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五十一 船要開出的時候

陳:你挨打,我沒挨過打,我很聽話。
吳:哭喔,還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麼用,沒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吳:我不知道
吳:就是我們要去打美國人。美國人個子大,槍很容易瞄準他,很好打。
吳:我一個人,我哥哥去當日本兵了。
龍:記得第一次挨打嗎?
陳:他沒有講是當兵。
我很想閉起眼來,專心一意地聽他們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混合。
龍:穿什麼鞋子?
陳:在家裡種田。
陳:我們抓了一個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說他是老百姓,班長就不信,就把他捆起來了,一直盤問他,說他是間諜吧,一直打,吊在樹上吊起來打。
龍:到了碼頭,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陸,你在想什麼?
龍:到了哪裡才知道是當兵呢?
兩個八十多歲、白了頭的卑南族少年,就這麼你一句我一句鬥嘴,說到高興處,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軍歌來。五十年歲月如清風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陳:亂講,這是解放軍的歌。
吳:對。
陳:老老實實的跟他們,他們還讚揚我,我訓練的好,連長還比大姆指。
龍:你們家就你一個當國軍嗎?
吳:槍被老兵拿走了。
陳:我回頭打國軍,可是馬上又被國軍打傷了。
吳:帽徽、領章、胸章,全部摘掉。他們講,不能讓人家知道我們是當兵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陳:當時有聽講。不過不在我們這個班。
吳:這就是國軍的歌啊。
陳清山:八十一歲
龍:基隆的三個月裡頭,台灣兵有沒有逃走的?
陳:沒有得到老百和*圖*書姓的支援就是這樣,那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很好,阿吉你有沒有唱過?
吳:淡水那個在底下用棍子打。
陳:還有一個用刺刀刺他。
陳:在那裡三個月,顧飛機場。
陳:有的在戰場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陸。過五十年,回到台東故鄉的只有我和阿吉兩個,還有一個邱耀清,共三個。
陳:我都不敢跑,那個阿美族的十三個人一塊逃跑,最後在台北抓到,都抓回來了。都是台東人,打的不輕。
龍:什麼時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陸去的?
龍:描寫一下事前的準備吧。你們有槍嗎?
龍:你們穿什麼制服?
龍:可是,這樣你如果戰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誰。
吳:他是很聽話,很老實。
龍:不是有兩個原住民,在上海碼頭倉庫裡過夜,第二天早上就凍死了,被抬出去?
吳:我被你俘虜過去了,我也不知道。
陳:一個團,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灣新兵。
龍:你們在高雄登艦之前,知不知道大陸在打仗?
龍:那你們家裡的人,知不知道你們到了大陸?
龍:在大陸五十年,都結婚生子,落地生根了,為什麼還想回來台東?
吳:對。我們過鴨綠江,一直打到南韓那邊去。
台灣台東卑南鄉泰安村,陳清山家中
吳:立正稍息!
龍:過鴨綠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對你這台東的小孩,太苦了吧?
陳:有。被抓回來打。
龍:上船的時候,好像也有很多戰馬上了船?
龍:所以你們兩個繼續打仗,只是在敵對的陣營裡,一直到阿吉也被俘?www.hetubook.com.com
陳:不知道,出來以後都沒有通過信。
陳:你在國軍,我在共軍。
龍:高雄碼頭上,什麼光景?
陳:馬,有,一個團有幾匹馬過去,有的掉到海裡,有的死了,死了就丟到海裡。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陳:不是啦,是日本軍鞋。接收日本人的。
陳:我是一九九二年回來的。回來,父母親都不在了。
龍:那你有俘虜國軍嗎?
吳:就是在高雄港船要開出的時候。
吳:你勝利,我就不高興了。
龍:清山,你「殲滅」了國軍時,心裡高興得起來嗎?
龍:鄉下怎麼知道招兵的?
龍:他是共軍啦,對國軍——就是對你,丟手榴彈啦!
陳:就是想家——
龍:你以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當兵?
龍:所以你們就不敢逃囉?
陳:解放軍哪裡是國軍,國軍是國軍,解放軍是解放軍!
龍:被編入的那個班,一個班多少個人?
龍:那你現在回到了台東,是不是又回頭想念河南的家呢?
吳:就是那個國民黨的士兵衣服。
陳:老兵拿槍看守我們,後來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來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們也想家,晚上也哭。
龍:在船上哭成一團?
很難說,因為過幾天,吳阿吉也被俘虜了,換了帽徽變成解放軍,跟陳清山,又是同袍了。
吳:(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合唱)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第三,一切繳獲要充公,努力減輕人民的負擔——
吳:和*圖*書那個時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處都是兵,把我抓起來了。挨打喔,那個棍子那麼大,「啪啪」打屁股。
龍:你們覺得,國軍為什麼輸給了共軍?
陳:也想,孩子在那邊。
陳:對啊。在上海沒有停,坐了火車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個棉衣很薄。武器也換了,原來是三八式,日本的,後來換七九式的槍,國軍的步槍。
龍: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訓,受什麼訓?
吳阿吉:八十一歲
陳:到基隆以後,給我們發槍,發槍以後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當兵。
吳:苦死有什麼辦法,那個時候就是哭啊,哭也沒有用。
少年時離開卑南家鄉,他們在大陸當國軍,然後當解放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故鄉只是永遠到不了的夢,因為故鄉,正是自己砲口對準的敵區。
龍:阿吉,回頭看你整個人生,你覺得最悲慘的是哪一個時刻?
那時吳阿吉還在國軍陣營裡,他得意地笑,說,「會不會就是我打的?」
龍:船上約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灣兵,跟你們一樣十六、七歲的人?
吳:喂,你那個時候到底是共軍還是國軍?
龍:一九四五年離開卑南家鄉,清山是哪一年終於回鄉的?
陳清山和吳阿吉,十七歲時,走出台東卑南的家鄉,到了國共內戰的戰場,六十五年以後,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曬穀場上聊天。我們坐在矮椅上,不斷有五、六歲的孩子,赤著腳,張著又圓又大美麗得驚人的眼睛,俏皮地扭著扭著黏過來,想引起我們的注意。羽毛豔麗的公雞在我們椅子下面追逐母和*圖*書雞,一個卑南族的老媽媽用竹掃帚正在掃地。太平洋的風,懶懶地穿過椰樹林。
吳: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吳:日本投降以後國軍就來了。
龍:那時候認識漢字嗎?
陳:對啊,他在徐蚌戰役被俘,我把他俘虜了。
龍:阿吉,你在徐蚌會戰中被俘,就變成了解放軍,後來又參加了韓戰,被送到朝鮮去了?
陳清山在山東戰役被解放軍俘虜,換了制服,變成解放軍,回頭來打國軍時,受了傷,「喏,你看,」他把扭曲變形的手給我看,「被國軍的機關槍打的。」
龍:你怎麼被俘的?
吳:滿滿是軍人。
陳:用棍子打,用槍戳他,在淡水那個最厲害了,打的狠!
龍:那你還記不記得國軍的歌?
吳:國軍問我,你想幹什麼,我說我要去讀書,他們講讀書可以啊,你到我們那個地方去,保證給你學。
龍:有綁腿嗎?
陳:我知道,說有共產黨。
陳:也不懂北京話。
龍:一九四五年卑南鄉你們村子一起去當兵的有二十個人,其他那十八個人後來呢?
龍: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龍:所以從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麼?
陳:嗯,那個時候阿吉可能真的在裡面。
吳:有。
陳:上船以後還有逃跑的,有人從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後就有機關槍射過去,死了不少人——
吳:布鞋。
龍:過鴨綠江之前,共軍是怎麼跟你說的?
陳: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沒辦法。解放軍來了以後,有一個帶手槍的高個子,見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褲子割下一片布,給我包紮,我也想不到https://m.hetubook.com.com,以為他會殺我的,一看他這麼好,給我包傷了以後,我就隨著他們走了,從那個時候起就當解放軍了。
陳:有啊,有一次俘虜了整個國軍的連。他們正吃飯,我們就包圍了他們,然後手榴彈就丟過去,丟好幾個手榴彈。
龍:怎麼打法?
吳:就是想家——
吳:那是國民黨講的。
吳:抓共產黨的游擊隊。
陳:心裡很不好受,我要離開故鄉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沒辦法啊。我記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著跳海,有的在船艙裡面痛哭。
吳:認的是日文。中國字不認得。
陳:勝利了就高興。
吳:解放軍不是國軍——
龍:你們的部隊要進入朝鮮以前,還要把帽徽拆掉,假裝是「志願軍」?
陳:射擊子彈!不過,也有學文化,還學政治。
陳:我記得那個時候大家集中在集會所,一起聽。國軍來這裡,來了以後他講的是去做工,那個時候我們很窮沒什麼吃,要做工要賺錢,所以我們去了。
龍:然後回頭打國軍?心裡有矛盾嗎?吳阿吉還在國軍裡頭哩!
陳:我們跑啊,共軍在後面追,之後就打槍,就把我的腿打傷了,我也走不動了。很害怕啊,聽說被解放軍逮了以後,會割鼻子,砍耳朵,會槍斃,我很害怕。
吳:一個班十二個。除了班長副班長以外都是台灣人——
陳:他們跟我們講只是「行軍」,輕裝,什麼都不要帶,連背包什麼都留在兵營裡面,說是行軍回來再吃午飯,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輪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龍:一九四五年光復的時候,你們倆人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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