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卡斯雷克說,聖盧夫人的態度很好——她坦白承認自己比較老派,可是她會全力支持黨團認為必要的決定。
他的臉上立刻顯現尷尬的表情,然後又開始抖腳。
「但我從來就不是共產黨員啊!」他抗議,「我是欣賞他們的想法沒錯,我認為這種意識形態整體而言是正確的。」
「我好高興你這麼認為。」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泰瑞莎有技巧地問,取得聖盧夫人的同意是不是很重要?顯然確實很重要。聖盧夫人是保守黨婦女會的總召集人,而保守黨婦女會在聖盧很有勢力,很多事情都是她們在運作與管理,或是由她們發起。因此卡斯雷克說,她們對婦女票有很大的影響力。他說,對婦女票總是要很小心。
「你別開玩笑了,修。為什麼你覺得這個蓋布利爾一定是好人?」
「喔,是在這次,他還很年輕,三十四歲。戰績輝煌,因為『非比尋常的冷靜、英勇及克盡職守』而獲頒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他當時身處於敵軍烽火不斷的薩萊諾負責機關槍的指揮勤務。雖然只剩一名隊友,而且他自己也受了傷,他仍然堅守崗位,直到子彈全部用罄。之後他回到主戰場,用手榴彈炸死幾名敵軍,然後將受重傷的隊友拖回安全地方。很精采,是不是?可惜他長得不怎麼樣,一個矮小的傢伙。」
我的眼神飄向台上。蓋布利爾少校正在和聖盧夫人講話。他那雙腿非常不自在。蓋布利爾少校認為出任國會議員是他的義務嗎?我感到很懷疑。
「喔,那個他沒問題,機靈得很,你知道我的意思。反應快得像閃電,也很會逗人笑。不過要提醒你,有些笑話還滿低俗的……」卡斯雷克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我發現他是個典型的保守黨員,寧願無聊得要命,也不要譁眾取寵。「不過標準降低了,是啊,標準降低了。」
所有人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崔西莉安夫人站到我身旁。我想得沒錯,她是在扮演守護天使。她用她那氣喘吁吁的聲音說:「你覺得怎麼樣?告訴我你的想法好嗎?」
「他過得了公開演講那一關嗎?」我問。
「你要說的是,你不喜歡可憐的卡斯雷克上尉?」
接著她拿出那頂帽子,果然全都符合她所說的條件。
「在台上很可憐,」卡斯雷克說,「非常可憐。呃、啊、嗯個沒完,就是沒辦法說下去。我們當然幫他擬了講稿,重要的集會也總會安排出色的講者和他一起去。這要是十年前還過得去;誠實忠厚的小伙子,在地、正直公正,還是個有教養的紳士。但是現在,他們要求的可不只這些!」
泰瑞莎微微笑。接著她說,她為蓋布利爾少校感到遺憾。
那群人低聲交談、比劃了一番,最後終於坐在該坐的位置上。泰瑞莎戴著那頂帽子,被https://m.hetubook.com.com安頓在第二排,和其他地位沒那麼高的人坐在一起。
「因為他得過維多利亞十字勛章?」
卡斯雷克的神情亮了起來。
崔西莉安夫人繼續說:「我父親以前是議員,你知道。他當了三十年加瑞維西的國會議員。他覺得這個工作占了他非常多時間,而且讓人很疲累,不過他認為那是他的義務。」
「你覺得我們的候選人怎麼樣?」
「不,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就是這樣。我發現,整場演說完全是他的個人秀;我不是指他忽略了黨的口號,他沒有。所有該說的他都說了,他提到政黨領導人,口氣充滿熱忱與景仰之情,也提到大英帝國。他完全正確。但他希望你支持的是約翰.蓋布利爾少校這個人,而非只因為他是保守黨候選人。約翰.蓋布利爾少校會把事情做好,而且他熱切地關心他們應該把這些事情做好。
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告訴你什麼樣的腿算普通、什麼又不算。蓋布利爾的個子並不高;以他的身高而言,我應該說,他的腿算是正常,不會太長也不會太短。他的西裝很合身,但毋庸置疑,褲子裡的那雙腿並不屬於紳士的腿。難道紳士的風度取決於下面兩條腿的結構與姿態嗎?這是一個有待智囊團解決的問題。
「我覺得,」崔西莉安夫人跟著我的眼神望去,「他看起來很誠懇,你不覺得嗎?」
熱烈的掌聲結束後,他們介紹總部發言人。他很優秀,說的事情都對,該停頓的地方都有停,也讓聽眾在對的點上發出笑聲。我得承認,我分心了。
就算她說羅伯特是條黑曼巴蛇,都不會讓卡斯雷克這麼不快,他甚至在顫抖。
他說了二十分鐘,而且說得很好。別問我他說了什麼。要我隨便說說的話,我會告訴你他說了些平常會說的事,說話的方式也和平常差不多。但他說服了大家。這個人有種能量,讓你忘了他長什麼樣,忘了他難聽的聲音和口音,只留下他是非常認真、對目標專注而堅定的正面印象。你感覺這個人一定會全力以赴,誠心誠意。就是這個,誠心誠意。
第一次聽說約翰.蓋布利爾這個人,是在卡斯雷克向泰瑞莎解釋有關他們要求補選結果的那個晚上。
「啊!」泰瑞莎說,「我從來沒有認真看待政治,還真是做對了。」
「很愉快。」
「我了解,」他開明地說,「好,我了解。」
「不會,這次不行。我們這次得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我不知道會怎麼發展,我相信選戰會很激烈。」他看起來很困擾。「他不是本地人。」
「還有,當然,」他繼續說,「鐘擺開始左右晃了,我們已經執政太久,民眾想要換人。另外那個傢伙,威爾布萊漢,能力很強,做事認真,當過老師,因為身體因素自陸軍退役。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堆要怎麼處裡返國的退役軍人,還有關於國有化和醫療保險之類的老生常談;我m.hetubook.com.com的意思是,他把自己包裝得很好,最後得到多數人的支持,超過兩千票。這樣的事在聖盧史上是第一次發生,真是把我們氣死了。我們這次要做得好一點,得把威爾布萊漢弄下來。」
聽到這個,卡斯雷克稍微開心了點。藝術家、作家,那類的人啊……
「但對聖盧夫人沒用?」
「一個叫蓋布利爾的少校,得過維多利亞十字勛章。」
「那是我對蓋布利爾有信心的原因之一,」他說,「他對女人很有辦法。」
這句話簡直可以列為名言警句了,我在他離開後對泰瑞莎這麼說。
軍事訓練廳裡擠滿了看來很富有的老年人;所有四十歲以下的人都在海邊享樂(我認為這是明智之舉)。就在一位男童軍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躺椅推到前排座位、靠近牆壁的絕佳位置時,我思考著這種會議的效益。這裡的所有人肯定都會投票給保守黨,我們的對手正在女子學校舉辦反對黨的集會,他們大概也是和一群死忠的支持者集會。這麼一來,究竟要如何影響公眾輿論呢?仰賴裝了擴音器的宣傳車?還是戶外集會?
泰瑞莎喃喃地說:「我恐怕不是個有抱負的政治人物。」
「他是誰?」
在一九四五年的選舉以前,我們都不認為工黨有贏的可能。
「普普通通,沒花什麼錢在這個地方,不過他負責任,態度又好,要贏過他不容易。我們在全國都要加把勁。」
我告訴她,她真是個沒原則的女人。
「沒錯,」泰瑞莎說,「這就是我告訴卡斯雷克的。我們偶爾可以攤開馬克思的書,放在你椅子的扶手上,這樣你就不會被叫去做任何事了。」
「而且,」她繼續說,「我會戴帽子去。」
泰瑞莎走到我身邊,然後那個男童軍也出現了,準備推我回去。
卡斯雷克輕鬆地說:「我們所有人都得努力。」
「沒錯,是很辛苦。但如果你一輩子都在盤算『這件事』對『那件事』有什麼影響,到最後你會連這件事和那件事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不行,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了,但我覺得很可惜。我們的議員應該由不用工作賺錢的階級出任,這個階級的人才能真的不求私利。」
「還愉快嗎?」我問泰瑞莎。
「你不認為工黨會贏嗎?」
「他們不會的。在我看來,工黨比保守黨還怕共產黨人。」
他亂槍打鳥地想找個台階下,於是轉向泰瑞莎。
泰瑞莎除了參加婚禮之外是不戴帽子的。她跑去倫敦,然後買了一頂帽子回來,根據她的說法,那頂帽子非常適合保守黨的女人。
「你知道,」泰瑞莎解釋,「他是個藝術家。」
「他有什麼可憐?卡斯雷克擔任這m.hetubook.com.com個工作是如魚得水、勝任愉快,很棒的工作啊!」
主席開始發言,聲音略為顫抖,但滿好聽的。他嘀咕說的那些陳腔濫調,幾乎沒人聽得見。他是位年邁的將軍,在波爾戰爭有傑出的表現。(還是在克里米亞戰爭的時候?我問自己。)不管是哪一場戰爭,必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他喃喃訴說的那個世界早已不存在……宛如蘋果般悅耳的細小聲音停止了,立刻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在英國,這種掌聲通常是給經得起歲月考驗的朋友的。聖盧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年邁的將軍,他們說,這個老傢伙很好,算是老一派的人。
卡斯雷克似乎不大在意有沒有頭腦。
在場聽眾喜歡他。當然,他們在來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喜歡他。這些人本來就是死忠的保守黨員,可是我感覺他們比自己預期的還要喜歡蓋布利爾,我覺得他們看起來甚至振作了點。於是我告訴自己,而且很滿意這個想法:「當然,這個人可是個發電機呢!」
她說,帽子的材質一定要很好,不能太寒酸,也不能太時髦;尺寸要恰到好處,而且不能太輕浮。
主席、幾位步履蹣跚的老紳士、總部發言人、聖盧夫人、另外兩位女士以及候選人,在第一排坐下。
「和現實脫節嗎?」
「老天,當然不是啊。只要夠莽撞或甚至夠笨,就可以弄到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了。你知道,大家都說佛萊迪.艾爾頓那個老傢伙得到維多利亞十字勛章,就是因為他笨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從前進位置退下來。他們把那種行為叫做『面臨難以克服的難關時仍堅忍不屈』,其實他只是不知道其他人都已經離開了。」
我從旁邊瞄了泰瑞莎一眼,她正試著擺出一副對政治很熱衷的表情。
我自己一直到在軍事訓練廳舉辦的大會上,才見到這位保守黨的候選人。
「你先生,」他說,「他也會幫我們吧?」
「我相信你會幫我們很大的忙。」卡斯雷克誠摯地說。
「我也是這麼覺得。」
「在這次大戰中拿的?還是上次?」
「他不錯,」我說,「非常好。」
泰瑞莎之前曾問過詹姆斯爵士是否會再次競選,卡斯雷克搖頭。
不過,發現英格蘭還有這麼一個保留這種過時想法的地區,也是滿有趣的。統治階級、管理階級、上流階級,都是可惡的說法;然而老實說,不也有點道理?
「很簡單,因為卡斯雷克不喜歡他。卡斯雷克會喜歡的,都是一些非常愛擺架子、自命不凡的人。」
「崔西莉安夫人,不是所有人都過得起只為國家效力的日子啊。」我指出。
「這樣羅伯特就不會被扯進去了。」泰瑞莎後來對我和*圖*書說。
你感覺到,沒錯,他在乎,他在乎住宅問題,還有無法建立家庭的年輕夫婦;他在乎待在國外多年即將歸國的士兵,在乎產業安全的提升,還有降低失業率。他不顧一切地,希望看到國家繁榮,因為所謂的繁榮指的是組成國家每個小小分子的幸福與快樂。偶爾,他的話裡會突然閃過一絲低俗易懂的幽默火花,都是很明顯的笑話,是以前說過很多次的那種笑話。因為人們對這些笑話如此熟悉,一股撫慰的感覺油然而生。但重要的不是他的幽默,而是他的認真。等到大戰終於結束、日本退出的時候,和平就要來了,那時會做事就很重要。他,就是會做事的人,如果他們投票給他的話……
「這比其他工作更糟吧?這工作很辛苦啊。」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哪裡也不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們最好不要提這些。要強調戰爭的部分,像是英勇為國這類的。他可以代表,你知道,普羅大眾,那些平凡的英國人。當然啦,他不是我們通常會找的類型……」他似乎對這點有些不開心,「我怕聖盧夫人對他不是很滿意。」
她戴上那頂帽子,羅伯特和我都鼓起掌來。
「他們要機靈點的那種人,精明伶俐,凡事知道答案、幽默風趣。還有,當然他們要那種會承諾一切的人。像布萊德威爾這種老派的人太有良心了,根本說不出那種話。他不會說所有人都會有房子、明天戰爭就會結束,以及每個女人都會有中央空調和洗衣機。」
泰瑞莎搖頭。「他恐怕……」她說,「是個共產黨員。」
我不知道我的意見對她有什麼重要,接下來她說的話做了部分的解釋:「我不像艾狄蕾或茉德那麼聰明,我從來沒研究過政治,而且我比較老派。我不大喜歡國會議員可以領薪水這件事,一直不能習慣。這應該是為國效力的事,不應該有報酬。」
「我的手還可以用。」我說。
「超棒的,泰瑞莎。」羅伯特說,「它讓你看起來很認真,就好像你的人生很有目標。」
「他的支持度很高嗎?」
「泰瑞莎,你都安排得很好,」羅伯特懷疑地說,「要是另一邊的人跑來找我,怎麼辦?」
他看看我,一副工於心計的樣子。我立刻說,我可以負責抄寫信封上的住址。
我當時確實同意這個說法;或者說,當時我覺得保守黨肯定會以些微的領先票數重新執掌政權。
就在這時候,崔西莉安夫人深深嘆了一口氣,我這才突然發現,她坐在離我不遠的某排座位最後一個位子(我懷疑是她的母性本能讓她坐在那裡的),她煞有其事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腿這麼普通,真是可惜。」
「當然,」他補充說,「他沒有背景……」
因為卡斯雷克在這件事情上說得有點模糊。
所以,你就可以了解,為了看到泰瑞莎戴著那頂帽子坐在台上,我在一個美好的夏日午後進了軍事訓練廳。
「畢竟,」卡斯雷克難過地說,「時代不同了,以往政治界也有紳士,現在則是少得可憐。我和-圖-書很希望這人是個有教養的紳士,但他不是,事情就是如此。如果不可能有紳士,我想找個英雄就是第二好的選擇了。」
「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她說,「很糟糕嗎?」
「而且談到親愛的邱吉爾先生時說得那麼好……我想,全國上下無疑都是支持邱吉爾先生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你等著看吧。」泰瑞莎說著又補上一句,「看每個人都那麼煞有其事的樣子,一定會讓你覺得很有趣。」
「對,政治到頭來不就是如此?人們所相信的、所能忍受的、可以被|操縱的思維,從來都不是單純的真相。」
她直到我們離開訓練廳後才回答:「我不知道。」
卡斯雷克說,工黨當然不會贏,整個郡穩穩地都是邱吉爾的天下。
羅伯特回來之後,泰瑞莎告知他的政治信仰。
「你說他不是康瓦爾郡人?」我說,「那他是哪裡人?」
「但我們不會像以往那樣得到全國多數的支持。當然啦,要看自由黨的得票數如何。老實說,諾瑞斯太太,如果自由黨的票數激增,我並不會感到驚訝。」
會議依照一般程序結束。
我說我是在哈洛路上受傷的。這話可讓他接不下去了,臉上的尷尬強烈到會傳染。
泰瑞莎鉅細靡遺地作了如下回答。
「你一直是對的,泰瑞莎。」我說,然後送了個飛吻給她。
一小群人窸窸窣窣上台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直到目前為止,台上只有幾張椅子、一張桌子和一杯水。
「我想知道,」我說,「我們的候選人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親愛的夫人,你從諾亞方舟出來的啊?」
蓋布利爾的臉倒是沒有洩他的底,醜歸醜,還滿有趣的,他有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雙腿卻總是讓他現出原形。
泰瑞莎安撫他。
「好極了!」他說,「好極了。你是在哪裡受傷的?北非嗎?」
他站起來露出微笑(很有魅力的笑容),開口發言,他的聲音單調,帶有一點倫敦土腔。
他在做結語的時候,介紹一位新一派的人給大會認識,即保守黨候選人蓋布利爾少校,維多利亞十字勛章得獎人。
泰瑞莎想辦法幫我弄到了一張加了輪子的新型躺椅,可以把我推到陽台,躺在戶外有遮蔭的地方。等到移動躺椅漸漸不會造成我的疼痛,我就可以去更遠的地方。有時我會被推去聖盧。軍事訓練廳的大會在下午舉行,泰瑞莎安排我到現場。她保證,這場會議一定很有娛樂效果。我回應說她對娛樂的定義非常奇特。
然後他的臉色好一點了。
「那請問,」我問,「保守黨的女人適合戴什麼樣的帽子?」
托齡頓園的詹姆斯.布萊德威爾爵士是保守黨的候選人。他是本地人,有點錢,而且是個很有原則的死忠保守黨員。他為人正直,已經六十二歲,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思想的火花,也毫無機智可言,他沒有公開演講的天分,被砲轟時顯得非常無助。
「他們要有頭腦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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