第十三章

「你指的是警察?」米琪問。
「做點什麼?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們真的知道另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嗎?例如,荷立塔。」
「他看起來好冷,」她想,「屋裏不可能和外面一樣冷啊?是荷立塔!她對他說了些什麼呢?」
「這提醒了我,」安卡德夫人說,「我真的必須給克里夫婦打電話了。我們明天不能招待他們來吃午餐,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幾乎是機械性的,他走向一把椅子並坐了下來。感受到某些東西正期待著他,他說:
米琪奇怪地看著他。
「我的意思是……我為你難過,荷立塔。我明白你一定極為震驚。」
「今晚似乎沒有任何事對我來說是真實的,沒有任何人是真實的——除了約翰!」
「你認為今天整個晚上像什麼?大家圍坐在一起,約翰死了,而除了我和吉妲之外沒有一個人在意!你高興,大衛困窘不安,米琪苦惱,而露西優雅地翻閱《世界新聞》,從印刷品上欣賞真實的人生!難道你不認為這一切多像一個奇異的惡夢?」
她用低沉的聲音說:
米琪盯著他。
他伸出他那瘦長的雙手,指向火焰,感覺到從緊張中得到了解脫。
月亮閃爍不定地穿過一片雲。他突然看到她的臉正注視著他,他感到震驚不已。不知不覺中,他總是將現在的荷立塔當成是那個他在安斯威克認識的荷立塔。對他來說,她一直是一個笑臉盈盈、充滿熱切期望、眼睛會跳舞的女孩。他現在看到的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彷彿是一個陌生人,那雙眼睛雖然明亮,但卻冷冰冰的,並且正不懷好意地盯著。
「你真會說話!用這麼一種節制的口氣。但實際上你們確實有一個共同點。我!你們都喜歡我,不是嗎?只是這點不能使你們成為朋友,反而彼此對立。」
「喔,比如說安斯威克。」
當愛德華視而不見地穿過落地窗時。米琪抬頭看著他,他的臉色灰白,因痛苦而扭曲,看上去沒有血色。
米琪皺著眉。她說:
她搖了搖頭。
「我親愛的米琪,你當然明白……哦,嗯,你猜出來了吧?她和克里斯托關係非常密切。」
她的話對他來說似乎很神奇。接著她突然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加了一句:
安卡德夫人站起身來。
「不,謝謝你,愛德華。」她的聲音尖利地劃破了空氣中的寒意。「我想和我那死去的愛人單獨相處。」
「現在我仍然這樣,每天都要採一籃,放在壁爐旁邊。」
她繼續痛恨地說:
大衛憎惡他的親戚們,他嘀咕著想去翻《大英百科全書》查點東西。他想,和-圖-書書房是一個寧靜的地方。
「哦,格傑恩,」安卡德夫人說,「關於那些雞蛋,我打算像往常一樣用鉛筆在上面記下日期。你能請梅德韋太太處理一下嗎?」
米琪從壁爐台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來,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爐。她從側面小心地看著愛德華。她想,他對周遭的事都毫不注意了。
米琪說:
「哦,謝謝你,格傑恩。」
「我必須去游泳池。」她悄悄走開,鑽進了樹林。
他認真地說:
「至少,亨利陪她一起回去是非常正確的。」
「哦,沒什麼,我只是說,靠近爐火。」
他退後了一步,面孔僵硬起來。他用一種乾巴巴的聲音說:
「我明白……我非常不真實。」
「我懷疑這一點。」
他的眼神突然聚焦起來,看著她跪在火爐的圍欄邊上。他好像正從一個距離很遠的地方看著她,一眼看到了那方方的下巴、深色的眼睛,以及剛毅的嘴巴。他說:
「你對愛德華做了些什麼?」
「荷立塔,住口!看在上帝的份上,住口!」
「我想她們會盡量利用那些東西,也會明智得多。」
他走向敞開著的窗戶。
「是的,明顯地變冷了。」
米琪質問她。
「荷立塔在哪兒?」
一種驚慌的表情掃過安卡德夫人的臉。
「哦,大家知道。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踏著月光離開,去他被槍殺的地方。這一點兒也不像荷立塔,她從來不會胡亂行事。」
「如果你這麼關心愛德華,米琪,為什麼你不為他做點什麼呢?」
愛德華覺得更震驚了,他僵硬地邁著步子走進屋子。
她現在正緩慢地大聲對他說話,就好像對著一個聾子。
荷立塔走向落地窗,打開它們,走了出去。在片刻猶豫之後,愛德華跟了上去。他發現她正站在外邊,仰望著天空。她說:「不像昨晚那麼暖和了,是嗎?」
「憎恨愛德華?你不能。」
「喔,親愛的,如果你覺得比較像是住在托基也可以……不,不是托基,想必他們至少六十五歲了,如果住在托基的話不太方便……伊斯特本,或是聖萊昂納茨。」
但她正自顧自地說著話,若有所思地回到先前的話題:
「哦,沒什麼,只是爐火而已。」
「哦,是的,我能!你不明白——」
「你認為維若妮卡.克雷今晚在做些什麼?」她問。
她的聲音中仍有那種一觸即發的尖銳。
「愛德華?」荷立塔有些茫然。她的前額皺成一團。她似乎在思考著一些很遙遠的事情。
「是悲痛嗎?」
「在安斯威克我們總是會燒冷杉果取暖。」
但荷和圖書立塔沒有回答。她正站在圓桌邊,低頭盯著她昨晚保存的橋牌得分記錄。她振作起精神,說:
「是的,」荷立塔沉思著說,「我想她已經聽說了。」
荷立塔望著他說:
她正站著注視著房子。她的眼睛在窗戶上掃視。接著她轉過身,面對樹林。他對她腦子裏所想的東西一無所知。
木柴正在劈啪作響,而一些冷杉果燃燒後產生了明亮潔淨的火焰。愛德華看著它們,他說:
「你很冷嗎,愛德華?我們……我……我來生個火好嗎?」
這個問題使他為之一震。她提出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她自己。
愛德華低聲說:
她說,烹飪,的確是培養美食鑒賞力極好的機會。
愛德華用悅耳的聲音說:
米琪問:「什麼事情?」
「但這不是悲痛,也許我感受不到悲痛。也許我將永遠不能。然而……我願意為約翰悲痛。」
「她去游泳池了。」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兒很愉快,只是現在,我不能承受回想起那些愉快的時光。難道你不理解嗎?當你不知道什麼會降臨的時候!當一個人信心十足地說,每件事都會很美好的時候!有些人是明智的——他們從不企盼過得愉快。但我卻曾經企盼過。」接著她唐突地說:「我將永不回安斯威克。」
她離開了房間。
「露西是對的,」他說,「這是疲憊的一天,我們對謀殺都有初步認識了。我要睡覺了。晚安。」
他離開了房間,就在那時荷立塔穿過落地窗進來了。
她說:
「我一直喜歡讀這些報紙,」安卡德夫人說,「我們假裝是為佣人才訂的,但格傑恩十分聰明,總是等大家喝完午茶後才取走。那是一份最有趣的報紙,全是有關女人們如何將自己的腦袋伸進煤氣爐——人數多得令人難以置信!」
「就像大拍賣後的剩貨?我不這樣認為。他們已經都回到警察局了,用適當的警方用語記錄我們所說的話。」
當格傑恩走出去的時候,她嘀咕著:
「哦,露西,別這麼說。」米琪叫道。
「什麼?」
愛德華平靜地說:
安卡德夫人看著最後一勺焦糖乳蛋糕,似乎為它深表哀悼,沒有吃就十分輕柔地把它放下了。
愛德華沒有說話。他向後退了一步,退到了陰影裏。
「天氣很冷。」
米琪動了一下,問:
「我要去散步,到游泳池去。」
「我希望我能更常見到你,米琪,我親愛的。」
「你說的話多離奇啊,露西。」米琪說。
「愛德華永遠不會在意任何人,除了你,荷立塔。他從來不在意任何人。」m.hetubook.com.com
「他和我——沒有什麼共同點。」
「我不知道,站在椅子上,然後大叫!吸引他的注意力。難道你不明白,對愛德華這樣的男人來說,這是唯一的希望?」
「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嗎?你是怎樣想的?你以為當你握住我的手,我會坐著,溫柔地用一塊小小的漂亮手絹掩面哭泣嗎?這僅僅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不久我就會恢復,同時你會非常體貼地安慰我嗎?你是很體貼,愛德華。你非常體貼,但你是那麼——那麼不中用。」
「我想我們今晚都想早些上床,」她說,「發生了這麼多事,不是嗎?一般人光是閱讀報紙,對這種事情的了解不會很多,無法想像這是多麼累人。你們知道,我感覺就好像步行了大約十五英里。雖然實際上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坐著,但那也夠累人的,因為大家也不會想去讀一本書或是一份報紙——這看上去太無情無義了。即使我認為《觀察者》的社論也許不錯,但《世界新聞》就不一定了。你同意我的看法嗎,大衛?我樂於知道年輕人的想法,這使一個人能與外界保持聯繫。」
「可是她已經變了。」
「比我們——比你和我——變得更多?」
「這麼快,發生得這麼快。這一刻還活著,呼吸,而下一刻就死亡,離去,空虛。哦,空虛!但我們在這兒,我們所有的人,吃著焦糖乳蛋糕,並稱呼我們自己是活著的人——但約翰,一個比我們任何人都具有生命力的人,卻死了。我說著這個字眼,你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很快它就失去了任何含義什麼意義也沒有了:。它只是一個可笑微小的字彙,就像一根腐爛的枝條折斷了。死亡,死亡,死亡。它就像一面唐唐鼓難道不是嗎?在叢林中敲擊著。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我認為您會發現,夫人,每件事都已經非常令人滿意地照料好了。」他清了清喉嚨,「我已經親自關照過這些事。」
米琪緩緩地說:
「把你的椅子拉近些,愛德華,靠近爐火。」
「是的。他們不是常常會留下一個人站在大廳裏嗎?或者此刻有人正在外邊的灌木叢裏監視著前門。」
安卡德夫人奇怪地看著她。
「為什麼?」
「我不同意,」大衛說,「你那關於未來房屋電氣化的說法。我認為,屆時會有公共https://www.hetubook.com.com暖氣設備接通中央暖氣系統,每一個勞工階級的房子都將徹底地減輕人力的負擔。」
因為亨利堅持開車送吉妲回哈利大街。
他們晚飯吃的是冷鴨子。鴨子之後,上了一道焦糖乳蛋糕。安卡德夫人說,這恰好顯示出梅德韋太太正確的判斷力。
「在未來電氣化的房子裏她們將會做些什麼?」愛德華.安卡德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問。
「但荷立塔已經變了。」
「哦,我靜靜地站著,我對這了解得很深。還有你——」
「什麼也沒看。」
「為什麼他會監視前門?」
「我感到好奇,是否還有警察留下來。」
「對不起,露西,你說什麼?」
「而我這個半死的人,卻活著。」
「你在看什麼,荷立塔?」
「我親愛的!你該不會認為她會再次到這兒來吧?她現在一定已經聽說了。」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米琪的語調顯得難以置信。
「那麼是他太不聰明了。」她迅速瞥了一眼米琪那蒼白的面孔。「我傷害了你,對不起。但今晚我憎恨愛德華。」
「我是多麼殘忍,愛德華,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怨恨,約翰是那麼有生命力的人,如今卻死了。」
「荷立塔!我親愛的——我什麼都沒有說,但你知道我是多麼難過。」
「正如她所知道的,我們只是剛好喜歡焦糖乳蛋糕。就在一個朋友剛死之後,吃自己喜歡的布丁,是有點粗俗。但焦糖乳蛋糕是這麼鬆軟滑口,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那麼就在自己的盤子裏留一點。」
「荷立塔,我最親愛的,請相信我,我的確同情你……為你的悲痛,你的損失。」
「什麼?」
「哦,我親愛的,」他快步走向她,「我跟你一起去。」
「難過?為約翰.克里斯托的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愛德華。」
「什麼?」
「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忘掉的事情。」
「愛德華畢竟真的,你和我認識她一輩子了。」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在小說裏他們是這樣做的。而且,接著還會有人在夜裏被謀殺。」
大衛只喜歡吃正餐,他陰鬱地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盤子。
外面傳來一記聲響。愛德華站起來。
荷立塔緩緩地說:
她歎了口氣,然後表示她希望能讓吉妲回倫敦這件事做得沒錯。
「親愛的,真是對不起。我真蠢!當然沒有其他人會被謀殺,吉妲已經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哦,荷立塔,親愛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
「你是在跟我講話嗎,米琪?對不起,我正想——想一些hetubook.com.com事情。」
在安斯威克時的愛德華……米琪半閉上她的眼睛,想像著。她想,他會坐在房子西邊的書房裏。那兒有一盆幾乎遮住了一扇窗戶的木蘭,下午的時候它使整個房間充滿了一種金綠色的光采。從其他的窗戶你可以向外看著草地,還有一株高大如守衛般直立的威靈頓樹。而右邊則是一株銅菊。
「我認為你就是這個意思,荷立塔。我認為,也許你是對的。」
她衝他露出了微笑。她說:
「她會回到這兒接受審訊的,當然。」安卡德夫人繼續說,一邊沉思地吃著焦糖乳蛋糕。「但是,自然而然,她會把情況透露給孩子們,也許他們會在報紙上看到,而且家裏只有一個法國女人——她們是多容易激動——但亨利會幫她料理的,我真的認為吉妲會安然無恙。她也許會派人去請一些親戚——也許是姐妹,想必吉妲是那種有姐妹們的人——三個或四個,我可以設想,也許住在坦布里奇韋爾斯。」
「是的,我一直很明白。」
「對,愛德華,他走進來時看上去很可怕——那麼冷,那麼憂鬱。」
「我明白。這年頭要保持聯繫並不容易。」
「震驚!哦,但我十分堅強。愛德華,我能承受震驚。這對你也是一個震驚嗎?當你看到他躺在那兒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呢?高興嗎?我想是的。你不喜歡約翰.克里斯托。」
她奇怪地看著他。
「有火真好,讓人暖和。」
「我不認為一個人會變。」
她的聲音唐突而深沉,將愛德華喚醒了一些兒。
「的確,格傑恩棒極了,這些佣人都十分出色。他們真可憐,因為警察在這兒——這對於他們來說,一定很可怕。順便問一句,他們離開了嗎?」
突然地,她的心因解脫而整個翻轉過來。愛德華,那個真實的愛德華,又在那兒了,溫柔地衝著她笑:
他沒有聽到米琪當下因呼吸困難而發出的喘息聲。
大衛用粗暴的聲音說他從不讀《世界新聞》。
愛德華.安卡德連忙表示,這是一個他不太在行的話題。大衛的嘴唇輕蔑地撇著。格傑恩用托盤端來了咖啡,動作比平常稍微緩慢,用來表達一種哀悼。
荷立塔移向壁爐台。
她能夠在濕潤的空氣中聞到從木蘭身上飄來的柔和氣味,它在九月依然能開出一些散發甜香、有著蠟狀表面的白色花朵。火爐裏燒著松果。還有一股從那些愛德華預定要讀的書本中傳來的淡淡黴味。他會坐在那把鞍形靠背的椅子裏,他的眼睛會不時地從書本轉向壚火,而且他會想起只是一會兒——會想起荷立塔。
「爐火真是漂亮。」
「最好進去,天氣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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