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瑪波小姐講故事

「我想我幾個月後就要身首異處了。」
「可是我應該看到她的,水電工人也應該看見她進來。」羅德先生叫出聲來。
「或許,」羅德先生說。「瑪波小姐還沒領會到這樁案子的困難之處。」
「噢,」我說。「這點比較難斷定,不過,若不是格蘭畢太太,就是卡蘿瑟小姐。聽起來好像格蘭畢太太平時戴的是假髮,所以她可能會戴上假髮,裝成一個女侍。話說回來,卡蘿瑟小姐的頭髮短得像男生,戴上假髮裝成女侍也很容易。不過,我敢說你們不難找出她們哪個是真兇。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卡蘿瑟小姐比較可能。」
世事的結局竟然會如此圓滿,真令人驚歎。羅德先生又結婚了,新娘是個美麗善良的女孩,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小寶寶——你們猜怎麼著——他們要我做小寶寶的教母。他們這麼做真是貼心,你們說是不是?
派德瑞先生把一切都對我解釋清楚。雖然陪審團裁定這是一樁兇手不明的謀殺案,不過羅德先生相信,不出一兩天他就會遭到拘捕,所以他去找派德瑞先生尋求協助。派德瑞先生又說,那天下午他們去請教了大律師馬康.歐迪爵士,說好一旦本案開庭審理,馬康爵士將為羅德先生辯護。
「兩位難道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說。「你們到我這兒來,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事,所以認為將兩位引進客廳的只是個『女佣』。同樣的道理,在旅館房間裏的羅德先生也一樣,他只看到女侍的制服和圍裙,因為當時他正全神貫注於工作。而派德瑞先生則是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同一個女侍。他把她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我壯著膽說,這句話我不能同意。接著我問羅德先生,他能不能將我家女佣的相貌描述出來?結果他和派德瑞先生都形容不出來。
派德瑞先生接著又提到一些細節。皇冠旅館二樓的樓梯口有一間小小的休息室,房客有時候會在這裏閒坐喝咖啡。一條走廊彎向右方,轉彎處是進入羅德先生房間的門,走廊緊接著再右彎,看到的第一道門就是通向羅德太太房間的入口。案發當時,這兩扇門都在別人的視線內。第一扇鬥——也就是進入羅德先生房間的門,我們姑且稱為A門——有四個人看得見:兩個商人和一對正在喝咖啡的老夫婦。據他們說,除了羅德先生和女侍外,沒有別人出入過A門。至於走廊上的另一道門B門,當時有個水電工人正在附近工作,他也發誓只有女侍進出過B門。這真是一樁離奇又有趣的案子。從表面看來,在在指向一個結論:羅德先生殺了自己的妻子。不過我看得出來,派德瑞先生相信他的客戶是清白的。派德瑞先生可是個很精明的人。
「老實說,」他說。「我自己也沒相信過。我一直認為這是艾蜜自己編出來的故事。」
「噢和圖書,」我說。「是那個g的發音,你說她說話的時候老將g的音省去不發。我知道故事裏有很多獵人會這樣,可是現實生活中,我很少看過這樣的人,即使有,也沒有六十歲以下的人。你說這女人年約四十左右,所以在我看來,省去g的發音似乎是在演戲,只是做得太過頭了。」
「我想,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我說。「女侍走進A門,拿著熱水瓶經過羅德先生的房間,接著進入羅德太太的臥房,然後走出門廊,經過B門來到走道。X——我們不妨這樣稱呼這位女兇手吧——從B門進來後就藏身在小門廊裏,直到女侍走出去。接著X進入羅德太太的房間,從梳妝台上拿起匕首(毫無疑問,她在白天曾經進入房間探查過),走到床邊,刺向正昏昏欲睡的羅德太太,接著就把刀柄上的指紋擦去,將她進來的那扇門從裏面鎖上,這才從羅德先生正在工作的房間走出來。」
「如果是這樣,那麼整件事就再簡單不過了,」我說。
我要珂恩去拿櫻桃白蘭地和幾個玻璃杯來,自己匆匆趕到了客廳。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還記得派德瑞先生?他兩年前死了,不過我們曾是多年老友,我所有的法律事務都是他處理的。他是個精明的人,也是個腦筋靈光的律師。現在我的法律事務都交由他兒子處理。這年輕人不錯,也很新潮,可是我對他實在無法像對派德瑞先生那樣放心。
整個情況就是簡單一句話:除了羅德先生和女侍,沒有人進過死者的房間。
他說他不能確定——他覺得她似乎個頭很高,可是他不記得她是金髮還是黑髮。我又對派德瑞先生問了相同的問題。
「你知道,親愛的瑪波小姐,」派德瑞先生說。「這份辯護稿的說辭,就像我剛才所舉例的『專家意見』一樣,有點美中不足。你給馬康先生一個案子,他就只看到一點——如何擬出最好的辯護稿。可是在我看來,即使是最好的辯護稿,也可能完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沒有把實際狀況考慮在內。」
「羅德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說。「那個女侍長得什麼樣子?」
「瑪波小姐,你說呢?」他的口氣充滿了鼓勵。
「這絕無可能,」羅德先生搶過話頭。「沒有人能夠出入我的房間而沒讓我看見,就算有人設法躲過了那位水電工人的視線,進入我太太的房間,可是房間既然從裏面上了鎖,他怎麼可能出得去呢?」
親愛的雷蒙和瓊恩,我想我從未告訴過你們一樁幾年前發生的小小離奇案件。我不希望別人覺得我自負——當然,和你們年輕人比起來,我知道我根本不算聰明。雷蒙寫得出那種男女主角都很不討喜的所謂現代小說,瓊恩的畫也令人印象深刻——裏頭的人長得方方正正,身上則是東凸一塊西凸一塊……親愛的,你們可真聰明。只是,誠如雷蒙常說的(雖然他的口氣十分溫柔,因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侄子),我是食古不化的維多利亞時代老嫗。我喜歡艾曼——特德曼和雷頓,我想,在你們眼裏,這些人恐怕是不可救藥的老古董。噢,讓我想想,我剛說到哪兒了?噢,對,我說我不希望別人覺得我自負,可是我又忍不住有那麼一丁點的自得意滿,因為我只憑著一點小常識,就解決了一個比我聰明的人都困惑不已的問題。不過,說實在的,打一開始我就覺得答案一目了然……和*圖*書
派德瑞先生和羅德先生不約而同瞪著我,讓我很不好意思。
「人在生病的時候往往喜歡聽取兩種意見,一種是專家意見,另一種是家庭醫生的意見。一般人更看重前者,不過我不敢苟同。專家只是在自己的領域內有豐富的經驗,而家庭醫生的醫學知識或許比不上專家,可是經驗廣泛得多。」
沒錯,你知道,這真的很簡單,簡直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可是在此之前,好像沒有人從那個角度來看這樁案子。
「那正是我們調查的第一步,」派德瑞先生說。「瑪麗.席爾是本地人,在皇冠旅館做女侍已有十年了。要說她會突然對一個房客進行攻擊,似乎說不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個非常遲鈍的人,甚至可說是痴傻。她的說辭從頭到尾沒變過:她送熱水瓶去給羅德太太,當時羅德太太快睡著了,正在那兒打瞌睡。坦白說,不但我不相信她是兇手,連陪審團也不會相信。」
他說那個女侍中等身材,淡黃色的頭髮,一對藍眼睛,面色紅潤。
派德瑞先生說,馬康爵士很年輕,辯護手法也很新潮,同時為羅德先生擬好了一份辯護稿。可是羅德先生對這份辯護稿並不十分滿意。
我看得出來,羅德先生十分懷疑我的能力,很不高興派德瑞先生帶他來這裏。可是派德瑞先生完全不予理會,依然繼續敘述三月八號那晚發生的事。
我提出這個例子(我很怕自己會離題),只是想說明,我很了解派德瑞先生的觀點。可是我還是不懂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何在。
我們在飯廳落了座,珂恩早已將櫻桃白蘭地端來。派德瑞先生說明了此次的來意。
我想,羅德太太是那種富於浪漫幻想、喜歡自欺欺人的人,對於周遭發生的事總習和-圖-書慣要加油添醋。照她自己的說法,光是她一年當中的冒險事蹟就多得讓人不敢相信。踩到香蕉皮滑了一跤,她說是九死一生;只是燈罩著了火,她說是整棟大樓失火,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救了出來。她的丈夫已經習慣把她的話打折扣,所以當她告訴他,她曾經開車撞傷一個小孩,而小孩的母親誓言要報復的時候,他根本沒把這話當真。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婚前,雖然她也曾把那些措辭瘋狂的信拿給他看,他還是懷疑故事是她自己編造的。事實上,她以前也做過一兩回類似的事。她是那種歇斯底里的女人,總是不停地尋求刺|激。
派德瑞先生詢問的眼神望著我,可是我那時候不想多說,所以反問他馬康.歐迪爵士怎麼說。馬康爵士很有把握,認為自己能找出證據讓驗屍結果判定為自殺,也能對兇器上沒留下指紋這點提出可信的解釋。我又問羅德先生怎麼想,他說醫生都是傻瓜,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太太會自殺。「她不是那種人,」他就說了這麼一句,可是我相信他。歇斯底里的人通常不會自殺。
我思索片刻,接著又問,羅德太太的房門是不是直通走廊?羅德先生說不是;中間還有一個小門廊,是浴室和廁所的位置。就是這扇從臥室通往門廊的門從裏面上了鎖。
「噢,」我說。「我想我已經領會到了。這樁命案不外乎四種可能。羅德太太可能被她的丈夫或那個女侍殺害,要不就是自殺,而最後一種可能是:她死於一個外人之手,只是沒人看到這人曾在羅德太太的房間出入。」
在案發之前,羅德夫婦已在班徹斯特的皇冠旅館住了一段時間。我從派德瑞先生謹慎的措辭中得知,羅德太太很可能是個輕度的憂鬱症患者;那天吃過晚飯後,羅德太太立刻就上床睡覺了。她和丈夫分住兩個房間,兩者相鄰,中間以一扇隔門互通。羅德先生在隔壁房間裏寫一本關於史前燧石的書。十一點鐘,他把稿子整理好準備就寢,臨上床前朝妻子房間望了一眼,想看看她是不是有什麼需要,結果發現燈還亮著,而他的妻子倒臥在床上,被人用刀刺穿了心臟。她死了至少有一個鐘頭了,甚或更久。接下來是一些細節的描述。羅德太太的房間還有一道通往走廊的門,不過這道門從裏面上了鎖,還掛了插梢。房裏唯一的一扇窗關得好好的,也上了閂。據羅德先生回憶,在他埋首桌前的這段時間,除了一個送熱水瓶的女侍外,別無他人從他的房間經過。兇器是一把放在羅德太太梳妝台上的匕首,平常她常拿它當裁紙刀用。兇器上沒有指紋。
希望你們不會嫌我的故事太長。
「瑪波小姐,」他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擅做主張。我這回是特地上門求教的。」
而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自然不過。事實上,我們和_圖_書村裏也住著一個這樣的年輕女子。這種人面臨的危險是:如果他們真的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沒人會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在我看來,這案子就是這樣。我想,警方認為羅德先生是為了轉移人們對他的懷疑,所以編出這樣的故事來。
接著他就介紹他的朋友羅德先生讓我認識。那人很年輕,頂多四十出頭,我立刻就注意到一個極不尋常之處。他的態度極其「特別」,如果不知道這可憐的傢伙正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很可能會認為他簡直是「粗野無禮」。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不久前正好發生了一件事。我有個侄女沒徵求家庭醫生的意見,就把孩子送到一個皮膚病專家那兒去看病,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家庭醫生太老了。那個專家為她開出昂貴的處方,可是後來她發現,那孩子只是得了一種不常見的麻疹。
「不對,」我說。「這就是你想錯的地方。你們看不到她的——如果她裝扮成女侍,你們不可能認出她來。」我等他們明白過來,這才繼續說道:「當時你正全神貫注在你的工作上,你從眼角餘光看見一個女侍走進來,進入你太太的房間,之後又經過你的房間走了出去。『衣著』是一樣,可是並不是同一個女人。這也是那些喝咖啡的客人看到的景象:一個女侍走進去,片刻後那個女侍走了出來。水電工人也一樣。我敢說,如果這個女侍長得很漂亮,男人或許會注意到她的臉(人性如此),可是如果她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婦女,那麼你只會看到她的衣著,而不是那個女人。」
我問他們,旅館裏可有單身女人住宿。他們說好像有兩個,一個叫做格蘭畢太太,是一個有盎格魯血統的印度寡婦;另一個是卡蘿瑟小姐,一個四肢發達、說話時總是省掉g發音的老小姐。派德瑞又補充說,經過相當詳細的調查,沒有人看見她們曾在犯罪現場附近出現,而且無論怎麼看,她們和這樁命案都毫無關聯。我請他描述這兩個女人的長相。他說格蘭畢太太五十歲左右,一頭凌亂的紅髮,面色微黃略顯病態,衣著相當特別,多半都是純絲質料做成的。卡蘿瑟小姐年約四十,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頭髮像男人一樣剪得短短的,上身總是穿一件像男生的外套,下身配裙子。
「老天,」我說。「這可就難辦了。」
「那女人是誰?」羅德先生大叫。
「還有一件事。你為什麼認為下毒手的人,比較可能是卡蘿瑟而不是格蘭畢?你根本沒見過她們。」
親愛的雷蒙和瓊恩,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卡蘿瑟」是個假名,不過她確實是兇手。她的家族有精神病史。羅德太太是個極其粗心又愛開快車的人,她將「卡蘿瑟」小姐的小女兒撞死之後,這可憐的女人就此精神失常。不過她很擅於偽裝,要不是她不斷寫瘋狂的恐嚇信給羅德太太和_圖_書,你根本不知道她已經瘋了。她在犯下命案前,跟蹤羅德太太已有一段時日,並且做了周詳的計劃。下手後的第二天,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假髮和女侍的衣服用包裏寄了出去。在警察的追問下,她精神崩潰,立刻承認犯了殺人罪行。可憐的女人,現在被關在布羅德摩爾精神病院裏。當然,她完全喪失了心智,不過這起命案卻是設計得非常巧妙。
好了,我就要開始說我的小故事了。如果你們覺得我有點自誇,千萬別忘了,我至少幫助了一個可憐人,將他從無盡的痛苦中解救出來。
我完全不知道他意為何指,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派德瑞先生事後又來找我,為我帶來一封羅德先生措辭恭謹的信——真的,那封信都讓我臉紅了。我的老友接著問我:
「如果是羅德先生生病了——」
我向派德瑞先生解釋了爐火的問題,他立刻說,他和他的朋友可以去飯廳和我談。
我問了那個女侍的背景。
他接著又說了一些奉承話,說我多麼敏銳、多有判斷力,又深諳人性。他請我好好聽聽這樁案子,希望我能給他們一些建議。
派德瑞先生看著我,口裏說道:
我看他們好像還是懵懵懂懂,只好解釋一番。
我不打算告訴你們派德瑞先生對我的回覆如何反應,不過他實在太恭維我了,而我也忍不住對自己有那麼一點志得意滿。
我這才聽到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不久前,班徹斯特發生了一樁命案。那小鎮離此地約有二十英里遠,那時候我對那個案子並沒有多加注意,因為村裏正因為區公所護士的事而鬧得沸沸揚揚。當然,和我們的護士事件相比,這些發生在村外的事(例如印度的地震或是班徹斯特的命案)確實重要得多,可是遠不如村裏的人和事更令人興奮。恐怕所有的村莊都是如此。不過,我確實記得曾經在報上看到這個事件的報導,說有個女人在旅館裏被人用刀刺死了,不過我不記得她的名字。現在看來,那個女人就是羅德先生的太太。而雪上加霜的是,大家都懷疑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太太。
在驗屍庭上,羅德先生遲遲疑疑、吞吞吐吐地扯到一個女人的事,說那個女人曾經寫過恐嚇信給他的妻子。我想他說的故事一定令人難以置信。在派德瑞先生的請求下,他自己這麼解釋道:
「那個犯下命案的女人,利用的正是這個心理。」
我的話戛然止住,因為這可憐的傢伙發出了一陣恐怖的笑聲。他說:
我頭一回聽到這件事,是在某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珂恩——你們還記得珂恩嗎?我那個紅髮的小女佣——走進來告訴我,派德瑞先生帶著另一位先生來見我,她已經請他們進客廳裏坐。她這個決定做得沒錯;當時我人在飯廳,而我覺得早春時節生兩處火未免過於浪費。
「派德瑞,你比我擅於觀察。」羅德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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