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終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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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血就像泥漿一樣好黑呀!」
我依言敲了三下,銅鈸發出低低薄薄的聲音。與其用這個,還不如拿鍋蓋來敲,聲音還更響亮呢!
母親無奈地放開抱緊我的手,把我推到歐巴桑面前。
父親他們本來還想讓歐巴桑先到一樓的空房間休息,但她卻一副嫌麻煩的表情,頻頻揮著肥厚的手。
我記得房間總共有八間,每一間都是九塊或十二塊榻榻米大,很奇怪的尺寸。更奇妙的是,每個房間都有兩扇門。那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兩個房間,只是中間的牆壁被打掉了。通常,一般人家會將其中一扇門也一起弄掉,但我住的地方很有趣,兩扇門都保留著。
然而,兩天後的下午,歐里桑回到了公寓。
歐巴桑長得富富泰泰,嗓門很大,兩道眉毛又濃又粗,一雙眼睛骨碌碌轉;有隻顯目的獅子鼻,還配上一張大嘴巴,樣子活像神社裡的石獅子。
「我看還是把送貨店的阿婆給找來比較好。」
清子的回答總是一樣: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水泥建築物,蓋於戰前,也就是所謂的幾何式建築。現在回想起來,那外觀似乎與周遭的景物不太搭調。不過也難怪,它本來就是當地著名的青樓妓院,可能因為某件事而停業,原來的建築也改成了公寓。
歐巴桑發現在一旁的我,揮手招呼。
那輛腳踏臺車是附近鐵屑店老闆吃飯的工具。車子一旁坐著清子和她的母親,上面還有整綑生鏽的鐵絲和放著幾枚輪胎車盤的箱子。歐里桑蜷縮著身子躺在箱子旁,身體看起來好小。
我開始感到不安,抬頭看了父親一眼。
我記得那是小學三年級一個夏天的晚上。
「他不是你父親嗎?你這麼說難道一點也不難過嗎?」
我點點頭。歐巴桑露出滿意的笑容,不住地點頭稱好。
「根本就是欺負我們窮人家。」
歐里桑回到公寓後,不知過了幾天,公寓裡的住戶聯袂來到我家,向父親提出建議。
那時候,在這群住戶中,父親是最年輕的。可能是個性上受到大家信賴吧,雖然不是公寓管理員,但大家一碰到問題總會找他商量。
有好幾次我都向父親打聽原因,父親始終和_圖_書敷衍帶過。不過,有一次因為喝醉酒,父親說了這樣的話。
「別怕,美紗子,你只要照歐巴桑的話做就不會有事。」
從著名的O公園後的大馬路轉進照相館旁的小路,再左右轉幾個彎,就是我居住的巷子。巷道大約四人並行就可以塞滿,兩旁的矮房子則緊緊毗鄰而立,宛如某種巢穴。
「剛才完全聽不到吧?」
「敲三次看看!」
不管我怎麼用力遮蓋,多少還會聽到一點聲音。就在我不斷回答:「有一點……有一點……」時,歐巴桑突然用手掌在我腦門上用力一拍。
路面直接鋪上水泥,道路中央挖了一條深約五公分、寬十公分的溝渠,是雨水和居民洗衣排水用的下水道。不過,因為經常混著炊事用過的排水,巷子裡始終瀰漫一股腥臭味。
平時,我都稱呼她歐巴桑。她的臉上佈滿與她年紀相當的皺紋,白髮如銀。事實上,叫她老奶奶比較適合。但在那種氣氛之下,我是無法輕鬆叫出口的。因為她和她那當老闆的兒子完全相反,一點也不容易親近。
我每次經過附近時,都會被他們精湛的手法給深深吸引。在那裡工作的歐里桑若發現有人駐足欣賞,手法會變得更加俐落。拔雞毛,露出裡頭淡粉紅色的皮膚,剖開雞腹,這是雞心、雞肝……歐里桑親切地一一為我解說。
老闆是個非常好的人,由於天生一副八字眉,看上去好像一年到頭都有煩心事。他和後來在電視上大受歡迎的「拖普吉強」中的小老鼠長得再神似不過。為人不僅和善,也很喜歡小孩子。年幼的我,非常受到他的疼愛,經常買糖果、書之類的送給我。我甚至還想過,要是每十天裡有一天能當老闆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清子說著,眼裡噙滿淚水。
「來,拿著它。」
「我看這次大概沒有救了吧!」
這種事對我來說十分無法理解。當然,現在的我可以了解,夫婦間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但在當時,那麼溫柔和善的人……為什麼他老婆要離家出走呢?我實在無法體會她的心境。
我懷著疑惑的心繼續聽下去,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https://m.hetubook.com•com。因為我父親和公寓裡的其他住戶,不時地稱呼歐巴桑為「送終婆」。
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學生而已,不過,也已經知道婆媳關係不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甚至不知道這所謂的「送終婆」究竟是不是日文?它的漢字應該怎麼寫?
「好像吐了不少血。」
連「上一代」這樣的話都出現了。看來這送終婆還是世代相傳的職業。
那位歐里桑就住在我們家隔壁的房間。
「不是。我們是被趕出來的。」
雖然已經被醫生們宣佈放棄,但歐里桑卻不得好死。好幾次意識回復時,總是痛苦得輾轉呻|吟。
送走救護車後,我的父母親小聲地交談著。
「可以了。各位,就以這個為信號。」
那不只是一張神社石獅子的臉。歐巴桑嚴肅、冷峻的表情,讓人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在開玩笑。
我真正了解它的意思,是在我八歲那年。那是同樣住在公寓裡的歐里桑去世時的事。
歐巴桑當天傍晚就來到公寓。
最後,父親將清子的母親也叫來。兩人壓低嗓門不知在商量什麼。清子的母親倒是很期待似的立刻點頭答應。
「聽得到我說話嗎?」耳旁傳來歐巴桑的聲音。
我依言將兩個手掌貼在耳朵上。
尤其是處理雞隻的店家,讓人印象深刻。那應該是個半戶外的工廠,幾名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人以熟練的刀法分解雞肉。
這次是腳踏臺車將歐里桑從先前送去的附近醫院載回。人雖孱弱無力,卻還有一口氣在。
還有說朝鮮話的人所聚集的專區,以及整天喇叭都在播放美國鄉村歌曲的雜貨店。現在回想起來,那條巷子裡充滿了異國風味,簡直不像是在日本國內。
「用手把耳朵遮起來。」
雖然我為歐里桑感到難過,可是,想到清子或許從此不用再飽受暴力相向,我內心深處的確有那麼一絲安慰。
我住的地方,在巷子裡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寓。
就這樣,那條巷子有著屬於它自己獨特的氛圍。有時,也會傳來激烈的爭執、叫罵聲。不過,大抵說來,大家都是和睦相處,相互幫襯。就算不是培育成長的良好環境,但和_圖_書是對它這種帶點卑猥又不知究底的氛圍,我深深著迷。
「美紗子,能幫我的忙嗎?」
猶如老朽的木製門窗發出的咿呀聲,那些呻|吟應該沒什麼特別意思。只是,仔細聽還是會聽到類似「畜生」、「蠢蛋」的詞語。歐里桑雖然已經奄奄一息,但仍口出惡語,咒罵世間與自己的命運。光是聽到這些,已經夠讓人不好受了。
我的父母親都在巷子裡的一家送貨公司上班。公司是父親的親戚開的。我母親在裡面負責行政工作,父親則每天開著三輪電動摩托車幫忙送貨。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父母親無法在故鄉待下去,才拜託公司老闆讓他們到大阪來工作。
歐巴桑說著在她的圓點襯衫外頭再套上一件白色罩衣。看起來很像山伏者穿的短外褂,胸前的領口上則縫著亮晶晶的奇怪圖形。不過這好像是送終婆的制服。她的手上拿著大顆粒的紫水晶念珠。
當時的我也有同感。過了幾十年後的現在,偶爾還是會聽到類似的情況發生。只是,它應該與貧富無關,站在院方的立場,這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因此,它和一般的公寓有很大不同。
母親走過來,一把將我的頭緊緊抱在胸前。
「那是可想而知的啊!有那麼恐怖的婆婆,換成誰都會想逃跑。」
歐里桑家裡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名叫清子,寬闊的額頭和細長的雙眼,讓人印象深刻。我們倆感情很好,經常一起跑到天神宮玩,或在公寓的走廊上辦家家酒。
我進一步追問。情形很簡單。
我從遠方觀察歐巴桑,完全不知她要做什麼。
「我才不會難過。像他這種喝了酒只會打人的父親,不要也罷。」
喝酒後個性若變得開朗也就罷了,然而他的酒品奇差無比,經常借酒裝瘋鬧事,一下鄰居全成了他的眼中釘,不管看到誰都要破口大罵,惹得大家都不開心。但平時,他倒是個相當安靜的人,不過只要黃湯下肚,就馬上變了個人似的。
老闆的妻子一定和-圖-書是和婆婆相處得不愉快才會離家出走,這是我對父親那番話所做的理解。
鄰居都感到棘手了,何況是自家人,想必是更辛苦吧!清子和她母親已經數不清有幾回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難怪清子的語氣會這麼冷淡。
「阿婆,找別人吧,她才八歲呀!」
醫院的立場是救人性命,但歐里桑的身體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除了等死之外,醫師們也束手無策。因此,留在醫院已無濟於事。就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才退院。
我感到難以理解。這時候為什麼要找老闆的母親來呢?她又不是醫生。我一點也不認為那個歐巴桑有能耐可以減輕清子父親的痛苦。
聽到公寓裡傳來吵雜的人聲,我將房門打開一半,探頭窺視,正好看到歐里桑被人用擔架扛走。在昏暗的電火球照射下,毫無血色的臉,猶如櫻葉背面的顏色。
對這樣的答覆,我感到很滿意。
父親說著,雙手環抱胸前,一副為難的表情。
我已經記不得他是做什麼工作,只知道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他,他的臉色總是像公園裡的紅土,眼神則渾濁無光,身體猶如螳螂般細瘦,始終給人一種帶有神經質的感覺。
的確,歐里桑嗜酒如命是出了名的。
「這件事應該由他太太來決定吧!」
這巷子就是有這樣的建築物。對小孩子的成長來說,稱不上是什麼好環境吧!
「跟年紀無關。我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是上一代的助手了。」
然後,陸續從雞肚裡掏出內臟,每一樣都閃著漂亮的光澤,我彷彿像在欣賞魔術一般。歐里桑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抓一把雞心放在報紙裡塞給我。母親看到我帶雞心回家總是很開心。
一起玩時,這些話經常掛在清子嘴旁,而且語氣非常冷淡。每回只要她一提起,我就不禁問道:
「傻丫頭,再使力遮住。」
「什麼事都一樣,講求的是經驗。美紗子,過來!」不容別人拒絕,歐巴桑以強勢的口吻說著。
「不好意思,我想盡早結束。我還要趕回去看電視呢!」
終於,歐巴桑用她的手粗魯地將我的兩手撥開。
老闆那時候hetubook.com•com應該也有四十好幾了,沒有太太——以前有,聽說跑掉了。
清子的父親被救護車緊急送到醫院。深夜時,我突然被巷子口的救護車聲給驚醒——順便一提,當時救護車的警鈴不像現在是有旋律的,而是一個勁地嗚嗚叫著,發出擾人的鳴笛。
父親嘴上雖然這麼說,臉上卻充滿了不安的神情。母親更是焦急,已經哭喪著一張臉。
我從歐巴桑手中接過一個像咖啡杯盤子的小銅鈸,那看起來已經有相當年歲,上頭泛著古銅光澤。
「我父親一天到晚喝酒,大概也活不久了。」
究竟要我幫什麼?我側著頭,走進她身旁。
我痛得連忙使出全身力氣摀住耳朵。這次聽不到周遭的一切聲音了,就連歐巴桑對著我在說些什麼,我也完全聽不到。
可是,有關歐巴桑的「恐怖」,事實並非如此。
另外有好幾家以勞動者為對象的小酒吧。不清楚裡頭到底在做什麼生意,不過有幾家店的玻璃窗上全貼著紙張,偶爾可以看到穿著類似內衣的女人出來倒垃圾。大概是做陪酒賣笑生意的吧!
歐巴桑以權威的語氣對著四周聚集的人說。
在他後頭,站著一臉不安的清子。看到我時,清子露出尷尬的笑容。比起父親被送醫急救,似乎在半夜裡驚擾大家,更讓她感到不能安心。
歐里桑在鄰居幾個男人的協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幾乎已經沒有意識,手腕和足踝則消瘦得形同骨骸。
如今回想起來,那接下來的幾天才真叫折磨人。
我看了一驚,忙問清子。清子以憤怒的口氣說道:
「歐里桑已經好了嗎?」
經過玄關就是大廳,天花板很高。正中央是大石材的階梯,並以漂亮的弧形連接到二樓。牆壁上雕著蔓草花紋的圖樣。不知作何用處,像電影院售票處的櫃檯,就設在大廳的一端,我經常在那裡玩辦家家酒。
因為老闆還有一位七十幾歲的老母親,光是看到她,就夠讓人感到害怕了。
「聽好,美紗子,接下來我們要進去房間。當我說把耳朵遮起來時,你要像現在一樣,使盡全力塞住耳朵。如果沒做好……」說到這裡,歐巴桑將臉湊到我的鼻頭前說道:「你也會陪著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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