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要怕。」機一隊說:「四號艙裡貯存的氧氣,僅能供應卅六小時。所以妳的處境,比總站裡的人還危險些。幸虧這裡離最近的海岸僅有三百多浬。我計算了一下,六輛工作坦克以全速在海底行駛,在卅六小時之內,剛好可以駛達基隆附近的海岸。運氣好的話,妳會比總站其他的人先登岸。」
「我不氣,我怎會生妳的氣?」烏世民扮了個鬼臉。「你們臺灣來的工程師,到哪裡都喫香,待遇也最好,別人羨慕也都來不及呢!」
「機一隊各工作坦克都在指定區域巡邏,沒有特別情況……芬芬,怎麼哭了?是誰欺負妳?」
幸好機一隊各工作坦克的測試這時告一段落,吳芬芬立刻關掉心訊擴大器。真囉嗦的機一隊,比母親和龔站長還要婆婆媽媽,連交朋友都要管,愈來愈令她受不了。她看看烏世民,烏世民的目光仍膠著在螢光幕上面,好像著了迷般。吳芬芬覺得奇怪,一看螢光幕,立刻跳了起來。螢幕上顯現的不是測試圖形,而是一行行的小字。
「沒有關係。我計算過進水的速度,還有三十幾小時,我才會停止運作。到那時候,大家都獲救了,我已盡責,並無遺憾。」機一隊的聲音逐漸分解為一高一低兩個聲音,有時合在一起,有時截然分明。吳芬芬凝神傾聽腦海裡的聲音,她分辨出語調高的是鍾教授的聲音,低沉聲調的則是臺教授的聲音。她不禁興奮的說:
「誰說你技術水準差?」吳芬芬不禁笑了,她頗為欣賞這蒙古青年的憨直。「你的能力比我強多了。機一隊的電腦控制系統,本來就歸我管嘛,你有甚麼好氣呢?」
吳芬芬拭乾眼淚,才打開心訊擴大器——每隔一小時,她就要和機一隊通話一次,瞭解情況。她在腦海裡呼叫了一會,機一隊的答覆訊號才傳回來。
吳芬芬趕緊關掉螢幕的開關。烏世民大搖其頭,說:
「芬芬,妳沒事吧?」
「吳芬芬,」她的腦海裡浮現出龔站長多皺紋的臉孔。「幸虧妳及時發出警報,大家都逃入第三層艙,祗有幾人受輕傷。妳自己還好嗎?」
其實不用機一隊報告,吳芬芬也可感覺到爆炸的威力。她的寢室位居四號艙,是和總站最接近的球狀艙之一。震動的力量,似乎主要從總站的方向傳來。她掙扎著站起來,拿起電話筒大聲呼喊:
「沒有哇。」吳芬芬忙說:「又不能回家,過年也沒甚麼意思了。」
「芬芬……」
她扭開床頭閉路電視的開關,寢室的牆壁上閃出電視畫面,是播報新聞的時候,廣播員正在說:
「不會,它比漁船大,倒像是軍艦。不論如何,我們先發射警告訊號過去。咦,等一下……」
「一共有三百浬的路程,好在心靈感應波的強度不受距離影響,我會一直陪伴著妳,直到妳脫離險境。」
「可能是來偵察我們探礦工作進展如何。許多國家都不相信我們能自力發展海底探礦的技術,這次他們可要大喫一驚了。」
吳芬芬和烏世民正要離開站長室,龔站長又喚住他們,說:
「吳芬芬,妳要仔細檢查機一隊的電腦控制系統,要他特別注意海底移動物體,千萬不能大意啊。」
「芬芬,躺下來,閉上眼睛,這樣可以節省用氧。不要怕,我會一直陪伴著妳。」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該死的機一隊!幸虧晚餐的鈴聲,及時解救了吳芬芬。
「吳芬芬,」不知何時,烏世民已站在面前,笑著說:「我終於想通那句測試警句是甚麼意思了。」
「我怎麼不懂愛情?」機一隊居然不肯服輸。「大小姐,我的磁盤裡貯存的資料數元,比妳喫的米粒還多呢!不聽我的忠告,妳會後悔的。妳要知道愛情的定義嗎?我有一百多條定義,我唸給妳聽……」
龔站長談起從前的事就沒完沒了,站裡的人因此最怕聽他訓話。到底,這都是六七變法以前的事了,誰還會感到興趣呢?龔站長雖然婆婆媽媽,對部屬卻照顧得無微不至。海底探礦站生活枯燥,大家工作情緒仍然很高昂,除了好勝心和責任感以外,龔站長的領導方式也是重要因素。
機一隊笑了。「讀過仙履奇緣嗎?妳就是仙履奇緣裡的灰姑娘,我是魔法師,差遣了六hetubook.com.com匹小鼠變的駿馬,拉著南瓜變的馬車送妳回家。芬芬,好好睡吧,醒來的時候,該已經近岸了。」
「你們會見面的。」機一隊說:「不要擔心,他一定平安逃出去了。」機一隊的聲音如患了重傷風般,吳芬芬好像聽到幾個聲音同時在說:「你們會見面的。你們會見面的……」她連忙問:
吳芬芬安心閤上眼睛。在半醒半睡的狀態裡,她恍惚看到兩個人形,一前一後慢慢在海底前進,緊跟在後是六輛工作坦克,抬轎般簇擁著球形鋼艙。前面是千噚深淵,兩個人形轉彎沿著崎嶇的海底山崖,引導著工作坦克繼續前進。她感覺到呼吸逐漸困難,艙裡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腦海裡鍾教授的聲音說:
隔了一會,她的腦海裡浮現烏世民寬闊忠厚的臉孔,微笑著說:
「喂,你不要開口『你們臺灣來的』,閉口『你們臺灣來的』好不好?忙得還不夠,還要劃清界限,是甚麼意思?」
「那麼總站裡的人呢?」吳芬芬哭著問:「還有人活著嗎?」
「鍾教授,臺教授,你們都在這裡?」
「怎麼了?」吳芬芬問。
「甚麼話。機一隊的測試警句不是這麼說嗎——愛就是永遠不必說對不起。」烏世民說:「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我也不好對妳講甚麼。可是現在不同了。我……有人永遠會愛著妳。記住,不論發生甚麼事,有人永遠愛妳。」
吳芬芬略喫一驚,立刻明白是機一隊的聲音。「多管閒事!」她立刻頂回去。她最恨機一隊干預她的私生活。偏偏機一隊十分好管閒事,一有機會就要插嘴。她很想關掉心訊擴大器,這樣機一隊就無法知道她在想甚麼。但是現在她正在檢查電腦控制系統,祗好忍耐聆聽機一隊老氣橫秋的教訓。
愛是永遠不必說對不起。
「他會的。」臺教授的聲音接著說:「我們都愛護妳,妳一定要堅持下去。」
「當然,龔站長特別囑咐過,要我們詳細記錄附近一切外國船隻的活動。水底時速卅海浬!」烏世民搖搖頭。「來意不善,不知道是為了甚麼?」
「……明天是二〇一一年元旦,也是中華聯邦締造十週年慶典。十一年前的六七變法,中國人民終於澈底摧毀封建專制勢力,真正當家做主;並在憲法裡明文規定,放棄一黨專政。在十年前的元旦,中華聯邦以簇新的面貌,在亞洲大陸出現。孫中山先生民有、民治、民享的偉大理想,終於完全實現!為了慶祝這光輝燦爛的日子,來自中國大陸、臺灣、新加坡、香港、沙勞越各地區的代表和海外各地的僑胞,雲集首都。我們現在轉播首都及各陪都各界籌備慶祝元旦的實況……」
「沒有人欺負我,你少管閒事!」
「不要著急。第一層艙和餐廳所在的第三層艙,中間隔了兩道水密閘門,人都在第三層艙裡。機二隊的工作坦克,正在第三層艙外面鑽孔裝設緊急通訊網,不久就可以裝好。」
「別孩子氣。」機一說:「這是為著妳好。況且妳也沒有甚麼選擇。」
烏世民觀看了一會螢幕上不斷顯現的測試圖形,轉頭對吳芬芬說:「明晚新年同樂會之後,我們想辦個舞會,站長也答允了。」
「不成,我絕不讓人家打開我的腦袋,在裡面玩花樣。萬一沒裝好,多切掉一塊甚麼,豈不糟糕。」
吳芬芬和烏世民鑽進通往十六號工作艙的狹窄通道。海底探礦站由數十個球狀的工作艙圍繞著總站所構成,每個工作艙都有獨立的動力系統和供氧設備。工作艙之間有甬道連接,遇到緊急狀況時,每個工作艙的水密閘門都會自動關閉,以保障裡面工作人員的安全。整個探礦站,因此就像火柴桿搭成的多角結構。十六號工作艙位於多角結構的最外側。他倆鑽進工作艙,機一隊儀器臺上面的小燈突然一齊熄滅,然後又都閃亮發光,如是連續三次。吳芬芬噗哧一笑說:

「我沒事。第四號艙震動得很厲害,恐怕進水了。你不用管我,搶救總站要緊。」
她全心全意呼喚他,可是他的形象逐漸消失在她的腦海裡。她又哭了,機一隊沉著的聲音,不久從腦海深處傳來。
「警報!警報!警報!」
就在烏世民驚呼的同www.hetubook.com.com時,雷達幕上的白點突然消失不見,數字也跳回到零。吳芬芬立刻打開聲納,隔了一會,果然傳來微弱的迴響。
「小心,不要再昇高。好了,穩住反饋穩定器,就維持這位置。」
吳芬芬沒有回答,心裡卻很高興。她望著瞭望室外的海洋。波濤雖依舊洶湧,聲勢卻沒有剛才那麼駭人。瞭望室的位置,約在海面十公尺上空。她看不見支撐的鋼臂,倒好像置身於飄浮在海上的小舟裡。遠處海天連接處一片昏黑,雷雨即將來臨。但在雷雨來臨前,烏世民一定會及時將瞭望室降入海底。她似乎已將命運交託給身旁強壯的年輕人,覺得很安心。這時烏世民輕「咦」一聲,俯身注視操縱臺的儀表。
「沒有甚麼。」機一隊以合唱的語調回答:「艙房進水了,有兩臺磁碟記憶器發生故障。」
她止住哭聲,這時艙身震動了一下,她沒站穩腳步,幾乎跌倒。
「機一隊,你怎麼了?」
「芬芬,不要哭了。烏世民已經順利游出緊急逃生口。不要哭了。」
吳芬芬在夢裡微笑著,隨著那兩個人形飄身前行。兩個人形終於合而為一,然後消失不見。
「芬芬,妳的年紀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看這烏世民人蠻好的,不要錯過機會啊。」
「沒有關係。」吳芬芬說完就感到後悔,他連邀請的話都不曾說出,自己何必忙著安慰他。好在烏世民並沒有注意到,一逕認真的說:「早就想請妳去那裡玩玩,可惜我們不在陸地上,海底也沒有甚麼好去處。明晚的舞會,請妳做舞伴,行嗎?預先聲明,我實在不會跳舞,希望你不介意。」
「站長!站長!」
「氧氣夠的。主發電機和供氧設備就在第三層艙,幸好都沒受到損害。和外界聯絡……這倒是個問題。」
「烏世民,我……我對不起大家,我對不起你。」
從三千尺的海底潛水出去!即使潛水服能承受壓力,這仍是極端冒險的舉動。吳芬芬不禁緊張起來。
吳芬芬和烏世民一同注視著雷達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吳芬芬讀出來:「十四浬,十四點二浬,十四點五浬……它好像在加速退出警戒區。」
「能夠成功嗎?」
「警報!警報!不明物體在探礦站北北東方位出現,距離八海浬,正迅速接近本站。警報!警報!」
良久,機一隊打破沉寂說:
腦海裡警戒紅燈又閃亮了,而且一直閃個不停,機一隊仍不肯干休。吳芬芬不情願的打開心訊擴大器。
「不是,我不是鍾教授的化身。妳知道,創造我的是鍾教授和臺教授兩個人。如果說我是誰的化身,我也應該是他倆的共同化身。」
「不會的。這就跟裝助聽器一樣,很簡單的手術。」
吳芬芬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烏世民現在應該已經到達水面了吧?她多麼希望能夠再見到他,聽他詳述如何逃生的經過。他還肯重複臨別時所說的嗎?也許他會帶她回到草原,也許她會帶他回到海島。無論如何,她不會再離開他,永遠不會,祗要他們能再相見。
「他們沒有問題,海軍遲早會來救援。是龔站長想出這個辦法,救妳脫險。」
「站長,」烏世民說:「我們要不要加強戒備?」
巨大的鋼臂緩緩舉起,像潛伏在海底的史前怪獸探出蛇般的長頸,迴旋著上昇。海的色澤,由深黑逐漸變為湛藍。鋼臂冒出水面的瞬間,四周汹湧的巨浪,便翻滾著朝鋼臂頂端的瞭望室撲來,似乎恨不得將鋼臂永遠埋葬在海底。吐著白沫的浪頭擊中瞭望室的圓形玻璃窗,吳芬芬本能的向後縮,撞到站在她身旁的烏世民。烏世民扶著她,對她笑笑,吳芬芬不由得飛紅了臉。雖然在海底探礦站工作已經四個多月,她還是第一次和烏世民在瞭望室值勤。她扳動平衡桿,瞭望室突然傾斜到十五度,幸虧烏世民及時糾正她。
他們回到總站用餐。今晚是年夜飯,菜肴特別豐盛,海底探礦站的廚師顯然費盡苦心,雖然仍都是罐頭食品,滋味比平常可口。吳芬芬卻毫無食慾。她忘記了和那個秀氣的男孩分手時,究竟他說過對不起沒有。他那時已有別的女朋友。她大哭一場,把戒指退還給他,換回來一張照片。應該撕掉的,居然還一直捨不得撕掉。最不能原諒他,是幾天m.hetubook•com•com後開畢業舞會,他故意帶那女孩來參加。畢業考她考得一塌糊塗,但鍾教授仍推薦她報考研究所。本來沒有意思唸研究所的,以為他也要去唸,才決定報名。後來才知道他早就決定回新加坡。不久前聽說他在聯邦標準局南洋局,仍然沒有結婚,那女孩嫁了別人。現在又該是誰說對不起呢?
「把四號艙拖到岸上去?」
「我知道。」吳芬芬記起站長的吩咐。「等會值勤完了,我還要檢查機一隊的電腦控制系統。」
「沒有關係。」吳芬芬又重複說一次。昨天化驗組那位上海青年幾次邀請她,她都拒絕了,明曉得他舞跳得好,上海人永遠是上海人,烏世民的確不懂得心靈感應,也不會拐彎抹角說話。臺北十七八歲的大男孩,都比他更瞭解女人的心理,有時真恨不得不理他。這時她的腦海裡有聲音說:
「我們都在這裡。」兩個聲音齊聲說:「我們會一齊陪伴著妳,護送妳回去。我們自己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保護妳。芬芬,睡吧。」
愛是……
「不要自怨自艾,不是妳的錯。下午你們發現不明潛水艦後,我已向海軍總部報告。兩天內他們收不到我們的電訊,一定會派艦隊來搜查營救。此外,有人志願冒險從緊急逃生口潛水出去,游到海面發射求救訊號。」
「不,我不願意離開別人單獨逃走。」
「不要難為他,這孩子人品不錯。」
「兩百多人困在裡面,氧氣夠嗎?怎麼才能和外界聯繫?」
「站長,」吳芬芬問:「您看他們為甚麼要闖入警戒區?」
吳芬芬不願意聽烏世民解釋,不管大家仍在用餐,推說頭痛,跑回自己的寢室。躺在床上,淚水就泉湧出來。沒甚麼好哭的,她一再對自己說,沒甚麼好哭的,但淚水仍止不住。又是一年了,別人都好好活著,幾位女同學都嫁人生子,她卻流落在海底不知名的地方。假如烏世民多懂得些別人的心意多好,但那樣他也就不是烏世民了。烏世民,誰叫你那麼笨?
「我很好,請站長放心。都是我不好,警覺性不夠高,害得大家被困在海底。」
半小時後,他們回到海底探礦站。滿頭白髮的龔站長聽完他們的報告,多皺紋的臉上也顯出憂慮的神情,考慮良久,才說:「好吧,這件事情我知道了。你們不必對別人提起。」
但電話已經不通了。爆炸聲仍綿延不絕,震力從四面八方傳來。寢室的鋼壁,都被壓得向內凹。她丟開電話,衝出寢室,才發現通往總站的甬道已被水密閘門封閉,其他幾條甬道也都被封死了。吳芬芬惶急中,祗有再度呼叫機一隊。
「要不要我幫忙?」烏世民不等吳芬芬回答,又說:「我不會礙事的。龔站長總是派你們臺灣來的工程師管理精密機械,說實話我不大服氣。我雖然是蒙古包,技術水平並沒有那麼差!」
「他怎麼知道有人來?」烏世民輕敲寬闊的前額,說:「我忘記了,你們能夠心靈感應。真奇怪,我總不明白,為甚麼有人能夠心靈感應,連電腦都會,我就不成。」
「堅持下去,芬芬,就要到了。」
吳芬芬陡然心跳加速,她「嗯」了一聲,等待烏世民繼續說下去。烏世民遲疑了半天,才說:「舞會嘛,有總比沒有好。其實兩百多人裡,會跳舞的並不多,我也不大會跳。」
吳芬芬鬆了口氣,隨即又擔心起來。
「總站被破壞得很厲害,第一層艙全部進水,瞭望鋼臂被炸斷。最糟糕的是水底碼頭直接中彈,救生潛水艇全被摧毀。除了總部,其他七十二個工作艙,有半數以上被毀,幸好艙裡都沒有人,祗有妳被困在四號艙。」
海灘上嬉戲的孩子突然停止活動,張大嘴巴注視著波平如鏡的海洋。海面出現六輛形狀奇特的坦克,各個伸出長臂,高高舉起一個球狀的鋼艙。它們駛上海灘,小心翼翼將球狀艙置放在潔白的沙灘上。球狀艙的艙門自動打開了,陽光肆無忌憚的照耀進去。孩子群裡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爭先恐後朝球狀艙的方向跑去,歡迎那位沉睡中的歸客。
「我真不懂!電腦測驗工作比我想像的難弄多了。愛是永遠不必說對不起,究竟是甚麼意思?」
吳芬芬說著又哭了,龔站長安慰她說:
「趕快召機二隊hetubook.com.com來修理,你不能停啊!」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為一陣劇烈的震動摔倒在地上。四處警鈴大作,腦海裡仍不斷傳來機一隊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叫聲。
「也許是漁船?」
「要不要列入日誌?」吳芬芬有點緊張。
「妳瞧,」烏世民指著雷達幕上的白點。「附近有船。」
「你們女孩子,一天到晚就是會想家。回家有甚麼好?能夠在海底過年,機會難得,一輩子也許就此一次。龔站長吩咐了,派機一隊擔任巡邏;全體工作人員,都可以回總站參加同樂晚會。」
「太好了!」吳芬芬在腦海裡呼喚:「站長!」
「已經在二十海浬外了,是潛水艦沒有問題,水面時速八十浬,水底時速也超過三十海浬。」烏世民皺著眉頭說:「不是蘇聯的M七四三型海底巡洋艦,就是美國的海豚型潛水艦,別的國家沒有這麼快的潛水艦。」
「必須一試。我們不能坐等海軍來營救,越早發出求救訊號越好。烏世民是第一流的潛水專家,他會成功的。」
烏世民連忙搖頭,說:
「機一隊主電腦系統會自動執行系統檢驗程式,測試每架工作坦克。等到全部測試完畢,有故障的坦克就送回八號工作艙修理。最近兩星期情況都不錯,沒有任何故障。」
「機一隊,究竟出了甚麼事情?不明物體呢?」
她依言做了,機一隊又說:
「人家要休息嘛,不要吵我好不好?」
「那麼總站其他的人呢?」
「芬芬,不要怕。四號艙震動並不是因為進水。我差遣了六輛工作坦克,把四號艙架了起來。它們會設法把四號艙拖到岸上去。」
「警報!不明物體在本站北北東方位,距離八海浬,正迅速接近中,請全面戒備……」
吳芬芬輕咬住嘴唇。這樣笨手笨腳,不知道烏世民心裡怎麼想。人家都說臺灣姑娘聰明伶俐,唯有她是例外。從小母親就愛數說她粗心大意,甚麼東西到她手裡都會弄壞,又天生不服輸的性格,偏偏賭氣學了電機工程。第一次上工場學習,就差點沒把手指銼掉。後來都是班上男同學幫忙,助教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其實她的手指倒蠻修長的,小學老師還努力鼓勵她學鋼琴,到底也沒練好。烏世民的指頭卻很粗,看不出是吉他高手。男孩子會彈吉他,一定壞不到哪裡去。她的第一位男朋友也彈得一手好吉他,兩人分手時,他還送她紀念照,垂著頭,抱著吉他,一頭長髮連眼睛全遮住了。他和烏世民完全不同類型。從來不知道蒙古人會彈吉他,也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人姓烏。嫁給他,就變成烏太太,說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緊急通訊網路裝好了,機二隊已經和總站裡的人聯絡上。機二隊把訊號傳送給我,我再傳送給妳。妳現在可以直接和龔站長通話。」
機一隊和機二隊的工作坦克只能在海底活動。總站的救生潛水艇又全被炸毀。難道他們會永遠被困在海底?總有辦法可想。這時機一隊又說:
「對,他已經準備好,就要出發。他想和妳說幾句話,妳等一下。」
「每個人敏感的程度不同嘛。即使最敏感的人,也要依靠心靈感應訊號擴大器,才能和別人交通。你有沒有試過裝心訊擴大器?」
「機一隊,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甚麼對我那麼好?」
「你『看』他人蠻好的?你怎麼『看』得見?不要管我好不好?你懂得甚麼是愛情?」
她連續呼叫幾次,都沒有回應。爆炸聲終於停止了,警鈴也不再狂響。四號艙裡的電燈全都熄滅,賸下兩盞緊急照明燈發射出昏黃的光芒。顯然主要電源已被切斷,僅依賴四號艙本身的備用貯電池供電。四號艙裡只有她一個人,其他的員工應該仍在總站。總站究竟怎麼了?吳芬芬不免情急落淚。都是她不好。如果不是她故意不理睬機一隊的警戒訊號,事情不會弄得這麼糟。
「機一隊在歡迎我們呢。」
儀器臺上的螢光幕顯示出機一隊的所在位置。機一隊不止是一具由電腦控制的海底工作車,而包括卅二輛大小性質各不相同的工作坦克。各工作坦克有各自的電腦控制系統,又通過十六號工作艙的主電腦系統,連接成一個整體。經由主電腦系統的協調控制,機一隊方能從事非常複雜的探測和巡邏工作。即使有半數的工作坦克毀壞和_圖_書了,機一隊仍然能照常執行任務。各工作坦克及主電腦系統間的聯繫,依靠五年前才發明的心靈感應波收發器,因此完全不受地形障礙的影響。吳芬芬腦中裝設的心訊擴大器,使她可以隨時和機一隊的主電腦系統直接交通,所以她也可以說是這系統的一部份。另外有個機二隊,設計和機一隊類似,包括十六輛工作坦克和主電腦系統,主要任務是修護工作,用途不及機一隊廣泛。這兩套海底工作車的設計,都是臺灣電腦工程師的傑作,計劃領導人就是吳芬芬唸研究所時的指導教授,鍾雨農教授和臺致平教授。這也是吳芬芬會成為一隊聯繫人的主要原因。
「對,附近有船,怎麼樣?」

「吳芬芬,明晚的舞會,我祗好失約了。到了岸上,我們再相聚。」
「不明物體已轉向,往北方逃竄,本站多處被爆炸破壞。」
吳芬芬不等機一隊說完,就關掉心訊擴大器。腦海裡的警戒紅燈亮了,是機一隊要求和她通話,她卻置之不理。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機一隊的教訓,她早就聽膩了。不知從何時起,機一隊就把她當女兒似的,不時要數說她幾句。連母親都不敢這樣數說她,龔站長也不敢……吳芬芬突然想到,機一隊的口吻酷似一個人,是——鍾教授!對,一點不錯,鍾教授一定把他的性格灌注到機一隊的主電腦裡去了,難怪機一隊這麼關心她。吳芬芬嘆口氣。世界上關心她的人還真不少,可是她還是這麼寂寞,怪誰呢?
「機一隊,總站到底被破壞得怎樣?趕快通知機二隊設法搶救。」
「不該有船的。這附近廿浬的海域都屬於警戒區,船隻應該迴避。」烏世民按下控制鈕,讀出雷達幕下顯示的數字。「十三點六浬,已經在警戒區內了。」
烏世民仍然搖頭。這人固執得很,要說服他做他不願意的事,不知道有多困難呢。如果和他交朋友,他肯遷就她嗎?怎麼又想到這方面去?吳芬芬的臉又紅了。偷眼看烏世民,他似乎毫無所覺,哼著小調,扳動機一隊儀器臺旁的控制桿。這人真完全不會心靈感應。她不免想起從前的男朋友,那個敏感而神經質的男孩。但是——她暗自嘆口氣。別想了,再想也沒有用。
吳芬芬考慮了一下,她被困在艙裡,的確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四號艙有規律的震動著,顯然六輛工作坦克已經開始執行任務。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說了。等一會,我幫忙妳檢查電腦控制系統,好不好?」
吳芬芬驚得從床上跳起來。她立刻撳了牆上的警鈴鈕,拿起電話機,直撥站長室。
「烏世民!」
「知道了。」吳芬芬覺得龔站長婆婆媽媽的態度很像母親,連講話的神情有時都有幾分相似。龔站長已經七十多歲了,精力充沛不比站裡的年輕技術人員差,但說話不免囉嗦,尤其喜歡講古。他是海洋資源開發局少數資深工程師之一,經歷過許多次政治風暴。每到週會,對探礦站工作人員訓話,話題三轉兩轉就免不了講起當年:「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海底工作環境枯燥些,就要抱怨。你們哪裡知道從前的苦難日子,凡是知識份子都被打成臭老九,戴了高帽,五花大綁遊街。祗有四種人最喫香。哪四種人呢?有個口訣說:『白方秀士紅旗飄,四個輪子一把刀』。白方秀士是醫生;紅旗飄是幹部;四個輪子是司機;一把刀呢?就是屠夫了。至於知識份子,永遠是批鬥的對象,好事輪不到我們,壞事都算我們的錯……」
「我會立刻向海軍總部報告。明天是新年,這事情你們還是保密,不必影響大家情緒……現在是和平時期,對外國船隻試探性的偵察活動,我們要保持警覺,但也不必自相驚擾。」
「烏世民!他志願出去求救?」
愛是犧牲,不是佔有。
「對,我們都愛護妳,妳一定要堅持下去。」
「就要到了?他會在岸上等我嗎?」
「現在要做甚麼?」烏世民問。
「妳在想甚麼?」烏世民突然問:「想明天過年啊?」
「你為甚麼對我那麼好?是不是鍾教授囑咐你的?你是不是鍾教授的化身?」
「速度好快。」烏世民喃喃說:「時速一百五十海浬!妳看,它馬上就離開警戒區了,哇!」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