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
8

自己大約煎熬了兩個小時才下定決心。鎮民會會長絲毫沒有勉強自己,只是在一旁保持沉默,耐心等待雅彥下定決心。努力說服雅彥的反而是土屋自己。
「那麼,姨丈、武藤先生,謝謝兩位了。」
他在笑。
「等……等一下。」
然而,就著明亮月光走在通往山丘的蜿鋌小道時,雅彥仍無法真正痛下決心。他好幾次都衝動地想轉身跑回自己家裡。但果真這麼做,這個姓土屋的年輕人恐怕真會在自己家門前自焚。
會長撫摸著垂掛在柱子頂端的土屋,土屋的臉依然露著平家蟹的笑容。
土屋這麼說,那語氣就像對多年老友說話似的。天空掛著一輪明月,形狀就像貓瞪大的眼睛,拜此所賜,沒有街燈的路上也是一片光明。
「啊,當然可以。之前那條太短嗎?」
他仔細調整繩子的長度。這樣垂吊下去的話,他的腳尖應該會懸在大約離地十公分的地方。
總算抵達山丘了。整個小鎮都已沉睡,附近只聽得見蟲鳴的聲音。風寒刺骨,雅彥能夠想像土屋剛剛那句「冬天很難捱」的情況。
正感奇怪時,門開了。
雅彥沉默了好半晌後回答,心裡抱著自斷崖投入大海般的決心。
「副所長!」智惠冰冷的手握住雅彥痙攣的手。「很可怕吧……真是太可怕了,對吧?」
智惠的溫柔彷彿無可替代的寶物,逐漸滲進雅彥的心房。
「小時候,我常和祐二玩在一起。他從小就喜歡音樂,不過我還真想不到他會成名,好了不起呀。」
(晶晶應該還在工作吧。)
「這樣求您都還不答應,那我乾脆在你家門口澆汽油自焚吧。」
「這不是……三橋小姐嗎?」
而他正準備自殺,真不可思議。
土屋完全沒有掙扎的跡象,一副甘心就死的模樣。最後,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只是繼續前後搖晃,就像月光下的巨大沙包。
「沒和-圖-書什麼好擔心的,沒關係的。就像副所長說的,我很不正常,所以我想遵循不正常的小鎮規則,做自己想做的事。」
太可怕了!
還有,自己竟沒臨陣脫逃,真不可思議。
「土屋先生,振作一點!」
「這世界真的很美……有幸來走這麼一遭,真是太棒了。」
智惠將雅彥迎進集會所,彷彿早就知道他會回到這裡來。
雅彥喉嚨發出一連串無意義的聲音,一股讓人坐立難安的恐懼在他體內亂竄。
雅彥、土屋及大野會長在柱子旁停下腳步。
沒錯,很可怕,可怕極了。可怕到,再不出聲的話,恐怕身體就要爆炸了。
為什麼呢?
「老實說,您是最適合的人選——我很愛面子,只盼望別讓認識我的人為我送終,而我和你素昧平生,這樣最能夠安心使用柱子。」
「啊、啊、啊——」
「請小心走。」
「啊!」
「我是聽鎮民會會長說的。他說今晚副所長會來這裡。」
沐浴在月光下的土屋面帶微笑,那慘白的臉色已不似活在這世間的人。
雅彥被那表情嚇得不住倒退,接著腳跟便絆到石頭而笨拙地跌坐在地。
土屋把板凳放在柱子下方,站到上面,再剪下適當長度的繩子,同時將繩子一端綁在柱子頂端的圓圈上。他的動作看來十分樂在其中,似乎都要哼起歌來了。
真是太可怕了!
「武藤先生究竟在猶豫什麼?這不是很簡單嗎,只要默默看著我使用柱子就行了。如果你是怕被控協助自殺,那更不必擔心,接下來的事情我姨丈會妥善安排的,我會被搬到其他地方。你說對吧,姨丈?」土屋親熱地問道。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切總算歸於寂靜。不必確實檢視,便可知懸掛著的土屋已無生命跡象。
明明是夏天,卻吹著寒https://www.hetubook.com.com風,那是從矗立在後方的志出山吹下來的。
「你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他重覆剛才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微弱如風的歌聲。是土屋在唱歌。
「來,請用,您一定很渴吧。」
智惠為自己倒了半杯啤酒並喝了一口。
雅彥跑過漆黑的鄉間小徑,返回集會所。自己竟不知不覺完全遵照鎮民會會長的指示行動,這點雅彥自己也覺得不解。
死神這位巨人只需動動指尖,就能輕易地拔除脆弱如草的生命。見證了這情形,內心自然充滿恐懼。因為自己的生命也同樣脆弱,就怕不知何時那巨人也將以指尖將自己拔除。
「武藤先生,真是太麻煩您了……我會儘快完成。請容我再耽誤您一點時間。」土屋站上板凳,把頭穿過繩圈,同時對雅彥笑著說。
「我真的沒辦法,請找別人吧。」雅彥再度說出這句已經反覆了幾十次的話。
「這樣就行了。」
雅彥忍不住大叫,但隨即以雙手壓住大張的嘴巴。
那不是他做的歌,這曲子連雅彥都耳熟能詳,是「南方之星」唱的〈詩織的主題曲〉。為什麼人生最終時刻不唱自己作的歌呢?雅彥有點想問,但又開不了口。
跑到集會所樓下時,雅彥看見二樓房間亮著燈。他記得出發時鎮民會會長已經把燈關掉了。難道自己記錯了嗎?不管怎麼說,看到光線實在太讓人高興了。
「什麼,這小鎮……真是太不正常了!大家都瘋了!你也是,你也不正常!」
土屋唱完歌後,只簡短地這麼說,便一鼓作氣把板凳踢倒。他的身體頓時飄浮在半空中,且立刻前後劇烈地搖晃。
「您回來了。」
「平家蟹」,雅彥腦海裡頓時浮現這個字眼。
嘴邊不斷吹出泡沫且不停眨動雙眼,但臉上卻堆滿笑容。在皎潔的月光下,看得出他的臉正因充血而呈和_圖_書暗紅色。
「我不是要你別吃晚餐嗎?」背後傳來鎮民會會長冷漠的聲音。雅彥強忍著反胃的痛苦,耳邊聽著他說:「這樣就結束了……辛苦您了。接下來一切由我處理,請放心。」
智惠從冰箱裡拿出啤酒,放在桌上的杯子旁邊。
鎮民會會長的語氣就像聯絡一般公務似的平靜。但雅彥只聽見一半,因為他突然發出一聲怪叫並往回跑。
「你別想成是要協助他人自殺嘛。使用柱子和自殺,完全是兩碼子事。我不是慘死的,使用柱子了結人生對我而言是最棒的結束方式。依自己的意思設計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我當時也是如此,送走奶奶之後,我也是這樣。」纖瘦的智惠緊緊摟住雅彥。「若沒有在柱子下做見證的經驗,就不了解人命的虛幻。目睹原本好端端活著的人變成無法言語的屍體,這……」
突然感到一陣強烈噁心。雅彥趴在地上將胃裡的東西一股腦吐了出來。那是和晶子一起在家吃的義大利麵。
雅彥突然抽筋似地渾身劇烈顫抖,杯子自他手中滑落,撞到桌面而碎裂。
雅彥朝自己家望去,卻只見一片漆黑,完全無法分辨。
如今土屋祐二已藉著柱子完成他的滿足死,嘴邊還帶著平家蟹的笑容。
「請等我準備一下。」
「姨丈的話果然沒錯,武藤先生真是個好人。」
「話雖這麼說……」
彷彿已練習過很多次,土屋不一會兒就完成準備了。倒L型的頂端垂下一個繩圈。這其實是貨真價實的「絞首台」,卻曾有一個白癡男人每天在這裡吊單槓。
「我聽姨丈說,武藤先生心地很善良,所以我才這樣死賴活求的。請您成全我最後的心願吧。」
雅彥愈來愈感精神委靡,只希望自己能離開這裡,不管怎樣都行。
「就跟你說,和-圖-書是聽鎮民會會長說的。」
「土屋先生!」雅彥忍不住大叫。「再考慮一下吧!你不覺得可以再活久一點嗎?」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土屋既未亂踢,也不曾試圖掙脫勒住脖子的繩圈,只見他充血的臉上堆滿笑容,並任身體不斷在月光下搖晃。人類的脖子竟能拉得這麼長,雅彥實在做夢也想不到。
「了解……我就當你的見證人吧。」
一轉進地藏庵右側的岔道,鎮民會會長便以手中的手電筒幫雅彥照路。在地上爬行的燈光,看來像極徬徨無助的靈魂。
土屋銳利的雙眼中蓄滿淚水,雅彥終於撐不住了。
雖然才剛過十點,鎮上卻已鴉雀無聲。經過那個小地藏庵時,雅彥緊張得胃都痛了。
「武藤先生還沒體驗過小鎮的冬天吧?比東京雪量多得多,所以很難捱唷。」
但鎮民會會長只是默默點頭。
他爬上鐵樓梯,試圖把門拉開,但門竟然鎖上了打不開。他轉動幾次門把後,發現裡面似乎有人。
雅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緊摟著智惠哭泣,完全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大哭。
土屋向鎮民會會長借了手電筒,走進鎮民會的倉庫。一片漆黑之中,只見手電筒的燈光彷彿特大號的螢火蟲般飛舞而去。不一會兒,土屋便帶著墊腳的小板凳及一綑老舊的繩索出來了。
「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一直都這麼想:不管怎麼活,我一定要活得讓自己夠資格使用柱子。我的夢想已完全實現,也無任何遺憾,這時為人生畫下句點,對我來說,是最棒的結束方式。」
土屋說完這些話後,緩緩地環視周遭。繩圈已套在他脖子上。
雅彥的確覺得口乾舌燥。他依言坐到榻榻米上,把杯子裡的啤酒一飲而盡。濃郁的苦味撫慰了乾得發痛的喉嚨,這份刺|激讓雅彥回過神來。
下一秒鐘,雅彥迅速撲向土屋的身體,也不清楚該做什麼,只知道不能讓他就此死去和_圖_書
「還是不行!」
無論如何絕不能懷著如此恐懼回去見晶子,因為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比蠟燭更加慘白。
自己現在正和當紅的搖滾樂團團員走在一起,真不可思議。
雅彥一時語塞而轉向鎮民會會長。土屋趁此機會猛一下拍了桌子,聲音讓雅彥嚇了一跳。
雅彥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啤酒,彷彿不趕緊把自己灌醉的話,連自己都會變得愈來愈怪——不,也許已經很怪了。
雅彥試著將他攔腰抱起,希望勒住土屋脖子的力量多少可以減弱。這時他突然看見土屋往下垂落的面容。
從裡面探出頭來的是沒戴眼鏡的三橋智惠。她把頭髮放下,似乎還上了比平常更濃的妝。
那種螃蟹的甲殼上印著平家武士充滿怨念的面容,倘若能讓那臉擠出笑容,一定就和土屋的這張臉一模一樣。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做了什麼?」
「姨丈,能不能用這繩子?」
土屋說著有點興奮,但雅彥卻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會為他處理後事。請武藤先生先回集會所稍做休息,冰箱裡有啤酒,請自行取用。」
活人待在如此空氣中實在太可怕了!
為什麼人死了會這麼可怕?
「 一定要事先準備車胎及暖爐,要是以為這裡和東京差不多,一定會凍死的。千萬別忘了在室外的水管上加蓋,城市人或許很難想像,不過一到十月,水管就可能結冰,水流不出來,就連廁所都沒水沖唷。」
雅彥默默走在自己有段時間每天慢跑的坡道上。走到這裡已沒法回頭了,既然已逃不了,那不如讓事情盡快結束。
土屋的語氣充滿熱情,想必他的信念一點也未曾動搖。雅彥在他這份熱情的持續轟炸下,漸感精神不濟,好幾次想中途離席,但都被土屋拉了回來,又繼續任他疲勞轟炸。
「啊!」
智惠說的沒錯,雅彥之所以感到恐怖,完全是因為體會到生命的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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