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風雨之夜

我呆站了很久,心中泛起種種疑問,這個默默長眠在梅家列代祖先之間的女孩究竟是什麼人?
「熱浪一直不退,是吧?」她搖著腦袋說:「唉,還不是這些人自找的!妳可知道,上禮拜六,他們還開舞會……跳過了午夜,干犯了上帝的安息日,後果該誰負責,再不悔改的話,哼!糟糕的還在後頭呢!」
我聞到焦臭,但是看不見火光,即使有火也早就被傾盆大雨澆熄了,水不斷灌到走道上。
「出去騎一會兒馬吧?」他說。
「很好,先讓空氣流通一下,好吧,跟大家說,沒有我許可,不得擅自進入這房間。我想一定會引起不少閒言閒語,跟他們說,這可不是展覽會。」
「那就讓我試試看。」
這時我會乘機對外婆說,我覺得母親是因我而死的,我心裏好難過。但是奶奶若聽到我說這種話,一定會罵我一頓:「胡說,小孩子懂什麼,哪有資格說這種話?妳母親身體太差了,就這麼一回事。」
我對那道有待拆除的牆最感興趣,因為大家一直傳說這裏鬧鬼,而且我也總是覺得這地方神秘。他們動手的那天,我特地留在家中。
我已走進那條走廊,看得出空氣中仍瀰漫著灰塵,有股我從未聞過的怪味……是陳舊、潮濕、和一些不屬於現世的東西混合的怪味。
天色像著了火,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閃電。我聽見房子裏有人走動,大概是僕人們醒了。
「哦,不用擔心,妳一定會上天堂的,我打賭他們會派大批天使來迎接妳。」
「那可真夠久的了。」麥力說。
「她最怕打雷,小姐,」另一名女僕告訴我:「因為她五歲的時候,常被她姑媽鎖在碗櫥裏,還嚇她說,打雷是上帝生氣了在懲罰全世界……」
「妳不用管,反正是有的,有就是了。」
我迫不及待的去看戴利老太太,她端坐在床上,活像一個古代的先知。
「我打算先徹底檢查一遍,梅太太,確定一切沒有問題之後,再開始大整理。」
我忘不了這整件事,每個細節都像刻鏤在我心上。圍著天鵝絨的床,布料上積著多年的塵埃,已變為灰色;天花板上的蜘蛛網,也彷彿仍在眼前,我好像還看見那個梳妝臺,臺上的手鏡,擱著披肩和手套的椅子。她是正要穿戴它們,或是剛把它們脫下?還有那個五斗櫃,不知櫃中會有些什麼?
老鄧跟斐力都明白我不愛聽他們談技術方面的事,他們似乎覺得,毛病都出在我生成個女孩兒家上面,命中注定對於神奇美好的製圖業無法作進一步的了解。
我聽見斐力一聲喊:「屋頂壞了」
郭太太噓了口氣:「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一陣閃電照亮整個房間,緊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悶雷。
「人死得久了,親戚也把她忘了,這是很自然的事。」
我猜她也在梅家老屋出生,也跟我一樣,十八年都在那兒度過;再加上名字,簡直就是我自己。
我拔清了野草,果然看到一個墓,沒有立碑,只有一方小銅碑,在年深月久的泥土和污垢下,已經辨認不出字跡了。
「好奇怪啊!」我喊道!「好像主人才走出去似的。」
他花了一整個上午爬進爬出,這裏敲敲,那裏摸摸。
我把它捲好,放回原處時,又碰到了一件東西。
斐力個性比我實際得多,我愛做夢,滿腦子浪漫的幻想。他覺得畫地圖就是計算與測量等工作。只要一放開羅盤或其他五花八門的儀器,他的手就不知該在哪裏擺。我對地圖卻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態度,地圖上一個個不同的地方,住了些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尤其每當我注視圖上汪洋中的幾個熱帶島嶼,情不自禁要編織各種故事,設想我去到島上,與土著共同生活時,會發生什麼情況。
「不。我說的是從前,大約一百年前。」
「有地方被擊中了。」他說。
我沉默的傾聽,好像真以為有人會回答我一樣。
「斐力……還有你,詹寧斯,」她指著剛才趕到的管家。「你們兩個去看看,你說會在哪裏?」
我在那段號稱鬧鬼的走廊上找到他。
「不要接觸那裏面的空氣與灰塵,梅安安小姐,妳可能會生病的,等一下再進去,讓新鮮空氣流通一下。我們要把這整面牆都拆掉,比爾。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事。」
「可是,奶奶啊,」我反駁道:「妳不是說荷蘭有些世上頂尖的製圖家嗎?他們也是最早的航海國家之一,還有那個發現投影製圖法的麥卡托,不也有一半的荷蘭血統嗎?他是多麼偉大啊!」
我跨過一片破裂的木板,走入房中。
但是我忘不了那個梅安安。一方面因為我們有一模一樣的名字,一方面也因為她去世時正好跟我現在同年。
我取出一些物件,又把它們放回去,這時我手指碰到了一樣東西,是一卷羊皮紙。我打開一看,是張地圖,匆匆一瞥之下,像是海中的幾個小島。
「還不知道,」斐力說:「我想這房子被雷擊中了。」
照郭太太自己的說法,郭姓一族在我們這兒是「鶴立雞羣」。他們擁有一家營造廠,也兼做木工,史丹頓及四周的村鎮,凡是動錘子、敲釘子的活計都得找他們,因此他們一向自以為高人一等,言行舉止都流露出一種優越感,好像怕大家不知道他們比人強。
她只喃喃自語道:「這一次他們可受到教訓了……或許……」
「妳當初為什麼要叫我安安呢?」
「可是後來很多人模仿他們這種做法,也同樣大賺其錢呢!」我不肯罷休的說。
「這是一個叫喬治.巴克斯特的人做出來的,」老鄧說:「妳看那些色彩都是印的,如果把這種技術應用到印製地圖上,該有多好啊!」
天氣更熱,風也夾著一種不祥的預兆,靜止不動了。
「小心!」郭威廉道:「這地方被封了很多年,空氣不新鮮,妳最好等下再進去,梅安安小姐。」
「比我預期的更糟,」他說:「必須要大修……而且,妳也知道,梅太太,除了修理之外,要替這樣一棟老房子配瓦,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既要舊,又要牢,還不止這樣,木工的部分也壞了,好些地方得換新。」
我起身,披上睡袍,這時外面傳來最響亮的一陣雷聲,我站著不敢動,心跳得非常劇烈。
斐力素來不信任我的所謂感覺。他大笑起來。
「妳懂什麼?」奶奶的語氣中卻不含半點責備之意。接著她照例在沒有百分之百勝算嬴得這場爭論時,趕快把話題岔開。
她歎口氣,又把話題轉回郭家。
因此我定時上母親的墳,為她種植多種玫瑰香草。但我把這件事保密,不給任何人知道,甚至斐力也不知情。我不希望被人看破我內心的愧疚,有時我會跟墓碑說話,祝福她在另一個世界裏過得快樂,並向她訴說我的歉意。
「我早說她撐不過去的,她身子太虛弱了。真是世上少見的一個美人兒啊!妳父親可真當生命也似的愛她呢!」
「梅家人有時候是很古怪的。」她又補了一句,對於梅家採取這種超然的態度而且加以批評,在她是難得一見的,只有在她覺得情況過於違背常理時才會這麼做。
我長大了以後,見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害怕。有次我問奶奶:「為什麼我們對郭太太要特別客氣?」
「哎呀,我早知道我不會有事的。」
這時,她已看出史丹頓週遭的青年鄉紳,的確都不見得適合做我的終身伴侶,她也暫時不打算催我結婚。對我而言,這是緩刑。我只想安安逸逸住在家裏,繼續紙上的冒險活動。
「我倒沒想那麼多。」
他只有無可奈何的拿了張草圖紙給我試,我表現很好,於是他們開始放心讓我替真的地圖著色。我多麼喜歡這工作啊!碧藍海洋是我最心愛的色彩,工作中我彷彿聽得見珊瑚礁上海濤澎湃,美麗的熱帶女郎全身上下戴著花環,黑膚的孩童光著身子奔向海中,狹長的獨木舟破浪駛來,我像身歷其境。
「呃,大概只有郭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他們通常就是談郭家,郭家得到有意的栽培……日子過得好……有了事業……主要就是這些事。我母親常說:『看看郭太太,戴了那頂紫帽子……像有錢人家太太一樣上教堂去。誰會知道,才不過幾年前,她也跟我們一樣,身無分文呢?』」
他的助手也嘟囔道:「老天爺!」
我又點起一根蠟燭,脫下睡袍及拖鞋,豎起枕頭,鑽進被裏,靠坐在床上,開始讀那本日記。
「多麼奇怪的發現,」我說:「誰會把這麼一個房間封起來呢。」
「孩子要是落到她手裏呀,這下可不知會成什麼樣子呢!」我聽見奶奶對鄧傑明這麼說。
「就這麼辦!」
「她下葬快有一百年了。」
「這裏原來有一扇窗子。」他道。
又一陣雷,又一陣,又是一陣。
奶奶運用鐵腕政策管家與治理農莊,非常有效率。她親自主持所有的慶典及賽會,性情和順的教區牧師和他那位「漿糊腦子」的牧師娘,對奶奶的一切安排都俯首帖耳。奶奶嚴格規定早晚禮都得有一定數目的出席率,莊上男女僮僕每個禮拜天都逃不了要上教堂,不消說,斐力和我更是每個禮拜要向教堂報到,我們分侍奶奶兩旁,一人牽她一隻手,規矩端莊的走進教堂。梅家在教堂裏有特定的一排座位,旁邊是一扇梅氏祖先於一六三二年捐建的彩色玻璃鑲畫長窗,畫的是耶穌基督在客西馬尼花園蒙難的故事。
我仔細看看那塊害我跌倒的石頭,才發現原來蔓草中有圈石塊,圍出一方墓地,這兒是梅家世傳的墓園,怎麼會有墳墓被蓋在雜草中呢?
「老鄧,我要幫你們著色。」
什麼地方的鐘敲了一點,我確信今晚是睡不著了,除非把日記看完,我絕不可能入睡。
頂上又是一陣轟雷。
「長不出來的!」他愁眉苦臉的說。
我幾乎要掉頭逃走。
我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好在奶奶對於拆散我們的主張也大為光火。
「那麼我們最好找出被擊中的是什麼地方。」
「沒有人提?妳是說不准談這件事?」
「妳真的不記得……」
暴風雨後的整修工作非常繁複,倒不是說損害多麼大,但牽涉到需要整理的地方,卻比我所預期的要多得多。屋頂是最重要的部分,郭威廉率領工人,首先把它補好。
我覺得這個房間裏,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雖然我那麼害怕,但我體內另有一種衝動,不完全是要強迫我留下,可是它在哀求我留下。
「梅安安之墓,逝於一七九三年二月六日,享年十八歲。」
「當然有囉……多得快數不清了呢。」
「妳到底知不知道另外有個梅安安?」
我開了道門縫傾聽,屋子裏靜寂無聲。
斐力每次到店裏去,也跟我一樣興奮,回來時會喋喋不休談上好幾天。我們家塾的課室牆上,也掛了一幅大地圖,奶奶每逢來探視我們上課的情形,必然會順口就地圖出幾個問題考考我們,因此地理順理成章變成我們最主要的課目,奶奶見我們對地理這麼有興趣,覺得十分歡喜。
「拆散這對小兄妹?甭想!」她吼道,同時斬釘截鐵的表示,她身為父系祖母,天經地義的有權擔任孫兒女的監護人。外婆爭不過她,只有俯首接受妥協條件:每年夏季接我們去齊郡住幾個星期;她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可以來探望我們,在梅宅住一夜。每次來她都會帶小洋裝送我,帶小水手裝給斐力,我們生日或過聖誕節,還能收到小襪子和小手套。
奶奶和我跟在後面。
恍如眼前就是我自己的墳墓。
她不快樂,我想,我覺得在屋子裏,在她墳上都有這種感覺。
我關上抽屜,我覺得自己在偷窺別人的東西。而且在這寂靜的深夜,在這奇怪的房間裏,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眼睛在監視我,更詭異的是,它們在指揮著我繼續。
斐力還告訴我,柯家外婆提議,把我們兄妹拆開,她帶一個,奶奶帶一個。好像我們是什麼糖果餅乾,可以任意分來分去似的。這件事大大傷了我對外婆的感情,從此我一直不大肯相信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斐力,他總是陪伴我、照顧我、保護我,並且用他比我多五年的人生經驗指導我,即使我們不免偶爾拌拌嘴,但他不開心的時候,我比他更難過,也更覺得他對我的重要性。
「有什麼困難呢?」我問。
「好大的暴風雨啊,真難以相信!我從床上坐起來,大叫:『懲罰他們吧,神啊!只有這樣,才能讓世上的罪人悔悟。』」
但這豈不是一場挑戰!何況心頭走馬燈似的思緒蜂湧而來,一個又一個為什麼?為什麼?
我看看放在我梳妝臺上的日記本,打開地圖,是一大片海洋,偏北是羣島嶼,再隔一段距離,又有座孤島……孤零零一個,旁邊有幾個小字。我費力細看,字又小又不清楚,終於看出是「天堂島」三字。
「這是什麼意思?」我低語道。
「什麼記號?」
一談到技術方面的細節,我就變得昏昏欲睡,但是斐力卻對每個步驟都有問不完的問題,我聽不下他們的談話,只有在一旁瀏覽牆上的掛圖。這些圖大都是兩、三百年前作品的複製品,我利用這機會想像那些勇敢的探險家,初臨一片新土地時所懷的心境。
也許這是我事後自己想出來的,可是我覺得像有什麼東西……或許是某個人……趁著今夜,把我召來此處……我就是那個注定要來發掘秘密的人。
眼看著從郭太太這裏,再也問不出什麼了,我決心去戴老太太家碰碰運氣。
「讓我先檢查一下損壞部分的鑲板,壞掉的板必須全部換新,否則慢慢會腐爛脫落的。」
但是我對那個角落依舊滿懷好奇,有時我故意趁天黑後跑到那兒,的確有種古怪的感覺——我彷彿聽見輕微的悉蘇窸窣聲……有什麼東西在那裏面?有一次我宛然覺得肩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又似乎聽見嘶嘶的低語……
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闖入我的思緒裏。
「妳看妳,就愛沒事去看人家墓碑上寫些什麼字。」他乘機調侃我。
有幾個僕人也來了。
「目前也只好這樣,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克服技術上的困難的。」
我謹慎的踏前一步,注視著那個五斗櫃。
「當然,窗子,應該要有窗子。」
父親曾計劃接走斐力,但奶奶一直從中阻撓,我猜她怕斐力也會被帶離祖宗傳下的事業。父親只有把長子交給奶奶照顧,自己跟新家眷住在一起。
空氣中瀰漫灰塵與碎石屑,像有一層霧,但霧後……的確是一個房間……房間的陳設,好像主人隨時就要回來。
「你是說……這棟房子?」
但是十八歲的我怎麼聽得進這種話呢?
我十歲時,外婆因心臟病去世了。
「妳有九十歲了,戴老太太,妳這麼長壽,真是好福氣啊!」
「聽說梅宅遭到雷擊了,」戴利老太太像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說道:「是屋頂吧?對吧?」我覺得她口氣似乎帶著失望,好像這還不夠嚴重。「還有葛家,也被擊中了,誰叫他們一家都游手好閒。妳可知道,他們竟替那個小愛梅買了一副純金的鏈子和鎖片?她那麼小……」
家裏有個據說會鬧鬼的地方,是二樓走廊上一個黑暗的角落,走廊到這兒便突然中斷,無路可走——像是當初建築師在把房子蓋到這裏時,突然決定這樣就夠了,不必再蓋下去,就此草草結束,才留下這麼一塊死角。
下午的酷熱一直未退,晚餐後,我們無精打采的坐著,奶奶說,今天太熱,她不去史丹頓鎮了,我認為她的決定很明智。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實在對郭家的歷史毫無興趣,覺得很不耐煩。
奶奶還常塞一些名貴的小禮物給郭太太,一般施捨給窮人的東西——如聖誕節的毯子或煤炭什麼的——她連看都不會看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送郭太太的東西跟送朋友的一樣:松雞兩隻、牛蹄凍一盆……郭太太雖然不屬於仕紳階級,但也不像僕人那麼低微,她的地位介於兩者之間。從前她公公和丈夫在世時,都是一流的木匠,現在傳到她兒子威廉手上,生意更加興隆。
我不知道我站在那裏盯著扉頁看了多久,我完全不懂,我覺得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在引導我,我被引導著去找到她的墓——而現在……這本日記。
奶奶除了在史丹頓莊園當家,每天還得驅車上史丹頓鎮一趟,她叫巴約翰駕車,戴老太太的曾孫小湯姆坐鎮車後。
我話中的諷刺對她全無作用,她只裝出很明理的模樣,點點頭說:「說得好。」
「我相信上帝一定很高興接納妳的忠言。」我克制不住,諷刺的說。
我喊道:「真是封起來的,太奇怪了,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心急速跳動著,快得令我不舒服,我打了個寒噤,僕人說那兒鬧鬼,我也半信半疑,照目前的情形看,很可能是真的。
有種衝動帶領我走上前去,我把蠟燭放在櫃頂,試著去開第一個抽屜,抽屜卡住了,不易打開,我再用力拉,它慢慢滑開。裏面有東西,我低頭細看,有一頂綴著薄紗和羽毛的小帽子,配著一個鑲鑽石的別針,還有一頂飾有白色的小花朵。
「那麼你們只有繼續以人工著色囉?」
「她是個好管家,這樣的人不容易找呀!」
奶奶非常鎮靜,指揮若定,大家把各式各樣的容器都搬上來接雨水,一陣忙亂與興奮,使我們幾乎忘了外面的風雨,只有雷聲不斷。
「雨水會灌進來,」斐力道:「得趕快找出破漏的地方。」
我覺得很洩氣。似乎沒有人知道從前那個梅安安的事。可是戴老太太應該是她死後不久就出生的,她生長於這個區域,難道不會有人提起過梅安安的名字嗎?我知道村子裏的人,把我們家每件事都當新聞傳誦,梅宅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都是大事。
「好奇怪喲……我把雜草拔掉,只是想看看葬在那兒的是誰……沒想到竟會看見自己的名字……」
我去提了些水,又在抽水機旁找到一塊抹布,用力把銅牌擦洗乾淨——突然我渾身一陣寒戰,我跳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確定。」
「沒問題,郭先生,」奶奶道:「你需要什麼,告訴我就是了。」
但是戴利老太太對於宗教論爭毫無興趣。
那日午後,天熱得既不宜外出散步,也不適合騎馬,我只好躺在花園樹蔭下的一張長椅上,聽蜜蜂嗡嗡叫。丁香已開完了,花都被我們摘了做成香囊,放在抽屜跟櫥櫃裏,因此蜜蜂都在紫籐花架上忙碌。我懶洋洋的望著蜻蜓點水,飛過池塘;一絲金光閃過,是塘中魚兒游泳,自然中彷彿有種張力,一切都靜止……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
「怎麼了?」我問。
「那一年呀?」
我陪奶奶下樓,斐力也回家了。他迫不及待的去看那房間。那天晚上,這件奇事就是我們談話的主題。
我從沒見過爺爺,「兩婆之戰」之前很久他就去世了。
「當然。」我裝得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的樣子,因為她越裝得聖潔,對我越有利。「我在墓園裏發現一座墳墓上有我的名字,嚇得我渾身僵冷,不知道我死後,墳墓會不會是那個樣子。」
「妳有沒有聽說過,很多年前,梅家有個叫梅安安的女孩?」我岔開話題,不想聽她胡扯。
我在關上抽屜的同時,發現第二格抽屜裏,有東西突出來——似乎當初太匆忙,來不及把它關好。我費了一番力氣,也把它打開了。裏面有些襪子、手套、圍巾等,我伸手觸摸時,只覺得它們又冷又濕,給我一種噁心的感覺。回房去吧,理智在提醒我,三更半夜,妳到底想在這裏幹什麼,明天跟斐力及奶奶一塊兒來不好嗎?她若發現妳來過這裏,會怎麼說呢?「妳不服從命令,郭威廉說地板可能會塌陷,隨時有危險的。」
「我怎麼知道。本來也不是只有妳一個人可以叫安安呀!」
天黑以後,僕人都不肯走近這一帶,他們也說不出緣故,只是覺得這兒陰森森的。傳說許多年前,有人被封死在牆裏。
大家都說:熱得沒法子幹活,熱得不能動,熱得連呼吸都難。
「我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奶奶道:「現在怎麼辦,我想我們該先查看一下這些傢俱。妳說這裏本來有扇窗子?就從窗子開始好了,把它恢復原狀。至於傢俱……封起來這麼多年,可能都腐朽了。有多少年呢?誰知道?至少不是從我這一輩開始的。先叫人來把它們弄弄乾淨。」
「在哪裏?」
「這時代的問題就出在這裏,年輕人……不肯用腦筋,我已經再三叮嚀家人,我臨終一定要請牧師來悔罪……雖然我一輩子清修……」
我開始爬樓梯,每走一步就停一下,暗自慶幸我對這地方十分熟悉,知道哪裏踏上去就吱吱作響,可以避開那些地方。
暴風雨持續了一個小時,我們不斷把一桶桶雨水倒出去,同時盡力使損害不至於擴大。雨終於停了,灌進來的水柱,漸漸也變成小水滴,大家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我回頭瞪著他。
「生死有命,少說兩句的好,梅太太!」老鄧溫和的頂她一句,鄧傑明是少數敢跟奶奶頂嘴的人之一,但是奶奶說,要不是看在他十二歲起就在店裏幹活,像他一般精通製圖業的人世上難尋的份上,才不吃他這一套呢。
「沒有,這件事從沒有人提過?」
自從父親再婚起,奶奶就不曾說過半句有關荷蘭人的好話。
「封起來了。」他說:「似乎在非常倉促的情形下封的。」
從小,我印象裏的郭太太,就成天裏裹著一身黑嗶嘰衣服,一副不可侵犯的凜然神情,使得斐力和我都望之生畏。
我把它放在櫃頂上,翻開來,便不由得輕呼一聲,扉頁上竟寫著「梅安安十六歲生日,一七九〇年五月。」
「斐力先生認為這棟房子被雷擊中了,」奶奶說:「不要慌張,損害不會很大。我們找到地方再看。哎喲!」
梅家人曾數度完成環航全球的壯舉,早在伊莉莎白女皇時代,他們已在海上揚威了,奶奶始終堅持,英國能有今日強大的海軍,全是梅家人的功勳。
大門另一邊的弧窗裏,掛著一幅巨大無匹的世界地圖,每次站在它前面都給我一種神奇美妙的感覺,我正前方面對著亮麗的藍色海洋,左邊是非洲,右邊是美洲,大部分的土地塗成綠色,但也有一小部分是黃色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像隻老虎,它左邊就是英倫三島,看來怪不起眼的。地圖上最令人興奮的一樣東西,就是右下角的一個金字簽名:「梅靜生繪於一六九八年。」
郭威廉道:「對不起,梅太太,不過妳該等兩天再做這些事,先讓空氣流通一下,可能會有害健康……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這也很有可能,你們家在這裏做木匠業已經很多年了。」
我聽見雨水打在窗上的聲音,斐力與詹寧斯率領僕人,匆匆上樓去了。
「我還沒有一百歲呢,梅安安小姐。」
「我丈夫湯姆比我大,他是一八〇八年出世的,那時這女孩也死了滿久的了,對不對?不過妳剛提的這個年份倒很特殊,這一年對我們郭家的事業而言,是頂要緊的一年。」
奶奶見我愛到店裏去,也很高興,因此下午上完課,家庭教師常帶我散步去史丹頓鎮,讓我在店裏消磨愉快的幾個鐘點。
我不解的看看他,他解釋道:「這個房間是郭家的木匠封的,很可能是我祖父,他喜歡用這記號,我們現在仍在工程上做記號,已經成為傳家商標了。」
我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斐力。
他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他剛拆下的木板。
下次我去墓園時,特地找園丁討幾株玫瑰花苗,準備為安安種在墓上。他抓抓頭皮,說植苗的季節早已過了,很勉強的給了我和-圖-書一些,我又跟他要迷迭香。
「是嗎?寫在哪一篇哪一章?」
「哦?」斐力道:「那倒有意思,我還以為只有妳一個人叫安安這種名字呢!」
「妳記不記得小時候聽人談過的任何事情呢?」
有一天,我正替母親墳上的花草澆水,卻一不小心絆到旁邊一塊突起的石頭,跌了一跤,把膝蓋也擦破了。
我想,這麼說似乎還太含蓄了一點。但是我事實上對郭家的商標毫無興趣,發現這房間像一場精采的冒險,才是我興奮的主因。我猜測著誰會住在這裏,為什麼人家要把它封起來?房間是搬不走的,要消滅一個房間,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封起來。
接著我又聽見了,就在我們上面,我聽見石塊墜落地面的聲音。
「哎呀!我可沒有這麼說呀,安安小姐。」
梅家人曾於十七世紀時追隨杜雷克船長出航,是有史可稽的事實,但一開始他們航海的目的,便朝與世俗不同的路上發展,他們不以擒獲西班牙人或荷蘭人的船艦為職志,卻只想用紙筆勾劃出全世界的輪廓。
「別擔心,梅太太,」詹寧斯道:「事態還不像我原來估計的那麼糟,郭家一開門,我就去找他來修。」
我用發抖的手指翻開後面,上面寫滿了纖小清晰的字跡。
但我最想看的,還是那本日記。
我翻來覆去,天亮了我就去看,會有什麼害處呢?我小心點就是了,郭威廉是怎麼說的?地板會不牢嗎?不潔的空氣會令我中毒?
「然後呢?戴老太太,然後呢?」
「妳?安安小姐,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啊!」
「好吧,他們的生意的確越做越好,我想人家因此很眼紅他們。」
父親剛跟我母親成婚時,也住在家裏經營祖業,他自小受的教養與斐力一模一樣。若是母親還在世,他也可能一直留在家中,按照奶奶希望的方式生活。但是母親死後,他覺得老家的生活變得無法忍受,凡事都會挑起他痛苦的回憶,甚至他還可能憎恨造成母親死亡的我,於是他到荷蘭的一個製圖商那裏去,換個環境休養一陣子,設法忘懷喪妻的創傷。荷蘭有不少先進製圖商,他可以順便學習一些新技術,當時奶奶一定認為這是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這是好僕人表達忠心的一種方式,」奶奶像從未考慮過這問題似的,想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郭家自己又不缺錢,郭太太肯來幫忙,是看得起我們……妳要記得,她可不像別人一樣,指望我們家的薪水來養家活口呢!」
奶奶告誡我道:「眼睛不要長在頭頂上,小姑娘,這一帶就這麼幾個合格的年輕人,妳早晚得挑一個。挑精揀肥,等久了說不定一個都不剩了,到時看妳怎麼辦。」
奶奶認為,梅家的聲名會在世界史上永垂不朽,日後無以數計的航海家以及陸上探險家,都從梅家受益匪淺。
有一天,老鄧談起他希望能在地圖的印刷上,達到一個大突破,光靠石印就能產製大量而廉價的彩色地圖。
「不應該啊!大家都在說,他們郭家好像做什麼都不會錯。我記得好久以前……我只有一丁點兒大的時候,他被逮著了,那個叫什麼來著的?該死,我想不起來了,大概叫湯姆吧?就叫他郭湯姆好了。他偷獵松雞,當場被逮到,獵物就藏在他外套裏面……於是把他押到鄉長面前……結果妳知道怎麼樣?郭家人到梅宅去求情,大家眼睛都還來不及眨呢,郭湯姆就大搖大擺,神氣活現的放出來了。妳怎麼說偏袒是不好的,大家都不喜歡這樣,好像梅家什麼都要順著他們姓郭的。」
暴風雨前三個月,我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照顧我七年的女家教兼保姆接著就離開了。我明白這表示我不再需要受教育,奶奶也開始為我物色佳婿了。到目前為止,雖然有不少青年紳士來拜訪,我還沒有一個中意的,我心目中愛情絕不是這麼陳腐乏味的。而且想到要跟一個鄉下仕紳共度一生,我就覺得索然無味。
郭威廉叫道:「天啊,我從來沒……」
暴風雨緊跟有史最酷烈的熱浪而來,那陣子氣溫驟升到攝氏三十五度以上,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嬰孩被熱死了,日常話題免不了都要扯到天氣上。許多信徒聚在教堂裏祈禱求雨,最有趣的是一位年屆九十的戴老太太,她年輕時生活不怎麼檢點,直到七十歲才改邪歸正,現在卻扮著一副女先知的神態,大聲疾呼:土地乾涸、穀物欠收、牲畜渴死,都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最後審判的日子就要來到眼前了。大多數人對她都嗤之以鼻,可是暴風雨那晚,卻不由得人不信心動搖了。
戴老太太聳聳肩膀。
「這個梅安安是誰啊,奶奶?」
我出去巡視一下村裏的情形,許多樹被吹倒了,但空氣中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滿地都是水窪,似乎全村的人都跑到外面來等待上帝最後的旨意。
梅家老屋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但是我一輩子生於斯,長於斯,對於它的許多特色往往視為理所當然。
兩名女僕把歇斯底里的同伴帶下去照顧。
今年長不出來,我明年會再栽,我暗自忖道。我清理乾淨墓地,把花苗栽上,使這塊地方煥然一新,又有人在關心死去的梅安安了。
詹寧斯跟奶奶一樣冷靜,他細看了損壞的地方,說道:「只有等明天修理了,梅太太,明天我們找郭木匠來。」
「我不知道,一般人死前,總該有機會懺悔一生的罪孽。」
有時奶奶也會跑來,若有所思的注視著我工作。眼看著一雙孫兒女都有志繼承祖先衣缽,她心中該是無限安慰的吧?奶奶最愛幫別人安排生活,她認為只要她插手,事情就會變得更好。
「我認為我們該拆掉這面牆,這裏根本不該有牆,鑲板的質料也比別的地方差很多。」
我上樓去看他們工作,結果成為第一個踏入那房間的人。
「唔,那我倒要去看看有沒有梅斐力的墓碑。」哥哥開玩笑的說。
從前郭太太在我們家做過管家,現在她已退休,跟兒子住在一塊兒,跟我們仍有來往,奶奶還不時差我送些東西給她。
她一點也不感興趣。
當時我以為,解開一切謎團的答案已在我手中,這就是那個被遺忘在墳墓裏的女孩的日記,她就是抽屜裏那兩頂秀氣的帽子還有那件披肩及那副手套的主人,她跟我同名同姓,只是比我早生了將近一百年。
他聳聳肩膀,他不是個很有想像力的人。
「戴老太太,」我說:「墳墓裏那位小姐,應該是在妳出生前不久去世的,妳真的沒有聽過別人談到她嗎?」
我拿起日記,轉身要走。遲疑一下,我又從抽屜裏取出剛才放回去的那張地圖,拿著蠟燭,悄無聲息的回到自己房裏。
「一定有個理由。」我道。
一進房門,我便由更衣室鏡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我臉色蒼白,眼神非常狂野,我還有點發抖,而且興奮得不得了。
斐力十八歲時,已成為我心目中最聰明的人,他告訴我,辛苦得來的東西往往比生來就有的更受人珍惜,他說的就是奶奶。奶奶是嫁給爺爺之後,才晉入地主階級。住進這棟有兩百年歷史的老宅,可是梅家再也找不出比她更以姓梅為榮的人了。
他敲敲牆壁,搖搖頭。
我衝了進去。
「怎麼回事?」她問道。
奶奶既喜且惱,喜的是我對製圖業的歷史相當有概念,惱的是我竟膽敢跟她頂嘴,而且用的都是她自己說過的話。
我們很早便各自回房,熱得令人難以成眠。凌晨兩點左右,暴風雨開始了。我才進入半睡眠狀態,立刻就被頭頂上一陣陣暴烈的雷鳴驚醒,由床上坐起,久候不至的暴風雨終於來了。
我去找奶奶探口風,奶奶卻只輕描淡寫的罵聲荒唐,就派我替她跑腿送東西給鄰居去了。她三言兩語就否決了這件事,就像當年攆掉外婆一樣,實在教人不得和-圖-書不佩服。
「我就說妳這名字很奇怪,為什麼他們要幫妳取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
我知道再也問不出任何有關梅安安的事,便告辭回家。
我想只有郭太太可能知道一點有關那個埋骨荒墳的梅安安的故事。
奶奶聽了正中下懷,笑得簡直合不攏嘴。她一定暗自慶幸沒有讓外婆把斐力搶走,否則他長大,不被栽培成一個建築師或律師才怪呢!
「他們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家告訴我……」
「這是我一輩子清修祈禱的結果。」
我突然覺得非親自去看一眼不可。有何不妥?我望著天花板……上樓……沿著走廊。
「他們做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店門口刻得有字,說是一七九三年創立的,我問妳的那位小姐也是同一年死的。」
「剛好挑中。」奶奶簡單明瞭的答覆我。
她死於一七九三年,距今將近一百年,當時這地方的生活情形是怎樣的呢?可能跟現在差不多,鄉下的生活向來變化極少極慢。外面的世界卻不斷有大事發生,她死的那年,法國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法國皇帝和皇后不久就上斷頭臺了。
「呃,妳是個小姐嘛!」
「有記號。」
「啊?什麼?不就是妳嗎?」
斐力二十一歲時完成了教育,便開始看守店舖,跟老鄧學習製圖業的經營訣竅,奶奶對他十分滿意。
「你好好檢查,」奶奶道:「查完我們再談。」
「妳從現在就要悔改以往犯下的罪孽。」
我又說:「我認為他們至少該把傢俱搬出來。」
我最喜歡與他並轡馳馬,立刻便接受了這項邀請,可是我仍然忘不了死去的梅安安,這位埋骨荒草的神秘女郎,在我心頭縈迴,揮之不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荷蘭人還買進便宜的黑白地圖,著上彩色以高價出售牟利,這種手段真是無恥。」她試著自圓其說。
「妳為什麼對她那麼有興趣?」他問道:「只因為她有跟妳一樣的名字?」
郭威廉在屋頂上待了好一會兒才下來,臉色十分凝重。
我讓燭光照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燭光下,污跡似乎更為明顯!比白天藉著走道裏透進來的天光下更清楚,床畔那面牆上的污跡是什麼……另外一面牆上也有?我舉高蠟燭,不錯,天花板上也有。
或許這也不過是我聽了古老的傳言,一個人胡思亂想,無中生有,跟我在地圖上著色時,覺得置身於珊瑚礁的海灘一樣。
房間不大,所以才能掩飾這麼多年,不被發現。裏面有一張床,懸有藍色天鵝絨的帷幔。在厚積的灰塵下,看來似乎是藍色的。有個小小的五斗櫃、兩把椅子、一張梳妝臺,一把椅子上,還丟著一條三角形的鏤花披肩和一副手套。我好奇的瞪著這一切,彷彿直到房間被封的前一秒,這裏仍然有人住,而且房間的主人連收好披肩,拿開手套的時間都沒有。很明顯的,原來住在這裏的是個女人——就算沒有那幾件女用的物品,我也有把握斷定這是個女人的房間。一切擺設都非常女性化,梳妝臺周圍點綴著荷葉邊,檯面上丟著一柄手鏡,供她隨時顧影自憐。
不幸的是,父親就此留在荷蘭不回來了,不久他就娶了一個名叫瑪嘉的荷蘭出口商女兒,更令奶奶生氣的是,父親婚後便轉業幫岳父做起生意來,為了不值一顧的「商業」而放棄輝煌的製圖業。他們還生了好些個我們從沒有機會晤面的弟妹。
「什麼意思?就算它不容易,你憑什麼認為我無法勝任?」
奶奶不喜歡談這種事,立刻岔開了話題。
「是啊!」我有點不耐煩的說:「大家都知道郭家越來越發達了。」
她正躺在床上,一見我來,那雙貪婪的眼睛,便盯著我手中的籃子不放。
「郭家的記號。」
雷雨並不常見,有也很快就過去,但這次雷雨似乎集中在我們正上方,雷響一陣比一陣急。
我真失望,郭太太心裏只有她家的店,對於刻著我名字的墳墓,卻沒有半點兒興趣。她自顧自喋喋不休的誇她兒子手藝好,生意好,正計劃交一部分到她孫子手裏:「我兒子威廉說得好。年輕人的責任心要從小孩時開始訓練,梅安安小姐,妳知道,早點兒給他們找份正當的職業,比什麼都有益處,所以這一帶的人對我們郭家有那麼好的口碑。我們的家教也有關係呢!」
「我長大以後,」斐力道:「也要坐船到世界各地去測繪地圖,然後用金色把名字簽在我做的地圖上。」
我們都坐在奶奶的小客廳裏,傾聽著漸漸遠去的雷鳴,啜飲著熱甜酒,每個人都說這是永遠難忘的一夜。
那天晚飯桌上,我跟奶奶說:「今天我在墓園裏發現了一個荒墳……」
一夜暴風雨之下,村中房舍大都損失匪淺,我們的老屋也未能例外,但也正因此才會有那次意外的發現。當時我十八歲,我哥哥斐力二十三,往後的歲月裏,每逢追憶往事,我總覺得那場暴風雨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我也漸漸對製圖案有更深入的認識,老鄧拿了一張第二世紀繪製的地圖給我看,我才知道人類對世界的觀念,在過去一千多年中,產生了多大的改變,因此我對製圖家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在著色的下午,我編織著一個個瑰麗的夢,夢境裏有遙遠和恆古的冒險家,在崎嶇的路上繪製地圖,使後來的人不至於迷失。
我回到家後,心神慢慢鎮定下來,小孩子跟長輩取相同的名字是常事,往往同樣的名字在一個家族中會再三出現。安安,她去世時也不過跟我現在一樣大。
「令堂待人親切和藹,」郭太太回憶道:「我永遠忘不了她去世的那天。唉!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沒聽說過。」
郭威廉一早便趕來修理屋頂,他說附近還有一家也被雷擊中了。人們說,這是百年僅見的大雷雨。
奶奶最心愛的當然還是祖傳的店舖,通常地主階級是不經商的,但是我們這店舖卻相當不尋常,甚至可說是梅家歷代榮耀的紀念碑。
「我們來喝點東西,暖暖身子吧!」奶奶說:「調一些熱甜酒好了。詹寧斯,就麻煩你,我們在我的小客廳裏喝,另外在廚房裏也做一份。」
「奇怪得很。」他道:「我去找梅太太談談吧。」
「巴克斯特挾技自珍,不肯讓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出來的。不過我還是可以猜出個大概,我相信他用了一套不同顏色的版,但是印第二道或第三道顏色時,必須把位置對準,這一點在印製地圖上尤其重要,真正是所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點沒對好,印出來的東西就不成樣子了……妳明白嗎?」
老鄧認為我不久就會因厭倦而放棄這工作,他錯了。我非但越做越起勁,而且越做越好。每一張成品老鄧都要仔細檢驗後才能出售,他稱讚我的作品都很完美。
我不耐煩再等,我非進去不可,可是我仍然等了將近半小時,我一直在附近徘徊,再三問他們是否可以進去了。最後,郭威廉終於說灰塵已不再四處飛揚,空氣也流通了一會兒,他陪我一塊兒進去。
我常去看望母親的墓,照顧墓上植的草木,我很想念她。雖然我從未見過母親的面,但是從外婆口中的故事,我在心目中塑造出母親的形象。母親又美又溫柔,像是天上的仙女,她十六歲就嫁給父親,次年產下斐力,她去世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外婆每次提起往事,便不由得淚眼婆娑。
但是一名女僕有點歇斯底里。
「對了,梅太太。」郭威廉說:「而且進來的人也要當心,經過這麼多年,我怕地板也不夠結實。」
「十八年了。」我說。
「我向來記性好呀!」
有些事很神秘,我似乎被帶引著發現這些東西,我覺得她似乎在墓中看著我,她要我知道她一生的故事。
一扇弧窗裏,擺著一具用極為美麗的藍色、綠色和粉紅色繪製的地球儀,我小時候為之著迷得不得了,每次跟奶奶到店裏來,我都要纏著老鄧帶我去玩大廳裏一個類似的地球儀,他一圈又和*圖*書一圈的轉動那個大圓球,讓我看海洋是多麼廣闊、海與陸的分界,更忙著指給我看一塊塊粉紅色內區域——全是大英帝國的領土。我也真的相信,若是梅家祖先不曾繪製這些地圖,探險家們一定找不到那些地方,更遑論征服了。
斐力和我的人生觀可說是背道而馳,但也許這反而成為我們相處得好的理由,我們可以互補對方的不足,而且我們又都自幼失母,父親滯居他鄉不回,只好相依為命。
「妳剛不是說她是什麼時候死的?一七九三年嘛!我們這個木匠店,也是一七九三年開張的,外頭院子的牆上就刻著:建於一七九三年。所以妳一說,我就特別有印象。」
我這是為什麼?我不過恰巧發現她的墓,她恰巧跟我同名同姓,又恰巧在我這年齡死去,這不過是一連串的巧合,為什麼我會忘不了她,好像她就活在我身邊?斐力說我生來就愛鑽牛角尖。就算我知道了她的遭遇,又有什麼意義?畢竟她已死了,不是嗎?
我望望斐力,又說:「墓碑上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樣。」
我想起家裏那個五歲起就常被鎖在碗櫥裏,聽大人恐嚇說,打雷是上帝對人間懲罰的女僕,只覺得她這種宗教狂,往往是世界禍亂的根源。
斐力九歲時已非常懂事,偷偷告訴四歲的我說:「外婆和奶奶都想要我們。」我們自覺有這麼多人要,是很神氣的事。
他指給我看,是一方刻出來的小圖案,有只長尾巴毛茸茸的松鼠,前爪捧著乾果,蹲坐地上。
他說:「我正在檢查這面牆,梅安安小姐,水從這地方滲進來,妳看看,」他拍拍那面牆,繼續道:「我認為這樣不牢靠。」
「鄧先生,請搞清楚,小姐並不等於白癡。」
我長大一點,才發覺奶奶一直不贊成父親跟母親的婚事,我見過母親的畫像,美麗得像仙女一般,可是也顯得非常嬌弱。奶奶就是嫌她身體不好,或者這也是她在生我時難產去世的主因。但是話說回來,死於難產的婦女那麼多,有些連嬰兒都未能保全——我竟能存活至今,豈不也可視為人生的一場小勝利?有次我就對斐力說:人類的延續是婦女具有堅忍不屈毅力的一個鐵證。他卻瞪著眼說:「你怎麼會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
我沮喪到了極點,因為不論我如何追尋,都找不到有關這位令我魂縈夢繫的梅安安的任何蛛絲馬跡,郭太太年紀差太遠,什麼也不知道;戴老太太卻只會嫉妒郭家的好運道,根本不肯專心和我談。
我輕手輕腳下了床,穿上拖鞋,披好睡袍,點蠟燭時,我的手有點發抖。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
奶奶聽說這件事,也覺得很驚訝,我陪她和郭威廉上去,又看了一遍那個房間,她覺得最怪異的就是封房之前,竟沒有把傢俱搬走。她對我說:「而且,如果他們只是不願意別人再用這個一房間,把門鎖起來不是更方便嗎?」
「可是妳記性好呀!說不定妳聽別人談過有關她的事呢?」
我道:「前幾天我去母親的墳上。」
我衝出房間,斐力在走廊裏。
我瞪大雙眼,心裏十分興奮。
「只要你覺得有必要,我相信祖母都會同意的。」
就要過去了,他們說,老天爺拜託降點雨水吧!
她閉上雙眼,點點頭。
郭威廉站在我的身旁。
「郭太太,那麼久以前的事妳怎麼還記得呢?」
我雖然只呆站了幾秒鐘,感覺上卻像好久,我瀏覽著整個房間,眼神卻不斷回到牆壁和天花板的污跡上。
「好吧,我倒替妳慶幸,戴利太太,一切都平安。」
現在安安的熟人該都已經離開人間,連村中最老的戴老太太,也是她死後才出世的。還有一位七十九歲的郭太太,說不定會聽她父母談到過安安。
大家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有時候她那個態度,好像她才是這房子的主人似的。」
下次我去郭家時,一定要找郭太太談談。
奶奶比較重視斐力的婚姻,因為他的妻子將來就是梅宅的女主人,而我是要嫁出去的。相信當年奶奶接納母親時,心中一定充滿了憂慮,果不其然,母親孱弱的身子於產下一兒一女便長辭人世,害得奶奶的兒子也落入一個「荷蘭婆子」的掌握。
我纏著大廚子烘培了一些郭太太最愛吃的杏仁糖,送到她家。把糖遞到郭太太手中,我便一屁股坐在她旁邊,開始追問。
「所以他們家該遭雷擊?只為他們游手好閒,又買了金鎖片?」
暴風雨前的寧靜,我想道。
奶奶也出來了。
「為什麼沒有人照顧她的墓呢?」
「等妳說可以,我們再進來,郭先生。」
「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我可以拿去給斐力和鄧傑明看,他們一定曉得。
外婆相形之下要來得多愁善感,她總是說,母親犧牲自己保全我,一定是心甘情願的。我聽了卻更難受,我連命都是讓人犧牲生命換來的,這是多麼大的虧欠啊!
這成為我的午後歷險,我或攀登叢山峻嶺,或橫渡河川,前途更有數不盡的奇遇在等待。
「當然,那時候我才一丁點兒大,」她繼續道:「可是一直是那個樣子,梅宅一直在替姓郭的撐腰,大家都這麼說。」
我躺在床上,輾轉難以成眠,我對這件事比誰都興奮。為什麼呢?我不斷自問,這是多麼奇怪的舉措,為什麼要費這麼多手腳把房間封死?正如奶奶所說的,為什麼不簡簡單單把它鎖上?
「只是一種感覺。」
我喜歡找老鄧聊天,他把製圖視作生命一般。有時候他帶斐力和我到印製廠去,告訴我們從前怎麼印地圖,現在又有哪些方面的改進。
我自幼生長在一棟都鐸式古老宅第中,接受奶奶的管教。最初,斐力和我周圍有兩大勢力對峙。就是梅家奶奶和柯家外婆,我們戲稱之為「兩婆之戰」。是從我出世——也就是母親去世——的同時開始的。
「有人暗中幫忙……別人告訴我……」
「俗話說『天助自助』,妳跟上帝比我們更接近,應該知道得更清楚才對。」
我的心跳得更為激烈了,這是一本皮面的大書,封面上浮雕著「日記」兩個大字。
「快一百年了,可不是嗎?妳沒聽說過她的事情吧?」
等到早晨吧,心底怯懦的自我勸道。
戴老太太說:「有些閒話……不,我記不起來了,有人說梅宅一位小姐突然死了,好像就是這樣。」
現在這種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呀!
我們家的店舖位於史丹頓鎮的大街上,是一棟古老的三層樓房,一樓大門兩旁,設有兩排弧窗,以供陳列商品。
他拿一張彩印的畫片給我看。不是地圖,而是一張全家福的畫像。
總算她還有點羞愧之心,說這句話時不敢正視我。其實她頂多修練了二十年。戴太太的丈夫死於海上,但甚至他還在世時,戴太太已跟各式各樣的男人搞七捻三,穢名傳遍鄰近的村鎮。
這就是那個無人看顧的孤墳中女孩的日記!
稍後,我回到家中,上樓察看郭威廉跟他的助手進行修繕工作的情形。
我扶住五斗櫃,突然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這發現太驚人了。
為什麼沒有人照料她的墓?別人的墓都好好的呀!好像人家埋葬她以後,就決心把她遺忘。
「有人歸主,也有人大賺其錢,自以為比我們大家都優秀得多。」
「我不知道,人人都罪有應得,聖經裏說的。」
我又催她:「妳一定聽說了什麼事。」
「這一夜真夠受的。」從馬房裏趕來幫忙的約翰說。
「妳似乎很吃驚。」郭威廉說。
「我在墓地裏發現一座多年沒有人照顧的荒墳,妳猜怎麼,上頭的名字竟跟我一模一樣,也叫梅安安,她是一七九三年去世的,那時她才十八歲呢!」
「老天會保護妳,是嗎?不過虔誠的信徒不見得一直能逃脫災難喲,妳想想古時那些殉道徒和聖人就知道了。」
「我說會在屋頂上,梅太太。」詹寧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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