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蒼地茫
蘇恆先生

形成渾濁的漩渦
有很多很多的眼睛
我倒下了
我仍然害怕
歷史和歷史的見證都不是詩。詩是一種心靈的悸動,從時代的重心吸取能源,也起搏於時代的重心,不由自主。是深層歷史學轉化為深層心理學,以致一個人的靈魂能搖撼另一個人的靈魂,也不由自主。假如有一個人讀了蘇詩感到恐懼、悲哀,或者羞恥,那並不是詩人的過錯。你不能因此指責他搞政治,或者想改造世界。恰恰相反,他沒這個心。
我仍然相信,詩是青年的藝術。詩人蘇恆的年齡,只能從他復歸自我的時候算起。理論家的蘇恆是失掉了自我的蘇恆,六十多年(童年除外)生活在別處,等於沒有生活。所以當他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聲音的時候,聽起來像小孩子的哭叫。只是想要哭叫,沒有別的目的。
血肉化為泥土
痛苦比眼睛更多
白骨還在陣痛
我想他們即使知道,也仍然不得不吶喊。因為這是一種天籟,一種自然,一種情不自禁的絕叫,刺刀都壓不住,還會在乎奚落?
在那非常時代,只有平安是福。先生可謂福人。這福,來自他的清醒和穩健。我在南京大學之前,曾在川師五年,備受先生關愛。生活上的照顧和工作上的支持都無微不至。我思想過激,他擔憂受怕,常勸我注意安全。同時又很體諒,給化解了不少批評和指控。我繫獄期間,小hetubook•com.com雨得到他很多幫助。一切的一切,我都感激銘心。但為人處事,總也學不到他的境界。被逮捕監禁,逃亡海外,也只能說性格就是命運。
除了寫作,沒有出路。卡夫卡說詩和祈禱是伸向黑暗的手。我說不,是伸向光明的手,是向著光明的逃亡。在《遺囑》、《困惑》、《嘴》和其他一些詩中,我們都聽到了這同一種內在逃亡的足音。同樣急促,同樣沒有出路。例如:
那些被壓在車輪子底下的活人,那些被禁錮在剛硬沉重的物結構中的桀驁不馴的靈魂,當然不會知道,任何痛苦的吶喊,任何帶著血絲的聲音,都早已在自由世界富裕而高雅的人們中間引起厭煩。當然更不會知道,主流文學界對於這種吶喊,早已表示了公開的奚落。

我的心被扔進漩渦
假如把它找回來
先生不是反叛者,不是異議人士。相反,他是一個真誠的共產黨員,對那個政權感情深厚。他不是要反對什麼,見證什麼,他只是寫出了自己的切身體驗。沒有目的,沒有理由。那些在理性框架內禁錮了一輩子,年復一年地積累起來的無名痛感和無名苦感,互相推擠、湧動,形成一種壓力,迫使他不得不寫。這樣,他無心地撞上了詩。
困惑中收到詩稿。只看了幾首,我就明白,我想錯了,全都想錯了。意外地,我在詩中,看到了一個和那從不高聲說話,鎮定自信安樣從容的蘇恆完全不同的蘇恆。這個陌生的蘇恆瑟瑟地顫慄著,幾幾乎縮成了一個點兒,發出恐怖的絕叫www.hetubook•com.com
從這些詩句,我想到了他那些論著。周延得天衣無縫,不怕你深文周納。當其寫作,他活脫就是卡夫卡筆下那個無名動物在經營它的地洞。這本來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想像不到的是,這個動物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在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角落裡,冷峻地和意象地,審視著這個奇怪。
裝著各種子彈
先生治文藝理論,用馬列毛觀點處理文藝問題。理論框架雖小,學問知識淵博,縱橫古今,無一字無來處。資料翔實,邏輯嚴密,如同帶著枷鎖跳舞,沉重中愈見出功力。從年輕時寫到六十五歲退休,著作等身,從未受到過批判,更不是偶然的。
不分白天黑夜

先生寫詩,我很困惑。先生是理性的,而詩是感性的。先生清醒冷靜實際,而詩有夢幻的成分。先生遵循邏輯,而詩在邏輯之外。何況先生年事已高,而詩是青年的藝術。所謂的詩人氣質,那種異乎常人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常常會隨著那個多夢的年齡消失。普希金三十多歲,就說自己已經過了寫詩的年齡。龔自珍也是,中年已怯才情減。杜甫自稱「老去詩篇渾漫與」,夢想著「焉得思如陶謝手」的時候,才五十歲左右。那些由於習慣到老還在寫詩的人,大都把詩變成了哲理。哲理可以為文,但不可以為詩。以文為詩者眾,我想先生也是。但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馬列毛主義者的哲理,能變成怎樣的詩呢?總不至於是「東風催,戰鼓擂」吧?我又想,也許是律詩和絕句,玩兒https://m.hetubook.com.com平仄對偶的吧?能從中獲得樂趣,有益健康就好,我贊成。然則,那又何必出版?誰會要看?這個序言,又能說些什麼?
是誰送的
黨員、系主任、理論家的蘇恆,必然和詩人蘇恆相剋。這是一種理性結構和感性動力的矛盾。思想,尤其是理論,都具有結構性。加上意識形態的框架,就會凝固成監禁自我的牢獄。詩人的自我愈是強大,他那個隱藏在無意識深處的黑暗世界愈是深邃廣袤,他要求突破這個牢獄的感性動力也就愈活躍。不知不覺地,也許是偶然地,這種動力和結構,或者說力和阻力碰撞出來的火花,點燃了他的激|情和靈感。以致他,在一個狹小的牢獄裡夢遊了一輩子之後,過了七十歲突然覺醒,感到窒息,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樣哭叫起來。
在海外聽說,先生得了失語症,說不出話來。看過許多中西名醫,也曾上網求診,都無效。漂泊天涯,愛莫能助,只有空著急。轉眼八年,先生病還沒好,已經七十多歲。上個月底,收到他一封信,說他近年寫了一些詩,朋友們力勸他出版。大詩人石天河先生主編此書,問我可不可以給寫個序。還沒來得及回信,又接到責任編輯的信,催序。
萬萬想不到,蘇恆先生會要寫詩,而且寫得那麼好。這份驚奇,是我最強烈的人生體驗之一。
墳前綴滿鮮花
先生出生於川西平原偏僻鄉村裡一個貧苦的農家。能進城上大學,得益於革命帶來的變化。成為一個有信念的共產黨員,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是偶然的和-圖-書。脈管裡旋流著土地耕植者的血液,讀書刻苦用功,做學問踏實嚴謹,講課改作業一絲不苟,執教三十年,桃李滿天下,成為一個大學問家、名教授,不是偶然的。
也許直白了一點,也許傳統了一點。但我所受到的震撼,不亞於讀卡夫卡的《地洞》。我相信,卡夫卡筆下那個無名動物在經營它的地洞的時候,原始意象中必然也漫天世界重疊著無數的眼睛,就像先生在那個人們互相窺探、互相監視,互相督促改造的人間天堂裡所意象到的。
我不知道,什麼是詩人覺醒的契機,以及他怎樣地找回了心。總之他終於感到了痛苦,帶著荒誕和幽默,逃進了詩。痛苦是一潭深淵,但詩人力求進入。因為那不能進入的狀況,也像是一潭深淵。一方面,痛苦愈甚則水的張力愈大,力求把他推開。但是那另一潭深淵中的恐懼和惶惑也是一種強勁的張力,力求把他推入。這種在兩者之間掙扎的處境,是時代贈送給文學的禮物。詩人和作家們為進行偉大創造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接受這一禮物。
從不同的方位盯著我
沒有人看得見。他自己也看不見。意象的能力是一種感性動力,屬於深層心理,屬於無意識的世界。不借思維,不通過語言的中介,跨越邏輯公式的平面,更不受意識形態的鉗制。它的表現,常常連本人都意想不到。是那些「憂來無方,人莫知之」的東西;是那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東西;是那些閃爍明滅重疊交加有如水上星光的東西;是那些固執地靜靜地漂浮著而又不知不覺地變得面目全非的東西;是那些騷動不安時隱時現似乎留下什麼又使我們惘www.hetubook.com.com然若失,所謂「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蕭」的東西。
聲音的槍口
當但丁看到地獄裡鬼魂們互相撕扯互相咬啃的情景,恐怖得發抖,失去了觀察者的冷靜。假如他看到,咬死鬼魂的鬼魂們怎樣地帶著悲哀的表情,莊嚴肅穆地為被咬死者送上一束束潔白的鮮花,又當如何!蘇恆之所以比但丁看得更深,是因為他不僅是觀察者,而且是參與者。不是見證歷史,他自己就是歷史。

心被扔進漩渦,瞬間變成了眼睛,自己也盯上了自己。那一片歧路的風景,頗像達利畫的《內戰》,胳膊揪住大腿,牙齒咬著耳朵。在那種狀態下,他當然不能寫詩。內戰的時期很長,幾乎貫穿他的一生。因此他沒有詩。現在他既老且病,但卻找回了那失落的自我。於是「痛苦比眼睛更多」,成了他激|情和靈感的源泉。

瞬息就不見了
先生個兒不高,瘦弱文靜。任教於四川師範大學,在中文系當系主任。川師是老學校,中文系是大系,有不少著名的老教授,學術底子雄厚,積累下來的人事矛盾也多,尖銳複雜。先生領袖群倫,沉著穩健。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歷次政治運動,都能履險如夷。組織信任,人緣又好,加之學問素養眾望所歸,當上系主任,也不是偶然的。
在聽慣了自由世界的靡靡之音,正在為人類精神生態的一般規律所困惑的時候,看到這些詩,看到一個衰病老人,在沒有出路的處境中突然煥發出如此強大的青春活力,雄詞脫手堅如鑄,諧語生花粲欲飛,不由得既驚且喜。但是驚喜之餘,終不免一絲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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