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親愛的夫人，」白羅禮貌地回答。「你也好吧？」

「我當然記得你，夫人，誰可能忘得了你呢？」

「噢，當然要有一個『被害人』，還有『線索』和『嫌疑犯』。所有的角色都因襲慣例，你知道，總有『盪|婦』、『勒索者』、『年輕情侶』、『陰險的管家』等等。入門費是兩個半先令，參賽者進場後馬上會拿到第一個線索，隨後你得找到『被害人』和『兇器』，並且說出兇手是誰，動機是什麼。然後會有獎賞。」

「我從來不搭飛機。搭飛機讓我想吐。」

「敬啟者，容我向您保證，您所提出的假設……」

顯而易見，非得讚美幾句才行。白羅輕聲說道：「太迷人了！」而且連說了好幾遍，算是做了必要的回應。事實上，大自然對他沒什麼吸引力。一個精心栽培、整整齊齊的菜園反倒更可能引起白羅的低迴讚歎。兩個女孩從汽車旁邊走過，踏著吃力的腳步，慢慢往小山丘上爬。她們背著厚重的登山帆布包，穿著短褲，頭上紮著色澤豔麗的頭巾。

「我到英國來度假兩個星期，我是從荷蘭來的。我很喜歡英國。我已經去過愛文河畔的斯特拉福鎮，參觀了莎士比亞劇場和沃維克古堡。後來我又去了克羅維利，參觀了埃克塞特大教堂和托基，非常漂亮。今天則來到這個美麗的風景勝地，明天我要渡河到普利茅斯去；麥哲倫發現美洲新大陸就是從普利茅斯啟航的。」

另一個女孩的臉蛋被太陽曬成赤銅色，頭巾下隱隱露出幾綹青栗色的鬈髮。她只是點點頭，露出貝齒，以義大利語小聲說了句：「謝謝。」那個漂亮女孩繼續興高采烈說：

李蒙小姐不以為然地揚起眉毛。

「老天在上，我保證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分心的。事實是，我需要你。」

她再度轉向赫丘勒．白羅：

「真是感激不盡，」其中一個帶著外國口音的漂亮女孩說。「這段路比我想像的要長。」

白羅轉向和*圖*書另一個女孩。而她只是笑笑，搖搖她的鬈髮。

司機拉開車門，一個身材高大的黑髮管家出現在台階上。

李蒙小姐用手捂住話筒，低聲問：

白羅打開車門，兩個女孩爬進來。

「不要！」他說。「正好相反，麻煩你立刻叫一部計程車來。」他拉開嗓門叫道：「喬治！拿幾件盥洗用品放到我的小旅行包裏。動作要快，要很快，我得趕火車。」

「我是赫丘勒．白羅，」他豪邁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

「赫丘勒．白羅先生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白羅的秘書，效率高超的李蒙小姐接起了電話。

「白羅先生，真的是你嗎？」奧利薇夫人問。

「白羅先生，奧利薇夫人正等著您呢。您會在巴特利見到她。請容我為您帶路。」

「噢，不，我知道。」

外面停著一輛亨伯大轎車，一個身著制服的司機走上前來。

「噢，不是的，」奧利薇夫人說。「當然不是！我全都安排好了。明天的一切活動都已安排妥當。不，我找你是另有緣故的。」

白羅皺起眉頭。他對這個地名毫無印象。

「先生，這是黑姆河，」他說。「遠處是達穆爾山。」

白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心頭想的是（而且不是第一次這麼想）：從背影看去，適合穿短褲的女孩其實寥寥可數。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為什麼？為什麼年輕女孩要做這等打扮呢？那些紅通通的大腿實在並不雅觀！

「事實上，」奧利薇夫人的語氣透著懊悔。「這比你想像的要難得多。因為你得想到參賽的人腦筋都很靈光，而在我的著作裏，書中人不見得要有頭腦。」

「我在納塞峽谷的納塞莊園。到時候會有一輛轎車或計程車在埃克塞特火車站接你。」

「真了不起！」赫丘勒．白羅說。

白羅瞪著她。

「電話總是裝在這麼礙事的地方，」奧利薇夫人說。「我現在這個電話裝在大廳裏，好多人走來走去，大聲交談的，我實在聽不清楚。不過我恭候你大駕。大家一定會好興奮。再見。」

他再度發動汽車，朝右邊那條路開去。未久，車子便鑽進一片濃密的樹林。他為胡丹園青年招待所的住客做最後的論斷。

「你要不要接這個電話？是從德文郡的納塞峽谷打來的。」

「是赫丘勒．白羅先生嗎？」那管家輕聲問道。

「是阿爾——雷德嗎？」她以不確定的語氣問道。「噢，是的——請再ｈｅtubｏoｋ•com•coｍ說一次她的姓氏好嗎？」

尖細的嗓音頓時被聲若雷鳴的女低音所取代，白羅趕緊把話筒挪遠好幾吋。

「這麼說，你找我來就是要我幫你安排遊戲？」

他一個人奢侈地坐著一部車，而眼前就有兩個被沉重的帆布包壓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而且一點也不懂得如何打扮吸引異性的女孩。司機將車往前開，在那兩個女孩身邊緩緩停下。兩張汗珠淋漓的通紅臉龐滿懷希望地抬了起來。

「噢，有人有時候就會忘記，」奧利薇夫人說。「事實上，別人常常忘記我。我想我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特色。還是因為我的髮型總在換花樣？不過這都無所謂。希望我沒有在你忙得不可開交之際打擾你？」

「那家招待所有些年輕小姐非常漂亮，」他說。「可是要讓她們明白什麼叫做未經許可私闖民宅，那可真不容易。她們擅闖私宅相當明目張膽，真令人吃驚。她們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是一位紳士的『私人』住所，一天到晚穿過我們的樹林，還假裝聽不懂你對她們說的話。」他神色凝重地搖搖頭。

「打電話的人叫什麼名字？」他謹慎地問。

李蒙小姐對著話筒問了一句。

「你是赫丘勒．白羅本人嗎？」接線生問，聲音透著懷疑。

「我也一樣。反正搭飛機不見得會比火車快，因為這附近唯一的機場是在埃克塞特，離此地也有好幾里路。所以，請坐火車來吧。十二點有一班從派汀頓到納塞峽谷的火車。你可以從容準備。如果我的手錶準確的話，你還有三刻鐘的時間——不過我的錶經常不準。」

他從白羅手中接過旅行包，接著打開車門。車子經由鐵路路橋駛出車站，彎進一條鄉村小道。那條小道盤盤繞繞，兩邊盡是高大的樹籬。沒多久，大地朝右後方退去，眼前展現出一幅極其優美的河上風光，遠遠看得到藍霧迷濛的山丘。司機將車子開進樹籬，停了下來。

管家帶著白羅進入一條彎曲小徑，這條小徑沿著樹林向前伸展，樹林低處有一條河流隱約可見。小徑沿坡緩緩而下，最後來到一片圓形空地，空地四周是一圈低矮的壘牆，奧利薇夫人正坐在壘牆上。

「嗨，真是的，」李蒙小姐說，老闆的答辯令她惱火。「這些人在想什麼！異想天開，以為你真會為了一些無聊的事匆匆忙忙趕去！你是個大人物耶！我總覺得這些作家和藝術家神經真是不正常，www.hetubook.com.com頭腦根本不清醒。要不要我打個電話發個電報過去？就說：『無法離開倫敦，甚感抱歉』？」

清脆的卡嚓一響，對方掛上了聽筒。線路傳來嗡嗡的低鳴。

赫丘勒．白羅揚起眉毛。一個身影在他腦海中浮起：被風吹亂的白髮，鷹一般的側面……他站起身子，接過李蒙小姐手中的話筒。

「沒有，沒有，你一點也沒有打擾我。」

「正是我本人，夫人。」

算白羅有氣度，只是沉默不語。否則他很可能回敬她：「你大概要試到第五次才能猜到八、九分，而且還不是回回如此！」

「我們隔鄰就是一家青年招待所，」司機解釋道，他顯然把自己當成了白羅在德文郡的嚮導。「就在胡丹園。以前是富萊奇先生的產業，後來被青年招待所協會買了下來。每到夏天，旅客擠得滿滿的，一個晚上可以住上一百多人呢。可是他們規定住宿不得超過兩晚，否則就得挪到他處去住。住客男女都有，多半是外國人。」

「噢，不是真正的謀殺，」奧利薇夫人說，讓他寬了心。「明天會有一個大規模的園遊會，為了讓它別出心裁，他們打算辦一個『緝兇』的破案遊戲，由我來安排。你知道，這就跟尋寶遊戲一樣，不過尋寶辦過太多次了，他們覺得緝兇是個比較新鮮的點子，所以他們給我優厚的酬勞，請我到這裏來構思、安排。這很有趣，和那種令人生厭的老套大不相同。」

「那你可有得趕了，」她說。「什麼理由呢？」

「她不大會說英語，」那個荷蘭女孩好心地說。「我們都會說一點法語，所以在火車上就攀談起來。她是從米蘭附近來的，在英國有個親戚，嫁給了一個開雜貨店的人。昨天她和一個朋友來到埃克塞特，可是她的朋友吃了商店買來壞掉的小牛肉火腿派，就病倒在那裏了。大熱天吃小牛肉火腿派不好。」

而他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四下環顧，口裏說道：

奧利薇夫人似乎和白羅上回見到她的模樣有些不同，原因一如她在電話中所言，她的髮型又做了新的實驗。白羅上回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髮型有種被狂風吹亂的效果，今天她的頭髮則染成了鮮豔的藍色，又配上許多人工的小髮捲往上梳得極為蓬鬆，是一種仿侯爵夫人的樣式。不過這種侯爵夫人的效果只到她的脖頸為止，自此以下她身上其餘的裝束絕對可以稱為「務實的鄉下打扮」：一套色彩搶眼的蛋黃色和_圖_書粗花呢外套和裙子，外加一件看來不甚悅目的芥末色套頭衫。

「特拉法加八一三七號。」

他們繼續前行，穿過樹林，駛下一座陡峻的山丘，接著穿過幾道大鐵門，沿著曲曲折折的車道，終於停在一座面河的喬治王朝式白色豪宅前面。

這時候，司機緩緩將車停在一個岔道口旁。兩個女孩跳下車，用兩種語言向他道謝後，順著左邊那條路走了。司機將他那奧林匹斯山神似的冷漠暫時撇到一邊，感慨繫之地對白羅說：

白羅告訴她，千真萬確就是他本人。

「是的，而且是立刻。你能搭飛機過來嗎？」

「我敢說，我是個傻瓜，」她說。「可是，我覺得這裏有事不對勁。」

「我是奧利薇夫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我還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這位小姐，你呢？」

「史達柏是什麼人？」

「什麼緣故？」

「你不可能知道，」白羅一本正經說道。

「我就知道你會來，」奧利薇夫人開心地說。

「喂，別拿我們女人的直覺開玩笑。我不總是一眼就能看出殺人兇手是誰嗎？」

白羅揮揮手，將那個假設一把推開。

她的手伸向電話。白羅的聲音止住了她。

「沒錯，白羅先生，從火車站或公車站到這裏是一段很費勁的長路。到胡丹園的兩哩路程就數這一段最難走。」他猶豫片刻，接著說道：「如果您不反對，我們載她們一程好嗎？」

「不是，不是。一如我所說，我是在工作。我是被請來安排一次謀殺的。」

「問得好！她沒告訴我。」

一頭霧水的白羅放下聽筒，嘴裏低聲嘟噥著什麼。李蒙小姐拿著鉛筆坐在那裏，一副毫無所動的模樣。她悶悶地覆述著被打斷之前那封口授信的最後一句。

「需要我？」

「她們背的東西好像挺重的，」他低聲說道。

「真奇怪。為什麼不告訴你呢？」

「可是你為什麼需要我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羅以激動的語氣又問了一遍。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幾個蘋果從膝頭上落下，四處亂滾。蘋果似乎是大家和奧利薇夫人見面時無可避免的要素。

「因為，」赫丘勒．白羅若有所思地說道。「她怕別人聽到。沒錯，她的意思非常明顯。」

「我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答案。出於好奇。」

她將速記本往旁邊一放，拿起話筒，以平板的語調說道：

「是奧利薇夫人，」他說。「阿蕊登．奧利薇，偵探小說作家。你大概讀過……」他突然收住話頭，因為他想到李蒙小姐只讀一些能提昇自己的書，對這些無聊的偵探小說總是輕蔑視之，認為那些不過是虛構的犯罪。「她要我今天就到德文郡去，立刻就去，在——」他朝掛鐘看了一眼。「三十五分鐘之內。」

白羅沒怎麼掩飾聲調中的強烈不滿。

白羅望著她，目光閃動了一下。他說：「你那遠近皆知的女人直覺，這一回總算沒有太離譜。」

「我是。」

「可是，夫人，你現在人在哪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赫丘勒．白羅往後一仰，靠在他那張直背椅上閉上雙目。他的手指敲打著桌邊，發出一串輕柔而引人冥思的達達聲，腦子裏依然構思著那封正在口授的信，推敲著段落修辭。

「這裏？白羅先生，這塊地不是我的。你以為它是我的財產？噢，不是的，它屬於史達柏夫婦。」

「遊戲要如何進行呢？」

「搞不懂為什麼我老是掉東西，」奧利薇夫人說。她有點口齒不清，因為嘴裏塞滿蘋果肉。「你好嗎，白羅先生？」

「豈止是小牛肉火腿派，康沃爾這地方的糕點，你吃的時候都得小心注意。到了假日一忙，他們什麼都往裏頭放！」

「是阿蕊登．奧利薇夫人。」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白羅寬厚地說。

「你和白羅先生可以通話了。」那聲音說道。

「啊，原來你是為了替你的傑出新作增添一點地方色彩？」

奧利薇夫人舉起雙手，伸向自己的腦袋，正準備用習慣的老動作將手指插|進頭髮裏胡亂向後拉扯，卻突然想起她那繁複的髮型，於是她轉而拉拉耳垂，以紓解自己的情緒。

「噢，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奧利薇夫人語焉不詳說道。「只是很有錢。我是到這裏來工作的，基於我的專業。」

「你這塊土地可真是山明水秀。」

二百一十二哩的路程，火車先是以最高速度駛過了一百八十哩，接著輕輕吐著氣，謝罪似的走完它最後的三十哩，開進了納塞峽谷車站。這一站只有一個人下車，那就是赫丘勒．白羅。他小心翼翼地跨過火車踏板和月台之間的寬縫，四下環視。火車盡頭處，一個搬夫正在行李廂內忙著。白羅提起旅行包，順著月台往回走向出口。他交回車票，穿過售票處，走出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