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晨室則顯示出十足的女性,既優雅又嫵媚。看得出來,房間的女主人曾精心挑選每一件家具,因此這兒的椅子、花瓶,乃至每一件小擺設,彼此都很協調,與女主人自己的性格亦相和諧。我彷彿看見她在曼陀麗收藏的寶物中憑著自己高明的直覺,一件一件挑出自己最中意的珍品,把那第二流的、平凡的東西統統撇在一邊;她挑得如此有把握,我似乎聽見她在發號施令:「我要這件,還有這件,這件。」房間以渾然一體的格調佈置,家具都是同一代的製品。因此,房間美得出奇,無懈可擊,完全不像向公眾開放的客廳那樣死板而冷漠。晨室栩栩如生,鮮明而光彩奪目,有點像窗下大簇大簇的石南花。我還注意到,石南花並不單單充斥在窗外的草地上,而且已經侵佔到房間內部,那嬌艷的臉孔正從壁爐架上俯視著我;沙發邊的茶几上也有一大瓶;寫字桌上,金燭台的旁邊,也是它們亭亭玉立的倩影。房間裡到處是石南花,連牆壁也染上了血紅色,在早上的陽光中濃艷得耀眼。石南是房間裡唯一的鮮花,我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有意的安排,這屋子陳設佈置成這個樣子,也許本來就是僅僅為了擺石南花的吧?不然的話為什麼其他房間裡都不擺石南花?餐廳的藏書室裡也放鮮花,但都修剪得整整齊齊,擱在適當的地方作為陪襯,不像這兒的石南花那麼多。
我的眼光又轉向寫字桌,望著那些隨時備用的信紙和吸墨紙台。我面前的鴿籠式文件架好像在盯著我看,那些上邊寫著「待覆信件」、「田莊」、「雜項」等字樣的標籤都在責備我為什麼閒坐著無所事事。以前曾坐在我這個位子上的女人可不像我這樣浪費時間,她伸手抓起內線電話的聽筒,乾脆利落、斬釘截鐵地發號施令,菜單上要是有哪一項不合她的意,她就提筆勾掉。她可不像我這樣只會說:「行啊,丹弗斯太太」,「當然啦,丹弗斯太太」。等打完電話,她開始寫信,五封,六封,七封,寫個沒完,用的就是那手我已熟悉的不同尋常的斜體字。她一張一張撕下光滑的白信紙。在每封私人信件底下,她簽上自己的名字:蕾蓓卡。那個傾斜的R字母特別高大,相形之下,其他字母都顯得十分矮小。
他撿起信件,走出房去。我記得當時自己很失望,因為在我原先的想像中,第一天的早晨我們應該手挽手到海邊去散步,一直玩到人乏興盡才回來。因為回來得遲,午飯已冷了,我們就在一起單獨進餐。吃過午飯。我倆坐在藏書室窗外那棵栗子樹下憩息。
「今天就來嗎?」我的情緒一下子降到冰點。
「謝謝你,弗里思,」我說。
我關上窗子,四下環顧著想找一盒火柴,可是找來找去沒找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願按鈴叫人。可是昨晚上爐火熊熊、舒適而溫暖的藏書室,此刻簡直像座冰窖。樓上臥室裡肯定有火柴,但我不願再去打擾使女們工作,她們的圓臉蛋一個勁兒盯著我瞧,使我受不了。我決定等弗里思和羅伯特兩人離開餐廳後,到餐具櫃上去取火柴,於是就躡手躡腳走進大廳,聽那邊的動靜。他www.hetubook.com.com們還在收拾,我聽到他們在說話;還有托盤相碰的聲音。不大一會兒,一切都安靜下來,兩人一定是從侍者專用門走進,往廚房方向去了。我穿過大廳,再次走進餐廳。果然,餐具櫃上有一盒火柴,我疾步穿過房間,一把抓起火柴。可正在這時,弗里思又回來了。我偷偷摸摸把火柴盒往袋子裡塞,但為時已晚,我看到他驚詫地朝我的手掌瞟了一眼。
「您要是想換菜,請吩咐,我馬上就叫他們照辦。請您看一下,在調味兩字的邊上我留出了空白,您愛哪一種,就請填在上面。我還不知道您吃烤牛肉時習慣用哪一種調味汁。過去德溫特夫人非常講究調味汁,我總得問過她本人才敢決定。」
「我們這兒都是中午發信,您要付郵的信羅伯特會去拿的,貼郵票的事也歸他管。您只要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就行了。倘若您有什麼急件要付郵,他會叫人立刻到郵局去寄發的。」
我用手指敲擊著寫字桌面。文件架都已空空如也,沒有待覆的信件,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待付的賬單。方才丹弗斯太太說,要是有什麼急件要付郵,可以打電話給羅伯特,由他叫人送郵局。過去蕾蓓卡一定有許多急件要付郵,那些信不知道都寫給誰的。也許是給裁縫寫的吧:「那件白緞子衣服星期四一定得做好。」也許是寫給理髮師:「下星期五我要來做頭髮,下午三點叫安東尼先生等著我,我要洗髮、按摩、電燙成形、修指甲。」不,不會。這類信犯不著花費時間,她只要弗里思接通倫敦,打個電話就行了。弗里思會在電話裡告訴對方:「德溫特夫人要我通知您……」
「啊,不,」我說。「是這麼一回事,藏書室裡冷極了。也許是因為剛從國外回來,我覺得這兒的天氣很冷,所以我想生個火。」
她回答說:「太太,請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想,她一定猜到我在這兒亂翻寫字桌上的東西。接著她又說:「我只是想問一聲,您是不是要找我,今天的菜單是不是合意?」
對方在電話裡說:「太太,我是丹弗斯太太,我是在內線電話上跟您說話。」我方才失常的表現實在無法掩飾,愚蠢得太不像話,要是不對此有所表示那只會使自己進一步出醜,儘管方才的洋相已出得相當可以了。所以我就結巴費力地表示歉意:「對不起,丹弗斯太太。電話鈴把我嚇了一跳,我自己也不明白胡說了些什麼。我沒想到你是找我說話,我不知道這是內線電話。」
「我看您最好還是過過目,」對方接著說。「它就擱在您手邊的吸墨紙台上。」
我取了一張信紙,拿起一支筆桿細巧、筆尖裎亮的鋼筆開始寫信:「親愛的范.霍珀夫人」。我寫寫停停,非常費力,在信上祝願她旅途愉快,但願她女兒身體比以前更好,但願紐約天氣晴朗和暖。我一面寫,一面生平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字跡竟如此歪歪扭扭,不成樣子,既沒有個性,也談不上風格,甚至不像出自受過教育的人之手。這筆跡只有一個二流學校的劣等生才寫得出來。
「您如果需要信紙、筆和墨水,那兒都有,太太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過去,德溫特夫人在早餐後總在那兒寫信,打電話,如果您對丹弗斯太太有什麼吩咐,家裡的內線電話也在那裡。」
「太太,藏書室裡通常是下午才生火。德溫特夫人總是使用晨室的,所以此刻晨室裡已生了火。當然,要是您吩咐在藏書室裡也生火,我馬上叫人照辦。」
「要是德溫特夫人在世,我看她肯定點葡萄酒調味汁。」
我按著他的指點,穿過大客廳。這是間很美的屋子,比例對稱,外邊是草坪,草坪傾斜著通向海灘。我想這兒大概是接納公眾參觀的,要是由弗里思來導遊講解,他一定熟知牆上每一幅繪畫的歷史,熟知房內每一件家具的製作年代。的確,房間很美,這點我也看得出來,這些桌椅可能都是無價之寶,儘管如此,我可不願在這兒逗留,我怎麼也不能設想自己會坐在這樣的椅子裡,或是站在這精雕細刻的爐邊,把手裡的書撂在旁邊的桌上。房間肅穆得猶如博物館的陳列室。在那種陳列室裡,壁龕前拉著繩子,門口椅子上還坐著身穿大氅、頭戴寬邊帽的看守人,活像法國城堡的衛兵。
突然間,面前寫字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把我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以為這下被人逮住了。我雙手顫抖著拿起話筒,問道:「哪一位?您找誰?」線路那頭傳來一陣陌生的嚶嚶聲,接著就響起一個低沉粗魯的嗓音:「是德溫特夫人嗎?」我聽不出說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不反對,」我說。「我會挺高興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我埋著頭走出房間時,我在門邊的階梯上絆了一下,弗里思跑來攙我,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絹,而那名叫羅伯特的年輕跟班,站在帷幕背後,忙不迭扭過臉去,以免讓我看到他在竊笑。
我注意到他吃了一小塊魚,我吃了個煮雞蛋。這麼多餘下的食物怎麼處理呢?這些炒蛋、脆嫩的臘腸、麥片粥、剩下的魚。也許廚房後門口有些我不認識、一輩子也不會見面的窮人在等著施捨吧,要不然,這些東西都一概扔進垃圾桶完事?當然這些我都無從得知。我根本不敢啟口過問。
他立刻摸出一盒火柴,送到我手裡,同時遞上香煙。這又著實使我受窘,因為我不吸煙。
這第一頓早飯我吃了好久,故意挨時間,直到弗里思進來,在侍者帷幕後邊朝我張望,我才意識到這時已經十點多鐘。我頓時跳了起來,覺得很內疚,並為自己在餐桌旁坐得太久說了幾句表示歉意的話。弗里思一躬到地,一言不發,他總是這樣有禮貌,言行的分寸恰到好處。可是,在他眼睛裡我卻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驚奇的神色。難道我方才這些話又說錯了?也許我根本不該道歉。這樣一來反而降低了我在他眼中的地位。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掌握分寸,知道當時當地應該說什麼,做什麼。看來弗里思也像丹弗斯太太一樣,在懷疑我的身分;他也看出,態度自如、舉止優雅而有自信,這些絕不是我的素質。而是我要花好長時間,也許得經過痛苦的磨煉才得以學到的東西,而要學會這一套,我得屢受煎熬,付出代價。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走過去,在寫字桌邊坐下。使我驚奇的是,這個彩色繽紛的精美的房間同時竟也專作辦事的地方使用。我本以為,用這樣高雅的趣味打扮起來的房間,儘管鮮花多得過分,只不過是一個用來顯示裝飾美,供人在倦慵時私下休息的去處。可是這張寫字桌,縱然纖巧精緻,卻絕不是女人的小玩意兒,由你坐在旁邊,咬著筆桿,信手寫就短柬便條,然後把吸墨紙台歪歪斜斜地一丟,接著漫不經心地走開。寫字桌上設有鴿籠式的文件架,上邊貼著「待覆信件」、「須保存信件」、「家務」、「田莊」、「菜單」、「雜項」、「通訊地址」等標籤。標籤是用一手我已熟悉的尖細的草體字寫成的。一下子認出這筆跡,簡直把我嚇了一跳,因為自從把詩集的扉頁銷毀之後,我還沒再見過這筆跡。另外,我也沒有想到還會見到它。
「是的。早晨接到她的信,說是今天就來。可她不會在這兒待很久。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她的。她人很直率,想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是那種虛偽的角色。她如果對你沒有什麼好感,就會當著你的面說出來。」
「很好,丹弗斯太太,」我說。「挺合適的,確實好極了。」
「喔,不必,」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好吧,弗里思,謝謝你,我此刻就到晨室去。」
「不、不,別這麼說,你根本沒有打擾我。」
當然,我從沒想到,在曼陀麗的生活竟是如此有條不紊,這樣刻板!今天回憶起來,我還記得第一天早晨的情景:邁克西姆很早起身,早飯之前就穿著停當,開始寫信。九點過後好大一會兒,我才應著鏜鏜的小鑼聲,慌忙下樓。這時他已快吃完早餐,在削著水果了。
「那麼就用這種調味汁好了。」
當我穿過大廳時,我還聽到兩人在小聲說話,其中一個,大概又是羅伯特,笑了一聲。兩人大概正在笑話我。我回到樓上,想獨個兒關在臥室裡安靜一會。可是一推開門,我發現使女們正在打掃房間,一個掃地,另一個抹梳妝台。兩人驚愕地望著我。我趕快退了出來。原來我又錯了,早晨這個時候不該到臥室去,誰都沒想到我會冒冒失失進去,我剛才的舉動違反了曼陀麗的日常慣例。
「不,沒有。我真的說不上來,丹弗斯太太。」
「恐怕您弄錯了吧,」我說。「德溫特夫人過世已經一年多了。」我坐在位子上,默默地望著話筒,等候對方回話。直到對方用大惑不解的語氣,稍微提高嗓門,再問一遍名字,我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犯了個不可挽回的錯誤,於是驀地漲紅了臉。
「太太,您要什麼?」他問。
邁克西姆站起身來,點了一支煙。「今天早上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你自個兒去玩,行不行?」他說。「本來想帶你到花園裡走走,可我必須跟總管事克勞利碰一次頭,我已經好久沒過問這兒的事務。哦,對了,克勞利也在這兒吃中飯,你不會反對吧?能對付嗎?」
「呃,」我說。「呃,這個……讓我想一想。丹弗斯太太,我說不上來。我看你們還是按通常的老規矩辦吧。德溫特夫人喜歡什麼,你們就看著辦好了。」
他抬和_圖_書起頭來朝我笑笑說:「你別介意,這一套你總得設法適應才好。每天這個時候我是沒有空閒的。你知道,管理曼陀麗這麼一所大宅,非得把全部時間花上去不可。咖啡和熱菜都在餐具櫃上。早餐的時候我們不用僕人服侍。」我告訴他,我的鐘慢了,另外洗澡多花了點時間,可他根本沒聽,他低著頭讀一封信,不知為什麼皺著眉頭。
「啊,」我說。「啊,我想肯定可以的。我是說我對菜單完全滿意。你看著辦好了。丹弗斯太太,不用徵求我的意見。」
「太太,您應該走右手這扇門,樓梯這邊的門,穿過客廳,到晨室去。您應該筆直穿過小客廳,然後朝左手轉彎。」
我手忙腳亂地在左近處翻了一陣,終於找到了這張我先前未注意到的紙片,我匆匆掃了一眼:咖喱龍蝦、烤牛肉、龍鬚菜、巧克力奶油凍,等等。這是午飯還是正餐,我不知道。大概是午飯。
我轉身走進大廳,嘴裡哼著一支小調,以此來給自己壯膽。我自然不能對他說,我還沒到過晨室,前一夜邁克西姆沒領我去看過那房間。我知道他正站在餐廳的入口處,看我穿過大廳,所以我一定得裝出一種熟諳門路的樣子。在大樓梯的左首有一扇門,我魯莽地朝它走去,一邊暗暗祈禱,但願自己沒有走錯。可是一推開門,我發現這是一間園藝貯藏室,裡面堆著雜七雜八的零碎東西:一張桌子是專供修剪鮮花用的;好些柳條椅堆在牆邊;釘子上掛著兩三件膠布雨衣。我裝出一種目中無人的樣子退了回來,朝大廳那頭瞥一眼,看見弗里思還站在那裡。這麼說,我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我從盒子裡取出一張,拆開外面包裝的薄紙。名片上印著「M.德溫特夫人」的字樣,名片的一角還有「曼陀麗」三個字。我把名片放回小盒子,並關上抽屜。突然之間,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襲來;彷彿我是在別人家裡作客,女主人對我說:「當然可以,去吧,到我書桌上去寫信好了。」可我卻在鬼鬼祟祟偷看她的私信,這實在是難以寬恕的行為。現在她隨時可能走進房間來,發現我坐在寫字桌前,放肆地打開了她的抽屜。
我只得輕手輕腳再次下樓,幸好穿著拖鞋,走在石板上倒沒有什麼聲響。我走進藏書室,裡面窗戶大開,壁爐裡柴火已經堆好,但沒有點著,因此寒氣逼人。
「謝謝你,弗里思,」我低聲下氣地說,不再裝模作樣了。
這個房間不同於藏書室,沒有那種霉味兒。這裡沒有那些年長月久被坐得陳舊了的椅子,沒有攤滿書報的桌子。藏書室裡攤著許多書報,其實並沒有人讀這些東西,只是老習慣罷了,邁克西姆的父親,或許甚至是他的老祖父,喜歡這樣擺擺樣子。
我還清楚地記得,早餐的豐盛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使我有點惶然不知所措。在一只銀質大壺裡盛著熱茶,還有咖啡;炒蛋和臘腸在爐子上嘶嘶冒著熱氣,另一道熱菜是魚;在另一只特製的爐子上擱著幾枚一窩生的煮雞蛋;在一只銀碗裡盛著麥片粥;在另一個餐具櫃上放著火腿和一方凍臘腸;而在餐桌上剛擺開了麵包、吐司,各種各樣的果醬和蜂蜜罐。m•hetubook.com.com兩端是堆得高高的水果盤。我覺得很奇怪,在義大利和法國的時候邁克西姆早飯只吃一客夾心麵包捲和水果,只喝一杯咖啡,回家來卻擺開這麼豐盛的早餐,夠一打人吃的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許他對此習以為常,根本不覺得是什麼浪費。
「您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喜好嗎,太太?」
「謝謝你,丹弗斯太太。」說完之後,我手持聽筒等著,可她沒再說什麼。聽到對方滴鈴一聲掛斷電話,我才放下聽筒。
看到兩條狗已蹲在爐火前,我心裡才好過些。小狗杰斯珀立刻搖著尾巴朝我奔來,把鼻子伸到我手裡,那條老母狗聽到我走過來,只是抬了抬鼻子,用瞎眼朝著我進門的方向。它用鼻子嗅了一陣,發覺我不是它等待的那個人,於是就咕嚕了一聲,把頭轉開,又盯著爐火出神去了。接著,杰斯珀也撇下我,跑到老狗旁邊安頓下來,恬著自己的身子,它們像弗里思一樣,都知道藏書室在下午以前不生火,因此,很久以來就養成了跑到晨室來度過早上這段時間的習慣。
我胡亂地拉開一只抽屜,一眼又看見她的筆跡。這回是出現在一本打開的皮封面記事冊上,冊子的標題是《曼陀麗賓客錄》,內容按星期和月份編排,上面記錄著來往賓客姓名,他們住過的房間以及他們的伙食。我一頁一頁翻著,發現冊子上記載了整整一年中曼陀麗來往賓客的情況。這樣,女主人只需打開冊子一看,就知道到今天,甚至到此刻為止,哪一天有哪位客人在她家過夜。來客宿在哪一個房間,女主人為他準備什麼樣的飯菜。抽屜裡還有些雪白的硬信紙,是專供落筆很重的人草書用的,此外還有印著紋章和地址的家用信箋,以及盛在小盒子裡的雪白的名片。
這些話並沒有使我得到多少安慰,我倒反覺得一個偽善的人至少不會當面出我的醜,這樣是不是更好些。
「感謝上帝,幸好我的親戚不多,不會來多麻煩你,」邁克西姆說。「我只有一個難得見面的姐姐,一個差不多瞎了眼的老奶奶。順便說一聲,我姐姐比阿特麗絲不請自來,說要來吃頓中飯。我料到她會來的。她大概想見見你。」
我趕快穿過客廳,向左轉彎,終於來到這間我還沒有見過的晨室。
「太太,請原諒我在您寫信的時候打擾了您。」
「啊,弗里思,」我簡直無地自容。「我找火柴。」
我用手指敲擊著寫字桌面。我實在想不出需要給誰寫封信。只有范.霍珀夫人。此刻,在我自己的家裡,坐在自己的寫字桌前,我竟閒得發慌,只能給范.霍珀夫人這樣一個我極其厭惡而又永遠不會再見面的女人寫封信!想到這些,我覺得不免有些荒唐,真是莫大的諷刺!
不知什麼緣故,我還沒走到窗口就猜到,房間外面一定是石南花叢。果然,在打開的窗子底下聚集著大簇大簇鮮血一般紅得過分的石南,就是昨天傍晚我見到過的那些花。它們已經蔓延著侵入車道。花叢中間有一小片草地,那是平整得像地毯一樣的苔鮮。草地中央立著一座小小的雕像,那是一個吹著風笛的森林之神。塑像以猩紅色的石南花為背景,而小草地則如同戲台,任他在這兒起舞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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