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戰禍將至

姚夫人輕柔地笑了笑,低聲說:「有沒有,想明白了再告我。」
雨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清了夫人的話: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但此後一切,都是在靜默中展開的。悲苦和幽怨,溫暖和甜蜜,激動和哭泣,都幾乎沒有聲響。
雨田站起來,發現夫人異樣地瞅著他。
「雨田,你知道世間還有比母親更親的人嗎?」
現在,她無意間說出了這個夢,本來已經不在乎了,哪想雨田竟聽得發了愣!他也害怕了?
「夫人,我是真心——」
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對他這樣好,他起初真是當母愛來享受的。十歲以後突然淪為孤兒,他是受盡了人間寒冷。那是一種不能訴說的寒冷,因為天下已經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訴說了。叔父、親戚聽他訴說一兩回,就不願意再聽,彷彿他是應該受盡寒冷的。慢慢熬著,熬到了什麼都能承受,饑寒凌|辱,什麼都不在乎了,卻更沒有人願意理他。他想說好聽的話,想說說罕見的一點喜悅,也一樣沒有人願意聽。他成了與誰也不相干的人,那才是徹骨的寒冷!對父親,他沒有多少記憶,他天天回憶著的,就只是母親重病時丟捨不下他的那雙淚眼。只有母親放心不下他,此外,普天下誰還在乎他!他已經快習慣了世間的寒冷,忽然就遇見這位主家夫人。本來已經淪為奴僕,忽然就像母親再生了。
比母親更親的人?雨田不知該m.hetubook.com.com如何回答,他倒想說:夫人你就是這樣的人,又覺不妥。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母親。不過,他已經有些明白了姚夫人的暗示。
姚夫人住的五間正房,東西兩頭都生著爐火。照她的吩咐,這兩頭的爐火都由雨田照看。一來是就近,二來,也不想叫粗傭進她和小姐的房中來。這天臨睡前,雨田照例進正房封火。先到小姐這頭,小姐倒沒有攔住他說長問短,只問了兩句會不會下雪。也許是天太冷吧,想早些鑽進熱被窩。
雨田也低聲說:「夫人待我,真像母親似的。」
姚夫人聽多了,總是嗔怪他:「淨說傻話!想找個黑心的,你就走。」即使這樣,他還是斷不了問那句話。有一次他又這樣問,姚夫人脫口說:
這當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這一次,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來經營了。但自己還是很快陷了進去。她竟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這又怎麼可能!
過了些時候,天又驟然變陰,有些要下雪的陣勢。可一白天就是憋著不肯下,只是天黑得更早。
那天雖冷,太陽卻好。姚夫人抱著小娃來到雨田住的廂房時,整個裡院又是異常清靜的。姚夫人十歲的女兒,由女僕蘭妮伺候著,照常到本族學館唸書去了。近年族中學館也學本邑富商巨室,准許自家女童和_圖_書入學館發蒙識字。姚夫人早幾年就教女兒識字,現在能入學館,當然願意送她去再圖長進。再者,小姐漸大,留在眼前也有許多不便。她一去學館,裡院當然就安靜了。
拜她做母親?姚夫人雖感意外,但還是很受感動的,雨田他到底有情有義。只是,她當然不會答應做他的母親!
雨田靜靜地添了火。
但她喜歡這樣!她已經無法再回到以前那種死水一般的平靜中了。
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雨田倒是很願意跟姚夫人說話,他想說的話原來也很多。尤其外出辦事回來,會把所見所聞很詳細地說給姚夫人聽。姚夫人又總是聽得很有滋味,該誇的時候誇他,該逗的時候也逗他。這種時候,雨田會很快活,姚夫人當然也很快活。
雨田低下頭,說:「等一會兒,我再來封火。」
姚夫人讀到男人寫來的新家信,心裡自然又是翻江倒海。男人很訴說了一番思子之情,並為未見面的兒子起了個乳名:復生。寓意是,去年他失足受貶,幾乎輕生,幸獲夫人搭救,死而復生,才得此子。故以「復生」記夫人大恩,也記邱家新生。孩兒的大名,等下班回去時,再鄭重起吧。
「你就想偷懶。大人不怕凍吧,小娃怕凍!」
「雨田,你又發什麼愣?」
三爺臨走時,才想起邱泰基託他帶回的那封家信,忙打發一個下人,送往水秀村。
「老天爺今年跟人嘔氣呢和*圖*書,你越盼下雨下雪,他偏不給你下。」
姚夫人溫暖地笑了笑,說:「雨田,快起來吧,我可不給你當乾媽。」
離這樣近,也是她常到賬房去。雨田到正房見她,還是不叫不到。她已經這樣疼他了,雨田依然一點也不放肆。特別是有人在場,他更是規矩守禮。這也使姚夫人很滿意:他真是懂事。
有時候太快樂了,雨田總要問那句話:「夫人,你為什麼待我這樣好?」
姚夫人更溫柔地說:「要是真心,你就先起來。」
本來不過是玩笑話,雨田卻聽得發了愣。
在這個寒冷而又紛亂的冬天,姚夫人卻正暗暗享受著一種溫暖和甜蜜。
「你的先母託夢給我了,求我待你好些。我既答應了,就是想罵你兩聲,也不敢呀!」
「你看會下雪嗎?」
雨田就說:「天陰得重,可風早停了,也不算太冷吧。」
姚夫人更沒有想到,她這樣剛說完,發愣的雨田竟突然給她跪下了:「夫人,我能當母親來拜你嗎?」
在這種清靜的氛圍中,姚夫人說話便很隨意,也更盡興。雨田呢,也就放鬆了來享受主家夫人的疼愛。於是,他忍不住又問了那樣一句傻話,姚夫人也是興之所至,脫口就回答那樣一句。
姚夫人異樣地看著他,低聲說:「要這樣,那就下場雪吧。」
說完,她抱著小娃走了。
那一夜,也沒有颳風,也沒有下雪。
所以,在這天夜深人靜後,雨田走進來m.hetubook•com•com封火時,姚夫人輕輕地說:「不用封火,再添些炭,把火籠旺,我暖和不過來。」
到了姚夫人這頭,夫人卻攔住了,說:「天怪冷的,先不要封火,多烘一烘屋子再說。」
他給爐火裡添了炭,出來了。
「我可沒盼下雪。夜間下了雪,後半夜才要冷呢。」
姚夫人更輕聲說:「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過來。」
「我是說天氣呢,不封火,就多烘一會兒。」
雨田既然管賬,姚夫人就叫他住進了那間男人在家時才啟用的賬房裡。這間賬房,就在她深居的裡院。她住正房,賬房在西廂房。她放出去的理由,是為了奶小娃方便,小娃一哭,她在賬房也能聽見。其實,她是為了叫雨田離她近些。
她對新招來的溫雨田,疼愛無比,溫情有加,雖然時時就在眼前,卻依然有種惦念拂之不去。而這個英俊、靦腆的雨田,又是那樣有情義,對她的每一份疼愛,分明都能感知!這就叫她更惦念他了。
「真要下了雪,我還不趕緊給夫人添一個木炭火盆?」
雲生當初,簡直就像是木頭!
「夫人,你真夢見了先母?」
姚夫人低聲說:「雨田,世間親近你的人,不只是母親吧?」
離男人下班歸來,還有一年半吧。這一屆班期,真是過得異常快,也異常地驚心動魄。外間不平靜,她自己的生活更不平靜。
「跟你戲說呢,我連你母親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到哪夢去?就是真夢www.hetubook.com.com見了,我也認不得呀!我是看你總不相信我真心待你好,才編了這樣一個夢。」
雨田是一個敏感、早慧的青年,他已經預感到要發生的事了。但他沒有懼怕,在難以平靜中似乎還有幾分渴望。
天黑後,邱家也關門閉戶,都早早歇了。
不過,她倒是真夢見過雨田的母親,其母也真求她來:望能善待苦命的田兒。那次的夢,曾使姚夫人驚醒過來,所以記得清楚。夢中自稱雨田母親的那個女人,樣子很厲害,雖是跪了求她,神情也很嚴厲。驚醒後,她心跳得更厲害,猜疑雨田先母的在天之靈,一定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敢把這個夢,告訴雨田。只是在不經意間問過他幾次:你母親長得什麼樣,是怎樣一個女人?雨田說出來的,與姚夫人夢見的那個女人,很不相同。但她還是沒敢說出做過這樣一個夢。想起這個夢,就不免有些懼怕。
男人有這一份情義,姚夫人當然是感動不已。自去年受貶後,男人寫回來的家信也變了,變得謙和向善,多情多義。只是,這個「復生」,很叫姚夫人聽著刺耳:雲生,復生,偏偏都帶一個生!也許該覆一信給男人,就說乳名已經起下了,還是請高人按八字起的。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為了不叫男人掃興,復生就復生吧。
主家夫人當然不是他的母親。她親切似母,可又常常親暱得不像母親。但無論如何,她是天下最親近的人。他已經離不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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