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差點被抓成了「五.一六」分子

我答的全是事實,當然,重點是辯賀卿華說「巴格牙路」的來龍去脈。
林彪事件當時對我們這些老百姓來說,真是如同晴天來了個大炸雷,那消息傳來時,幾乎沒有一個人敢相信。太出人意料了!後來,林彪問題的材料一批一批地下發傳達後,大家才慢慢回過神來,在思想上確認「林副統帥」也變成反黨叛國之徒了。
我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群人中有人在叫這記者什麼,記者便對我們說:你們幾個人都不要離開,等一下我還要問你們的。
的確,竟然會讓那份攻擊他本人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公諸於世,就體現了毛澤東的這一特點。
那群人又大概是觀看了雲麓宮後,又折了回來,朝原來的路走了。
這類虛張聲勢的把戲,甚至我與我的青年近衛軍夥伴也搞過。例如,前面章節中我說到的,為表示對「省無聯」的同情與支持,我與市第七中學的幾個紅衛兵,一時興起,也以「青年近衛軍第28團」的名義,在大街上貼過幾張支持「省無聯」標語之事。而這什麼「青年近衛軍第28團」則純是我們幾個聊天時突發臨時想法的產物,從未真正搞過,而且,標語貼完,這虛構組織的任務便告終。為什麼起了這個「28團」的名字?是當時聽說林彪副統帥在紅軍井岡山時期曾領導過紅軍第28團,故借來一用。後來,有人反映到青年近衛軍總部,說大街上冒出了一個不在組織序列中的「青年近衛軍第28團」,而且擅自支持「省無聯」,總部派人一查,知道是我們這些原在總部「紅色尖刀排」的人幹的,便訓了我們一頓。
兩個警察看住了我與韓兄,不讓我們再說話。
當記者還欲問什麼時,一個警察過來,要向他說什麼,那記者隨警察就走了。
一九六八年,中央成立清查「五一六」項目領導小組,陳伯達任組長,謝富治、吳法憲為成員。
所謂「五.一六」,起始不過是北京一個只有幾十名激進「極左」、有著「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思想傾向大學生的紅衛兵小組織,他們於一九六七年七、八月間,在北京貼出了一批「砲打周恩來」內容的大字報與傳單,爾後又在北京鋼鐵學院其「五.一六紅衛兵團」總部裡召開過有幾名外地同觀點紅衛兵參與的部署「砲打」的會議,會上,又搞了一個籌備發展其組織的成立各路「方面軍」(仿效紅軍時期的「方面軍」建制)的人員名單。其實,那名單上的各個「方面軍」,也就都是只幾個、十幾個紅衛兵成員而已,如其所謂「第八方面軍」成員,則不過就是串連到北京偶而參加了「北鋼會議」的長沙市一中幾個中學紅衛兵。
清也罷,批也罷,辦我的「學習班」也罷,我當時也無所謂了,反正這又不是我個人做了什麼壞事醜事,而是整個造反派的事,只要莫將我的自由剝奪,就隨他去。何況對那批判,經過「一打三反」,也早聽麻木了,不會對自己構成多大的心理打擊。
沒過幾天,人們都知道是林彪出事了。
抓「五.一六」運動,也是文革中一件離奇的事。可以讓成千成萬的紅衛兵鬧造反,但那幾十個狂熱極左紅衛兵的活動,卻不知何故,竟然導致了中央高層長久的關注,而且,為此事還在全國範圍內搞得沸沸揚揚,並累及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們。特別是國內形勢已趨向平靜了的一九七一年中,卻仍又在全國掀起清查運動,而且其聲勢更大、範圍更廣,真令人莫名其妙。
至於,玩「少數派」時髦遊戲卻並不真是認真者,文革中是常有的。在文革初,湖南大學紅衛兵造反剛剛獲得第一個回合的勝局時,蘭州大學附中一個姓王的中學生紅衛兵,串連到長沙後,便出頭做了一個當時反對湖南大學紅衛兵的「少數派」,寫了一份名為《砲轟「湖大」司令部》的大字報,公開與湖南大學紅衛兵和當時的主流觀點叫板,而為省委市委作辯護。當時紅衛兵是響應毛澤東的號召,「砲打」各級黨政領導機關的「司令部」,可這位小將卻反潮流要「砲轟」湖南大學紅衛兵的「司令部」。一時,這位姓王的中學生立馬成了省委市委領導心目中的革命紅衛兵,不僅大力讚揚他,還為他的大字報變為傳單張貼,無償迅速提供印刷廠等服務,而且派員與他聯繫,使這個來長沙串連的中學生,出足了風頭。但以後,湖南的文革卻再沒有了他的痕跡,因為他的遊戲玩完了,走了。
查了一段,自然沒查出什麼他們需要的東西。但當時,全省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在升級,到處又是轟轟烈烈的大標語,宣傳清查「五.一六分子」。已全部將侯川江等造反派分子踢出、而換成由文革前的黨支部成員與政治骨幹分子組成的廠革委會,也在廠裡搞了幾次批判大會,讓我與侯川江等再次成為受批的靶子,那批判的內容,則仍是「一打三反」時批判的那一套,無非是說我們「造了無產階級的反」之類。
我們被中斷的愉快心情,又慢慢回來了。貫穿著知識交流的聊天,繼續又進行。
到一九七一年四、五月間,根據中央的再次指示,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各行各業包括軍隊在內都不例外,無處能免。結果,那場運動在全國「清查」揪出了數以十萬計的「五.一六分子」。而這些所謂的「五.一六分子」,基本上都是不知「五.一六紅衛兵團」為何物的無辜者。而之所以被當成「五.一六分子」,則完全是他們所在單位的領導為體現自己在執行中央指示,而將一些平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有問題」的人,再戴上一頂「五.一六分子」的帽子而已。
一個警察對他說:你不要鬧,先跟我們到分局去,你就知道你犯了什麼法!
但是,林彪問題的文件材料中,真正最令人驚駭莫名的,則是那份《五七一工程紀要》。那材料之中出現的前所未有的許多咒罵毛澤東、攻擊國家當時社會制度的語句文字,甚至使照本宣科讀文件的人,其聲音也要嚇得變小。
那瘦高個又問:剛才誰在說「巴格牙路」?
然而,北京卻還是由此很早就搞了一場「清查五.一六」的運動。關於這場抓「五.一六」運動的起源與終結,據原北京市委書記吳德在《十年風雨紀事》一書中說:
「五.一六」問題愈是嚴重擴大,所謂「五一六」反革命組織問題就愈是被搞得玄而又玄。
清查「五.一六」的運動,總算還好,沒搞幾個月,就偃旗息鼓了,因為,發生了比「五.一六」更嚴重的事情: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的林彪事件。
抓「五.一六」,毛主席講是極少數,「王、關、戚」已經抓起來了。但一開始可不是那樣,章含之的信毛主席批了,北師大的報告毛主席也批了,江青和謝富治出面召集大會,動員抓「五.一六」。北京市抓了一下,就是批極左四十天。毛主席一批就沒有「五.一六」了。
不知是誰說起了日本語的話題。賀卿華正在學日語,他一下子就成了話題的主人,旁人便只能成為向他提問的學生了。
那警察不屑地說:到分局,你們就會曉得的。
然而,後來毛澤東對「五.一六」公開砲打周總理一事,發了幾句話,指責了「五.一六」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錯誤,姚文元又在《評陶鑄的兩本書》一文中傳達了毛的這個指示,反使這小小的「五.一六」在全國有了點名氣。
我說,我們走吧。管他什麼記者不記者,我們又冇犯什麼事,他有什麼權力不讓我們離開?
我們連忙告訴他:是工人。
以後又有一次,汪東興找吳德去閱看毛澤東對市裡有關北師大的一個報告上的批示。毛澤東的批示又批評北京市,說就是不抓「五.一六」。在北京市報告中提到「有些造反派是壞人,也可能是『五.一六』分子」的地方,毛澤東在旁批寫道:這就好了。
到公安分局後,我們三人被單獨審問。
另一個警察又對我與韓兄說:你們兩個也不要動,跟我們走!
聶說: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鋼桿造反派。
市裡還專門組織了一批專為清查「五.一六」的所謂「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向他們認為的重點單位分別派出這些「宣傳隊」,以領導被派駐單位的清查運動。這個什麼「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實際就是文革前傳統的政治「工作隊」,而不是其名稱字義上的什麼「宣傳隊」。我們小小的機修廠,據說成了工廠所在行政區裡的重點,故也來了一支七、八個人的「宣傳隊」,與廠革委會一起,來清查我們廠裡的「五.一六」問題。當然,重點又是我,並單獨為我一個人辦了一個星期的「學習班」,一群人圍著我,天天讓我交待「問題」。後來,在批林批孔運動中,那個原為一家工廠車間主任的「宣傳隊」隊長告訴我說,他們在來我們廠時被告知,我是一個「非常的目標」,因為,據說我與北京的「五.一六」有直接聯繫,因為,人們從我口中聽到過許多北京紅衛兵的情況,而且,北京「五.一六」兵團的那個什麼「第八方面軍」,即是長沙市一中的紅衛兵「齊衛東」戰鬥隊,而我原來就是從長沙市一中初中畢業的,想必我與一中紅衛兵會有緊密的聯繫;再有,那個寫了《中國向何處去?》文章而被判了重刑的中學生紅衛兵楊曦光,也是我的一中同學;更重要的是,我本人就是一個曾做過公司革委會副主任的造反派頭頭,還散佈過什麼「工人無祖國」的「反動觀點」,等等。因此,那「宣傳隊」來攻克的目標,也就是我。
韓兄說:請問一下,我們犯了什麼法,為什麼要抓我們?
賀卿華大喊:你們要幹什麼?我犯了什麼法?你們怎麼亂抓人!
這一來,謝富治很緊張。
途中,有幾個人要去廁所,則離開了。
過了一會,當賀卿華還在給我們大談日語知識之時,那個拿照相機的瘦高個,突然又來了。他走到我們面前,指著賀卿華,厲聲問:剛才你在說什麼?!
他特別又指了指賀卿華:你更不能離開!
但後來發生了兩件事,則惡化了我已不安寧的狀況。
在文革中鬧造反與紅衛兵活躍時期,那些什麼「司令部」、「戰團」、「兵團」之類紅衛兵與群眾組織的機構,相當多部份,其組織成員往往就只有那麼幾個人、十幾個人。拉大旗披虎皮,就是文革中常有的作風,三個人一起就敢稱「兵團」,五個人一集合就能自封「司令」。這所謂「五.一六紅衛兵團」也就這麼回事。
一九六八年的時候,外國語學院「紅旗」造反派成員章含之向毛澤東寫信,告市裡謝富治的狀(謝當時兼任北京市革委會主任)。她說謝富治支持的一派「六.一六兵團」是反周總理的,是反周保謝的,是「五.一六」一起的,海軍宣傳隊進駐外國語學院後一屁股卻坐在「六.一六兵團」一邊。章含之教毛澤東讀過英語。毛澤東當時對她的信作了批示。批示大意是北京市不抓「五.一六」,說要市委解決這個問題不容易,要周總理出面去解決外國語學院的問題。毛主席還說:「五.一六」從極左跳到極右。
那警察還對我說:當日本乒乓球代表團的友人來了時,向和圖書他們說什麼「巴格牙路」,可是破壞國際關係囉!
長沙市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一開始,棒子就又一次落到了原造反派骨幹的人們頭上。因為,「五.一六分子」的來由,是以「造反」、「紅衛兵」與「砲打」之類特徵構成。於是,原來被弄進過「一打三反學習班」的許多造反派分子,又一次成了被審查對象,那些被審查的內容,也無非又是文革中造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
我連忙辯解:一,我們不知道路過的是日本乒乓球代表團的人;二,賀卿華說「巴格牙路」,並非針對那些日本人,而是向我們自己幾個人講解日語知識。
沒錯,曾在長沙市文革中發揮過很大影響的長沙市一中紅衛兵,有一些確是我初中時的同學,楊曦光也是我的同年級同學,對於他們當時的觀點,我也曾有一些是贊同的。然而,同學歸同學,可是,那陣我們的確沒有任何聯繫,他們忙紅衛兵運動,我忙造反派工人的事,能夠進行交往的,只有在精神上對他們的關注了。所以,「宣傳隊」轉彎抹角問我這些事時,我都坦然地全告知他們實情。當然他們開始是不相信的,但,我相信他們在經過調查後,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我劃到「五.一六」中去的。
自「一打三反」運動結束,我獲得自由,回機修廠上班工作後,不到半年,又成為了公司與廠裡專案組的「五.一六分子」嫌疑對象。這一次雖然沒有辦什麼「班」了,但暗中對我的所謂「內查外調」則又開始了。後來知道,這次重點,是查我與北京的紅衛兵有什麼聯繫。因為平日,我在廠裡說到文革紅衛兵的事時,什麼蒯大富、韓愛晶、王大賓、譚厚蘭,什麼首都紅衛兵一司、二司、三司的情況,都能說得出,而單位那些黨團骨幹與政治積極分子們對此卻又那麼陌生,他們也從來不會知道,也不會認為,那些情況是能從紅衛兵小報、傳單等資料中,就可以獲知。
「一打三反」運動結束後,我獲得了人身自由,回到廠裡繼續做我的機修工。可是,沒幾個月,又來了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也是中央指示的。
這「五.一六分子」名詞,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之前,已成為了一個「筐」,可以將任何「有問題」者,都往裡「裝」了。
我們幾個都看清了,是徐寅生。
我們也都覺得安心了,因為,看到的是徐寅生,是乒乓球。
大概,我就是屬於那「有重大政治問題的分子」之一。
但是,開了若干次小會,也沒發現有什麼登記表和組織情況等線索。
那天,我們聚到了後來岳麓山頂的雲麓宮前,坐在一塊石碑旁海聊。
文革造反高潮中,湖南大學也出過一位人物,就他一個大學生,卻以「紅色獨戰隊」的名義,在市中心張貼過許多聳人聽聞的大字報與標語,那大字報稱「據現有資料,張平化絕不是一個走資派!而是毛主席的好幹部!」而在當時,「打倒」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不僅已是各派造反組織的共識,而且此舉也已受到中央的支持,可是偏偏也有人來唱唱反調尋開心。當然,這位玩時髦少數派遊戲的大學生,後來也並不真正搞什麼文革反潮流組織,而是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這次,我們突然看到,那群人中,有一些像日本人,更有一個在電影與報上的照片中熟悉的人:中國乒乓球著名教練徐寅生!
後來,韓兄也很快回來了,但賀卿華卻沒能回。
賀卿華堅持不走。我與其他幾位朋友也都又覺得賀卿華是正氣,值得讚賞與支持。
但到底有沒有一個經過填表的嚴密的「五.一六」反革命組織?這卻是清查過程中發生的疑案,恐怕是逼供信的產物。
那個記者四處看了看,問我:你們還有幾個人呢?
岳麓山上發生這一幕,我當然不想對人說什麼,因為,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而人們聽了,只知道你「被公安局抓了」,僅這一點,當時,就足以讓人家害怕了。不如不說,反正苦難已經過去了。
一九七一年十月的某天,有一位為省革委會舉行的緊急會議當服務廚師的朋友,私下向包括我在內的一些朋友透露:中央出大事了!有一個大人物出問題了!
約二個小時後,那警察又來了,對我說:你沒有事了,走吧!
不料,一會兒,二輛滿載身著紅領章與草綠制服的警察的邊三輪摩托車,突然駛到了我們面前,五、六個警察與那個新華社記者從摩托車上下來,徑直走到賀卿華面前,記者指著賀卿華說:就是他!
後來知道,賀卿華被押回他所在的益陽市公安局,關了半年,才放他回家。關他的理由,一是認為他是犯事人,「巴格牙路」是他說的;二是因賀卿華自感冤枉,那態度自然始終不能令公安局滿意。所以,雖然終於弄明白這「巴格牙路」事件是怎麼回事,也還要關他幾個月。在一個沒有法制的年月,警察無故逮人也是常有的,即便公安局完全搞錯了,他們也不會認帳認錯的,而只會讓受冤的人白白挨整。
賀卿華「休克」了一小會後,連忙向那記者解釋他說「巴格牙路」的來龍去脈。
言下之意,既然是徐寅生與他的乒乓球同行,那記者無非是陪同的,這會有我們什麼事?
清查「五.一六」的高潮中,有天,國營食品公司的聶常茂——也是我們在做「青年近衛軍」時的夥伴、好朋友,他帶來他們單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王某找到我,說請我幫王某一個忙。原來王某在文革高潮中,竟就有了收藏意識,特別喜歡搜集紅衛兵與群眾組織的袖章與符號,大概那時他就想到了它們會有文物價值。他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一個「湖南五.和圖書一六兵團」的紅底黃字符號,結果被他們單位的清「五.一六」專案組知道了,向他追問這符號的來源。可他是文革高潮時搜集的,誰知是哪個給他的,他也弄不清了。專案組則說:你弄不清,那就自己認罪吧,交待在何時何地經何人介紹加入的這「湖南五.一六」的!

賀卿華卻不同意。他說:走什麼?我們光明正大,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走了,倒顯得我們好像……
瘦高個突然掏出一個本本,對我們揚了揚,說:我是新華社記者,你們剛才誰在說「巴格牙路」?必須給我講清楚,為什麼要說「巴格牙路」?你們不要想抵賴,我親耳聽見了的。
關於林彪問題的中央文件,當時是嚴格按級別一層一層向下傳達的。到了全體群眾都可以去聽那傳達時,則就是已幾乎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有個研究毛澤東的歷史學者說:毛澤東是一個多變的而又頑強的、極現實的而又不可捉摸的、高深莫測的歷史巨人。
第一件事,不經意竟與中國乒乓球教練徐寅生的名字有點兒關聯。
那警察便不問了,讓我在問訊記錄上簽名。然後,走了,讓我一個人待在那間審訊室。
審我的是一個年長的警察,一臉職業冷峻,話不多,但說話還是很和氣。
賀卿華的這「巴格牙路」一案,在「批林批孔」運動中,與再後來打倒了四人幫後,均獲得平反。他隨即也考上了研究生,專攻機電,現在,他在一所重點大學做教授,並主持了大學牽頭的一家年利潤過億的智能機械公司,任董事長。他的才華終於找到了施展的天地。
由此,對王某持有的那個什麼「湖南五.一六兵團」的紅色符號,我便不以為是個什麼大問題。
新華社記者!
對此,我當然作過爭辯,可是,我說歸我說,他們批判我時,卻仍按他們專案組的說法講;並且又整了我的材料,也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後來到批林批孔運動為我的問題平反時,他們向我交出了這些材料,我懶得清理,讓他們在群眾大會上,當眾一把火燒了。
我連忙說:他們早就回去了。
我說:我們幾個一起來的……
賀卿華高興地說:看,是徐寅生!
那記者聽罷,又問:你們都是些什麼人?
他問得很簡單,就是我們在山上到底說了些什麼?
其實韓兄等人是知青,但我們怕那人抓住知青做文章,纏著追問為什麼知青不回農村,而滯留在城裡。因為,那時,知青已成為了「鄉下人」,按政策,農村「鄉下人」不能隨便進城,需要人民公社生產大隊以上組織的允許證明,才可以堂堂正正待在城裡。
至今,我還沒弄懂,當時毛澤東為什麼會同意讓這樣一份嚴厲惡毒咒罵他本人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作為中央文件的材料下發,而讓全國人民都看看的?要知道,當時,即便是要批判某些「反動」的文字,一般只是在批判文章中,選擇性地偶爾沒頭沒尾地露出幾句,只使其作為批判文章的微微「陪襯」而已,這種讓「反動」的文字全然並全部公佈的事,以前是絕無僅有的。
賀卿華在說這些之時,那群來人中有一個拿著照相機的瘦高個,正經過我們面前,他看了看賀卿華幾眼,停頓了片刻,但也沒表示什麼,仍走了。
那警察臉一沉:你是不是還想留在這裡?!
可是,我卻到至今也不知道那傳達報告究竟是怎麼說的,因為,廠裡將我列入到不能聽這傳達的幾種人之中:即什麼四類分子、右派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以及有重大政治問題的分子。
大齡青年王某在文革中,是聶常茂的單位同事,還是聶領導的「青年近衛軍鋼三連」之部屬。由於他的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好像是資本家之類,所以,若有什麼政治麻煩惹上,他是很害怕的。而這個他說不出來源的什麼「湖南五.一六兵團」的紅色符號問題,就讓他非常的不安與緊張,害怕自己會被打成為一個等同於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為此,他便找比他年齡要小七、八歲卻是他的頭兒的聶常茂求救。其實,聶常茂的父親,雖是工人,卻在歷史上也做過一段時間國民黨員。因此,他雖是他那個組織的實際負責人,但在名義上,卻只是副手,一把手則是一位出身無產階級的青年工人。
我問:王某何許人?
一會兒,警察們便將賀卿華、韓兄與我三人,分別押上了三輪摩托車,我與韓兄在一起,賀卿華在另一輛車上。然後,三輪摩托風馳電掣般向山下駛去。
韓兄則說:賀卿華,你莫天真浪漫!他是新華社的,誰知道他要搞什麼名堂?我們憑什麼要奉陪他?
兩名警察立馬將賀卿華反臂扭住。
其實,當時我就不認為長沙會有個什麼「湖南五.一六兵團」,也認定那不過就是長沙市有些對中央嚴厲指責「五.一六」甚為不滿的激進紅衛兵,在情緒抵觸之下,故意搞出的一個表示對抗的虛構組織,之中,甚至還不排除不計政治觀點卻喜歡玩引人關注的「少數派」時髦遊戲者的作為。因為,對當時文革運動發展形勢比較關注的我,從沒有在大街上見到過這什麼「湖南五.一六兵團」的活動痕跡,甚至也從未聽說過。相反,真正的北京五.一六兵團下屬組織「第八方面軍」的那幾個中學生——長沙市一中的紅衛兵「齊衛東」戰鬥隊,則原來都是公開搞活動的,她們的旗號就是「一中齊衛東」,也不用什麼「五.一六」。
聶常茂馬上想到了我,因為他與我是在政治上與生活中都很接近要好的朋友,而我的父親是中共老黨員的情況,他們都知道。聶對我說:王某出身不好,這個「五.一六」符號問題,足可以讓和圖書他倒大霉,弄不好還會成為「五.一六」典型給抓進牢房;你(指我)父親是硬梆梆的老黨員,他們不能把你怎麼樣,是不是你幫王某頂一下,讓他說那符號是你這兒給他的,以讓王某「脫湖」(解脫之意)?
不過,在我們長沙,整個清查「五.一六」的運動,相對比較「一打三反」運動,那還是要溫和得多了,一則,這「清查」大多為專案組進行調查活動,「學習班」雖也辦過幾天,批判會也開了二次,但那氣氛遠沒有「一打三反」緊張,也沒有公開抓人捕人,更沒有以此殺人。第二,「五.一六」涉及到的人,比「一打三反」要少得多;「一打三反」涉及到幾乎所有的造反派骨幹與頭頭,而清「五.一六」,重點只與少數如我這樣既是造反派,又偶爾讀些馬列的書、並關心全國文革形勢的造反派骨幹分子有關。當然,其他的造反派骨幹,運氣不好者,也要做一下陪襯。例如,有些造反派骨幹所在的單位,實在是找不出一個與「五.一六」有絲毫關聯的事,便就拿了他們開刀,讓他們重新交待原來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已說過無數遍了的那些造反活動事情,或將一些捕風作影的事,上綱上線拿來做「五.一六」的流毒來清理批判。我們廠裡有個青工,也做過造反派。不知他曾聽誰說過一些香港的生活情況,於是就到廠裡胡吹,說什麼「在香港,垃圾箱裡撿到的衣服,都要比我們這裡的新衣服還值錢」等等,結果,一頂「美化資本主義,為資本主義搖旗吶喊」的大帽子,扣到了他的頭上,並將其列入「五.一六」的流毒,大會進行批判。
那群人想必就是與乒乓球運動有關的人了。
林彪問題與造反派無關,《五七一工程紀要》也不可能給我們造反派帶來翻身的信息,但是,林彪事件卻帶來了「批林批孔」運動,也的的確確帶來了造反派們的再次迴光返照。
我們一見那人來者不善,便都不吭聲,不搭理他。
我們清查「五.一六」中間,還搞了「一打三反」。
這以後,江青、謝富治開了市革委各部門的大會,動員抓「五.一六」分子。
那年四月的一天,正值春光明媚之際,我與後來成為湘籍作家的韓少功的哥哥、姐夫及另外一些朋友,相約到長沙市城郊的岳麓山上去踏青,以享受春天的溫暖。之中有一位賀卿華,是韓兄的大學同學,在益陽工作。我很喜歡同韓兄、賀卿華這些比我年長、又比我有知識的人交往,從他們那兒確也獲得了不少知識與學習的方法。
那警察聽完我的辯解,眯著眼問:你是說那記者沒聽全姓賀的說的那話?
誰知,公安局對我沒有再找麻煩的事,但是廠裡的專案組欲作為一顆大炸彈,將我炸成一個「五一六」分子。專案組與廠革委會負責人,為此特在廠裡召開了批判大會,給我定了罪名,指控我「參入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社會小集團,在試圖破壞中日友好關係時,被我公安人員當場逮住,並被實行了無產階級專政。」還向廠裡的群眾這麼宣佈說:而「五.一六」,就正就是一個這樣的陰謀集團。
而在實際中,這「五.一六紅衛兵團」的幾十名成員,早在一九六七年八月再一次在北京張貼砲打周總理的大字報時,就被中央指示謝富治主管的公安部派人全部抓了去,並將那些學生押到公安部看守所關了近一年時間,讓其悔過認錯後,才先後予以釋放。因此,這貨真價實的「五.一六紅衛兵團」,其壽命也就這麼幾個月。
王某得以脫身,麻煩自然纏上了我。因為,單位上的人都知道我在文革高潮時,與社會上的紅衛兵組織往來多,那陣誰給我紅袖章紅符號的事太多了,我手頭上現在還有許多紅衛兵袖章,如「井岡山」、「風雷師」、「紅造會」、「紅中會」等等組織的,都給人看過,有的也讓別人拿去了,大家都是好玩,並不是那個組織的人。所以廠裡的專案組問我時,我非常坦然地告知他們,那符號是王某從我這兒拿去的,至於是誰給我的,我也記不得了。專案組雖然一時拿我沒辦法,但此事卻成了我一個懸案,入了我的檔案,假如不是後來中央又否定了清「五.一六」的問題,那這事,將會如過去的所謂「特嫌」(特務嫌疑)一樣,伴我終生。實際上,後來,專案組的人告知我,這符號的事,確也是我被廠裡定為「五.一六」嫌疑分子的重要證據。
上述吳德的書中,將中央關於「五.一六」問題的來龍去脈,基本說清楚了。至今仍不清楚的問題是,這個什麼清查「五.一六」的運動,從一九六七年八月起,為何要折騰幾年?中央也為此在幾年中,經常有這個問題的指示文件下達,直到一九七一年二月還再次由毛澤東批示,發了一個十三號文件,搞這件事。並且,中央還又建立了一個「五.一六」項目聯合小組,繼續清查。雖說強調清查的重點是在北京,實際上,這個運動已在全國所有地方展開。
在北京是有過反周總理的「五一六」造反兵團,一九六七年五月底北京鋼鐵學院的張建奇(旗)為首成立了「北京鋼鐵學院五一六兵團」,六月二日,張建奇(旗)就貼出給周總理的一封「公開信」,提出二十三個問題責問周總理,大字報貼在了許多地方。緊接著,大概是六月十四日,北京外國語學院「六一六兵團」的頭頭劉令楷與張建奇(旗)等人,在北京外國語學院籌劃成立了「首都紅衛兵五一六兵團」。
第二件事,則是我自己惹來的,現在想來,自己也確有些荒唐。
這樣,對王某情況經過一番瞭解後,我就答應了聶常茂的請求,為王某的「湖南五.一六兵團」的紅色符號來源,承擔了責任。我當時想,反正廠裡和_圖_書已立了我的項目,再多一個「虱子」也無所謂了,反正我的確不是什麼「五.一六」,也不認為真有一個什麼「湖南五.一六兵團」,假的真不了,就多一個符號的事,也不可能打我一個真「五.一六」。因此,在王某單位根據他的交待來找我調查時,我便說了那符號是我給王某的。
我連忙掉頭,出門。
我們商量說:抓「五.一六」擴大化了,我們只好認這個帳。現在就按毛主席的批示精神。落實政策,統統把「五.一六」分子的帽子給他們去掉。
那天,廠裡開大會傳達時,我原本也坐在會場中,廠革委政工組長突然宣佈:下列人員不能參加這個會,須立即退場。接著他唸了一些人的名字,包括所謂四類分子、右派分子及幾個原造反派的工人。其中,就有我一個。眾目睽睽之下,退場者自然都是顯得灰溜溜的,極度難堪。我也難免此態,同時,很為氣憤卻無可奈何。
後來看資料得知,軍隊裡面清查「五.一六」的情況,比地方上甚至還要厲害,許多高級軍官竟也變成了什麼「五.一六」分子,而被清查關押,爾後還被清出部隊。由此可見,這個起初不過是幾十個北京紅衛兵鬧出的玩意兒,在經過毛澤東身邊的那個充當了「信息員」的女將的渲染報告後,卻竟然最後弄成了這麼一件全國大折騰的事,而讓數以十萬計的人們,無緣無故不同程度地深受了其害。
當那群人走過我們時,賀卿華正在解答韓兄說的一個問題。
我說:正是。
林彪事件的發生,對許多文革中挨整而被打倒的老幹部,的確是一個大好事,讓他們的命運出現了一個大轉折。實際上,林彪事件的出現,對我們造反派當時處於挨整境地的狀況,也同樣帶來了一個重大轉機,從而有了一九七三、七四年,造反派在全國範圍內的一次大反攻。
「五.一六」定性的擴大,使「五.一六」問題大無邊際,成為了全國性問題。
警察朝我一揮手:你走就是,別個,不關你的事,不能打聽!
有人還問:「聽說,『巴格牙路』並不是日語?」
賀卿華一見,莫名其妙,便說:沒說什麼?你要幹什麼?!
那記者說完便朝那群人跑去。
我們頓時都懵了。
這中間有人寫匿名信給毛主席,告狀說我打擊了造反派,要復辟。毛主席把信轉給了我,毛主席在信上用紅鉛筆批示:「五.一六」是極少數,早抓起來了,是不是沒有注意政策,請市委酌處。
我下意識地問:我那幾個朋友呢?
他問,我答。
例如:《五七一工程紀要》中說「繼續革命論實質是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把中國的國家機器變成一種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的絞肉機式的,把黨內和國家政治生活變成封建專制獨裁式家長制生活」;明顯地攻擊毛澤東是「當代的秦始皇」,是「借馬列主義之皮、執秦始皇之法的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還說「黨內長期鬥爭和文化大革命中被排斥和打擊的高級幹部敢怒不敢言」、而「農民生活缺吃少穿,青年知識分子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紅衛兵初期受騙被利用充當砲灰,後期被壓制變成了替罪羔羊,機關幹部被精簡,上五七幹校等於變相失業,工人(特別是青年工人)工資凍結,等於變相受剝削」,等等。這些話,講老實的,當時卻博得了很多人,包括我們這班造反派分子在內的不少人,暗暗地認同,認為它說出了當時社會的某些現實。這一來,原本對林彪問題無所謂、認為與我們老百姓無關的人,相反倒還感覺了林彪竟還真有些「不同」了。雖然,在各種批判林彪的場合中,大家都還是要高喊「打倒林賊!」。可以說,不論林彪、林立果究竟搞了些什麼名堂,犯了些什麼罪,但那份《五七一工程紀要》中的一些話,則的確是讓億萬人,在一九四九年以來,第一次都同時看到了有人對當時那個社會、對毛澤東所做的公開赤|裸地反對性表述,第一次看到了有人對毛澤東及其文革路線的嚴厲批判。很多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年輕人,當時對社會制度問題在思想上的第一次大震盪,恐怕就是由這個什麼《五七一工程紀要》所帶來的。
見大家都不走,韓兄也只好陪同我們繼續天南海北。
韓兄也說:走!不管什麼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什麼是「五.一六」分子?好像是以反周總理為標誌,實際上包括了「揪軍內一小撮」等問題在內,也就是所謂「三指向」者(運動中矛頭曾指向無產階級司令部、解放軍、革命委員會的人)。攤著一項,就都是以「五.一六分子」論了。
賀卿華則解釋:「巴格牙路」不是正式的日文,但是它確是一種日本方言,是一種罵人的地方語句。就正如,我們長沙人經常掛在嘴上的「×你媽媽」一樣的粗痞話。
一九七〇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央又發出了《關於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通知》,指出認為根本不存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認識是完全錯誤的,要求進行清查和重點揭露它的骨幹分子幕後操縱者。毛澤東指定吳德任抓「五.一六」的辦公小組組長,公安部的李震任副組長。
我們正在說話間,來了一大群人,還有人打著小三角旗,邊走邊嘰嘰咕咕在說什麼。
至於我們廠裡是如何知道這事的,我現在都還不清楚。也許,公安局當時就向廠裡打了電話,查問我的情況,並向廠裡通報了。
所以,我當時對林彪事件所聽到的那個傳達報告,都是同事或朋友們「二傳」給我的,而並不是正統的原汁原湯。
這出問題的大人物是誰?那廚師卻不言及,只是笑笑說:你們翻翻近日的報紙就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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