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八章 西化運動

但是,理解力也不能憑空生存。想得太多,結果除失望外一無成就。這樣是犯了孔子所說的「思而不學」的毛病。當然,導向正確思想的途徑還是從思想本身開始,然後從經驗中學習如何思想。你不可能教導一個根本不用腦筋的人如何去思想。後來我留美時讀到杜威的《我們如何思想》,使我的信念更為加強。
不久以後,又開始為學校功課而忙碌。第二年暑假,跑到杭州參加浙江省官費留美考試,結果未被錄取。於是向父親拿到幾千塊錢,預備到加利福尼亞州深造。
每當發現對某些問題的中西見解非常相似,甚至完全相同時,我總有難以形容的喜悅。如果中西賢哲都持同一見解,那末照著做自然就不會錯了。當發現歧見時,就加以研究,設法找出其中的原因。這樣就不知不覺地做了一項東西道德行為標準的比較研究。這種研究工作最重要的結果是學到了如何在道德觀念中區別重要的與不重要的,以及基本的與浮面的東西。
我生來體弱,進了南洋公學以後,開始體會到要有高深的學問,必須先有強健的體魄。除了每日的體操和輕度的運動之外,還給自己定了一套鍛煉身體的辦法。每天六點鐘光景,練習半小時的啞鈴,晚間就寢前再練一刻鐘。繼續不斷地練了三年,此後身體一直很好,而且心情也總是很愉快。
馬子夷是我在浙江高等學堂的同學,他和陳伯平從日本赴安慶時,曾在上海逗留一個時期。兩個人幾乎每天都來看我,大談革命運動。他們認為革命是救中國的唯一途徑,還約我同他們一道去安慶。但是一位當錢莊經理的堂兄勸我先到日本去一趟。那年暑假,就和一位朋友去東京,順便參觀一個展覽會。我們離滬赴日的前夕,馬子夷、陳伯平和我三個人在一枝春酒樓聚餐話別。第二天我去日本,他們也搭長江輪船赴安慶。想不到一枝香酒樓一別竟成永訣。和_圖_書
到日本後約一星期,君代館的下女在清晨拿了一份日文報紙來,從報上獲悉徐錫麟在安慶起義失敗的消息。如果我不來日本而跟那兩位朋友去安慶,恐怕我不會今日在此講「西潮」的故事了。
儒家說,正心誠意是修身的出發點,修身則是治國、平天下的根基。因此,我想,救國必先救己。於是決心努力讀書、思考,努力鍛煉身體,努力敦品勵行。我想,這就是修身的正確途徑了,有了良好的身心修養,將來才能為國服務。
我是主張直接向西方學習的,雖然許多留學日本的朋友來信辯難,我卻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進了南洋公學,就是想給自己打點基礎,以便到美國留學。這裏一切西洋學科的課本都是英文的,剛好合了我的心意。
初次乘大洋輪船,樣樣覺得新奇。抽水馬桶其妙無比。日本茶房禮貌周到。第二天早晨,我們到達長崎,優美的風景給我很深的印象。下午經過馬關,就是李鴻章在一八九五年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的地方。我們在神戶上岸,從神戶乘火車到東京,在新橋車站落車。一位在東京讀書的朋友領我們到小石川二十三番君代館住下。東京的街道當時還沒有鋪石子,更沒有柏油,那天又下雨,結果滿地泥濘。
校舍是根據西洋設計而建築的,主要建築的中心有一座鐘樓,數里之外就可以望見。有一排房子的前面是一個足球場,常年綠草如茵,而且打掃得很整齊。學校當局鼓勵學生玩足球和棒球,學生們對一般的運動也都很感興趣。
在這以前,上海曾經是我國革命分子文化運動的中心。中國的知識分子和革命領袖,躲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地,可以享受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政治犯和激烈分子在租界裏討論,發表他們的見解,思想自由而且蓬勃一時,情形足與古希臘的城邦媲美。
在南洋公學讀書的時候,清廷和*圖*書終於在一九〇五年採取了教育改革的重要步驟,毅然宣佈廢止科舉。年輕一代迷戀過去的大門從此關閉。廢科舉的詔書是日本戰勝帝俄所促成的。代替科舉的是抄襲自日本的一套新教育制度。日本的教育制度是模仿西方的。追本溯源,中國的新教育制度仍舊來自西方。中國現在總算不折不扣地踏上西化的途程了。
翌年也發生一件重要的事情。江浙兩省的紳士同上海的學生和商人聯合起來反對英國人投資建築蘇杭甬鐵路。示威的方式包括群眾大會、發通電、街頭演說等等,同時開始招股準備用本國資金建築這條鐵路,路線要改為由上海經杭州到寧波。以上海代替蘇州的理由很奇怪,說蘇州是個內陸城市,鐵路不經過蘇州,可以使蘇州免受外國的影響。英國人對路線讓步了,鐵路也在第二年動工興建。
課程方面分為兩類,一類是中國舊學,一類是西洋學科。我在兩方面的成績都還過得去,有一次還同時僥倖獲得兩類考試的榮譽獎。因此蒙校長召見,謬承獎勉。
我開始瞭解東西方的整體性,同時也更深切地體會到宋儒陸象山所說的「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的名言。同時開始體會到紊亂中的統一,因為我發現基本道理原極有限,瞭解這些基本道理之間的異同矛盾正可以互相發明,互相印證。使我感到頭暈眼花的只是細微末節的紛擾而已。孟子和陸象山告訴我們,做學問要抓住要點而捨棄細節,要完全憑我們的理智辨別是非。於是我開始發展以理解為基礎的判斷能力。不再依賴傳統的信仰。這是思想上的一次大解放,像是脫下一身緊繃繃的衫褲那樣舒服而自由。
我對日本的一般印象非常良好。整個國家像個大花園,人民衣飾整飭,城市清潔。他們內心或許很驕傲,對生客卻很有禮貌。強迫教育使國民的www.hetubook•com•com一般水準遠較中國為高,這或許就是使日本成為世界強國的秘密所在。這是我在日本停留一月後帶回來的印象。後來赴美國學教育學,也受這些感想的指示。但是國家興衰事情並不如此簡單,讓我等機會再談罷。
當時,上海正在熱烈展開抵制美貨運動,抗議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學生和商人聯合挨戶勸告中國商店店主不要售賣美國貨。店主亟於賣掉被抵制的貨品,只好削價脫售,有許多顧客倒也樂於從後門把貨色買走。群眾大會中,大家爭著發表激烈演說,反對排華法案。有一次會中,一位慷慨激昂的演說者搥胸頓足,結果把鞋跟頓掉了。鞋跟飛到聽眾頭上,引得哄堂大笑。
南洋公學開辦時,採納了美國傳教士福開森博士的許多意見。南洋公學是交通大學的前身,交通大學附近的福開森路,就是為紀念這位美國傳教士而命名的。南洋公學的預科,一切按照美國的中學學制辦理,因此南洋公學可說是升入美國大學的最好階梯。學校裏有好幾位講授現代學科的美國人。在校兩年,在英文閱讀方面已經沒有多大困難,不過講卻始終講不好。學校教的英文並不根據語音學原理,我的舌頭又太硬,始終跟不上。
科舉廢止的同一年,孫中山先生在東京組織同盟會,參加的學生有好幾百人,中山先生被選為主席。這一年也就是日本和俄國簽訂《樸茨茅斯條約》,結束日俄戰爭的一年。日本在擊敗西方列強之一的俄國以後,正蠢蠢欲動,預備侵略中國。十年之後,日本向中國提出著名的二十一條要求,十六年以後,發動九.一八瀋陽事變,最後終於在民國二十六年與中國發生全面戰爭。
包括德、智、體三要素的斯賓塞爾教育原則這時已經介紹到中國。為了發展德育,就溫習了四書,同時開始研究宋明的哲學家以及歷代中外偉人的傳記,希望藉此學習他們的榜樣,碰到和-圖-書認為足資借鑒的言行時,就把它們摘錄在日記本上。然後仔細加以思考,試著照樣去做,同時注意其成績。這些成績也記載在日記上,以備進一步的考核。
一九〇七年,安徽省城安慶發生了一次曇花一現的革命。革命領袖是徐錫麟,我們在前面曾提起他過。他是安徽省警務督辦,曾在紹興中西學堂教過書。我們在前面也曾經提及。(中西學堂就是我最初接觸西方學問的地方,我在那裏學到地球是圓的。)他中過舉人,在中西學堂教過幾年書以後,又到日本留學。他回國後向朋友借了五萬塊錢,捐了道台的缺,後來被派到安慶。他控制了警察以後,親手槍殺安徽巡撫,並在安慶發動革命。他同兩名親信帶了警校學生及警察部隊佔領軍械庫,在庫門口架起大砲據守。但是他們因缺乏軍事訓練,無法使用大砲,結果被官兵衝入,徐錫麟當場被捕。他的兩位親信,一名叫陳伯平的陣亡了,一位叫馬子夷的事後被捕。
那幾年裏,全國各校的學生倒是都能與學校當局相安無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對校外活動的興趣提高,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對於給學校當局找些無謂的麻煩已經感到厭倦。不過,他們卻把注意力轉移到為他們做飯的廚子身上去了。當時上海學生的伙食費是每月六塊錢;在內地,只要三塊錢。因此飯菜不會好到哪裏去。但是學生對伙食很不滿意,不是埋怨米太粗糙,就是埋怨菜蔬質地太差,因此常常要求加菜——通常是加炒蛋,因為炒蛋最方便。當時雞蛋也很便宜,一塊錢可以買五六十個。有時候,學生們就砸碎碗碟出氣,甚至把廚子揍一頓。幾乎沒有一個學校沒有「飯廳風潮」。
雖然新舊之爭仍在方興未艾,立憲與革命孰長孰短亦無定論,中國這時已經無可置疑地踏上西化之路了。日本對帝俄的勝利,更使中國的西化運動獲得新的鼓勵,這時聚集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已近五萬人,東京和_圖_書已經成為新知識的中心。國內方面,政府也已經開始一連串的革新運動,教育、軍事、警政都已根據日本的藍圖採取新制度。許多人相信:經過日本同化修正的西方制度和組織,要比純粹的西洋制度更能適合中國的國情,因此他們主張通過日本接受西洋文化。但是也有一班人認為:既然我們必須接受西洋文明,何不直接向西洋學習?
我自己除了在南洋公學接受課本知識之外,也參加了各式各樣的活動,但是學習的性質居多,談不到積極工作。到禮拜六和禮拜天時,常常到福州路的奇芳茶館去坐坐。那時候,上海所有的學生都喜歡到「奇芳」去喫茶,同時參加熱烈的討論。茶館裏有一位叫「野雞大王」的,每日在那裏兜售新書,他那副樣子,去過「奇芳」的人沒有一個會忘記的。他穿著一身破爛的西裝,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滿是油垢的鴨舌頭帽。他專門販賣革命書刊給學生,他的貨色當中還包括一本叫《性學新論》的小冊子,據他解釋,那只是用來吸引讀者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吳稚暉先生說,他知道他是誰,並告訴了我他的名字,我卻忘記了。我們也不曉得他住在什麼地方。任何革命書刊都可以從他那裏買得到。這些書,因租界當局應中國政府之請,在名義上是禁止販賣的。
我到上野公園的展覽會參觀了好幾十趟,對日本的工業發展印象很深。在一個展覽戰利品的戰跡博物館裏,看到中日戰爭中俘獲的中國軍旗、軍服和武器,簡直使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夜間整個公園被幾萬盞電燈照耀得如同白晝,興高采烈的日本人提著燈籠在公園中遊行,高呼萬歲。兩年前,他們陶醉於對俄的勝利,至今猶狂喜不已。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假山頂上望著遊行的隊伍,觸景生情,不禁泫然涕下。
從此以後,對於如何立身處世開始有了比較肯定、比較確切、也比較自信的見解,因為道德觀念是指導行為的準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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