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夢裡家山
祖母的搖籃曲

分了高級班、低級班,課程都是三門,國語、算學、常識。常識包括歷史、地理、自然。教材都是父親自編的。父親常說,要是沒有戰前辦學的經驗,這個書他還真教不下來。
沒見過鬼子,沒見過血腥,沒見過烽火,每天享受著森林的清香、泉水的甘冽和無盡藏的山果野味,在一塵不染的沙路上踏著松花去上學,戰爭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概念。我有時不免要想,在那個民族災難深重的年代,我們是過分地幸運了,後來的遭遇,就算是一種補課吧?
山下有許多池塘和村莊,相隔或三里五里,或十里八里,中間水田旱田相錯,灑出去一望無際。最近的村叫儒童寺,約百來戶人家,下行三華里可到。後來父親把地租出去,在村上開辦了一所小學,叫儒童寺小學,招收了二十來個學生,在公堂屋裡上課。消息傳出去,四方遠村的孩和*圖*書子都來上學,人數增加得很快。公堂屋擠不下了,搬到祠堂裡面,大姊和二姊都去幫忙,教小孩子識字。後來三個人忙不過來,又聘請兩個教師。一個叫高志良,瘦小文雅,善珠算,兼管總務。一個叫趙劍寶,懂詩詞,還諳武術。帶來一對石鎖,課餘常常拋弄,在地上砸出一個一個的深孔。
抗日戰爭爆發,高淳淪陷時,我們一家逃難到了湖陽,後又轉移到了山鄉,在大遊山腳下一棟孤零零的茅屋裡住下了。我最早的記憶,就是在這次轉移的路上。半夜裡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個籮筐裡。另一個籮裡睡著我的妹妹,父親挑著我們急速地走。後面跟著母親和姊姊,背著包包,踏著影子,頭上是高高的月亮,一片腳步的聲響。
回家吃過晚飯,等碗筷撤走,桌子擦淨,姊姊們就把一摞一摞學生的作業本搬上https://m•hetubook.com.com來了,我也要做作業了。大姊、二姊、我,各佔一面,還有一面是父親。妹妹不做事,專門搗蛋。一盞油燈,四個人共用。菜籽油燈用兩根燈心草,黃豆油燈用三根燈心草,棉籽油燈用四根燈心草。棉籽油點燈火焰最小,即使用四根燈心草,也還是不亮。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燒起來了。
屋是本地一戶農民丟下的,他們搬到下面的村莊裡去了。年久失修,屋頂上都長滿了雜草。幾個村上的人,幫我們翻蓋了屋頂,加固了牆壁,刈除了四周的草莽,平整了室內的地面。母親、祖母帶著兩個姊姊,開墾出一片菜畦,種上了各色蔬菜。父親在附近砍竹,砍得手上都是血泡,用四堵竹子籬笆,圍成了一個院子。抱來一隻小狗,養了豬、羊、雞、鵝,又買了五畝半地,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裡人家www.hetubook.com.com
如果天氣特別冷,做完作業,母親會做一點兒小吃,酒釀呀藕粉呀湯圓呀什麼的,熱氣騰騰。我們稀溜稀溜地喝著,立即就暖和了。祖母睡得少,等大家睡下以後,還要把燈挑到只剩一根燈心草,紡一會兒棉紗。徐緩轉動的紡車,薄暗中望過去像一朵模糊的花。那柔和的嗚嗚聲,就成了為我們大家催眠的搖籃曲。松聲如潮,高一陣低一陣,像是在為它伴奏似的。我想,如果我當時能預知祖母逝世以後發生的一切,可能會在這柔和的複調音樂裡面,聽出一種淒厲的調子吧?
姊姊們回到家裡,除了批改學生作業,還要編草鞋、耙柴、拾蘑菇、挑野菜、揀地木耳、割豬草、採桑葉……到時候,還得幫著母親和祖母經紗織布,繅絲煮繭……。我呢,就放個羊。我家原有十來隻羊,因為招狼,後來不養了,只留下一隻高大的香灰和*圖*書色公山羊,叫阿來。我每天放學回家,帶著阿獅(狗叫阿獅),牽它到山坡上放一陣。它吃草,我躺著望遠,編故事,做白日夢。夕陽晚風裡,聽松濤喧響。
父親在學校上課,常說日本侵略中國,就像蠶吃桑葉。在家裡他也常說,我們是因為不願意做亡國奴,才逃到這裡來的。只有逃跑,他感到慚愧。他說他有個好朋友叫李狄門,拋下家小到大後方抗戰去了,那才是有種的漢子。我們聽了,都有幾分遺憾,因為父親不是英雄。但同時,也有幾分慶幸。他要是做英雄去了,我們都怎麼辦哪?
燈火的陰影裡,坐著母親和祖母。夏天裡用蒲扇給我們趕蚊子。冬天裡母親縫衣服或做鞋子,像有夜眼似的。祖母把陶製的手爐用礱糠煨著,放在腿上烘火。祖父死得早,祖母一生辛苦,那放在爐上的雙手,枯硬粗糙如同樹根。爐灰裡埋著栗子,或者白果。裡面噗噗一https://m.hetubook.com.com響,她就會說,平平一個,福福一個,別人沒有。平平是妹妹,福福是我。
別人也不是沒有。姊姊們常在灶膛灰裡埋一些各色堅果,還有山藥紅薯之類,我和妹妹常去掏吃。有時我去掏已經沒有東西了只留下一股子香氣,就發痞。如不接受安撫,母親就會對姊姊們說,別理他,同他纏不清,平平過來,別學壞。我一個人站在那裡晾著,感覺很不好。這時祖母就會過來解圍,給一點兒吃的叫我去做作業。當然,晚上還得再做。
屋是土牆,茅檐極低,遮住了木欞小窗的一半。裡面很黑,但是冬暖夏涼,黑暗中有股溫馨,我喜歡。屋在斜坡上,後面是山,前面可以望得很遠,直到藍色的天邊,我喜歡。山上鬱鬱森森,稍有風雨,連山的松濤就像潮水一樣,我喜歡。山下的雜木林中,有不少栗子樹,還有一棵銀杏,據說有一千多年了。栗子白果揀不盡吃不完,我喜歡。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