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季慶典不能被用來替那種破爛商店做宣傳,我絕不容許旗幟插在它的附近。」她轉向卡森。「你手裡拿的是什麼,親愛的?」
他鬆了口氣。也許她並不是要戲弄他。「一輩子。」
在遇見奧薇以前,尼克一直以為穿著黑色是藝術界人士的不成文規定。
「畢小姐?」他喊。「你在哪裡?我把我的畫帶來了。」
「我等不及要看你的畫了。」奧薇親切地說。
她清清喉嚨。「是的,看得出來。」
「光是找到拓姆的住處就會花掉你很多時間,除非維吉把地點說得很詳細。拓姆喜歡隱私。通往那條岔道的路上沒有指標,車道又隱藏在樹林裡。」
「我把畫拿給畢小姐看時,也許你可以待在外面的人行道這裡。」他滿懷希望地建議。
卡森認命地長歎一聲。「好吧,但答應我,你不會說出激怒她的話。」
「早安。」她問候,對象與其說是尼克,不如說是卡森。
「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我們今天到得有點早。」尼克自嘲地說。「而且沒有帶咖啡和鬆餅來。卡森趕時間。」
她聽來是那麼滿不在乎,他心想,好像她剛剛的決定沒有驚人的涵義,好像它不會改變命運。
「聽說了。」他早知道這不會是他最喜歡的話題,尼克提醒自己。
「有幾個人會想到你寫的書會這麼暢銷?」愛蒂頻頻搖頭地說。
「但令人欣慰的是,他又開始約會了。」她擠眉弄眼地用講悄悄話的音量說。「他在和畢奧薇交往。」
「他向來喜歡。」尼克不帶感情地說。
奧薇聚精會神地輪流端詳每幅畫,表情專注而認真,就像是考慮那些畫適不適合在打響知名度的個人首展裡展出。
急於轉移愛蒂的注意力,尼克選了一個他毫無興趣但知道保證有效的話題。
幸運的第七次。
卡森雙手抓著畫,快步走進展示間。
「藝術是很不錯的嗜好。」愛蒂說,特別強調嗜好兩個字。「每個人都該有某種休閒活動。要知道,傑明喜歡畫畫。」
卡森興奮得手舞足蹈。「你會把它裝框嗎?」
渾然不覺自己剛剛製造出的火花,卡森專心地簽著名。
「謝謝,但沒有那個必要。」她不假思索地說。「我不看那種東西。」
尼克認為賀氏投資和麥氏企業合併的最大好處是,他的父母終於得以追求他們自己的興趣。彌頓和愛蓮打算籌hetubook•com•com組和監管一個慈善基金會,他們等不及要擺脫賀氏投資的責任。幸好麥蓋比十分樂意獨攬大權。經營企業帝國對他來說是很自然的事。
「休想!」
「據說施拓姆不願離開住所的恐懼症一年比一年嚴重。大家都習慣了沒有看到他,所以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死了,最後還是郵局的傑克注意到他兩個多月沒有去領郵件而通知警長。魏席恩去一探究竟時,才在廚房發現施拓姆的屍體。據說死因是心臟病。」
「噢。」她柳眉輕蹙。「維吉給了我一張小小的地圖。」
但在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重擔要傳給第三代時,彌頓堅持不肯用自己承受過的那種壓力來逼迫他的三個子女克紹箕裘。人生苦短,不該用來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他告訴妻子愛蓮,讓他們走自己的路吧。
「這是死手灣。」卡森指著隔壁那幅畫說。「莉莉姑姑說我應該畫它,但我認為風景畫枯燥無趣。只有岩石和海水。看看『溫士頓』吧。」
「傑明在研究中心的情況如何?」
「再見。」尼克說。
許願務必當心。
「很好,謝謝。」尼克說。「骨董店生意好嗎?」
奧薇飛快地瞥尼克一眼。他可以發誓,她在急忙把視線轉回圖畫前,臉頰上浮現淡淡的紅暈。
他和卡森來到輝景藝廊的店門前。但卡森沒有衝進去,反而停了下來。
「也好。」她說。
「聽你那樣說真令我驚訝。」他冷冷地說。「我個人絕不會認為他們——」
奧薇順從地把注意力轉向下一幅畫裡那團毛茸茸、尖耳朵的灰色東西。
「很難說。」尼克說。
尼克點頭。「對,他向來有點古怪。道地的隱士。他從我小時候起就住在鎮上,但我懷疑我一年見到他的次數有超過六次。」
「據說走出離婚的陰影需要兩年。」他努力以權威的口吻說。「要知道,心靈的創傷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專家勸人在那段期間不要就男女關係做出認真的承諾。」
「啊,對,兒童畫展。夏季慶典委員會很樂意把那種健康的親子活動列為今年的慶典項目。我們都很高興奧薇願意主辦。」
尼克猜那是委婉的暗示。「我很樂意在你買的書上簽名,席太太。」
「對。」愛蒂搖頭道。「真令人料想不到。但話說回來,只有施拓姆那種怪人才做和圖書得出那種怪事。」
「唔,我確實答應了奈維吉下午藝廊打烊後開車去施拓姆的住處。他和愛莉在拓姆的櫥子裡發現了一些畫,希望我去鑒定一下。問題是,我不知道那要花我多少時間。」
尼克露出冷淡的笑容。「你也說過,他可能忙著適應新工作。」以及忙著和奧薇約會。
「把它們攤開來看看。」
「再見,席太大。」卡森努力保持禮貌,但已經在往隔壁的店門移動了。
奧薇帶頭走向房間另一端。她和卡森把畫紙攤開排列在一張白色長椅上。
「不知道愛莉又會拿這件事編出什麼樣的陰謀論來。」尼克微笑著說。「她那個人最有創意了。」
「那麼秀外慧中的一個年輕女子。我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認為呢?」
「我懷疑。」愛蒂嘲笑地說,在席氏骨董店門前停下。「據魏警長說,那棟老屋裡塞滿了四十多年來的垃圾。很容易失火。舊報紙和雜誌堆到了天花板,一箱箱未打開的郵件和未拆封的郵購物品。」
「呃——」他從高中畢業後就不曾如此驚慌失措。他覺得自己像白癡,只能希望臉沒有紅起來。情勢出現了變化,他卻毫無頭緒。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查明,他心想。「晚上一起吃飯嗎?」
「沒關係。」奧薇低聲說。
當兩人的目光隔著展示間交會時,尼克幾乎可以看到她又戴上遮蓋情緒的面紗。但她在望向卡森時,又立刻變得笑容滿面。
「胡說八道!」愛蒂嗤鼻道。「所謂的專家對愛情和婚姻了解多少?何況,傑明離婚已經一年半了,我可以肯定他不需要最後那六個月來復原。他只需要一個合適的女人來幫助他遺忘。我認為奧薇對他很有好處。她使他再度活躍起來。他從離婚後就有點頹喪消沉,令我十分擔心。」
好吧,他可以應付世界在它的軌道裡轉向。真正令他煩惱的問題是,它為什麼轉向。在一連拒絕六次後,「月蝕灣仙女」突然答應和他約會了。
「沒錯。」
「我猜有些人不贊成?」
「別管地圖了。」他毫不猶豫地說。「下午我會開車來接你,等藝廊打烊後載你過去。我們可以晚一點再去吃晚餐。」
淡紫色的凱迪拉克骨董車像入港的豪華郵輪般緩緩駛進小小的停車位。尼克剛剛停好他的寶馬轎車。他讚賞地看著凱迪拉克車尾的超長裝飾https://www•hetubook•com.com翅片和車身上閃閃發亮的鉻鋼。
「沒錯。當然啦,研究中心的新工作使他現在不大有空畫畫。」愛蒂一臉驕傲地說。「我很驚訝你們兩個還沒有機會敘舊。以前你和傑明是那麼好的朋友。」
門向內開啟,裡面是一個充滿強烈色彩和明暗的世界。牆上展示的作品琳琅滿目,從風景畫到抽象畫都有。但那些畫以一種難以解釋的神奇方式分類,營造出一種井然有序、和諧連貫的整體感,巧妙地吸引依序賞畫的參觀者深入這小小的宇宙。
「房子畫得很好。」她在片刻後說。
她猶豫著,臉上流露出真誠的惋惜。他以前見過那個表情。
尼克微笑。「得了,愛蒂。『月全蝕小館』從我祖父時代就在營業。很難假裝它不存在,佛萊跟其他人一樣按時繳稅。」
「我已經說過我會盡量不去惹惱她。」尼克透過櫥窗望進藝廊的展示間。「營業中」的牌子掛了出來,但他沒有看到奧薇。他猜她可能是在後面的工作室。
當個職業陰謀論者真不容易,尼克心想,隨時隨地都有任務在身。
「應該說是強烈反對。他們認為在距離那麼近的地方插旗幟,會使它看來像是官方認可的慶典參與商店。」愛蒂嘖嘖作聲。「我完全同意他們的看法。我們真的很不希望夏季客和觀光客以為那個恐怖的地方是鎮上的正派商店。」
「早安,尼克。乖乖,你和卡森今天來得真早。」愛蒂從大車裡出來,抬頭朝他微笑。「在賀家別墅住得還好嗎?」
發覺自己在咬牙切齒時,尼克強迫自己放鬆下顎。為賀氏投資嘔心瀝血的是祖父索利。父親彌頓接管公司,完全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得不盡那個本分和孝道。彌頓親眼看到他父親如何流血流汗地創建賀氏投資,因此很小就知道他無法拒絕接管公司而不顯得是在嫌棄索利和他成就的一切。
貨卡繼續沿著街道駛向「白熾體麵包店」前面的停車場。
接下來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靜寂。
他爬出銀色寶馬,把卡森從後座拉出來,然後繞過凱迪拉克長長的車身替席愛蒂開門。
藝廊裡頓時鴉雀無聲。尼克望向奧薇。她的表情始終不變,但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可能是考慮的神情。或者那只是他的想像而已?
「我這就簽。」卡森掏出蠟筆,開始用大寫黑體字在畫紙右下和_圖_書角寫下他的姓氏。「我差點忘了。」他頭也不抬地說。「我答應過爸爸,如果你喜歡我的畫,我會告訴你儘管放心跟他出去。」
「還有離開你祖父和父親嘔心瀝血的賀氏投資。」愛蒂再度嘖嘖作聲。「每個人都大吃一驚。想當年賀麥企業被那個壞女人搞垮後,索利吃了多少苦,我還以為你會對家族企業有點責任感。」
「是不多。」他承認。例如艾咪。
「當然。參展的每幅畫都要裝框。」她望向他。「你忘了簽名。」
卡森聽了十分開心。「我早跟爸爸說過你會最喜歡這一幅。我帶了蠟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再加些毛上去。」
「我不得不說,你的寫作事業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前兩天我在傅氏超市結帳櫃檯附近的架子上看到你的新書。」
「愛莉的想法原本就異於常人,跟麵包店的那群人鬼混更是於事無補。」愛蒂用鑰匙打開店門後走進店內。「再見,兩位。祝你的畫好運,卡森。」
「太好了,親愛的。」她朝尼克眨眨眼,跟他們一起走向碼頭對面的成排商店。「賀家是不是又要出畫家了?」
「你要不要再次約我?」
「怎麼樣?」奧薇說。
奧薇出現在櫃檯後面的工作室門口。她穿著一件飄逸的冰藍色縐褶長裙和一件相配的絲襯衫,纖腰上繫著綴滿小顆透明水晶的藍色細腰帶,紅褐色的長髮用淺藍色絲巾摺成的細髮帶箍著。
他蹙起眉頭。「什麼怎麼樣?」
「我帶來了三幅。」卡森扯掉捆畫的橡皮筋。「爸爸說我應該讓你挑選,但我有把握你最喜歡的會是『溫士頓』的畫。我多加了一些毛。」
「你說什麼?」
「在你看過我的畫之後,我們馬上去買你的咖啡和鬆餅。」卡森向她保證,看來有點為這個疏忽擔心。
他伸手握住門把開始轉動,熟悉的期待之情油然而生。
「我把我的畫帶來給畢小姐看。」卡森驕傲地說,揮動手中捲成圓筒狀的三幅畫。「她要挑選一幅參展。」
「我畫了一幅『溫士頓』的畫。」卡森告訴她。
「沒空,是不是?」他用平板的音調說。他覺得心寒,不敢相信她會如此戲弄他。
「不,我認為它的毛量剛剛好。」奧薇堅決地說。「我會在畫展中展出這一幅。」
愛蒂歎口氣。「我猜你聽說施拓姆的遺囑了吧?」
被安全帶綁在後座的卡森伸長脖子往車窗外瞧https://m.hetubook.com.com。「那是席太太的車。」
「裡面是爸爸和我。」卡森說明。「大的那個是爸爸。」
他對暗示的分辨力實在有待改進。「對。」
「瑞夫說施拓姆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奈維吉、白愛莉和『白熾體麵包店』的那群新時代運動者。」
「你把它的性格特質畫得非常傳神。」
「我知道。」
展現畫作的最大優點是一門學問,尼克心想。奧薇顯然深諳其道。難怪她的藝廊生意興隆。身在這間藝廊時,想不買幅畫都很難。
「他們不再製造那種樣子的車了。」他對卡森說。
「你好,畢小姐。」卡森眉開眼笑。「我把我的畫帶來給你看。」
看到她,他的五腑六臟一如往常地揪緊。他應該逐漸習慣了這種感覺才對,他心想。但「月蝕灣仙女」每次出現都會使他暫時無法呼吸。
席愛蒂頭頂的花白鬈髮勉強從方向盤上緣露出來。尼克很懷疑她看得到路,但話說回來,她在月蝕灣住了一輩子,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
愛蒂立刻中計,興致勃勃地談起她的孫子來。「相當不錯。他說在波特蘭待了那麼多年之後,再度回到月蝕灣真好。要知道,離婚對他的打擊很大。」
「和往常一樣清淡。」愛蒂轉身從前座撈出一個白色草編手提包。「那樣也好,因為我最近一直在忙夏季慶典委員會的工作。目前討論最熱烈的是,要不要在『月全蝕小館』那個路口插旗幟。」
「不知道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貴重物品給維吉、愛莉和那群未來歷史使者。」尼克若有所思地說。
「抱歉。」尼克咕噥。
尼克想不出更糟糕的配對。連白癡都看得出來傑明和奧薇完全不相配。但他想席愛蒂不會喜歡被人叫做白癡,所以他絞盡腦汁苦思符合邏輯的說辭。他隱約想起替上本書「斷層」進行研究時,看到的一篇文章。那本書的情節是男主角楚強恩緊追不捨殺害他前妻的兇手。
他的話被喇叭聲打斷。他瞥向街道,一輛熟悉的舊貨卡隆隆駛來。一身軍人打扮的駕駛不可能被認錯。白愛莉慣例地穿著迷彩工作服,頭髮灰白的頭頂上歪戴著貝雷帽。
他舉手打招呼,卡森也拚命揮手。愛莉也朝他們揮手,但沒有停下車子。她是個有任務在身的女人。
在別的情況下,尼克會刻意避開傑明離婚的話題。但愛蒂顯然視奧薇為傑明理想的再婚對象,這讓他聽了有如芒刺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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