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我知道,你對別人是誠摯的關切。」
陸維林跟過去,卻在門口停下來問道:「她放在哪裡?」
陸維林火速環視房間。
他原本身強體壯,仍不足以撐過十五個年頭。噁心、頭昏、心悸、呼吸困難、昏厥——簡單說,就是體力透支。
陸維林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遇見她,她跟幻象中的辦公桌、體育館一樣確有其實。倘若他在佈道期間遇到她,就得被迫放棄她了,但他辦得到嗎?陸維林很懷疑。他的黑髮女子不若凱蘿活潑開朗,也不是年輕男子冀求的對象。當時他身不由己,但現在自由了,等他們相遇時……他知道他們一定會相遇,至於何種情況、何時何地,則完全未知。陸維林僅有的線索是教堂裡的洗禮石盆和火焰,然而他覺得自己就快遇見她了。
「到某處過清幽的日子呢?我的意思是,到某個教堂當牧師。」
於是陸維林跑到山區療養院定定躺著,望著窗外刺破天際的松影,接著一張粉紅色的圓臉俯向他,厚重的眼鏡後那雙貓頭鷹似的眼睛嚴肅地看著他。
「親愛的理查,」她說,「你對我真好,總是那麼有耐心。」
「真的?也許你會希望回……」
然後陸維林.柯納斯醫師站起來,接著……腦中傳來話語,從唇間流洩而出……那不是他的話語,從來都不是,但榮耀與演說時的狂喜卻屬於他。
「達令,你怎麼會……」
「你以為我需要監護人嗎?」她開始有些失控地大笑起來,然後又突然用手塢住嘴。
「喝點酒死不了的。」理查說。
「不,咱們一起走,我希望你覺得受到照顧,隨時有人相陪。」
他尷尬地說:「謝謝你將一切告訴我,請相信我無意打探私密。」
「能請教你對未來有何打算嗎?」
「是的。若要解釋的話,就是讓身心和諧共融吧。錯誤的行動,我指的不是為非作歹的錯,而是犯了錯誤,我會立即察覺不對勁:彷彿跳舞踩錯舞步,或唱走音,感覺很突兀。」陸維林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假如我是女人,我大概會說,感覺就像針織時落掉一針。」
她歪頭對客人露出開心頑皮的笑容。陸維林心想:「她以前一定是位快樂迷人的女孩。」接著她說:「而且你曾說過,這座島和別墅與人間天堂無異,我也相信你了,這裡真的是人間天堂。」
她沒裹著西班牙披肩,沒穿高領黑衣,身上是件飄逸的半透明淡紫紅衣裳,也許是顏色的關係,陸維林覺得她身上飄著薰衣草香。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子看見陸維林時,停了下來,張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表情冷到令人驚詫。
「是的,跟一般男人一樣的私生活。」
「什麼災禍?」
「噢,不,不是像指令那般清楚,而是一點一滴累聚成無可避免的答案,然後我便會採取行動。事情會在我腦中沉澱釐清,到時我自然會知道該去哪裡、該做什麼了。」
「親愛的,你在發燒,你不該起來的。」
「當然不是,我們會幫助你康復。雖然時間久一點,但你會健健康康地出院,只是……」醫生遲疑著。
理查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然後走回來站到妻子椅後。
「是……是的……也許你說得對,瑪莉亞對內人非常忠心。」
接著是隨之而來的,女人的獻媚、男人的巴結,身體的虛脫與反胃,以及群眾的盛情、奉承和歇斯底里。
燈枯油盡了,供上帝使用的肉身太脆弱,無法持久。他已被榨乾,棄置不用了。接下來呢?
「信仰?我覺得這兩個字很奇怪。我們相信太陽、月亮、所坐的椅子和腳下的大地嗎?如果有了知識,何需信仰?請不要以為我蒙受不幸,我並沒有,我追尋上帝安排的道路——且仍在遵循。我來到這島上,是做我該做的事;等時機到了,我自然會離開。」
「我是傳福音的使者,理查爵士,跟當牧師是兩碼事。」
「你想要的話,咱們去義大利或英格蘭都行。也許你想家了?想回英國?」
「他們不會逃避現實。」
陸維林很快偷瞄理查一眼,看來這位飽覽世界的男子完全被蒙在鼓裡。理查靠向妻子,臉上淨是愛與憂心。
兩名男士抬著昏迷不醒的女子從門口出去,穿過短廊,來到一間開著門的臥室。兩人輕輕將她放到鋪著黑色錦緞的木雕大床上,理查到外邊走廊喊道:「瑪莉亞……瑪莉亞!」
「我想自己離開一下。」
「噢,我的確感受到了,真的。」
他得仔細想想,陸維林.柯納斯究竟是誰?
人山人海,模糊的群眾臉孔,遠遠地一排排緊簇著,等待、渴望……
他穿過掩簾的凹室,進入浴間察看裡頭的玻璃櫃,然後走回寢室。
渾身發寒、恐懼地畏縮著,空虛地等待。
「是的,沒錯,然後我再去打電話叫醫生。」
陸維林最後一番話令理查不解。
「怎麼了嗎,醫生?」
「就這麼簡單?」
「人不能掌權,因為權力會使人徹底腐化。我還能頑抗多久,不受一丁點和圖書汙染?我懷疑自己已經受影響了,當我對廣大的群眾演說時,我會開始以為說話的人是我,是我在傳遞信息,我知道他們該做或不該做什麼,我不再只是上帝的使者,而是上帝的代表。你瞧,我已自視在萬人之上了!」他沉靜地說,「仁慈的上帝適時解救我免於凶險,」
「親愛的,頭痛好些了嗎?這位是柯納斯醫師。這是內人。」
她皺著臉說:「不用了,我喝萊姆加蘇打水就好。」
她在椅中一頹,鬱鬱地望著前方,然後猛然抬眼,回頭看著憂心忡忡的理查。
「對不起,我明白了,你得展開全新的生活。」
疲倦愈演愈烈……
「正是那個意思。」
「不,」她說,「我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這裡。我們去哪裡都一樣,永遠都一樣。」
「經常會。尊夫人的寢室很漂亮,你知道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什麼嗎?房中聞不到許多女士喜愛的香水味,只有薰衣草和古龍水香。」
「你是說,你會接收到另一個……你是怎麼說的?另一道指令嗎?」
理查搖搖頭,不甚情願地離開寢室。
她身子突然一軟,伺機等候的陸維林及時托住她,交給理查。
陸維林說:「我來幫你。」
陸維林聲音嘶啞地打斷他:「已經不能回頭了。」
「不會,在島上的這幾週裡,我悟出自己其實避開了一場災禍。」
「那麼女人呢?你有可能回家尋找初戀情人嗎?」
理查嘆口氣,抬起頭,發現陸維林正用他無法理解的表情望著他。
「不必了,先生,我知道怎麼處理,明早夫人就沒事了。」
「醫師出去幫人接生了。」
「沒有,感謝上帝,若是在當時遇見她……」
「但他們比英國人務實。」
「我得走了。」陸維林伸出手說。
「可憐的柯納斯醫師,」人們說,「他看起來好累。」
「我覺得好些了,我吃過藥了,藥雖然能止痛,卻讓我很睏。」她心虛地輕笑一聲,將額上淡金色的頭髮撥到後頭。「別替我擔心,理查,幫柯納斯醫生弄杯酒吧。」
十五年了……從最初的小型戶外聚會、演講廳、大廳,到大型體育館。
「辦溫和一點的活動呢?」
瑪莉亞看著他,眨眨眼。
「我明白了。」陸維林想了一會兒,「我懂了,身體壞了是吧?」
陸維林確信這個房間,以及這位他已預見過的男人,是上帝安排的一環,是他注定會遇上的。此人是出於單純的信仰,或只是為了掌握商機,拿上帝當搖錢樹?陸維林從來不清楚,亦不和-圖-書費心臆斷。這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是上帝的使者,一個奉行上帝旨意的人。
一會兒後,理查進入房裡,後面跟了一位矮小黑膚的女人。瑪莉亞衝到床邊驚呼一聲,彎身看著昏死的女子。
(危險當然就在這裡了,奇怪的是,為何他到此時才明白。)
理查說:「我希望你覺得……我永遠陪著你。」
她搖搖頭,突然哈哈大笑,在椅上晃了一下。陸維林心想:「她再一會兒就要醉倒了,不曉得理查知道嗎?」
「英國人會嗎?」
「只是什麼?」
陸維林走到化妝台邊。
陸維林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想,瑪莉亞會處理,她以前應該見過尊夫人這種情形。」
理查吩咐:「好好照顧夫人,我去打電話叫醫生。」
「也許吧。」
理查點頭道:「我知道,我一聞到薰衣草便會想到雪莉,彷彿回到童年,聞著母親衣櫃裡的薰衣草香,想到細緻的白床單,和她做好放在那裡的薰衣草袋。那袋子透著春日的純淨香氣,充滿了鄉村風情。」
書架之間的門扉猛然打開,兩人嚇了一跳。理查轉過頭,訝異地站起來。
「沒有打算。」
「你呢?要不要來點白蘭地?對你有好處。」
理查的聲音打斷陸維林的思緒。
他輕聲說:「只要你能明白,對我來說,除了你,什麼都不重要。」
「沒錯。」
陸維林走出房間,來到剛放下聽筒的理查身邊。
接著,她不由自主地將眼神轉往陸維林後方的牆面,陸維林轉身看到一幅掛畫,是柯洛式的風景畫。陸維林將畫從鉤子上掀開,畫後有個女人用來存放珠寶的舊型嵌式保險箱,現在已不太能防盜了。鎖上插著鑰匙,陸維林輕輕打開保險箱,往裡頭看了一下,點點頭,再度關上。他充分諒解地與瑪莉亞對望一眼。
「你實在……對我太好了,我怎會想離開這兒。你怎能走得開?你有大片土地要管理,而且好不容易有了進展。」
並設法找到答案。
「不行,柯納斯醫師,無論你休息多久,我的診斷依然不變。」
「親愛的,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隨時都能走,想要的話,今晚就走。」
「大家都很愛她,她會讓人想愛、想保護。這裡的人對美女很好,尤其是憂愁的m•hetubook.com.com佳人。」
「難道這些年都沒有其他女人嗎?」
「可以的話,給我白蘭地加蘇打水。」
陸維林走向前,拉起她垂軟的手,正式而客氣地說:「很高興認識你,威汀夫人。」
「會覺得困惑難安嗎?」
「我明白……噢,我真的明白。」
「幸好你身體底子不錯,不過被你操得太凶了,心臟、肺等等——你體內的所有臟器都受到感染了。」
「最好送她回床上,」他建議道。
理查再次不耐煩地呼喚:「瑪莉亞!」
「啊!」
「有柯納斯醫生呀,」她說。
「所以,你的遭遇並未令你失去信仰?」
「她睡一覺就沒事了。」陸維林說。
她盯住手上的玻璃杯,突然說道:「我們可以離開。我們能離開嗎,理查?」
「……很高興認識您,柯納斯先生。依我個人淺見,國人回歸上帝的時機已臻成熟……應大力推廣……為達成效,我們應投下資金……我曾聽過您兩場佈道會……真是印象良深哪……您真是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太棒……太精彩了!」
他繼續說道:「我希望你在這裡能開心,但我知道這邊……沒什麼娛樂。」
「離開別墅?離開這座島嗎?」
「但我實在承受不了。」她說話又開始跳三接四的,「柯納斯,你不覺得性格不夠剛強的人住不了天堂嗎?就像古時候的部落一樣,強者頭戴王冠,坐在樹上——我一向都覺得王冠非常沉重。聖歌裡是這麼唱的吧?在平靜的海洋前,卸下他們的王冠。或許是因為王冠太重,上帝才叫他們摘下來的吧,一直戴著好沉重哪。擁有太多也是一種災禍,不是嗎?我想……」她站起來,踉蹌了一下,「我想,也許我該回床休息了。你說得對,理查,我大概發燒了,但王冠好沉重啊,住在這裡就像美夢成真,只不過我已不再作夢,我應該到別處去,卻又不知去往何方。如果……」
陸維林搖搖頭。
「是他們跟你說的嗎?」
「你是說,我快死了嗎?」他略感好奇地問道。
「看得出來。」
「不行就是不行。非這樣不可。」
「他們沒講那麼多,只強調不能再做公開活動、上舞台,意思就是結束了。」
「話雖沒錯,但那不重要,以你優先。」
瞪大的眼眸中注入情感,鬆柔下來。她坐到理查幫她推來的椅上,開始快速地連聲說:「原來你就是柯納斯醫生?我看過你的報導,你怎會到島上來?為什麼?我的意思hetubook.com•com是,你來這裡的理由是什麼?通常不太有人會來的,對吧,理查?」她半側過臉,一邊前言不對後語地說著:「我是說,外地人不會在島上久留,他們搭船來了又走。我常想他們會去哪裡。他們在島上買水果、無聊的小玩偶及本地草帽,然後帶著土產上船開航。他們要回哪裡?曼徹斯特?利物浦?或許是奇切斯特吧。戴著草帽去教堂做禮拜一定很好笑。事情本來就好笑,人們會說:『我不知道我是要離開,還是要來。』以前我的老奶媽就常這麼說。這是事實,不是嗎?這就是人生,人究竟是要走還是要來?我不知道。」
上帝結合無限的商機,感覺會不會不搭?有何不可?假如對商機的敏感度是上帝賦與人類的才能,何不善加利用、為上帝服務?
陸維林大笑。
「我知道。柯納斯,你呢?要不含酒精的?還是威士忌?」
而他呢?則永遠一樣。
「請你務必了解一點,柯納斯醫生,將來你得過平靜日子,不能再公開演說了。你的心臟承受不了,不能上台、不能使勁、不能演說。」
「這需要一點時間:你得當一陣子病人。」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後說道:「誰知道?」
陸維林話沒說完,聽得理查一頭霧水。理查壓根不知陸維林心中跳出了一幅畫面:飄動的黑髮、細緻的鬢骨、悲傷的眼神。
她悠悠地嘆口長氣。
理查將杯子遞給妻子,她微笑致謝。
問題來了,下一步呢?
理查狐疑地看著他。
陸維林盡可能地回應群眾,此時他已不再是上帝的使者,只是個凡人,只是個與那些崇拜者所期許的相去甚遠的凡夫。因為他所有的尊嚴與美德已枯竭耗盡,成了一個又病又累、絕望而空虛的人。
陸維林點點頭,心思還掛在過去。他想起那天搭電梯直奔摩天樓三十五樓的情形。接待室一位接待他的優雅金髮美女將他交給一位寬肩健碩的青年,由青年帶他去最後一站:大金主的私人辦公室。大型辦公桌白亮的桌面,以及從桌後起身、伸手表示熱誠歡迎的男人,就跟那天在沙漠中所見一樣:方臉寬頰,藍眼窄小精銳。
「可是休養過後……」
「然後來個感人的大團圓?不太可能。」他笑道,「何況,凱蘿已經結婚很多年了,人家生了三個孩子,她先生的房地產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凱蘿和我從來不適合,只是少男少女的青澀戀情罷了。」
「而你又是位非常特別的人,我讀過各種描述你佈道的雜誌,但吸引我的不是那些詳細的事實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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