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是,究竟從何時起,他無法思考了?腦裡只是不停地交錯著譚碔砆清白受損的幻影。
她只是個姑娘家,怎麼受此折磨?
能造戰船領軍出戰,將倭寇一網打盡是他近年的心願,無奈昏君當朝,他可以買通任何官員,卻無法買通看他不順眼的邵元節。邵元節是聖上當下眼前紅人,而章大人是當年引他入宮之人,若是有章大人相助——
「碔砆,妳已二十出頭,難道不曾想過成親嗎?」他忽然問。
「難道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但為何遲遲不下手?
「我也二十六了啊——」他喃喃自語,忽而揚眉笑望她。「我煩國事,心無多餘地方來納妻,但娶妻生子乃天經地義之事,碔砆,反正我目前沒有打算要成親,而妳也無此心意,不如我三十以後,再無意中人,彼此就將就點,妳我成雙成對算了。」
話滾到唇邊就要答應,卻遲遲沒有應諾。
輕微奇異的聲音話進耳裡,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是自己咬緊牙關的聲音。
小菫嚇了跳。爺雖待她好,卻從沒像爹那樣抱過她——是碔砆哥哥偷偷說了她心中的祕密嗎?
就算他回了頭,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聽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結。
「戒弟,你真清楚。」見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去,連忙低叫:「我可沒能力在黑暗中辨路啊。」
「就這樣?難道你沒要為碔砆報仇?」
他心底有了底,卻不戳破,縮回車內。見譚碔砆望著他,他露出溫柔的笑;笑得她全身雞皮疙瘩猛起。
牆上有掛軸,掛軸上畫的是一片梅林。腦海浮起去年梅花盛開時,她折下一截梅枝,轉身向他笑道:
她不過是個女人——
有時候,看著他認真沉穩的臉龐,幾乎會忘了他的原形是頭老狐狸。她暗惱,總覺輸他一棋。
他的答覆顯然出乎譚碔砆意料之外,連掩嘴避輕呼。
「你從未出過城門,對不?」她柔聲說道:「你必定發現了我每月在醉仙樓等你,所以昨晚你才會——」
他露出掩飾的微笑。「人都救出了,還談那些做什麼?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牆外,聶滄溟微微蹙起了眉,彷彿聽見了什麼。產生幻覺了嗎?竟隱約聽見碔砆的聲音?沒想到才相處三年,對她的感情已陷得這麼深——
「妳——沒有——」章老頭兒是好色之人,怎會放過她?
這樣的聲音真刺耳,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命,也得帶著這少年走,只是沒有把握聶滄溟是否真能將她帶走。
「你啊,你可別忘了當年以天地為憑證,你我歃血為盟,我年長你數歲,你自然為弟弟。」
「滿朝皆在謠傳,我豈會不知?」他不悅道。一想起譚碔砆的身子被此人碰觸過,便滿心不高興。
「昨天章大人老握著我的手不放,怎能忘掉?他的觸感殘留在手上,像是隻毛蟲久繞不去。」
段元澤瞪他一眼,向小菫說道:「立刻備車,咱們就跟在滄溟兄後頭,別要讓他發現。若是出了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那少年代她承受?非親非故,怎會甘願讓身子被一個老男人給蹧蹋?那孩子才幾歲呀!
「誰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惱怒,厭煩她的遊說。
「唉,正因以後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帶你走,以後生活都要靠你打點。」她開始自言自語:「說到底,我還是滿自私的,無論到哪兒都先找個靠山。」畢竟恢復女兒身討生活,諸多不便,有了個義弟在身邊,由他外出討生活也不錯。
一個月後,馬伕辭了職,在京師開了間小客棧。
「待會兒你不要說話,牆極薄,練武人聽得見。」少年說道。
他不以為然地答道:「若每個人都有妳的想法,誰來扶持大明江山?」
碔砆、碔砆,昨晚妳流了多少淚?他自問,卻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淚的模樣。她一向都是笑容滿面的,不管是虛偽的笑,或以真誠笑臉,始終是生氣勃勃,不曾面露憂愁——他竟連她哀怨之貌也憶不起。
聶滄溟瞇眼注視他的身形。少年的體型變化極大,認他體型是認不出來,但依他的行走方式,莫非是——
他的眼裡流露短暫的傷痛,隨即掩去。
天底下,他大概會是唯一一個以為她被侵犯,hetubook.com.com而執意要她的男人吧。說不感動是騙人,只是很想問他,方才他究竟是在對一個男子求婚,抑或對一名女子允下承諾呢?
「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下不了手是因父子天性在作祟。」見他詫異,她搖頭苦笑:「大哥,你該知道這些年來靡爛的生活導致淫|亂理所當然化,貴族間有一遊戲,比誰弄出來的男孩最俊美,鄉野村姑因此受害,殷戒正是這項遊戲的產物。出生了,卻無人理會,他孩童時曾因家窮被收作孌童,後來逃出。他入尚書府,是想手刃親爹,到頭來卻心軟了。大哥,一個人怎能恨與愛同時擁有呢?」
「這樣吧——」章大人退一步,說道:「要得珍寶就該付出代價。本官瞧你對碔砆確有幾分感情,我也不要強搶人,就跟你以物易物吧。」
「他——」她遲疑了下,做了個唇形,才再說道:「大哥,你莫要瞧輕他。」
「爺——」小菫叫道:「碔砆哥哥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心裡有對那少年的憐惜,但有更多的慶幸,慶幸譚碔砆並未受到傷害。
「我這樣的容貌,走到哪兒都會引人非議。」他淡淡地說道,不曾回頭。
「如何?聶爵爺,本官保證不讓碔砆名聲受損,明裡收他為義子,連帶你也算是我半個孩子,將來你在朝中只會一帆風崸,要貪要污隨你,為一個碔砆放棄,你不值啊。」他的雙手揮舞著,彷彿天下間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
這是亂|倫啊!父與子搞出了什麼?這樣的孩子又受盡了多少苦楚,就算從此以後活了下去,他身上曾烙過的傷痛永遠不會褪——聶滄溟該悲歎,但等了半晌,殘存在他心頭的還是只有慶幸。
話說完,等了一會兒,不見她應聲。轉頭看她,才發現在黑暗裡,她的黑眸閃閃如星,彷彿在說:你的體內已有我的血了,你來不及逃了!
屋內二人被驚醒,連忙奔出。
他微笑,一把拉她進馬車,見殷戒站在不遠地,他問道:「你可要上馬車?」
「他算是一個因,卻不是主因。我找他很久了。」她坦承說道。
看得出來,他極喜愛碔砆,才會任她開出條件。思考開始轉動,推敲起她的念頭來,聶滄溟面不改色地笑道:「大人應知碔砆與我的關係。」
「讓妳受驚了,碔砆。」再多的言辭也挽不回她的清白。她的體香依舊,這樣美麗的花朵,卻遭人賤酷地摘下。
「殷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一名少年體型的孩子站在不遠處,臉上戴著鐵面具。「他是誰?」
是——為了她嗎?
「這是密道?」暗門緩緩開啟,裡頭黑濛濛一片。
見到眾人錯愕瞪著他,他雖感不對勁,但無暇細想,便先召來一夜守在尚書府外的家僕。
聶滄溟的臉色鐵青,勉強自己嘴角勾勒起僵硬的微笑,合掌將她的小手包住。
「現在妳感覺到什麼?」
聶滄溟低下頭看她紅通的眼,憶起前些日子譚碔砆提到小菫。她的心真細,連他身邊的小菫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抱了抱小菫,說道: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間衝突不大,只要習慣就好。」她笑顏粲粲地說:「這下可好,我的祕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來妳——妳一直在騙我,我還當妳與我是同樣出身——」他氣忿。
「有消息了嗎?滄溟兄,我跟你一塊去吧,人多好辦事,萬一真有什麼,多一人也是好的。」段元澤急道。
「大哥,你又在憂心國事了。憂心有什麼用?一國的將來豈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學我一般,閒閒無事做,只求平安樂。」
走在前者的少年遲疑了下。「我去拿油燈。」
聶滄溟雙目一亮。「章大人可是當真?」他脫口問道。
「拿油燈不便,易被人發現。」她主動拉起他的手。「你牽著我走吧。我怕若是遲了,會給他賣了也不一定。」
「大哥,你料得沒錯,殷戒正是當年殘殺王公貴族的兇手,他的同夥已死,他一直待在京師不曾離去,直到去年被章大人收藏起來—和_圖_書—」她輕聲說道,不讓聲音話出車頭之外。
「也罷。他不吭聲,表示他在掙扎了,他對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接下來該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書府。
「因為我聰明啊。」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如這樣吧,大哥若能說出你如何讓章大人點頭放人,我就告訴你,我是如何說服他們的。」
聶滄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單跪在地。「請大人放過碔砆吧!」
垮了那條線,就不是單純的情誼了。
聶滄溟望著他老邁的雙手。
她呆了下,暗自要不動聲色地脫離他的懷抱。他抱得極緊,難以掙脫,她心一慌,正要言語激他鬆手,馬車已停在聶府大門。
「他?」
少年忍住將她揮開的衝動,逕自往密道裡走去。他的步伐極大,她得快步跟上。黑暗中,她確實無法視物,見不到也好,省得瞧見一些今人作嘔的東西。
「明白妳——毫髮未損。」他真是氣昏了頭。她的身子若真被碰過,姓章的怎會不知她的真實性別呢?一旦知道她的性別,大可以殺頭罪來辦他,屆時就無人搶碔砆——
「好啊,反正我也沒有意中人,大哥若不介意外頭的流言,我願與大哥相伴一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誤踏陷阱。
「爵爺,這畫有這麼好看嗎?」章大人尖銳的聲音響起,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到畫前。
「你對他,真了解。」
他的黑眸半垂,一會兒才應聲:「難道妳也被——」
「明白什麼?」她好奇問。
「不,我無心跟你走。」
「聶爵爺?」
章大人繼續說道:「本官聽聞你數次往上呈報,為防禦沿海矮人,須造戰船建船砲,但始終未有下文。你若將碔砆送給本官,明日上朝之時,本官定會完成你的心願。以他來換你的心願,你滿意了吧?」
他心驚肉跳。「流淚?」為何而流?是因為被——雙拳無意識地緊握兩側,克制著自己。
她隨口應了一聲,注意到才一會兒他的掌心盡是汗,輕微的鐵鏈碰觸聲在密道裡響起。
密道裡,譚碔砆暗叫不妙。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棄你於不顧?」
以為是雪片飛舞,落在他的雙鬢之上,但天雖冷,卻無大雪紛飛;靠近之後,才發現那不是雪,而是壯年白了鬚。
「大哥,你太激動了。」極少見過他卸下面具的時候,她低語:「此地是尚書府前,不如等我們回去再詳談吧。」
在往後的四年裡,對他們之間所有捕風捉影的臆測全結束在這間小客棧裡,馬伕義正辭嚴對每個有心人說:
「大哥——」他是武將,將她抱得喘不過氣來。
言下之意便是那叫殷戒的少年是她認的義弟。不是他有心貶她,她不愛動腦,但也一向不感情用事,要她以現在的男兒身去親近旁人,除非那人有利用價值,而當年她認他是為當靠山,那麼認這少年的原因——
「碔砆?」聶滄溟定眼望她。見她從尚書府後門出來,似乎並無任何受到傷害的地方。
當時他喪失了理智,是他的錯。抬起眼望著譚碔砆的笑臉,他氣自己的疏失,但只要她平安,這點疏失算什麼?
「滄溟兄!」段元澤叫道:「如果——如果碔砆他——他不幸——不幸英年早逝,你要如何?」
一股體香襲來,她跌在他身上,他卻覺她的身子柔軟。她已過二十多歲,照理不該有少年的體質——
「嗯。」
他的聲音沙啞難辨,彷彿在盛怒之中。她一向佩服他的理智凌駕於己身的情感之上,如今,他破戒了,是為她。
天下間女人有多少,他要從中認義妹多容易!她絕非獨一無二的,被侵犯了又如何?男人要成大事,就該犧牲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本官所言不假!」
她緩緩眨了眨眼,再次確認她所看見的。從一初識,他正值二十三歲,一頭黑髮,年輕而沉穩,三年來親眼見到他的雙鬢多了幾根白髮,而現在盡白。
哎呀,他果然是以為她被玷污了。她緩緩眨了兩次眼,伸出細白雙手,委屈說道:
譚碔砆身子一軟,貼著牆上滑落,閉上雙眸,暗歎口氣。早知如此,就不該奢望靠他來救,自己想法子逃出生天還來得快點。
如果有一天,他能乾乾淨淨地過活,那麼豬也和圖書會飛天了!
「我要怎麼做,妳管不著!還是趁著我一時好心,快快滾回去與妳的義兄相見吧!」
早在義結金蘭時,她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國事與她要作選擇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賣了。
會不會有一個可能,在她自認了解他的同時,他也將她的性子摸了個徹底,他只須挖個洞,她就會自動往下跳?
「我坐前頭便是。」殷戒快步走向車頭。
思考於他,是家常便飯;無時無刻地玩弄心機,彷彿成了他天性裡的一部分,難以再改。
「但妳——妳是官——」難怪總覺她美得不像男子。
「難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戰船之事?」章大人顯然錯愕幾分。
聶滄溟微笑,心底不知該喜該憂。她未死;但有時候,活著更難過。
尚書府——
譚碔砆慘叫:「哎,等等我,我瞧不見路啊!」
這樣的雙手在昨天撫摸過碔砆的身子——心頭一角緩緩崩塌,他掉開眼注視牆上,企圖罔顧內心的衝動。
「我早該明白的——」他喃喃道。
死腦筋。「難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躪,直到他對你厭倦?」
果然出了問題。他們之前一向有條線隔絕了對方,即使明為兄弟,也不曾越過那條線;他對她親切有禮,她對他則尊敬為兄。她佩服他的兩面人,喜歡與他暗中較勁,也能互相分享心事,但從新年那日那一次在書房起,隱約發現那條線開始動搖,如今他試圖跨越那條線,走到她的身邊,這讓她——頭皮發麻起來。
她的臉微紅起來,笑道:「對不起,大哥——」正要爬起,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放。
「大哥,被他碰過的豈止只有雙手?」不動聲色地硬抽出雙手。「唉,人長得俊秀也是麻煩,我待在尚書府裡見到的多半是少年及孩童,從來不知一個垂老之人竟能如此虐待他們。我遇見殷威時,他像狗一樣地被對待,手銬腳鐐,項圈繞頸。」
他抬起眼,發覺遠方日陽昇起,白霧極濃。他一夜無眠,怎麼沒發現天亮了?
「你跟我走吧。」
她巧妙要抽開,卻硬生生被握緊。
「大哥,讓你多費心神了。」她輕言說道。
她一時煞不住,撞上去。
他半瞇起眼,猜道:「這就是妳三年來固定去醉仙樓的原因?妳是孤兒,卻半途殺出一個弟弟——」
她抬起臉,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卻能感覺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他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嗎?
「若是妳愛聞,那麼就讓妳聞上一輩子吧。」
「爺!」小菫匆忙跑進庭院。
她怔了下,沒料到他的舉動。不妙,想逗他,卻讓自己陷進困境裡。他究竟以為自己是男是女?
隔著牆,譚碔砆沒聽見他的回應,喃道:
「不!我沒有親人!我才沒有親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小男孩的心意開始搖擺了,卻死不肯承認。
她微笑,心頭是卸下重擔了。至少她還能再做幾年官逍遙,至少不必扮回女裝賣命生活,當男人她似乎當上癮了。
姑娘如花,一折就斷,不敢想像就算救回了她,她還活得下去嗎?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他呆了呆,腦中一閃。「你——是女的?」
然而真正殘忍的傷疤卻留在她的衣衫之下。
「跟我一塊離開尚書府,重新過活。」
「我沒有,大概還忌我是朝廷命官吧。」她笑歎,有點懊惱自己的未來將會因他而變。「大哥,我安然無恙啊。」
好半晌,才吸收了她的話。聶滄溟迅速抬起臉,錯愕瞪著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她笑意盈盈,確實沒有受到極大創傷的痛,他一直以為她是強顏歡笑——
「既然謀刺不了,他怎會心甘情願地跟你走?章大人已失去妳,又怎會願意讓出手下的少年?」他開口問道。
少年遲疑了下,拉著她按原先的路線走回去。
「別出聲了。」少年暗示,輕輕側過身子,將她推向暗門,附在她耳邊低語:「聽見了沒?隔著這道門,是大廳,那是你義兄的聲音。」
「碔砆,妳怕我嗎?」
就算再奇怪他今日反常的舉止,她仍泰若自然地笑道:「大哥未成親,小弟怎敢先大哥談嫁https://m•hetubook.com.com娶呢?」
她微笑先拒,回頭叫道:「殷戒,你快過來,我來向你引薦。」
想問他,卻不能問,還是寧願當他以為她是個男兒身;因為她小心眼兒,不甘心自己的性別被人瞧出。
她側耳仔細聆聽,聽了半天終於聽見有人在說話——
「哎呀。」她勉強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歎笑:「什麼叫做紙包不住火,我總算明白了。」見他仍然呆怔,她點頭說道:「沒錯,我是個女的。」
一思及此,內心翻騰不已,不得不停地提醒自己,她能活下來,已是天賜的恩惠了。
殷戒正要避開,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幾步,跌在地上。
「稟大人,至清晨都無人從尚書府出來。」
「家家都有難以啟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盡相同。殷戒,你對我的恩,我留在心頭,正因留在心頭,所以萬分不捨你待在這裡被人欺負。你留在這裡,心頭是想要殺你爹的,但你有愛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當你是他豢養的少年——你可記得我當年是如何跟你說的?命是自己闖出來的,你躺在臭水溝裡夠久了,既然你是我的義弟,我怎能放任我的親人留在這般骯髒之地?」
「又在玩這一套。」牆後的譚碔砆不以為意地咕噥道。少年輕輕推了她一下,暗示她閉嘴。
「妳有聰明才智,若用心於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鋼不願經百鍊。
「夠了,碔砆,回憶有時是件殘忍的事,妳不要多想。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頂著。」
「聶爵爺!」
「我能如何?領回她的屍首便是。」
她微笑,將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說得也對。天下間就是有你這樣的人,小弟才能優閒度日。這梅適合你,我卻不變。」
「昨晚尚書府可有異動?」他問,暫時摒除雜念。
不借義兄聶滄溟之力逃出尚書府的話,就決計不能再回頭當官了;屆時要以逃官之罪來辦她,那也無所謂。她扮回女裝,天下就再無男子譚碔砆了,雖然有點可惜,但當捨則捨,才有活命機會。
「你住口!我要待在這裡,因為這裡享受不盡,不必鎮日想著如何逃走!你這娘娘腔的男人若當了我兄長,我丟臉都來不及!」他嗤道。
原來碔砆有心製造這樣的印象。聶滄溟斂起笑容,順水推舟拱拳道:「碔砆與我兩情相悅,盼大人成全,將她交還給我。」
這是玩笑,抑或試探?心底閃過警訊,她面不改色地笑道:
「來了嗎?也該是時候了。」他啞聲說道。
「爺,尚書府有人來啦,要請爺過府一敘。」
「本官活了這麼大把歲數,第一次遇見這麼討喜的可人兒。他是官,但只是個小學士,只要我註銷了他的官位,他便可陪在本官身邊。聶爵爺,你可願意將他送給我?」
聶滄溟淡淡微笑。「咱們與章大人皆為朝廷效力,將來仰仗他之處甚多,報什麼仇?」
是啊,他暗叫自己太大意,她自是不願留在這傷心地。他連忙將車門打開,要扶她上去。
「弟弟?」憶起段元澤代轉的話,他心生疑惑:「妳不是孤兒嗎?難道妳願意來尚書府,主因就在他?」
「我是說,我在尚書府除了喝茶、下棋、賞花賞少年之外,沒有其它事發生。」
他沉吟了下,舉步往外欲生馬車。
他大概以為他是來領屍首的吧。這幾年來,她與他感情漸入佳境,稱得上是好兄弟,昨晚他應一夜無眠,思考要如何救出她;她也相信他必定會救她,但前提是不與他心中的國事相衝突。一旦衝突,她怕一輩子就要鎖在尚書府裡了。
眼前起了紅霧,再也聽不清姓章的接下來曖昧不明的話,明知克敵制勝之先機在於冷靜判斷,但就是難以控制自己。
「沒有,大哥你別忘了小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起碼腦子還有點作用,最多讓他吃吃豆腐,摸個手,就再也沒有其它了。」見他仍難以置信,她的唇畔逸起笑。「白天我尚有法子,入了夜,全賴殷戒幫忙。」
「碔砆是人,怎能談得上送或不送呢?」
密道裡有股腐敗混以惡臭的氣味——她遲疑了下,聰明的不問他是否有屍體藏在裡頭。問了,她怕會腿軟,寧願當那般惡臭來自hetubook.com.com於幻覺。
「大哥,你的味道真好聞。」她笑歎。
「呸,好個天地憑證,歃血為盟!當年你沒留下等我——」自覺音量稍高,立刻壓低下來。「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馬伕俐落地打開車門,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我曾為聶而做事,理當為他們闢謠。」頓了頓,又道:「我在聶而做事,親眼目睹了許多事,如果想知道事實真相,不妨留下用飯吧——」
「走?」少年彷彿錯愕了一下。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豈能輸他?這是我當他兄弟的小小樂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為是人緊張的緣故,直到有些濕意,才赫然發現是太感動了。她笑歎:「這也不枉我與他結義三年,他在觀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臨時轉了話題,說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滄溟寧要碔砆,請大人成全!」
她說得滿天大道理,他冷哼一聲:
她該清楚的!
「他是我弟弟。」她笑道。
他身上的味道再無當年那股腐敗之味,是因為他心中的魔鬼逐漸褪去了嗎?
「我欠你情,我是記著的,所以我想帶你走。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想殺親爹,卻遲遲不下手,你這樣待下來,只會繼續被蹧蹋——」話沒說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腳步。
「既是惡夢,就不必再想起。」他柔聲說道:「從今以後,妳無須再害怕了。」
「哎呀!」她無辜說道:「大哥,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從三年前知道我會多一個大哥相伴,那麼臨時殺出一個小弟來,也不必太過驚訝。」
「不必再聽。既然他下了決心,話一說出口,他勢必達成。咱們得快回房裡,省得章老頭兒回頭找不到人。」
少年直覺伸出手握住她細白滑嫩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聽了?」
章大人輕哼一聲。「昨晚碔砆流淚——」
不及表達自己的感動,就見他上前來。直覺猜到他要做什麼,心底卻吃驚他一向少碰觸她,怎麼突然——正要退幾步,他已緊緊地抱住她了。
馬車一個顛簸,她的身子極輕,往前傾了下,不小心跌進他的懷裡。
她暗歎一聲,不會不明白這個義兄為國可以犧牲一切的心理;而她也發覺章大人對她興趣相當濃厚。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對象,扶不起的阿斗,我就算是諸葛亮也是於事無補。」
「是啊,我真感動,感動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帶我回去。」黑暗中胡亂摸索少年的手。
「隨妳吧。」她不傻,會這樣做,自有她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欲扶她上馬車。
他轉身快步走出密道。
她只是個義妹——
「從沒有見過有人流淚可以流得教人心疼。白晢的肌膚像吹彈可破,他說他已二十多歲,但肌膚紋理勝之本官所擁有過的少年——」
他在敷衍,她聽得出來,也不想再逼問他。他所付出的,必定是連她也會內疚一輩子的東西,倒不如不要知道,省得罪惡感加深。
「好狠的聶滄溟。」談顯亞不平惱叫:「碔砆算是認錯了人!」
「我知道妳現在安然無恙了——」他痛心道,開始怨恨自己昨夜沒有擅闖尚書府。
他望著那少年。那少年體型瘦長,臉上戴了面具,露出一雙冷眼。那種孤絕的眼神很眼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掌上,那是一雙綀過武的手。
「你真好,有人為你賭命。」少年冷笑。
她頓覺怪異起來,試探說道:「大哥,呃——昨日種種像場惡夢,現在才知珍惜以往的生活。」
「不,我去就行。小菫,妳也留下。」聶滄溟說道。
「不管如何,我必定會將她這人給帶回來。」語畢,走出庭院。
他心一急,當真覺得天羅地網罩下來。怎麼會呢?她不過是個女人,他不會讓她說動,不會再被她給騙了——
「不,怎麼會呢?」她奇怪他的問題,而後靈光湧現,今她咋舌不已。「大哥——你——待我這麼好,莫非是以為我被章大人給——」
「你在拒絕我?你以為你是誰,聶爵爺?若不是碔砆堅持要你同意,本官何須問你?」
「大哥——」她輕嗆了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急忙移動身子避開。
小菫用力點頭,施展飛毛腿的功夫消失在庭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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