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的苦中作樂

分開後剛走幾步,就聽那瘦高的男青年朝我們喊道:「你們和大娘是哪個村的?」
快樂總在反抗者的一邊。
下邊的事是聽來的了: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說:「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應當用『我』,『你』怎麼是『我』……」他那張笨嘴,兩個字就把它擾亂套了。他說不下去,一拍桌子,「滾回去,馬上改!」
你該給我鼓掌呢!
「回來見!」我們一起舉手,祝他們成功。然後,我們忍住笑,拚命向前跑,直跑到回頭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地方,說什麼也忍不住了,一齊撲在野地上,大笑,打滾,翻觔斗。這真比吃一頓豬肉還高興。
我心想,你這王八蛋,上了我的當了。我跑到我那張大字報前,數一數,總共十三個「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條白紙,寫了十三個「我」字,又拿點糨糊,去把大字報上的「你」字一個個全換成「我」字。改好後,我像立了大功那樣,請老K來看。再一看,大字報變成這樣:
你知道,我是個不吃虧的人。晚上躺下來琢磨到半夜,忽然有了高招。我便先給我在北京的舅舅寫封信,說明我的情況,請他幫我一次。終生終世,只這一回。無論如何按要求寄給我一個掛鐘,我保證三個月內把鐘還給我舅。
我看過你那些「文革」的文章,你寫的那些人那些事全都是倒霉的,看起來挺不舒服,我想給你來個「反潮流」,講一件得意的事,也是我成功的事!
我那些哏事,記得上次對您講過,聽說您還把那些事寫成了小說。我聽人說過,可是沒看過。今兒我不管你聽過沒聽過,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啦!
◎一九七四年 二十三歲 男 R省R縣O村插隊知識青年
事不宜遲,當天夜裡我們潛入B村。入村後,只要有狗叫,我們就扔一塊酒泡的餑餑給它,馬上它就不叫了,這些狗都是餓狗,相信它們很快都成了醉狗。這樣,順利到達豬圈前,看準一頭又肥又大的母豬,就把一個帶著酒香的大餑餑扔進去。大豬正躺著,但餑餑一落地,它立刻撲上來幾口就吞下去,動作比貓還快;我們又扔一個,再一個,直把泡酒的餑餑全扔進去,我們就蹲在豬圈外,等著它醉,只聽見它「吧嘰」嘴巴和不住地美滋滋地打呼嚕的聲音,那時很擔心酒勁不夠,後悔沒多帶幾個泡酒的餑餑來。直等了一個小時,忽然圈裡沒了聲音,伸頭一看,大豬早已經爛醉如泥了。我們忙進去,七手八腳把它弄出來,放在擔架上,遮好被單,飛也似地抬出村子。這大豬真重,等我們意識到已經脫離危險了,大伙都累得渾身大汗淋漓,抬擔架的胳膊好像沒骨頭那樣軟綿綿。
您也別拿牛棚裡的人全m•hetubook•com.com當好人,那年頭,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別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個「表現好」,日子就好過點兒。一次,有個姓Z的老傢伙把我賣了。老Z的父親是地主,他不過是地主的狗崽子,因為家裡的房子是私產,「文革」一來就不分青紅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這傢伙為了表現積極,就揭發我,說我在牛棚裡編反動笑話。
我這次回答得可是又迅速又巧妙:「朱大媽!」「朱」就是「豬」呵!
我收到鐘一看,真是漂亮絕頂,木頭殼,漆得鋥亮,表盤是黃銅的,上邊印著大紅字的毛主席語錄;三根針走起來活靈活現,下邊還有一個玻璃門,能看到晃來晃去的小擺球兒。我當然明白,我舅的心意全表在這上邊了。我當時的心情,拿現在的話說——好感動呀!
支書的臉色變得刷白,氣得直哆嗦。他臉離我太近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他被我「將」住了,沒轍,只好說:「好,好,拿走,拿走!」我當然明白,如果沒這些上級幹部在,他能把我打死。
那次是你找我,這次是我找你。我看過了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不行!全是哭天抹淚,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別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嗎?我從來就反對這種活法。所以我也想發表一下我的見解。
老K這人挺粗,挺笨,不單人笨手笨,腦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繞兩繞沒了詞兒,心裡的火氣卻沒消。第二天,單位裡掀起大批判高潮,群眾紛紛寫大字報,口誅筆伐,拿我們練上了。老K一下闖進牛棚,衝著我們就喊——實際是面對著我大喊大叫:
這時,我聽那瘦高的男知青用嘹亮的嗓門喊道:「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朱大媽的,回來見!」

第三個人:還鐘

運動開始我給關進牛棚時,我當棚長。原因是我的問題最小,舊社會時只做過半年的偽職員。每天早晨召集牛棚裡那些「牛」們開會時,我故意等著老K到場,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聲說,「今天,我們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這當然是把老K也罵在裡邊了。
不用他去摘那鐘,我脫了鞋子,上了炕,一伸手就摘下來。跟他說聲「我走啦!」就走了。他沒送我,我卻能想像他在屋裡那樣子。
◎一九六六年 四十七歲 男 G市租書商店店員
一夥Y市來的知青,迎面走來,男男女女大約五六個人。我們完全沒有準備,打算和他們打個招呼就混過去。但這夥人中間一個瘦高個兒的男青年非常熱情,問我們抬的人是誰。一剎那,差點把我們問住了。多虧我機靈,編個瞎話說是村裡一位老大媽得了急病,我們送她去醫院。他們一聽,非要幫忙,我們說不用了,可他們自我介紹說,他們是A村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剛從https://m.hetubook.com.com縣裡開了三天會回來。他們要學雷鋒好榜樣,「助人為樂」,還一齊背誦有關的毛主席語錄。他們其中一個問我,這老大媽是什麼家庭成分;當我一說,「當然是『三代紅』了」。他們來了階級感情,說什麼也要幫我們把擔架抬到縣醫院,並且和我們爭起擔架來。精神的力量真是無可抗拒,再說我們已經抬了二十多里,精疲力盡,又做賊膽虛,終於被他們奪去擔架。他們中間的一個女知青,要掀開被單看看,馬上被我制止,我說:「這兒風太大,大媽是重感冒,不能再受風!」這女知青馬上住手,還把被單掖嚴,一邊說:「要不我覺得大媽的呼吸這麼重呢!」我身邊的老三差點笑出聲來。我感到事情已經無法改變,如果跟他們去縣裡醫院,準會露餡。我便對他們說:「如果你們負責,我們可就回去了。」
知青那段生活,其實也蠻有意思。雖說很苦,樂子也不少。現在回憶起來更有一種滋味,這滋味——打個比方,就好像那種「鹹味糖」,我這比方對不對,嗯,作家?
我挺得意,在整個「文革」中,只這麼一件事,我是按自己的意志做的。
我們早已想到,不能把它抬回村子,那樣會被人發現。我們計劃把它弄到H村通往縣城那片荒地裡,那兒有許多亂土崗和野林子,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大豬解決,但就在半道上出了意外。
鹹味糖的真正味道,還是糖裡邊的發澀的鹹味。
當我把那鐘送還到北京的舅舅家,我舅一家都莫名其妙。待我把來龍去脈一講,大家都笑個痛快。
我一想,馬上回答:「B村的。」B村就是豬的家。
我裝得誠惶誠恐,手打哆嗦,表現得又震驚又害怕又無辜,我說:
我拿著這封信跑到公社、縣、省,再返回我那遙遠的城市,一個多月,來來去去,經受無數磕碰,終於把事辦成。我回到村裡,打好了行李捆,跟村人告別,最後該把我那鐘取回來了。你聽著,我是這麼幹的,而且一開始就計劃好這麼幹的……
中國的事,一是別太認真,二是要善於周旋,不能硬頂,硬碰硬,準吃虧,要像練太極拳那樣,硬來軟接,或者不接,一轉身,順手送走。毛主席不是還有十六個字嗎,叫做「敵進我迫,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我就是「活學活用」毛主席思想。你來硬的,我來軟的;你來明的,我來暗的;你窮追猛打,我蔫損找樂。不管勝負,心裡舒服就行。
哎,你說,「文革」的經歷,怎麼能缺少這個?
我舅在北京鐵路局當調度,工齡長,平時不抽煙不喝酒,手裡有點錢,我家平時碰到難處就向他開口。他收到我的信,很快買了鐘寄來,還附了一封信,信上安慰我一番,卻根本沒提https://m.hetubook.com.com我保證三個月還鐘的事。他以為這是「孩子話」吧!
這天,我早打聽到公社的幹部來視察。我等著這群人進了支書家正談得火熱的時候,忽然一推門進去了。只見滿屋子人,滿屋子抽的煙,挺熱,挺悶,還有嗆人的煙葉味兒。支書見我就說:「該走了吧!以後別忘了俺們呀,要是忘了,俺們就找你去!」他這熱情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公社的幹部們聽的。我呢?假裝有事那樣,挺神秘地扯扯他袖子,把他拉到門口,再將嘴巴湊到他耳朵邊,他側過臉問我:「啥事?」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我,我老實了嗎?我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我!我豎起我的狗耳聽著,我警告我,我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我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們那伙在W省H縣插隊的知青,如今碰到一起,少不了還要說說這些「鹹味糖」,開心地笑一笑。我們那時都是小青年,最小的十五六歲,最大不過二十出頭,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我們玩得最過癮的一次,就是關於「朱大媽」那件事。不過這事一直對外保著密,第一次公佈於眾。
好,就看我的吧……
這事是有的。那天我們牛棚裡有個姓Q的,從家裡帶的飯盒裡有一小塊牛肉。我就拿他取樂,問他:「你吃牛肉算什麼,你知道嗎?」他腦筋沒轉過來,就說:「不知道。」我便說:「你現在是『牛』(當時『牛』就是指『牛鬼蛇神』),『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話逗得牛們都笑了。可那時候,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漫天血光,什麼地方的牛棚能有笑聲?
我要說,「文革」就是那個樣子,但個人有個人的活法。
那個女知青又叫道:「大娘姓什麼?」
老K說:「當然行,滾!」
「你們這群牛鬼蛇神聽著,革命群眾又批判你們了!你們還不認罪,負隅頑抗,快點,每人寫一張大字報,問問自己老實不老實,別等著革命群眾揪鬥你們!這回是大鬥,一鬥就三天三夜!」
◎一九七〇年 二十歲 男 W省H縣下鄉知識青年
我這大字報一上牆,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氣得拿拳頭砸桌子,大罵我: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我問你,你老實了嗎?你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你!你豎起你的狗耳聽著,我警告你,你已經死到臨頭了,如果你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萬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個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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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伙知青一聽,都十分熱情地滿口答應,並叫我們回去休息。於是,他們抬著擔架返回縣裡,我們也掉頭返回去。
「你狗膽包天!革命群眾問你,你問誰?你大字報上的『你』指的是誰?是不是把矛頭指向廣大革命群眾?」

第二個人:「朱大媽」

「要是那樣,我那不真的罪該萬死了嗎?K主任,您可別生氣,您一生氣,我就害怕。剛才不是您叫我們每個人都問問自己嗎?我這個『你』,當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頭對準自己呀!」
「文革」時,人家都說所有的人都是愈鬥愈瘦,唯有我愈鬥愈胖,精飽神足,滿面紅光。記得當時管牛棚的老K問我是用哪股子反動精神支撐著,我說我這是血壓高,血往上衝,臉色就紅,這叫迴光返照。他一聽,放心了。
生命的活力與它的智慧同在。
我忙說:「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吃不到好東西,就談好吃的。一天談得受不住了,便決定去鄰村B村偷豬。並想出一個絕法兒來,拿幾個餑餑,使酒泡了,豬吃了肯定醉倒,就把豬抬回來痛痛快快解解饞。這法子保證管用,又好玩,大夥一起出主意時,倒好像共同編造一個笑話。於是,大伙分頭去搞應用的東西。有人弄來幾個玉米麵大餑餑,有人去雜貨店偷來一瓶酒,我和一個叫老三的小子到大隊部,把一副破擔架拿出來。大夥一見擔架,又想到一個主意,把原先計劃的一個疏漏補上了。那就是如果把醉豬抬出村子時,叫人發現了怎麼辦?有了擔架可以說抬人去縣醫院看病。這是擔架給大伙的啟發。我成了有功之臣。於是大伙說,豬弄到手,多給我一塊豬屁股吃。我一高興,又把一條白布被單貢獻出來了,因為必須把豬遮蓋住才好說是病人。計劃真是愈來愈周全,也愈來愈好玩,叫那幾個年歲小的興奮得連蹦帶跳。
那時,幹活累,吃得差,特別饞。我們這一夥——七八個人吧,只要誰家寄來一包紅糖,拿到手,撕開包,立刻一搶而光,可跟著嘴唇上就落一群蒼蠅,轟也轟不走,那地方連蒼蠅也「缺嘴」,饞死了。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說我開革命的玩笑,膽大包天。我說:「自吃自,就是自取滅亡,我這是罵他。」
老Q把這事告訴了老K。
一天,老K好像醒過點味兒來。這「一屋子」三個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罵他?他瞪著眼問我,我立刻裝得很冤枉說:「您沒聽我說『我們這一屋子』嗎,『我們』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沒詞了,從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罵。您說這好玩吧,可要是不這麼找樂,只能犯愁、苦悶、掉淚、上吊自殺。我們牛棚裡死了一個小資本家www.hetubook•com•com,他心裡就擱不住事兒,受不住了,打二樓窗戶腦袋朝下跳下來。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據縣裡的人說,那伙知青把擔架抬到縣醫院,已是早晨八點多鐘。他們把醫生叫出來,說有急診病人要搶救。醫生上去一拍,剛叫一聲:「大媽!」只聽這「大媽」呼地一吼,忽然跳下來,飛似地亂跑,由於身上蒙著被單,誰也不知是豬,全看傻了,「大媽」怎麼如此迅猛驍勇?
送禮還得趕在人家高興的時候。我耐心地等了五天,聽說支書那天在公社受了表揚,回村就咧著大嘴笑。我見機會來了,趕緊抱著鐘進了支書家,果然生效,支書看著這鋥亮鋥亮的大鐘,兩眼瞇成了線兒,說道:「你在這裡表現不錯,別人走俺不同意,你走俺同意了!」我馬上把準備好的介紹信捧上去,笑嘻嘻地說:「下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還到您這兒來。」支書從枕頭下摸出那個木疙瘩(印章),用嘴哈哈氣兒,啪地給我蓋上。好啦,開綠燈!放行!萬事大吉!
我說:「我挺不好意思跟您講。上次我借給您掛在牆上這鐘,是從我舅家弄來的。這次回城,不帶著這鐘,不好再去我舅家了,只好把鐘拿回去。行嗎?」我故意壓低聲音,彷彿不叫別人聽見;但控制的音量,卻正好叫滿屋的人都聽見了。
我瞅著老K的臉「騰」地紅了上來,不等他發火,趕緊笑瞇瞇說:「你說把『你』字全換成『我』,我一字沒丟全改了。」
一九六九年底,我給趕到R省R縣O村,插隊幹農活。前後幹了五年吧,黑夜到頭見曙光,我有了返城的機會,但必須大隊支書同意後蓋了章才能辦理。我們那支書,一句話,王八蛋!純粹是地頭蛇,我看過去那惡霸地主劉文彩也沒他橫,我們村裡三個女知青……咳,不說了!弄不好,洩露出去,缺德!就說我這次吧,要想從他手心裡走掉,可沒那麼容易,我已經打算讓他扒一層皮了。我知道他貪得厲害,可是送東西得送到人家心氣兒上。他的侄子是民兵隊長,也是他的親信,我就向他打聽,由此便知他正需要一個掛鐘。大隊幹部開會,十次有九次在他家裡開。沒鐘點哪行?我問民兵隊長他想要個什麼樣的鐘,那小子瞥我一眼便說:「還不是要那種外邊木頭殼、裡邊帶擺、打點的鐘!」我一聽心裡就冒火。這個鐘還不得七八十塊,頂我爹兩個月的薪水。這群王八蛋,真他媽黑!
老K又沒詞了。我高興了一個禮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眼睛不瞧老K,心裡能想到他那個神氣勁兒。不用多費腦子,早有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個樂子了,於是鋪開一張白紙——那時寫大字報,革命群眾用紅紙,牛鬼蛇神祇能用白紙——寫起來,題目是《×××,我問你》。×××,就是我。內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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