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院深深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這個老財主的命相那樣可怕,為什麼提親的還是應者如雲?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條死路?
「你的京話說得好!多大了?」
脫去男裝,那雙眼睛是更貪婪地抓住了她。這個男人一邊跟她說話,一邊就放肆地盯著她,一直不放鬆。這是個什麼人呀?
「沒有吧?」
杜筠青的母親是相信命相的,她無情地譏笑了自己的丈夫。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見父親神色有些慌亂,她就問:「出什麼事了?」
跟著,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禮。聘禮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小的銀折。可折子上寫的卻不簡單:在杜長萱名下,寫了天成元票莊的五厘財股。
「去了,你就知道了。趕緊梳妝一下,就走。」
正在梳妝,母親拿來了父親的一件長袍,一頂禮帽,叫她穿戴。這不是要將她女扮男裝嗎?
「去拜見誰呀?」
進門後,杜筠青還沒有來得及打量屋中擺設,就感到自己已被一雙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雙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相看的結果,其實也只是等待了兩天。在那次神秘相親的第三天,康家就派來了提親的媒人。媒人是一個體面的貴婦,她不但沒有多少花言巧語,簡直就沒有多說幾句話,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那就不簡單,遊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
但那是怎樣的新婚之夜啊!
「我不跟你說,只跟你家女公子說,我愛聽她說京話。」
父親回答:「可不是呢。」
杜筠青發現父親的神情有些異常,就一再問是去拜見誰,父親不但仍然不說,神情也更緊張了。她只好答和-圖-書應了。
「不去看洗禮了,我們回吧,先回家——」
「對。」
「看看,還是他不想帶你去。你父親他只出使過法蘭西,出使過俄羅斯沒有?」
「那他去過莫斯科沒有?法蘭西沒有我們的字號,莫斯科有。就是太遙遠了,有本事的掌櫃夥計都不願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對孫大掌櫃說,也叫他們三年回來一趟吧,五年才叫他們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櫃不聽我的,說來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還不光在路途折騰啊?你父親他出使法蘭西,幾年能下一回班?」
杜筠青聽了父親的講解,並沒有去想:這也是康家給她的身股嗎?她只是問父親:「這五厘財股,能幫助你回京東山再起嗎?」
不宜張揚,就不張揚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著的那一刻:與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簡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無法簡略。
「二十三了。」
「我看你也能當出使大臣,反正是議和,割地,賠款,誰不會?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對吧?」
「你父親他是跟著曾紀澤?曾紀澤他父親曾國藩,也借過我們票莊的錢。左宗棠借我們的錢,那就更多了。你父親他借過我們的錢沒有?」
父親忙說:「在京也借過咱山西票號的錢,數目都不大。」
「他沒有出使過俄羅斯,只是去遊歷過。」
去時,雇了兩頂小轎,父女倆一人坐了一頂。已經出城了,轎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父親已經過來掀起了轎簾。
父親連忙說:「青兒,我早說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賦閒和_圖_書養老了,誰說還要回京城!」
康笏南的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滿城就在傳說康笏南再次續絃的條件了:可以是寡婦,可以是大腳,可以通詩書琴畫,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門出身。
後來她當然知道了,那次走進的是天成元票莊的後門。但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兒,只覺得是一處很乾淨,又很寂靜的深宅大院。他們剛被讓進一間擺設考究的客廳,還沒有坐穩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間房中。
走完佳人步,這次神秘的拜會就結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裝,跟了父親,靜悄悄地離開了這處深宅大院。
「是。」
當時,她們全家真是把那當成了一種不敢想像的幸運,一種受到全太谷矚目的幸運。
「長時,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麼時候就給召回來了。沒事時候,也就在京師住著。」
杜筠青後來當然知道了,這個神秘召見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這是要親眼相看她!
康家說,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禮不宜張揚。
「我是給出使大臣當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傑,生意做遍天下!」
父親卻說,康笏南倒是很開明。
康家有不納妾的家風。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發家以來,代代傳承,一直嚴守至今。康笏南雖將祖業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後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這一份獨享的恩愛,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謝,沒有例外。鄉人中盛傳,這個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長久得了!每次續絃,都是請了最出名的河圖大https://m.hetubook.com.com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杜長萱他去西洋,帶你去過沒有?」
婚期訂在臘月。比起那奢華浩蕩的葬禮來,婚禮是再不能儉僕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裝,連鳳冠也沒有戴。因為天太冷,裡面套了一件銀狐坎肩,洋裝就像捆綁在身上似的。康家傳來話說,這不是圖洋氣怪異,是為了避邪。在那個寒冷的吉日,康家來迎親的,似乎還是那輛華美威風的大鞍馬車。上了這輛馬車,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並沒有為了迎接她舉行太繁複的典禮。拜了祖宗,見了族中長輩,接受了康笏南子孫的叩拜,在大廚房擺了幾桌酒席,也就算辦了喜事。
回到家,杜筠青見街門外停了一輛華美異常的大鞍轎車。父親去會見來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閨房,但猜不出來了怎樣的貴客。並沒有等多久,父親就匆匆跑進來。
「沒回來過,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回太谷。」
這些條件,簡直就是描著杜筠青提出來的!
她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裡居然也不犯什麼忌。康家傳來話說,這次是請了一位很出名的遊方居士看的八字。這位居士尊釋氏,也精河圖洛書,往來於佛道兩界。也是有緣,正巧由京西潭柘寺雲遊來谷,推算了雙方命相,讚歎不已。
母親說,康笏南提出的續絃條件太卑下了,那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
「小時候,父親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法蘭西。」
父親放下轎簾,匆忙離開了。
「走吧,跟我去拜見一個人,得快些。」
到底要去見誰,需要這樣神秘?
www.hetubook.com.com去是都去過。」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諸國都遊遍了?」
「你就是杜長萱?」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話!我還要請教你,西洋女人,還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這樣的天足嗎?」
杜筠青和她母親,不太知道這五厘財股的份量,但杜長萱知道。他的父親在協成乾票莊,辛勞一生,也只是頂到五厘身股。為了這五厘身股,父親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遙遠的廈門領莊,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裡的妻小,幾乎就永遠留在他的夢境裡。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親對杜長萱來說,幾乎也只是一種想像。
對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長萱提出了一個西洋式的疑問:「康笏南是不是過著一種不洗浴的生活?」
但在當時,無論是杜長萱,還是杜筠青,都根本沒朝這裡想。他們正被滿城議論著的一個神秘話題吸引住了。
父親暗示她,趕快回答這個男人的問話。正是這個男人,一直貪婪地盯著她不放。不過,她已經有些鎮靜下來。被富貴名流這樣觀看,她早經歷過了。
父親忙說:「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帶她去?」
既然與己無關,即使滿城評說,那畢竟也是別人的事,閒事閒話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說起康笏南續絃的事了。那已是落葉飄零的時節,有一天,杜長萱帶了女兒杜筠青,前往里美莊,去觀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禮儀式。那幾位美國傳教士,終於有了第一批耶穌的信徒。他們邀請杜長萱光臨觀禮。杜筠青不明白什麼叫洗禮,當眾洗浴嗎?杜長萱笑了,便決定帶她去看看。
「從小在京城長大,就沒有回過太谷?」
父親有些臉紅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
「那他沒有我們辛苦。哎,你把男裝脫了吧,在屋裡不用穿它。」
「哈哈,數目不大,哪家票號還肯為你做這種麻煩事?」
杜筠青就那樣扮了男裝,跟著父親,出門登上了那輛華美的馬車。那天她就發現,趕著這輛華美馬車的,是一個異常英俊的青年。馬車沒走多遠,停在了一條安靜的小巷。從一座很普通的圓弧門裡,走出一個無甚表情的人來,匆忙將她和父親讓了進去,沒有說一句話。
接下來,杜筠青就開始為這個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著迷,叫她走了好幾個來回。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說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們不說,我也不怕,反正你們不會把我賣了。
在等待相看結果的那些時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誰也沒有議論康笏南是怎樣一個男人,也沒有挑剔康笏南竟然採取了這樣越禮、這樣霸道的相親方式,更沒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們全家似乎被這突然降臨的幸運給壓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結果,什麼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腦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滿頭懵懂,什麼都不會思想了。
母親也說:「我們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杜長萱就招呼她除下長袍,禮帽。杜筠青正被這位說話的男人盯住看得發慌,哪裡還想脫去男裝!可那個引他們進來,一直沒有表情的人,已經站到她的身邊,等著接脫下的衣帽。父親又招呼了一聲,她只好遵命了。
但他們誰都沒有把康家的續絃條件,同杜家聯繫起來。很顯然,從杜長萱夫婦到杜筠青,還沒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沒有,沒有,什麼事也沒出。我們先回吧,回家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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