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之夜
2

那是我在大阪的第二年,當時暑假已過了一大半。那天,我和直行一起在家門口玩。我們拿出盛水的大臉盆,準備為我們剛組裝好的塑膠船舉行下水典禮。
對此我完全沒有記憶。不過,發高燒說囈語時,我的心大概回到了當時的情境吧!而在夢中,我才深切體悟到自己的罪孽。
老祖母彷彿是從駕駛座上跌落下來似的,腳一落地就一屁股坐在死巷入口處,瘦得像鳥爪的手不斷拍打地面,嚎哭著。順吉的父親則從三輪臺車上一躍而下,一把抱起放在車上用白布包裹著的東西。那東西就像一顆巨大、細長的蠶繭。
後來,我聽說在我意識模糊時,嘴裡不斷嚷著:「正弘,遙控戰車……」
順吉說著,原本已經哭腫的眼睛又紅了眼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只覺一得腦門上有白煙竄出。一直到前一刻,我還認為正弘就像平時一樣只是待在家裡一沒出門哪。
像是在等候大家的注意,突然有個影子從隔壁的屋頂上飛躍而過,猶如貓兒快速竄逃;不過,那影子比貓大多了。
「我來玩了,小哥哥。」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若霸道一點就好了。這是我的房間,我的玩具,如果想在這裡玩,就讓正弘也一起加入我們的行列——若這麼說就好了。
我一踏進屋裡,立刻被滿室繚繞的香味給嗆到。雖然八月已過了一半,外頭的氣溫還是很高,遺體比較容易腐壞,為了掩飾屍臭(聽說燒香的作用就在此),才會焚燒這麼多香吧!
睡在二樓的我,慌忙跑到一樓。而父親已經起來,點亮屋裡的燈。
發生那件事時,時間上https://m•hetubook.com.com正好是正弘去世後一星期左右,就是我剛從肺炎邊緣被救回來,高燒剛退、身體好不容易慢慢回復的時候。
我和父母親一起合掌默禱時,腦袋裡迷迷糊糊地想著:正弘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好像月亮一樣,青白色的臉哪!」
「鬼——啊!」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忘不了那一天的情景。
「什麼聲音?」
斜對面的歐巴桑聽到騷動,跑出來一探究竟。她脫口而出的話,至今仍在我耳際迴響。
高燒而意識模糊時,我是否夢到了正弘?我並沒有印象。不過,我自己很清楚,我絕對有被夢魘纏住的理由。
「行男,你發高燒了!」
死巷的入口處,這時突然停了一輛老舊的自動三輪臺車。平時,車子會來到這巷子口是很稀奇的事。大家很自然的把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
跟在後面走的順吉看到我,停下腳步。
我們玩了有一會兒,突然正弘也來了。他是第一次上我家,我有些驚訝。
正弘堆著熟悉的笑臉說著,我則偷看了一眼旁邊友人的臉色。
就在幾個星期前,我犯了罪。我和鄰居的小孩子一起歧視、欺負正弘。
可是我沒有。我顧忌直行等人的臉色,遷就當時的氣氛。我沒有保護正弘。
一陣沉寂之後,不知誰先迸出這句話。大夥兒似乎以此為信號,一起發出尖叫聲,拔腿便往自己家裡跑回去。
由於每個人都搶著要操控戰車,於是大家輪流玩著,以猜拳決定先後順序,每和*圖*書個人玩二十秒。可是,沒有時鐘便由大家一起口數一到二十。
那是在我生日隔天。那天一大早就陰雨連綿,我和直行等三、四個鄰居的小孩在自家二樓的房間裡一起玩耍。
這時候,出現了明顯的差別待遇。直行和其他小孩子玩時,大家都以泡熱水澡時浸到肩膀的入水速度,慢慢地從一數到二十。可是,換到正弘時,大家數數的速度快到連五秒都不到。
雖然正弘以愉快的語氣說著,但我看到他的眼睛濕濕的。那一刻,我的心一陣緊抽。但愚蠢的我,仍然只是冷淡地點頭。
「怎麼不放在棺材裡?觸霉頭啊!」
「太過分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時間還這麼吵。」母親睡眼惺忪地說著。
那是我看著正弘的最後一眼。
先前已經提過,當時我所擁有的優勢讓我成為鄰居孩子們欣羨的對象。身為獨子的我,在二樓的兩個房間中,擁有一間專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和故事書。住在巷弄的孩子當中,我大概是「最富有」的人吧!覬覦這一點,直行和其他孩子才、會經常找藉口上我家來玩。
聽到月亮,我很自然地抬頭仰望夜空。在場的大人也都跟著舉頭向月。
「他的病情突然惡化,三天前住進醫院。」
「都幾點了?」
「隔壁,是隔壁在誦經。」
「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時,二樓窗戶外有個小孩。」鄰居主人以顫抖的聲音說著。
遙控戰車是一個月前我生日時所收到的禮物,是最新出產的玩具。母親將它擺在我的枕頭邊,她好像真的以為是正弘要把我帶走。
順吉和正弘兩兄弟都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日本出生的小孩,並不會說朝鮮話。光看外表,他們和日本的小孩根本沒什麼兩樣。正弘甚至還嫌朝鮮菜太辣,難以下嚥呢!難道這樣的正弘也要千里迢迢渡海回到朝鮮的天國嗎?就算到了那裡,語言不通,他會過得開心嗎?或者說,日本的神明會帶他到日本的天國呢?不,不,說不定天國裡根本就不分日本或朝鮮,凡是死掉的人都能在一起快樂相處……若真是如此,那該有多好啊!我的腦袋裡一直想著這些事。突然間,整個人開始頭暈目眩。一回到家,我就吐了,覺得天花板不斷地在旋轉,連起身都很困難。
然後,闐然無物。
直行他們的臉上浮現一絲不自在的神情。大部份的小孩,都被他們的父母親告誡過,少跟巷底製鞋廠的孩子們玩。只是,畏於哥哥順吉的拳頭,大家不敢太過露骨地拒絕就是了。
就在這時候——
「行男,正弘今天早上死了。」
原來如此。不過,和每天早上聽到的聲音不一樣,那是非常緊迫、像發了狂似的誦經聲和敲擊聲。再看壁上的時鐘,早已經過了半夜一點。
那時候,大家的話題正繞在我生日時收到的禮物——遙控戰車上。塑膠製,逼真的外觀,只要在控制盒上按鈕操作,它就會前進、後退,甚至旋轉砲臺,當然,也可以如你所願的左轉和右彎。車體約有週刊雜誌那麼大,對孩子們來說,這個尺寸相當令人震撼。
當天夜裡,我和父母親一起參加正弘的守夜。
當正弘的名字出現的那一剎那,現場鴉雀無聲。
我打開廚房的窗戶向外張望,巷弄裡的人和_圖_書家也都陸陸續續點上燈。
做父親的小心翼翼地抱著它。經過我們家門口時,我從不小心掉下來的白色一床單一角,看到一雙小孩子的腳,腳指頭和足踝的地方是讓人看了心驚的青白一色。
我看著他父親的背影。做父親的一再用自己的臉頰在那像是晴天布娃娃的孩子臉上磨蹭著。
量過體溫後,母親失聲驚叫。什麼時候,我竟然發燒到四十度左右?我立刻被帶到附近的大醫院,在那裡躺了兩天,病情才稍微趨緩。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我生平第一次遇上自己身邊的人去世,不論身、心都受到太大的衝擊,才會如此吧!
「今天就玩到這裡,我要回去了。下次我們再一起玩吧!」
「我沒在做夢。是真的,那個小孩是……前陣子剛去世……鞋店的小孩。」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去世的人的喪禮。現在回想起來,這和我日後出席的告別式相當不一樣。
順吉的祖母哭得傷心欲絕,讓人不由得擔心她真會難過到死去。要不是兩個兄弟的母親在一旁攙扶,老人家根本無法站起來走。婆媳倆就這樣沿路放聲痛哭,跌跌撞撞地走進死巷底。
三輪臺車的後座上坐著順吉和他的父母,駕駛座上則坐著我沒看過的男人和順吉的祖母。每個人都是一副哀傷、扭曲的臉孔。看到他們臉上表情的那一剎那,不知為什麼,我胸口突然一陣悸動。
「怎麼回事?」
「天啊!老天啊——」
我無言以對,眼睛看著臉盆裡載浮載沉的船。或許是點膠沒有點好,船身進了水,一半已沒入水中。
最後,正弘也發現到自己並不受歡迎,便用他一貫的笑容,對我說道:
和*圖*書家戶戶都探出頭,朝我們家隔壁啐罵。可是,彷彿沒有聽到這些非難,敲擊聲和誦經聲還是持續不斷。
「都幾歲的人了,還說夢話……」
喪禮席上,聚集了許多我至今從未見過的人。正弘的腳邊,並坐著一排女人,聽說都是正弘的親戚。喪禮進行中,她們也在一旁哭泣,哭聲抑揚頓挫,仔細聽,彷彿是在唱歌。
應門的鄰居主人(年約四十歲左右的水泥匠),臉色像紙張般死白,額頭上還掛著斗大的汗珠。
「真的……一個小孩子從窗外向裡頭窺視,衝著我微笑後,就在半空中一個後空翻,消失了。」
現場大家不明就裡,面面相覷。
夜裡睡到一半,我突然被巨大的聲響給吵醒。那就像是有人在附近發動摩托車的引擎,不斷傳來「鬥痛——鬥痛」的聲音,甚至還夾雜著人的尖叫聲。
「只有你願意和他玩。謝謝你!他的告別式,你一定要來。」
父親終於穿著睡衣到隔壁一探究竟。我也緊跟其後。附近還有幾戶人家也都帶著一臉不悅的表情聚集過來。
當時,正弘的氣色很好,他只穿著一件運動背心,看上去和一般小孩沒有兩樣。如今回想起來,那就像是蠟燭即將熄滅前的瞬間閃亮。
明明空無一物,卻感覺像指尖滑過鋼琴鍵盤,留下踩踏屋瓦的聲響;也猶如跳躍的音符,從這頭滑向彼端。
他們將製鞋工廠簡單地清理過後,權充樸素的祭壇。正弘的軀體並未擺放在棺木裡,而是蓋著棉被,臉部以白布遮蓋。在他的枕頭邊,排放著幾樣玩具,全是買糖果時送的便宜貨。祭壇則是以可以摺疊的四角桌充當,上頭點著香和蠟燭,擺了幾盤朝鮮菜和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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