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沒有一樣東西是安全的。」
「很好。那麼,你是否仍然捨不得那份羅莎琳和我透過不正常手段得到的財產?」
「對。」
「我覺得那幢房子好棒,」羅莎琳說。
「想想它帶給我們的壞處,可能還務實一些。過去這幾年當中,我們設計出了一兩件相當實用的東西——包括那個重要作品,原子彈。」
「親愛的,你看起來真漂亮,皮膚這麼紅。我想是在埃及曬的吧。我寄給你那本金字塔預言書你看了嗎?有趣極了。世上所有的事它都解釋清楚了,你說是不是?」
「我想也是。」
「你是卸甲還鄉的皇家海軍婦女隊隊員,對不對?」大衛對琳恩說。
大家回到客廳,羅利對她說:
「琳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用不著拿那些迷信的無聊玩意來消遣。」
「噢,得了吧,法蘭西絲,」他說。「你該不會期望我相信你真的認為——我們進去吧。」
「羅莎琳,這是我的外甥女,琳恩.馬奇蒙。」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還帶點調侃,可是她覺得有些內疚。他大概以為她是故意表現得那樣無禮。
「大體說來,就是妖術。邪惡的願望,在木偶身上塗蠟,在月亮或盈或虧的時候下咒語,可以殺死鄰居的牛隻,也能害死鄰居。」
「好極了。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他是個很瘦的年輕人,深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他臉上的表情可說是不開心加上挑釁,甚至有點傲慢。
「你可不要忘記,這是他要求我們這麼想的。是他要我們不必節儉,不用為將來擔心,放手去實現各種計劃。」
「我不單是指金錢。我是指從我們家人身上。」
凱西嬸嬸家的宴會一向大同小異,總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欠缺經驗的外行感覺,這其實也是那位女主人的特徵。柯洛德醫生帶著盡力壓住厭煩但終究難掩的神態。他對每一位客人都善盡禮節,但客人都察覺得到,這種禮貌是努力做出來的。
「她很漂亮。」
他說:
他的臉色一沉。
「誰要想欺負羅莎琳,必須先過我這一關!我可是身經百戰,什麼場面都見過的!」
「我很難讓你了解。」
大衛一派冷靜地說:
沒錯,她真的很漂亮,這個為了錢而跟戈登舅舅結婚的女https://m.hetubook.com.com人。羅利說的對,她的確有種天真無邪的神態,黑色的頭髮,燙成了蓬鬆的波浪,那對愛爾蘭人的深藍色眼眸,大得可以放個手指進去,還有那張半啟的嘴。
「沒什麼特別的。」琳恩說。
「噢,不會,你不會那麼做的。你不是那種靠落伍的手段做事的人。你會用現代的方法,而且可能效果卓著。可是你臝不了。」
琳恩和羅利總是直稱傑米.柯洛德夫人為「法蘭西絲」,但對萊諾.柯洛德夫人,卻一向叫她「凱西嬸嬸」、「凱西舅媽」。他們很喜歡她,但覺得她有點可笑。
「你好,」大衛.亨特說。
「你什麼都不知道,對他也一無所知。你不可能理解的!」
「她好像並不開心。」
有人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危險的。大衛.亨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世界和琳恩生長的世界截然不同,而儘管如此,它卻對她很有吸引力。
大衛完全沒有停止談話的意思,還是繼續往下問:
「噢,可以。」
「可憐的女孩,」琳恩突然說。
凱西舅媽突然又出現了。她似乎會變一種憑空現身的魔術。世許她是從她參加的諸多降神會上學到這一招的。
「你好,」羅莎琳.柯洛德說。
無論那是什麼,它都具有毀滅性。
「你似乎和大衛.亨特相談甚歡。你們談了什麼?」
「或許沒有,但不管怎麼說,人類曾經努力嘗試過。而現在——」他聳聳肩。「儘管有這麼多的敵意,你和你家人拿我及羅莎琳也無可奈何,不是嗎?」
琳恩突然仰頭大笑。一時之間,她覺得好開心。
「晚餐,」她說,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彷彿在做註解:「這稱呼比『晚宴』要好,大家期望比較不會那麼高。現在物資缺乏,不是嗎?瑪麗.路易斯告訴我,她每隔一週都會塞給漁夫十先令。我認為這麼做不道德。」
「你覺得羅莎琳怎麼樣?」
「你是說因為坐擁大筆金錢嗎?我得說,確實如此。」
她立刻回答:
「想出什麼了沒有?」
「怎麼,」琳恩壓低聲音。「你恨我們嗎?」
(她想到羅利,羅利和他的農場。)
這時戈登.柯洛德夫人和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哥哥大衛走進門來,正好為琳恩解了圍,讓她免於回答這些問題。
「我想不會,」琳恩說。
「去買點蠟,施用妖術!」
那雙暗色的、深不可測的眼眸裏閃爍著什麼。
「琳恩,」凱西舅媽前傾著身子,從桌子一端大聲叫道。「萊斯特夫人的控制者之一是第四王朝的主教。他告訴我們好多奇妙的事情。琳恩,我們倆可得好好談談。我感覺埃及已經在你的身體發揮影響力。」
「如果你願意,」琳恩禮貌地說。
在外表上,萊諾.柯洛德和他的兄弟傑米沒有多大的差別。他也瘦削,也是一頭灰髮,但是沒有律師那種冷靜自若的氣勢。他待人接物直率而缺乏耐心,而這種緊張敏感的個性得罪了很多病人,他們因此感受不到他精湛的醫術和善良的用心。他真正的興趣在於研究,研究草藥施用的歷史。他精確而理性,對於妻子的奇思怪想總覺得難以接受。
琳恩以閒話家常的口吻對羅莎琳說:
大衛朝對桌望去。羅莎琳.柯洛德正把自己的麵包捏得碎碎的,看來像個緊張的小孩。
「沒錯,大為不同。現在我們都很積極勤懇,可是好像也沒多大用處。」
這次的「宴會」表面上是為了慶祝琳恩歸來,其實只是一次家庭聚會。
這個發現令她震驚異常,以至於她只顧著坐在那裏默默思考,全然忘了和坐在身旁的大衛.亨特說話。
羅莎琳說「那幢房子好棒」的時候,語氣透著敬畏;而大衛的嗤笑讓她臉紅了。
「你為何認為我們之間會有一場戰爭呢?我們不都已經接受這不可抗拒的事實了?」
他的眼神帶著讚賞從她身上掃過。不知為什麼,琳恩臉紅了。
話說回來——不對,且慢下定論。我們也許會,但還沒有。不,是他們在恨我們。
「沒有一樣東西是安全的。」
「還有呢?」
「你的偏見太深了,萊諾。」他的妻子說。
「為什麼要可憐她?」他尖刻地說。「我會照顧羅莎琳的。」
「沒什麼,」琳恩說。
琳恩說:
柯洛德醫生厲聲說道:
「是的,」琳恩興致勃勃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
「什麼事?」
「我就長話短說吧。」他露出微笑。「戰爭hetubook•com.com爆發時,我覺得我沒有理由要為英格蘭而戰。我是愛爾蘭人。但我和所有的愛爾蘭人一樣,喜歡戰鬥。參加突擊隊對我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我從中獲得不少樂趣,可惜因為一次嚴重的腿傷而被迫退出。後來我去了加拿大,在那裏從事一項訓練的工作。當羅莎琳從紐約發來電報說她要結婚時,我正閒著。她沒說會有便宜可撿,但我很善於從字裏行間看出端倪來。我飛到紐約,緊緊跟定這幸福的一對,隨著他們一起回到倫敦。而現在——」他對她現出傲慢的笑容,「水手回家了,從大海中歸來——這是指你!獵人也從山上回到了家。怎麼了?」
「你喜歡住在犁溝居嗎?」
「真不錯,這個故事有一個快樂的結局,」琳恩說。
「跟過去多麼不同!」
大衛沉默片刻,接著以閒話家常的輕鬆語氣問道:「你為什麼要嫁給羅利.柯洛德?他是個呆子。」
大衛.亨特笑了,聽起來他似乎也很開心。
「確實,」他若有所思地說。「的確如此。我猜,她完全沒有思想。」
「我非常願意。她一直想當個戲劇演員,後來不知如何也登上了舞台。當然,她一點也不行。她進了一家三流公司,要到南非去巡迴演出。她喜歡南非,只因為這個名字聽起來不錯。公司在開普敦陷入了困境,而她也糊里糊塗跟一個奈及利亞政府官員結了婚。她不喜歡奈及利亞,而且我覺得她也不怎麼喜歡她的丈夫。如果他是個粗暴的人,又喝酒又對她拳打腳踢,那也罷了,偏偏他是個知書達禮的人,不但在那片蠻荒之地上有一間大書房,還喜歡談論形而上的哲學。所以她又飄然回到開普敦。那傢伙表現得很有風度,還給她一筆可觀的錢。他本來會跟她離婚的,但因為他是天主教徒,他沒有離。無論如何,他後來死於熱病,羅莎琳也因此得到了一小筆撫恤金。後來戰爭爆發,她又漂流到一艘前往南美的小船上。她不太喜歡南美,所以她又飄到另一艘船上,在那裏遇見了戈登.柯洛德,將她悲慘的人生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然後他們在紐約結了婚,幸福地生活了兩個星期,過後不久,他就被炸彈炸死了,留給她一幢豪宅,一大堆貴重的珠寶,和一筆巨和*圖*書額收入。」
「接下來我是不是要聽你的生活經歷了?」琳恩冷冷問道。
「對不起。我在想這個世界的現況。」
「而且你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樂趣?」
他雇了一個年輕的現代建築師,讓他自由設計。沃斯利河谷村有一半的人認為犁溝居那棟房子可怕極了;他們討厭它方方正正的白色外觀,討厭它嵌入牆內的裝潢、落地拉門和玻璃桌椅。唯一令他們讚慕不已的,是這棟房子的浴室。
「確實,」大衛.亨特說。「羅莎琳雖然一點腦筋也不用,卻總是很幸運,這也不錯。戈登.柯洛德死時六十二歲,人雖老卻身強力壯,再活個二十年並非難事,甚至可以活得更久。這對羅莎琳來說不太好玩,你說是不是?她嫁給他的時候二十四歲,現在才二十六。」
大衛.亨特發出一陣輕蔑的低笑聲。
「完全正確,」大衛說。「羅莎琳很笨,很害怕。她一直很膽小,常常糊里糊塗被捲入什麼事情,卻渾然不知怎麼回事。要不要我告訴你羅莎琳的故事?」
「我想的就是這個問題——噢,我指的不是原子彈,我是指大家心存敵意;明確而實際的敵意。」
這話一點也不誇張。當年戈登決定在沃斯利河谷村定居——或者更確切地說,當他決定在那裏度過他繁忙生活中的一小段時間時,他就決定大興土木。他是自我色彩極濃的人,不會喜歡裝滿他人歷史的房子。
過了一會兒,大衛又以同樣低沉而充滿調侃的聲音說:「我們還可以談話嗎?」
她仍是個陌生人,緊張兮兮,渾身不自在;而大衛——大衛則是個不法之徒。他不守法是出於需要,但也是出於自願。琳恩一面就座,腦海裏一面想著。
他笑了。
她一面感到震驚,一面思索:我們真的這麼恨他們嗎?這麼痛恨這兩個搶走了我們認為是自己財產的陌生人?
「我們是有點生不逢時,」她禮貌地說。
琳恩突然想到,那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她一回到家就注意到了。那是戰爭留下的後遺症。大家都心存敵意,情緒低劣。火車上、公車上、商店裏、工人和職員當中,甚至在農民之間,到處都是這樣;在礦場和工廠裏情況更糟。心存敵意。可是在這裏尤其明顯。這裏跟別處不同,這種情緒是當m.hetubook.com.com真的!
萊諾.柯洛德醫生一面和法蘭西絲說話,一面放出緊張而令人不快的笑聲。
「只是,有一件事你們沒學會,」大衛說,狀甚愉快。
「這麼說,我們可以拿著戰利品全身而退了?是啊,我們現在立場穩得很。」
「可憐的老戈登很善待自己,」他說。「不惜財力。」
琳恩看著戈登.柯洛德的遺孀,禮貌地掩飾著自己的好奇心。
「敵意確實有,不過我覺得你用『實際』這個形容詞並不恰當。在中古世紀,人們的敵意更實際。」
大衛語氣依然冷靜:
她跟著其他人一起站起身。
「你是說因為剝削了你們而開心?噢,也許吧。你們一定都被那個老頭的錢寵得養尊處優、安逸自滿。事實上,你們已經把它看成你們的囊中物了。」
「你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好。真有意思。」
凱西嬸嬸熱情地跟她的外甥女打招呼:
大衛皺起眉頭。
琳恩對舅媽笑笑;不再開口。大衛的話在她的腦海縈繞,一遍又一遍。
在充滿各種情緒的氛圍裏,傳來陣陣波動——有如一股強烈的電流——那是什麼呢?憎恨?真的是憎恨嗎?
她身上其他部份都是非常昂貴的。衣服、珠寶、修了指甲的手、披肩的皮草。身材很好,不過她實在不懂如何穿戴昂貴的衣服。她不像琳恩.馬奇蒙那麼會搭配衣服——如果琳恩有半點機會的話!(但你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的,她腦子裏的一個聲音說道。)
她猶豫地轉向身後那個男人。她說:「這……這是我哥哥。」
琳恩立刻明白,為什麼家人個個都那麼討厭他。她在國外見過這樣的人。他們做事不計後果,有點危險。這種人是靠不住的,他們按照自訂的法則行事,蔑視整個宇宙。如果激勵得當,他們是千金難買、舉足輕重的一群勇士——但也是在火線上讓指揮官抓狂的那群人!
他們魚貫走進那間簡陋而且醜陋的餐室,傑米和法蘭西絲,萊諾和凱西,愛蒂拉、琳恩和羅利。這是柯洛德氏家族的家庭聚會——加上兩個外人,因為羅莎琳.柯洛德雖然冠上了夫姓,卻不像法蘭西絲和凱西那般被認為是他們家的一份子。
「你不會真的相信有妖術這回事吧?」琳恩問,一副難以置信的語氣。
「她看起來還要年輕些,」琳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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