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子可以回家了嗎?那就好,初子很擔心她呢!」
但是,聲音好像出不來,音量很小,就算透過麥克風也蓋不住群眾的喧囂。
若說他出生時是嘴巴先落地,恐怕連他本人都無法反駁。車內安靜到連這樣的塙都忘了自己愛說話,充斥著難以形容的緊張氣氛。塙抬頭一看,吊牌廣告中央都被挖空成葫蘆形狀。窗外,大阪灣沿岸的工業集團上方,還是一片明亮的天空。看著萬里無雲的晴空,心情就平靜多了。今天的夕陽一定很漂亮——塙正這麼想時,電車已經到了堺站。
幸一笑笑,提起茶子姑姑的名字。
還有,在離大阪城兩公里遠的地方,看到大馬路、小街道都擠滿了人,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人,也什麼事都不能做。直接問人家在排什麼隊,也只得到「不知道」、「我看這麼多人排就跟著排了」、「什麼活動吧」、「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之類的敷衍答案。想打電話給朋友甚至警察,也因為在大阪城周邊區域,電話都不通。心想會不會發生了什麼異常狀態,打開電視來看,卻都是平常的節目,更教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樣東問西瞧之間,太陽開始下山了。晚六點半過後,再出去大馬路看,竟然空無一人,讓人不禁懷疑剛才的光景會不會是夢?於是捏捏自己的臉頰,結果當然會痛。
「但是,也有來不及的時候。有時會因為父親的健康狀態、意外事故、兒子的工作無法配合,而來不及傳達,這時候,很遺憾,歷史就中斷了。不過,這四百年來,所有的父親都希望自己能把由父親傳來的這件事,繼續傳給自己的兒子。所以,松平先生……」
「因為我故意對大阪國說成其他時間。」
松平感覺得出來,注視著自己的幾千道視線已經不再有憎恨,男人們的身影,突然變得朦朧。
「請大家冷靜!」
但是,再加上「報案人自稱是會計檢查院的鳥居」這則目擊情報,不知不覺就被串連成:「會計檢查院的鳥居通知警察,把橋場茶子帶走了。」
「松平先生,我想你應該早已發覺。」
四下都不見站員。彎腰駝背拉著購物車的老婆婆看著告示牌,嘟嘟囔囔唸著:「阪堺電車也停駛,怎麼會這樣?」
旭追上急著去廁所換衣服的鳥居說:
松平正疑惑地皺起眉頭時,真田的身體便緩緩地癱倒在柏油路上。
大輔擠過人滿為患的府廳與警局之間的馬路,從後門進入大阪府廳。聽到宇喜多忍不住說「你很慢呢」,大輔趕緊在不見半個人影的走廊快跑起來。
塙看到廂型車從後面打開,坐著輪椅的老人在男人的陪伴下,從斜坡板緩緩滑下來。還有其他老人們,也陸陸續續從觀光巴士下來。
松平也配合對方的介紹,接著說:
三人度過一晚的房間約四坪大,平常用來收留沒有監護人領回的青少年。兩張雙層簡易床挨著牆壁排列,使用其中三個床舖的人,一個身穿水手服躺著,一個身穿學生制服坐著,一個身穿運動服、蓋著棉被縮成一團。因為無事可做,所以三個人已經三十多分鐘都沒開口說話了。
「旭,快退後!」
在議事堂見過的長宗我部站在麥克風架前,欲哭無淚地再三呼籲著:
「走吧!」
跟因其他事件被帶來警局的人一樣,少年和少女沒經過任何審問,就在總部大樓內過了一夜。從三十日晚上開始,大阪府警局就完全失去警察機能,整個大阪都籠罩在前所未有的狀態中,沒人有閒去管國中生。
「我是會計檢查院第六局調查官松平元。」
「我支持你,真田,你只要照自己真正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國中三年真的是很難熬的時間,我也因為長不高,常常被戲弄。國中生儘管身體成長了,頭腦卻還是小孩子,所以碰到與眾不同或不合常態的事,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也表示開始對其他人產生了強烈興趣,但有人就此走上了不好的路……所以,我有點羨慕你呢!真田,我真希望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有這麼堅強的意志。」
「在、在哪?」
「那、那麼……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囉?」
「老實說,旭之前找我談過副局長的私生子的事。」
「啊!爸爸。」
「是的,是我下的指示。」
「總理,根據法律規定,我們會計檢查院的調查官,是不屬於內閣的獨立機關。」
「放心,『王女』沒事,」松平沉穩地點著頭,「本人也還不知道自己是『王女』。」
「大家都在忙,我們這課只剩下我跟課長,其他課的人也通通外出了。」
搞不清楚狀況的鳥居支支吾吾地問。
「但是這樣的承諾,造成原本三到五年就該檢查一次的案件,被擱置了三十五年,而且全都集中在大阪。政府的擔憂急速攀升,怕這樣下去會受到來自外界的指責,於是決定針對大阪國相關社團法人,一併進行檢查。為了不讓三十五年前的騷動重演,事前與大阪國一再討論過,應該也私下交代過局長,要以和平手段來處理,所以,局長對我處理的大阪國書面檢查,都是採取不碰觸的一貫姿態。我要求取代大久保去大阪時,局長也馬上就答應了。大久保把檔案交接給我,我就在鳥居出差時,把OJO加入了檢查名單裡。」
「各位,請聽我說,拜託!」
所以,這個消息是正確的。
回頭這麼說的松平,又順勢扭動肩膀,左右折響兩次肩骨。
站員短短說了句「第三月臺」,就轉向老婆婆說:「真是對不起啊!大概要兩、三個小時才能修復。」然後脫下帽子行個禮,就把老婆婆送出了車站外。
「等等……既然老爸說的都是真的,現在大家又都在這裡集合,那麼,總不會是……大阪國發生什麼大事了吧?」
松平環視淹沒上町筋的男人們,低聲回應,言下之意就是彼此都是違法行為。千野似乎馬上意會到他話中的意思,不由得露出些許驚愕的神色,同時用顯然難以接受的語調說:
大阪國總理大臣的西裝還是穿得有點彆扭,大概是睡眠不足,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幸虧皮膚黑,不怎麼看得出來。就短髮與修長的身材來看,松平與真田的外表還真有幾分像,但是,這樣彼此相對時,從臉上表情的不同,就可以清楚看出誰比較習慣展現威嚴與人對峙。松平經常有跟檢查對象辯論的機會,有時難免唇槍舌戰。雖然真田每天也要隔著櫃臺與人接觸,只是他認真的眼神看的都是鐵板上的煎烤火候,耳朵聽的都是油的彈跳聲。
「拜託你,告訴我……我跟這位宇喜多都是不折不扣的大阪國國民。在擔任公務員期間,根據規則必須脫離大阪國,但是退休後還是會恢復大阪國國民的身分,所以我知道『王女』的存在,也去過地下議事堂。」
「他只要證明自己是會計檢查院調查官,就可以出來吧?」
群眾隨著陣陣慘叫聲向後退,除了真田四周外,柏油路上出現中空的半圓形。
與旭並行,從鐵製大門敞開的玄關走出去時,「鬼之松平」的模式已經啟動。
但是,光頭男人太過激動,沒有發覺對著自己的東西是什麼。彼此之間已經不到兩公尺距離,他仍然雙眼佈滿血絲地衝了過來。
在幸一的催促下,第一隻手戰戰兢兢地伸出來了,接著伸出了第二隻、第三隻,幸一在大輔擔心的眼神下,撐起了上半身。
從真田臉上呈現的陰影,可以清楚看出他咬牙切齒的表情。大阪國總理大臣正以交雜著憤怒、激動與絕望的眼神,瞪著調查官。
「知道了。」松平點點頭,走到窗戶前。
「你們為什麼會相信?」松平沒有提手背的事,聲音嘶啞地說:「我親身去過大阪國議事堂,也親眼看過很多資料。然而,在我看到這個景象之前,還是無法確信大阪國的存在。而你們所有人卻不可思議地深信大阪國的存在,還愚蠢到願意奮不顧身地守護『王女』。你說過,平常在外面不可以談大阪國的事,也就是說,只能憑去過一次的地下議事堂來判斷所有事。為什麼光是這樣,就能相信這種童話般的世界?我就無法相信。」
「不知道,他只說需要時間準備,星期一不可能,希望可以改到禮拜二。」
「松平先生,兩天前,你曾走過長長的隧道去議事堂。大阪國的人,一輩子只有兩次機會走過那條隧道,一次是被父親帶去時,一次是帶自己的兒子去時。」
聽到這個回答,松平才了解千野問最後那個問題的目的。
這時,房間角落的電話突然響起。旭快步走向電話,對話不到十秒鐘,她只在最後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放下了聽筒。
不過,這個時候,鳥居還很樂觀看待這件事。根據他充滿希望的推論,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要把事情說清楚,應該馬上就會被釋放,至於身分,只要說出公事包、西裝的下落,請警察去確認就行了,檢查院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什麼問題?」
在前往噴水池途中正好走在塙旁邊的男人,現在坐在塙的旁邊。男人自稱小西,戴著時髦的眼鏡,年約三十七歲,自我介紹說在淀屋橋的某家商社工作,藏青色的西裝看起來筆挺而乾淨,公司徽章在衣領上閃爍著光芒。
「沒關係。」松平揮揮手,「本來掃完墓我就要回去了,並沒有打算要延長出差時間,對OJO進行檢查。但是,就在這時候收到新的訊息,也就是上一次對OJO進行實地檢查的相關資料。」
「鳥居報案後,被警察帶走的四個人當中,只有一個是女生。」
「混帳!」
「她叫橋場茶子,住在大阪市內,就讀國中二年級。」
「總之,是個充滿奇蹟的人。」旭回答,千野敷衍地附和一聲「是哦」。
「妳並不是對大阪國全盤了解才採取這樣的行動,所以這只是結果論。」
「副局長?」
「對不起,媽媽。」
松平稍作停頓,抬頭看著部下位於較高處的臉。
「不行,妳要離開。」松平回過頭,嚴厲地看著旭。
「最後的整合工作是交由大久保和鳥居負責,所以,放入OJO的人不是鳥居就是大久保。然而,是不小心把OJO混入了名單裡呢?還是在知情的狀態下放進去的?」
忽然,千野高聲大叫,「鏘——」的刺耳喇叭共鳴聲,隨著叫聲響徹上町筋。
誰是奇蹟?鳥居這麼問時,正好有計程車停在舉手叫車的松平面前,掩蓋了他的聲音。
松平瞬間鎖緊眉梢,注視著真田。
「我以為被擊中了,可是好像沒有。」
「不用,」松平很快舉起放在膝上的右手,「現在什麼都還不知道,也無法確認鳥居到底做了什麼事,一切只是對方的片面之詞。」松平憂慮地說。
「他好像是報案說有國中生打架,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鳥居知道『王女』的事嗎?」
「是鳥居。」
「知道什麼?」
「那、那麼……」
然而,真田有擠滿大阪城的一百二十萬人做無聲的奧援,而松平背後只有一個臉色越來越蒼白,更加襯托出秀麗輪廓的女性調查官在待命。視野裡的所有臉龐散發出來的敵意,松平都獨自承受了。儘管如此,他還是面不改色,這是一般常人絕對做不到的。
「不,我父母都是大阪人。」
松平充滿自信而冷靜的話在走廊回響著。
「看到那個地方還是不相信嗎?我可是大吃一驚呢!」
「但是,你應該確認過『條約』內容,現行狀況都是遵循此約。」
「全部。」旭.甘絲柏格垂下佈滿血絲的眼睛。「這次對社團法人OJO的檢查,一開始就是在政府的強烈關注下進行的。我被派來會計檢查院,就是為了針對大阪國相關社團法人,完成純粹形式上的檢查。除了OJO之外,其他社團法人都已經做好書面檢查。這次針對OJO的檢查,也是與這一連串處理事件相關的最後一件。原本打算跟其他案件一樣,只做書面檢查,但是,恰巧知道副局長要去大阪出差,我就改成了實地檢查。」
「我一開始就說過,我們是進行實地檢查,把結果告知檢查對象,是天經地義的事。」
下午五點二十三分,塙跟所有乘客都在森之宮站下車。大阪城公園的森之宮口在車站對面,位於阪神高速東大阪線的高架鐵路下。
「不夠!」
「請大家冷靜!」
瞬間,圍繞大阪城的一百二十萬人爆出歡呼聲。
接著,松平把幸一面前的麥克風轉向自己,以淡淡的口吻說:
問題是,就算對整體狀況的對應再怎麼迅速,現場的聯繫還是困難重重。尤其是大阪城周邊的便服警官,各個都處於孤立無援狀態,因為手機突然不能使用了。三十五年前的手冊裡有無線電話不通的記載,所以他們才採行以手機私下聯絡的方式,沒想到是一大失策。下午四點以後,以大阪城為中心的半徑三公里內的區域,受到強力且具選擇性的通訊管制,手機、網路線都不通;除了醫院和部分公家機關外,連有線電話都不通。警局總部下達的命令全都被阻斷,便服警官面對來勢洶洶的男人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立著。
「『王女』是國中生?」
打開窗戶,張開雙腿與肩膀齊寬。
松平這句話說到了鳥居心坎裡。
「原來你們從一早就開始監視我了?難怪我沒說我在府廳會議室,你們也可以打電話來找我。」松平冷冷地嘲諷著。
「怎麼說?」
「可是,當時應該已經決定出差人員了。」
幸一說完後,深深一鞠躬,往後退一步。
「你為什麼不承認我是你媽媽!」女人又給了鳥居左臉一巴掌。「你爸爸也哭了呢!」
旭蒼白的臉,被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照得迷濛發亮。
「所以是『王女』啊……」松平很快領會她話中的意思,「不過,妳竟然可以從大阪府警局問出這種事,也是靠內閣法制局時代的人脈嗎?」
緩緩抬頭看著天空的幸一,似乎回想起往日的時光。
「中央也幫了一點忙。對了,副局長,」旭停頓一下,「這樣……真的好嗎?」她結結巴巴地問:「這樣下去,形同副局長在一開始就把『王女』抓起來了……」
「松平先生,你是大阪人?」
「啊!肚子餓了,好想吃大阪燒。」
把玩著暗紅色運動服下襬的鳥居突然覺得很沮喪,縮起的下巴抵在胸前、贅肉垂到旁邊、嘟起下唇的頹廢表情,有點像小嬰兒。反倒是坐在旁邊,身上沾到一點粉末的島表情嚴肅,還比較像個大人。
頂著一頭亂髮的旭走到了少年課的櫃臺前。躲在牆後偷看的松平和千野,發現站起來應對的年輕女警在看到旭的臉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聽旭說話時,女警不時點頭附和,沒多久就快步離開了。成為其他所有人目光焦點的旭,雙手掩面,肩膀顫抖著。不久後,連松平都聽到了她的嗚咽聲。有個年紀較大的女警走到旭旁邊,開始親切地安慰她。
「對方是誰出面應對?」
剎那間,幸一穿不慣西裝的表情、被燈光照得通紅的大阪城,在腦海中重疊浮現。
松平從玄關大廳走下通往地下室的狹窄樓梯,進入沒有半個客人的販賣部,買了最中冰淇淋後,走到外面。
即使坐了下來,塙還是跟坐之前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著。像是要彌補從濱寺公園車站開始約兩小時的沉默似地,他的嘴巴沒合起來過。
「跟他失去聯絡已經二十四小時了,大阪府警局怎麼說?」
「我是大阪國總理大臣真田幸一。」
「真的是大阪國呢……」穿著西裝、戴著眼鏡、走在塙旁邊的男人也附和他,不勝感慨地說。
到電梯間時,其中一座電梯的門正好開著。鳥居跟著旭進去,就看到等著他們的松平。滿臉無奈的松平低頭看看鳥居,只「嗯」地點點頭,就按下了電梯的按鍵。
被突發狀況搞得驚慌失措的鳥居,好不容易才能抬頭仔細看對方的臉。對方頭髮凌亂,雙眼哭得紅腫,眼眶一團黑暈。長得像外國人,身高也像,但千真萬確是旭。他正要喊出「旭」時,又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頭暈目眩。
「難得你這麼想卻還是來了。」
「真田先生到下面了。」
面對課長直視的眼神,大輔不由得嚥下嘴邊的話。他想否認,舌頭卻乾澀不已。
瞪大眼睛的松平正想按住警察的右手肘時,剃著光頭的巨漢大吼大叫,從跟第一個人不同的方向衝過來了。
「你真是夠倒楣了。」
塙心想,年輕人還真難搞呢!暗自苦笑說:
「我聽我父親說過。你從地下議事堂回家時,有經過隧道吧?」
祕密?什麼意思?不管鳥居怎麼問,松平都不回答。
瞬間,電視機前的課長猛地回過頭,讓大輔大吃一驚。
就在松平低聲催促時,從真田背後飛來一個黑色物體,那東西在空中轉了幾圈後,掉落在松平右邊兩公尺的地方,發出液體濺灑聲,在石板上暈染成被撕裂的剪影。大半液體流失的寶特瓶,骨碌骨碌地滾到旭的高跟鞋前面,停了下來。
不知道是雨勢突然增強,還是被風颳動,雨滴啪啦啪啦敲打著玻璃窗。正前方隔著窗戶扭曲浮現的天守閣,喚起松平腦海裡的記憶,他謎起了眼睛。
「原來如此,松平先生,你的意思是違法性一點都不重要。你這樣還算是公務人員嗎?不愧是可以公然綁架『王女』的人。」
可能是還沒有適應現場的氣氛,真田的聲音有些遲滯。才說完,左右就響起不太友善的聲音,在大阪城公園裡回響。除了公園內的設施外,上町筋也裝有喇叭,可以把會談從頭到尾播放出去的設備早已架構完畢。
「讓您久等了。」旭先上前點www.hetubook.com.com頭致意。
「你、你叫什麼名字?」
熊熊燃燒般的橙色光芒,把正前方的大阪城天守閣照耀得璀璨絢爛。大輔不記得有聽到槍聲,只是在彷彿減緩了十倍的時間流逝中,看著父親在紅通通的天守閣底下無聲地倒下來。
在電梯裡自稱是千野、留著濃密鬍鬚的律師,跟長宗我部一起走向了出口。臨走前,千野簡明扼要地對松平說:「你絕對沒有輸給任何人,謝謝你。」鳥居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想讓大阪國所有人聽到這次的會談,所以請允許我使用麥克風。」
真田吐出胸口的悶氣,眼神變得嚴厲。
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深處響起。
「不是你想的那樣,松平先生。」大阪國總理大臣緩緩地搖著頭,眉目之間不知為何漾著一股淒涼。「我們必須守護『王女』,理由不單只是因為她是豐臣家的後裔。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守護更重要的東西。」
在電梯裡,他折響了下頦骨。從入口玄關大廳的短短樓梯下樓時,他折響了耳朵的骨頭。
他跟宇喜多穿過玄關大廳,衝出了正面玄關。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天花板的日光燈忽然發出聲響,閃爍了一下。在時間彷彿暫停之後又瞬間來訪的黑暗中,以漂亮姿勢坐在摺疊椅上的旭,臉上閃過光芒。
「啊!對了,富士山的魔咒結果怎麼樣?」
「跟其他檢查對象差不多,我跟他們確定時間、日期後,就把檢查程序和必要準備事項告訴了他們。」
「我想只要我們去說他是會計檢查院的調查官,所有事就解決了,你們認為呢?」
警察已經無話可以訓誡他們了。鳥居茫然若失地盯著天花板,旭在他旁邊用歪七扭八的日文填寫資料上的地址,最後在簽名欄簽下「夏綠蒂木下」的名字,交給宇喜多。
「先把後面那位小姐帶走,我還沒聽到對方的答案。」
有人透過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呼籲大家冷靜。
「三十五年前,調查官應該已經查到事實,卻沒有盡到任何責任。」松平伸出手,把大拇指按在玻璃窗上被雨敲得顫動的紅色光點上。「結果,一年五億,三十五年共拿走一百七十五億的補助金……當然,全都是國民的稅金。」眉頭深鎖的松平,沉著地宣佈:「三十五年前,會計檢查院輸了。但是,我不會重蹈覆轍。」
「局長什麼都不知道,他應該以為純粹只是GAO的安排。不過,他多少知道,會計檢查院為了對三十五年前引發的騷動負起責任,在那之後,被迫跟政府許下承諾,永不再對大阪國進行相關檢查。」
「不知道,等一下應該就會傳來什麼訊息吧!」
「當時的報告,是不是沒有記載任何問題?」
建築物的陰影與橙色的餘暉交錯浸染著上町筋,被染上了色的男人們,像在地面生了根般文風不動。
「如果孩子不住在大阪,也能告訴他這件事嗎?」
「不要停下來,快走。」
更可憐的是鳥居,明明是自己報的案,卻也被抓來了。警車一發動,鳥居就試著抗辯,說得面紅耳赤,但是,很快就發現身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自己的身分。放身分證的錢包在西裝上衣口袋裡,跟其他行李一起放在公共廁所了,手機也在混亂中掉落地上,他急著關照昏倒的大輔,忘了撿回來。
「我跟課長兩人在看攝影機畫面時,還談到應該不會關在我們這裡吧!設計這件事的人,完全沒替我們想。萬一談判破裂,大家知道『王女』被關在大阪府警局裡的話,不知道聚集的群眾會怎麼暴動呢!畢竟就在他們面前啊!」
松平沒有抬起倒地的麥克風架,以混雜著憤怒與輕蔑的眼神瞪著真田。
「無從確認。」松平很快搖搖頭說:「大久保現在人在美國,局長突然派他去參加GAO(美國國家審計總署)的研究發表會,兩個禮拜前就退出了這次的出差小組。我昨晚試著聯絡他,可是他所處的地方好像伊媚兒和電話都不通。」
「剛才,我跟真田大輔一起去公園把東西拿回來了。不知道是誰把衣服摺疊整齊,放在廁所角落。很遺憾,錢包不見了,不過,其他證件應該還在。大輔幫你找回來的手機也放在公事包裡,只是昨晚淋到雨,好像壞了。」
到了三十一日,除了早上和中午送來麵包、便當外,完全沒有理會他們的意思。下午三點時,宇喜多來看過他們,但只冷冷地說:「你們再待一下,今晚就會放你們回家。」很快就走了。鳥居只好跟年紀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年們聊天,打發過多的時間。沒想到鳥居跟島還滿談得來的,聽島說完大輔穿水手服、剃大光頭的原因後,鳥居哭到雙眼紅腫。
「是真的……真的有大阪國。」
走出房間往走廊前進時,他又扭動了脖子,空盪盪的走廊上響起了連續聲響。從籠罩著整棟樓的異常靜寂可以知道,原則上還是照常執行業務,只是所有職員都屏住氣息,躲在辦公室裡。
「資料上有記載。政府全都做過調查,因為基於國家的安全,絕不能無視大阪國的存在。」
不知不覺中,千野的額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微小汗珠。
府廳玄關前,相當於門廊內側的地方,有片石板地,松平站在大約十坪大的白色石板地中間,旭站在他斜後方。在放眼望去全是男人的空間裡,只站著一個女人,旭卻一點都不怯場,儀態優美地直視著正前方。穿著深灰色西裝的大阪國總理大臣,站在他們前面。
幸一走向前,拍拍小學老師的肩膀。長宗我部驚訝地回過頭,幸一微微低下頭說:「謝謝你,我來吧!」
「那個男人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任,他絕不會說出那種話。」
他露出悲哀的眼神,看看左右,繼續呼籲。
經過森林環繞的戶外音樂堂前,從玉造口進入二之丸地區的塙,背向著圍繞本丸的空濠,在柏油路上坐了下來。因為他看到櫻門附近人聲鼎沸,判斷本丸應該擠得水洩不通,進不去了。
「現在狀況非常危急,你待在這裡,恐怕會使整個事態失控。」
塙跟著男人們的隊伍,以對角線走過十字路口。四方的號誌燈都沒亮,構成十字路口的中央大通與玉造筋,成了萬頭攢動的行人徒步區與腳踏車專區。塙站在十字路口中間,出神地望著騎在大馬路上的腳踏車群。男人們都張開大腿,滿臉認真地踩著腳踏車,但是停車卻很隨便,十字路口周邊早已成了停放腳踏車的叢林。
「當他母親。」
旭說:「放心吧!」
「怎麼會這樣……」千野發出微弱的喃喃自語,幾乎聽不清楚。「最後,請容我再問一件事,你父親還健在嗎?」
「原來如此,」不管松平說什麼,千野都落落大方地點頭附和,最後再次確認:「也就是說,你的行動完全與日本政府無關,全都在會計檢查院進行的實地檢查範圍內?」
濱寺公園車站的正對面,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是由大阪府管理的濱寺公園入口。追溯歷史,這座公園成立於明治六年,是日本最古老的公立公園。
中間,幸一的臉一度皺成一團,但還是穩穩地站了起來。
噴出的水柱又發出聲響,豪邁地射向天空。濺開的飛沫描繪出鮮豔的彩虹,在男人們的頭拉出淡淡的弧線。前方天守閣的鶴尾恍如從七色波浪中躍起,在藍天之中綻放著璀璨的金色光芒。
少年課?松平驚訝地反問。
「我來跟上面說,然後馬上放『王女』回家。聽好,若被發現她在這裡就完了,快讓這子去傳話,說女孩回家了。」
「為了把爽約的責任推給對方,好讓實地檢查可以在大阪國議事堂進行而非長濱大樓,這樣一來就能把副局長送進那個地方。」
「現在沒關係,因為這裡就是大阪國。」
「大阪府警局什麼都沒發現嗎?」
聽到鳥居正經八百的回答,松平難得噗哧笑出聲來,愉悅地說:「你真是奇蹟呢!」
「就是地址,還有父母。我也是剛剛才搞清楚怎麼回事,起因聽說是國中生打架,所以已經送回家的『王女』、剛才那個少年以及他們的家長,都被嚴厲訓誡打架一事。當然,我必須說,警察沒通知父母,擅自將國中生拘留一晚,是非常不恰當的處理方式,所以這次我們不打算追究。」
走在走廊上,跟在腳程很快的宇喜多背後拚命追的大輔,發現自己真的很討厭體格這麼好的男人,也討厭他不時顯露的傲慢姿態。穿過像鉤子般蜿蜒曲折的狹窄通道後,來到排列著桌子的廣大空間。有好幾張桌子排成島嶼般的形狀,從天花板懸吊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少年課〇〇組」。用櫥櫃隔開的另一個地方,也一樣是島嶼的延續,但是不見半個人影。
在新幹線「希望號」列車的指定席上,打開鰻魚便當時,鳥居下定決心把話說清楚。
月臺上有十幾個男人無所事事地站著。
聽老人說完過去的來龍去脈,塙提出了疑問。
「呃,對不起,」坐在老人另一邊、穿著工作服的三人組欠身向前說:「我們也可以聽三十五年前的事嗎?」
塙團次(五十三歲)在這座公園的販賣部做章魚燒,手藝不怎麼樣,但很會說話。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後,塙提早離開了販賣部。本來想更早結束工作的,但因為跟女同事邊聊邊做,結果意外花了不少時間收拾攤子。
小西這麼回應時,「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次的集合是在更晚的時間。」坐在塙旁邊閉目養神的老人突然用嘶啞的噪音說:「三十五年前,我也來到了這裡,你們的父親應該也都在場。」老人懷念地瞇起眼睛,風度翩翩地發出呵呵笑聲。
「鳥居到底去報什麼案?突然說出『王女』的事,警察根本不會理他,而且,一開始就把人抓起來也太奇怪了。」
「想得真周到呢!」塙讚嘆地目送堺站遠去。
「是不是哪裡被擊中了?有沒有哪裡痛?」大輔緊張地問。
「原來如此,真是個讓人難以招架的女人。」鳥居摸著還紅紅腫腫的臉,感嘆地叨唸著。
他再次呼籲,大家還是聽不到。
「關於這件事……我調查過她的身世,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因車禍身亡了。」
他覺得有股從未體驗過的憤怒,像熊熊火焰從心底油然而生。他把充滿敵意的熾烈眼神轉向背後的群眾,咬住嘴唇,握起拳頭。
「快道歉!」
在男人們的包圍下,旭被強行帶到通往玄關的階梯。松平緊繃著臉,看著旭比那些男人高的頭頻頻往回望,最後消失在玄關處。
「所以妳想測試?」
「這支手機的通話,是使用跟一般線路不同的頻率。」
宇喜多向大輔深深低下了頭。不知不覺中,宇喜多的聲音已經少了高傲。
意外聽到松平的過去,旭瞬間露出空白的表情。
「是我把社團法人OJO列進了檢查名單裡。」
原本只是映在視野裡的圖畫,突然有了意志,變得鮮明起來。
從上町筋到鄰接的大阪城公園西外濠前面足以擠爆現場的人數,看起來應該有幾千人,不,可能超過萬人。
男人們重重疊疊的背影前,有座很大的噴水池。像在歡迎男人們的到來似的,水柱從突出水池中央的岩石間強勁地噴向高空。身體半藏在森林裡的大阪城天守閣,在四濺飛沫前方,支撐著萬里晴空。
每個人都停止說話、停止動作,把視線轉向大阪府廳。
不知不覺中,真田的聲音不再有生硬感,他臉色有些蒼白地盯著調查官,以低沉的嗓音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一直到高中,都是參加話劇社。」
「我是會計檢查院第六局調查官松平元。」
「我父母……都是大阪人。」
「對了,我們可以這樣談大阪國的事嗎?」
輕微的炸裂聲,與什麼東西在石板上彈跳的尖銳聲重疊。
拐彎後,有張桌子獨立擺在離島嶼稍遠的地方,一個男人站在桌子旁。這個背心閃爍著光澤,個子不高、有點過瘦的男人坐上桌邊,抬頭看著裝在牆壁高處的電視。「課長,我去一下醫務室,還有這裡禁煙。」宇喜多說。
「我得向我老爸道歉才行。」
「應該是拯救『王女』吧!」
千野的表情瞬間靜止,然後,把眼睛張大得像人偶般。
「陪我去接鳥居。」
「那是裝在我們屋頂上的監視攝影機的畫面?」
塙身旁的小西緩緩站起來。於是,一個人、兩個人跟著站起來。塙也攙著老人站起來,看看手上的錶,指針正指著下午六點半。
「在那途中,父親跟我說了不少事。正確數字我已經忘了,大概是幾十年前吧!也曾經像這樣發出『信號』。那時候,我父親什麼都不知道就去了大阪城,但是,他說聽周遭人嘰嘰喳喳地交談,漸漸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站在松平右手邊的警察很快使出擒拿術,把男人壓倒在地上。另一個警察立刻衝到松平面前,大叫:「松平先生,快回府廳內,快!」
「不,不是那樣。」旭淡茶褐色的眼睛泛動著水紋般的亮光,搖搖頭說:「我並不知道副局長的雙親是大阪人,如果事前知道,絕不會讓副局長捲入這件事。」
還以為要開始偵訊了,沒想到警察交給他們每人各兩個麵包和飲料,就把他們三人移到了現在的房間,茶子一個人去了其他房間。行進中,他們發現整個樓層都很慌張忙亂的樣子。「他們還真忙呢!」鳥居基於同樣是國家公務員的身分,好奇地觀察四周,但他萬萬沒想到,警察們會忙到把他們扔下不管直到第二天。
「好了、好了,這位母親。」
瞬間,上町筋的喧囂靜止了。
「沒有什麼獨斷不獨斷,」松平從容自若地說:「會計檢查院不屬於內閣、國會、法院或任何地方,是獨立的組織,在法律保障下,可以獨自下判斷。這次的事件,純粹是為了彈劾政府撥給社團法人OJO的中央補助金使用不當的問題,算是在執行會計檢查院平常的業務而已,是你們自己把事情擴大了。」
「既然你那麼想,應該有在外面說過大阪國的事吧?」
「上個週末,我就是去掃父親的墓,他的墓在這裡。」松平淡淡地說。
「首先……剛才你說會計檢查院不承認大阪國,我想確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態,是會計檢查院的獨斷?還是日本政府的意思?」
「是。」旭點點頭。
坐在靠牆的長椅上,他把手肘抵在膝蓋上,身體向前傾,看著地面。
「為什麼是我?」
「我們所做的事,看不到有形的成果,也沒有任何利益,看在會計檢查院眼裡,或許只是無謂的浪費。在會計檢查院否認我們的存在時,大阪國就滅亡了。不只是補助金,少了戶籍資料、居民訊息、都市開發計畫等行政協助,我們也不可能存續下去。那些都是曾經由大阪國掌管的機能,想必你也知道,現在已經無法拋開那一切,從頭開始了。」
「上禮拜妳跟鳥居要去長濱大樓時,事前是跟誰聯絡的?」
「結果呢?」
壓低聲音暗自咒罵後,課長拿起桌上的電話。
真田立即反駁:
「為什麼會嚇到?只有你的母親會直呼你的名字呀!」
載著兩名調查官的計程車,緩緩地向前行駛。
到處都感覺不到幾十分鐘前的喧囂痕跡,在政府機關所在的街道上,只飄蕩著熟悉而靜謐的夜晚氣息。松平從口袋拿出手機,訊號恢復了,表示大阪國已經退場。迷茫的計程車大燈,悠閒地從無人的上町筋駛過,街燈無聲地照耀著人行道,松平不由得看看前後,因為剎那間,有種從夢裡醒來卻還置身夢中的感覺。白色燈光灑落的天守閣,在覆蓋大阪城公園的幽暗森林前,抬頭仰望著黑夜。大阪的天空,難得看到星光閃耀。
「要通知局長嗎?」
茶子衝過來問大輔,大輔點點頭說:「嗯,我沒事。」
回想起一個小時前,真田毅然決然的口吻,松平點點頭說:「是的。」
「打架?」
「是的,對不起。」
「咦,我媽媽是哪個?」鳥居正想問推他背部的女警時,就聽到站在櫃臺前的女人高聲叫著:「阿忠!」
「副局長,你的電話。」
旭點點頭說:「是的。」
「最後,我想確認一件事。」
課長瘋狂地抓住大輔的手。這個突發狀況讓大輔腦中一片空白,還來不及判斷課長話中的意思,就因為承受不了那股壓力而撇開了視線。但是,經驗豐富的警官知道,那是再明白不過的「YES」。
「首先,禮拜天上午,我通知副局長跟OJO聯絡上了,然後,依照副局長當時的指示,通知對方要去做實地檢查。」
右手臂稍微內彎,用左手抓著麥克風架的幸一高聲呼籲:
然而,負責處理這個案子的少年課課長對其他人說:「由我來跟監護人聯絡。」卻什麼都沒有做。不但如此,每次外界有人來問關於少年和少女的事,也全都到他這裡就沒下文了。
旭深深一鞠躬,表示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
大阪府警局大樓管理森嚴,如要寨般聳立在離大阪府廳約三百公尺的南方。各樓層的牆上,滿滿排列著一長排的黑玻璃窗,看起來冰冷無情,帶著無聲的壓迫感俯瞰著前方擠滿上町筋的群眾。
「三十五年前,會計檢查院可能害怕地夾著尾巴逃走了,但是,這次不一樣,絕對不會屈服於這種虛張聲勢的做法。」
從第一個寶特瓶飛過來時,真田就一再透過麥克風誠懇地要求大家。然而,騷動不安的嘈雜聲還是不斷蔓延。「你們是警察啊?」、「警察滾一邊去,快滾和圖書!」、「不關警察的事吧!」充滿殺氣的聲音此起彼落。「喂,不要丟東西!」、「冷靜點!」、「不要推!」另外也響起不少這樣的聲音。
拿著聽筒、額頭青筋暴露的課長激動得口水四濺。大輔還沒聽懂課長話中意思,宇喜多就抓起他的手說:「快、快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催促他走。就這樣,大輔跟宇喜多進入了電梯內。
「有關這次的連續出差,我都逐一向中央報告了大阪國的動靜。發生大阪府警局事件後,政府開始利用副局長的窮追不捨,採取了行動,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真的做錯了。政府被突來的慾望沖昏了頭,企圖跨越界限,破壞至今以來的平衡……幸虧在連鎖產生更大衝突之前,副局長就化解了危機。」
松平默默接過電話,靠向耳朵。他看過白天新聞播放的某人從東協回來的歸國記者會,當時聽到的帶點沙啞的嗓音,現在正震盪著他的耳朵。
濱寺公園車站位於大阪南部,是南海本線沿線的一個小站。
「怎、怎麼了?課長。」宇喜多狼狽地問。
不管再怎麼喜歡說話,塙也不曾在光天化日之下提過大阪國的事,也因此,他有點擔心地問小西:
「松平先生,因為那是父親說的話。」幸一立即回答。「當時,只有父子兩人,慢慢走在那條隧道裡。不管是去程與回程,孩子都要配合父親的腳步,花一到兩個小時走路。這時候,父親會把真相告訴孩子。松平,你長大後,曾跟你的父親在只有兩人的空間中交談過嗎?」
那之後,一直到東京,松平都沒有醒來過。
「接下來我說的話,請當成是一個在大阪國出生的男人所說的話,而不是大阪國的總理大臣。」
「不對!」千野語氣強烈地打斷松平的話:「你的話自相矛盾。在我們展開對話前,你就囚禁了『王女』。也就是說,你在告知結果前,就已經以行動公佈了結論。老實告訴你,我們昨天一度感到絕望。因為『王女』被囚禁,消息也被斷絕,我們完全處於被動的立場。大家萬萬沒想到,你竟然能找到『王女』的住處,因此,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認為事到如今,你大有可能公開大阪國的存在,採取具毀滅性的行動。基於這樣的假設,我們才向全大阪發出了『16』的訊號。我們大可設定更早的時間,但是,我們決定召集更多人,以證明大阪國的存在,並表達大阪國的強烈意志。然而,你卻到今天都沒有採取公開行動,不知道在想什麼,只在森之宮附近走來走去,無所事事地消磨了會談前的所有時間,我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千野滿臉通紅,說得口沫橫飛。
毫不強勢的聲音響徹上町筋。四下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聽幸一說話。微微響起高跟鞋踩在石板地的聲音,松平回過頭看,不知何時,旭已經回到原來的位置。她絲毫不給松平說話的機會,壓低聲音說:「沒關係。」剛才開槍的男人,已經被自己的警察同事帶出場外。可能擔心自己的存在反而會刺|激群眾,警察們都在通往大阪府廳玄關的樓梯上待命,石板地跟剛開始時一樣,只站著兩名調查官。松平只嚴厲地看了旭一眼,什麼都沒說,就把頭轉回了正前方。大阪國總理大臣還繼續說著話。
「那麼,囚禁『王女』是你下的指示?」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不可思議。
「父親什麼時候會把大阪國的存在告訴兒子?」
「真田家的男人,隨時都要守護在『王女』身旁,只要是大阪國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還有,一般人要滿十八歲才能進入地下議事堂,你還是國中生就有那個徽章,一定是真田家的男人。」
他以強硬的眼神制止松平。
「如果沒有任何發現,為什麼會把國中生跟外界隔離呢?太奇怪了。」松平來回摸著頭,更加深了眉間的皺紋,「沒有任何聯絡,父母也會擔心吧?」他憂鬱地說。
「因為我認為,副局長可以揭開大阪國的真相,不但不會承認大阪國的存在,還會毫不留情地追究到底。我在內閣法制局時代得知的大阪國相關情報,都是片片段段的,其中也有我認為極度缺乏正確性的部分,譬如:『當後裔遭遇危險時,大阪國就會展開行動』這樣的描述。」
「在此針對現在進行中的事是否違法進行討論,只是時間上的浪費而已。」
「目的就是製造這種狀況。說起來,三十五年來沒有做過一次檢查,原本就不尋常。這個人刻意把OJO扯出來,列進名單裡,應該就是為了造成這樣的對決情勢。」語氣尖銳的松平看著正前方說:「但是,這個意圖沒什麼不對,如果我早知道OJO的真相,也會毫不猶豫地列入這次的出差計畫中。」
忽然,塙從口袋拿出手機,確定果然收不到訊號。
松平從大阪府廳的六樓會議室往窗外俯瞰,低聲說:
叫聲伴隨著喇叭共鳴聲,在大阪城的上空繚繞。
「警方說的確有自稱鳥居的人打電話報案,但是不知道他後來的行蹤。」
宇喜多回答的聲音還是一樣低沉。
「我們再次開始會談吧!松平先生。」
忽然,一個人影推倒麥克風,衝入視野,松平不由得作勢防備。「我們是大阪府警察,」穿著西裝的魁梧男人很快地對他耳語,像盾牌一樣站在他面前說:「我們會護送你回到府廳內。」不知何時,體格強壯的四個男人已經包圍了他。
「真田先生的兒子剛才跟我說了鳥居的事,他說他跟鳥居一起在大阪府警局少年課過了一夜。」
「看這樣的光景。」
儘管幸一這麼說,大輔還是翻開他的西裝上衣,檢查他的襯衫,幸好沒看到任何血跡。
「也就是說,歷史重演了。」
松平無意識地邊用左手摸著頭髮,邊看著回到麥克風前的真田幸一。
旭望著窗外,秀麗的臉龐蒙上凝重的陰影。順著線條柔和的額頭而下,是長長的眼睫毛,映著外面景色的淡茶褐色眼眸正激烈搖晃著。
松平轉過身去,看到大阪府廳聳立的黑影,背景是滲著血般的夕陽殘照。另一個高瘦的身影踩響高跟鞋,進入松平的視野。
即使是在等電梯時,宇喜多也一樣邊踱步邊按著按鍵。好不容易電梯來了,他一進電梯就粗魯地用手抹起臉來。
「已經回不了頭了。」松平放下摸著頭的手,嚴肅地下了結論。
「喂!木下,你媽媽來了。」
大阪全面停擺。
除了堺站外,各站都有男人搭上這班電車。快到新今宮站時,寂靜無聲的車內突然響起非專業的廣播聲。廣播說下一站是這班車的終點站,又冷冷地補充說明,要乘客們改搭乘JR環狀線到森之宮站。電車到達新今宮站,車門一打開,車內的燈就暗下來了。等乘客都下光後,關閉車門,無人電車就離開了月臺。
在被左右柱子和天花板切割成方形的府廳玄關前,宇喜多回頭看著大輔。宇喜多和幾個跟他一樣有著壯碩體格的男人正架著某人,要返回大阪府廳內。他們的旁邊有個身材特別修長、穿著黑色西裝的女人,像影子般站著。
「但是這件事果然成為導火線,使大阪國展開行動,一切都如妳所願了。」
「沒想到你是使用這種粗暴手段的人,我深感遺憾,松平先生。」
「原來是這樣啊……」幸一喃喃說著,「對不起,扶我一把,」他伸出左手說:「快,抓住我。」
「那跟『王女』有什麼關係?」
大輔滿頭霧水地報上名字後,課長的臉色轉為蒼白。「地址也要確認才行……」儘管臉色蒼白,還是顯得半信半疑的課長,一看到大輔的衣領,整張臉頓時變成土灰色。他完全沒注意到少年穿著水手服的奇妙裝扮,所有注意力都落在衣領的某個點上。大輔訝異地循著他的視線望向自己,看到那是自己忘了還給父親,還戴在衣領上的五七桐紋徽章。
大阪國總理大臣沉穩地開口了。
旭默默地點點頭。面對松平如錐子般銳利的視線,她的臉完全失去血色,肌膚顯得更白了,然而這更襯托出一種致命的美。
「我沒必要回答,總之不在這裡。」
千野用從丹田擠出來的聲音嘟囔著。
幸一眉頭深鎖,好像在確認全身上下的感覺。
「這樣就會馬上放他走嗎?」
「你會不會想太多了?」大輔直言不諱。
「沒有,他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我打電話給他也不通。」
此外,當所有事情都在進行中時,有個地方的時間完全靜止了。
「那、那麼,為什麼會倒下來?」
「這裡已經是大阪國了。」塙嘆息般地嘀咕著。
「大輔,你怎麼在這裡?」
松平默不作聲,麥克風架依然躺在石板地上,只有幸一的聲音,在逐漸迎接夜色的天空沉穩地響著。
幸一又閉上眼睛,點點頭說:「我沒事,有沒有其他人倒下?」
「不太好,看不下去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大輔嚇得張口結舌。
「因架設線路,目前南海本線的上下行列車都暫時停駛,修復時間還不明確,給各位旅客帶來不便,深感抱歉。 站長」
松平蹺腳望著窗外。
「以前,江戶人把從大坂運到江戶的東西稱為『下物』。久而久之,江戶人就把自己不會用到的劣質品稱為『毫無意義』的東西。」
「確定自己快死的時候。」
大阪城的天守閣像一幅圖畫般,聳立在大阪府廳的正前方。外觀五層、實為八層的堅固建築,在綿延不斷的石牆上悠然俯瞰著松平。從西方蔓延開來的夕陽,就快遮蔽了整片天空。真田恍如頂著被夕陽纏繞的大阪城而立,兩旁有好幾千個跟他有著相同眼神的男人們。大阪國的一切,活生生地展現在這裡。
「我以為那也是我老爸精心設計,用來嚇唬我的。」小西還滿臉認真地補上一句:「我老爸就是愛開玩笑。」
「笨蛋,你還不知道嗎?他是真田家的孩子,我們把『王女』強押回來啦!」
松平從麥克風架前離開,走向人行道。
這時候,熟悉的聲音震動了耳膜,大輔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是課長正在看的電視機,畫面已經切換,跟剛才不一樣,從斜上方的角度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特寫。那個髮型十分眼熟,大輔偏頭想了一下,不由得叫出聲來:
「原來還是個國中生啊……」課長喃喃自語,「雖然不太可能,我還是想確認一下,」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那個叫橋場的女孩……是『王女』嗎?」
「怎麼……你不知道嗎?」
松平站在女人的正前方。
鳥居遭到狠狠一擊,豐|滿的臉頰響起氣球破裂般的聲音。
「可以幫我交給剛才那些人嗎?他們好像認識真田。」
松平背對男人們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吶喊聲,把手機還給呆然佇立的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上樓梯,消失在大阪府廳內。
「真的很像國中生呢!」
彷彿等著幸一把話說完似的,血從幸一的右手背滴落下來。他在西裝上摩擦著清楚留下血痕的手背,松平只是默默看著。
「知道什麼?」大輔老實地反問。
「不,不是。」松平以堅定的語氣否認。
「不如交給我來處理吧?」
被這麼暴力的場面嚇得呆若木雞的宇喜多,這才介入他們之間,救出了鳥居。還想繼續打的母親,被兩名女警極力勸阻。
說完,他把頭轉向背後的天守閣。
進入電梯後,旭解開綁在後面的頭髮。她甩甩頭,讓帶點褐色的頭髮散開來,然後把手指伸入髮間,窸窸窣窣地抓起頭來。燙著小波浪的瀏海,像簾子般蓋到鼻子上,變裝成如此慘不忍睹的髮型後,旭又從皮包拿出濕巾和睫毛膏,把睫毛膏抹在濕巾上,再豪邁地用濕巾擦拭眼睛周圍,對滿臉驚訝的兩個男人說:
那就是因殺入蜂須賀組的幫派事務所,而被帶到大阪府警局總部大樓的少年、少女所處的狀況。
「現在好好解釋清楚,應該就沒事了。」
「可惡,原來是這樣。」
聽到旭從頭頂上傳來的清脆聲音這麼說,鳥居開始有點生氣,覺得她做得太過分了。
警察把槍口朝下,對準男人的大腿。
幸一看著轉頭仰望著自己的大輔,輕輕接過他手上的麥克風架。
雖然從松平的位置看不清楚,但群聚的人潮其實橫越了大阪府警局、NHK大阪電視臺,經過法圓坂的十字路口,一直延伸到中央大通,再毫不間斷地延續到難波宮遺址。這些人都擠不進環繞天守閣的遼闊大阪城公園,所以前往大阪城集合的男人們,在下午六點半時,總計應該是超過了一百二十萬人。
「請趕快到玄關,快!」
「視你的問題而定。」
老實說,大輔還沒完全搞清楚自己現在究竟處於什麼狀況。
「咦?」
松平從背後看到警察把右手伸進西裝裡面,他的視線不由得跟著那隻手移動,赫然看到放在皮套裡的黑色手槍。
旭點頭說知道了,鳥居就穿著內衣衝進了廁所。
鳥居只好改變話題。
「松平先生,我希望你能重新思考。你應該也很清楚,『公開』意味著大阪國的死亡。」
「如你所見,這麼多人聚集在這裡,年輕人卻很少,幾乎見不到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人,大家幾乎都超過四十歲了,說不定最多的是五十多歲、六十多歲的人。為什麼這裡沒有年輕人?因為他們都還不夠資格。要符合兩個條件,才能成為大阪國的人民,一個條件是滿十八歲,另一個條件……」幸一直視著松平,沉著地說:「就是父親已經不在這世上。」
旭充分利用手長的優勢,一巴掌就把鳥居打飛了出去。
他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老舊的天花板。
視野豁然開朗,絢麗的夕陽覆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
在幸一旁邊,頭又圓又禿、鼻下鬍鬚濃密得有點假的男人,對大輔用力點著頭。
「你這個不孝子,怎麼可以讓媽媽哭呢?」
正用湯匙舀起冰淇淋的松平停下了動作。
「在剛才那個房間時,我不露聲色地問過她,發現我要找的人不是她。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的直覺向來很準,而且,她的長相也完全不像。」
「為什麼?」
當然,從課長到警局高層,所有大阪府警局的人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全身沾滿滅火器的白色粉末、膚色黝黑、目光犀利、身材纖細的少女,就是所有事情的起因。而「王女」本人也無從知道,大阪國的男人正在這棟大樓外逐漸集結起來。她獨自躺在已度過一夜的簡易床上,翻閱著女警官帶給她的《Teen》雜誌。
松平彎下腰,扶起倒在石板上的麥克風架。在調整麥克風角度時,低沉嘈雜的聲音響過上町筋。
「你真辛苦呢!還打扮成這樣,都是為了守護『王女』吧?」
塙小跑步經過公園前的號誌燈,直直往前,左邊是阪堺電車的月臺,走到盡頭,就是雅緻的辰野式車站,以藍天為背景,有著白色牆壁和紅色屋頂。
旭說完,就走向了少年課。大概是被她充滿自信的表情說服,松平默默地點點頭,接過部下手上的行李。
鳥居和島面面相覷片刻後,鳥居說:「搞不懂怎麼回事。」便在床上銷下來。島也說:「不管了,反正很快就能回家了。」跟著躺下來。
警察拿著手槍呆呆站立著,松平抓住他的衣領,粗暴地把他往後撂倒。
「通知是怎麼通知呢?有人來問過你電話號碼嗎?」
「我是大阪國總理大臣真田幸一。」
這時候,騷然蠢動的黑影湧現松平胸口,他的上半身微微搖晃,眉間擠出深深的皺紋。
兩人站在車流量已經恢復正常的上町筋,松平低聲問:
「不要亂來!」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夢,只是四歲小孩的記憶,但是,現在看來應該是真的。」
「不管怎麼看,都跟副局長完全不像,大概只有好強的個性勉強可以說有像,可是那種強悍的女人,現在到處都是。」
到一樓時,自稱長宗我部的男人正等著他們。
看一眼佇立在清澄晴空下的大阪城後,松平隔著桌子,站在旭的正前方。旭穿著整套都是黑色的西裝,白色針織衫從胸口處外露,領口是柔和的弧形線條。跟昨天不一樣,今天是及膝的裙子,露出修長雙腿,再加上高跟鞋的高度,視線比松平高出五公分以上。
「沒有,絕對沒有,」小西立刻回答:「因為我答應過父親。」他直視塙,說得很堅決。
旭又喃喃地說:「不過,都是演男生。」接著解開西裝前面的鈕扣,弄亂裡面的白色針織衫的領口,讓自己看起來有點放蕩。「不會吧!」千野叫出聲來,旭點點頭說:「就是要這樣。」
鳥居當場脫下運動服交給旭。已經把頭髮綁到後面,戴起大墨鏡的旭,看起來完全不像日本人。
到了三十一日,總部大樓幾乎成了空殼,少年和少女就過得更無聊了,當然也沒做什麼偵訊。
他極盡所能地發出聲音,還是沒能平息騷動。
「我覺得這種事在背後竊竊私語不太好。」
大輔在宇喜多背後拚命追趕,走向電梯。
「這四百年來,我們傳承的事,就只是把大阪國的事情,透過我們身為人父的身分,親口告訴兒子。你也許會說這是毫無意義的事,但是,裡面有著無法替代的情感。今後,我們仍然會繼續守護『王女』、守護許許多多我們所珍愛的東西、守護大阪國。以上就是我對你所有問題的答案。」
「請讓我先說結論,」松平用不帶和*圖*書任何感情、低沉可怕的聲音,點燃了攻擊的導火線:「會計檢查院絕不承認大阪國。」
「好像是……橋場茶子。」
「你說什麼?」大輔反問。
「妳這張臉怎麼可能生出那張臉?」松平一語道破。
「我沒必要在這裡告訴你。」
「聽到大阪國議事堂的報告時,我感到一陣衝擊,全身戰慄。接到真田先生說要『展開行動』的通知,知道很多人聚集在大阪城時,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當我發現自己挑戰的是超乎想像的對手時,事情已經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萬一被聚集在大阪城的群眾知道『王女』的下落,後果將不堪設想。我好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真田先生的口中聽到『大阪府警局』這幾個字,我所做的事竟然以這樣的形式報應回來。」
「咦,ChinChin電車也停駛嗎?」塙不由得開口問。
「有個叫橋場茶子的少女被警車帶走了。」
母親敲一下鳥居的頭,這對奇妙的母子就從櫃臺前離開了,誰都沒有說話。
幸一沒有回應大輔,環視整個上町筋。「真糟糕。」正如他的感言一般,上町筋籠罩在動盪不安的氣氛中,四周接二連三響起「不要推!」、「危險!」等充滿殺氣的怒吼聲。
「那麼,你父親不是大阪人吧?」
「應該是吧!把那麼天大的祕密藏在心底,要不瘋狂也難。」松平把最後一匙冰淇淋送進嘴裡。
「你們兩個都會被認出來,所以請在這裡等。」
等他換上西裝回來時,只剩松平一個人站在出口前。
「爸爸!」大輔繼續叫著父親。
大輔推開大人們的背,撲向倒在地上的幸一身上大叫著。
這時候,光頭男才意識到對方手上拿的黑色物體是什麼,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當場虛脫地跌坐在地上。
「呃……你是說我媽媽來了?」
松平完全不在乎地面對向他齊射而來的敵意視線,傲然挺起了胸膛。
松平點點頭,表示理解,不自覺地用左手輕輕撫摸起短髮覆蓋的頭。
「聽說打架的國中生是四名男女,通通被帶走了。」
「不,大阪國絕不會訴諸暴力。」
「應該會蜂擁而至。」
「是的。」
「只有三歲到五歲的短暫期間,跟母親、外婆三人住在一起,之後,都住在父親工作的東京。」
小西深深點著頭,挺直了背脊。跟塙他們一樣不斷聚集過來的男人們,很快就把空濠旁的道路淹沒了。有西裝、運動服、工作服、店裡制服、各式各樣的便服,年齡和外表也千差萬別。每個人都在路邊隨便找地方坐下來,漸漸變得有點像賽馬場。
「儘管聚集了這麼多人,大部分的人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為了向大家宣佈目前的狀況,我想針對幾點確認真相,可以嗎?」
剎那間,悲傷的神情掠過千野臉上。千野深深一鞠躬,從麥克風前離開,向站在旁邊的真田點頭致意,回到後面的行列。
「你究竟是什麼目的?」
松平把文件收回透明檔案夾裡,扔到桌上,透明檔案夾在桌子表面滑行,就在滑行停止的同時,響起嘶啞的嗓音:
「不過,大阪人為什麼可以那麼幽默風趣呢?我跟兩個國中生在大阪府警局過了一夜,總覺得他們說話都跟相聲一樣好笑。他們自己好像沒有自覺,自然而然就說出那樣的話,真的很不可思議,那應該就是所謂無形的傳統吧!」
文件的第一頁密密麻麻排列著五十多個組織名稱,都是這次出差的檢查對象。這份名單從下面數來三分之一的地方,有「社團法人OJO」的名字,用黃色螢光筆畫著線。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不覺中,塞滿府廳前方的男人們全都站起來了。
「三十五年前,你們或許就是用這樣的脅迫手段,嚇阻了會計檢查院的追查,但是,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沒時間了,快告訴我答案。」
「我有責任要看到最後。」
「真的很對不起,你還好吧?」
松平的聲音顯然充斥著怒氣,甩開對方正要抓住他手臂的手。此時,又從遠處飛來一個寶特瓶,掉進門廊旁邊的樹叢裡。
「我要鄭重宣佈會計檢查院對這次實地檢查的看法。」松平把手從頭上移下來,對調整好麥克風位置的真田說:「每年有高達五億的國庫支出,流入社團法人OJO等專門領取補助金的空頭組織,會計檢查院判定這些都是不當支出。」
由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都難掩不安的神色,緊盯著調查官的一舉手一投足。
「昨天有聯絡上鳥居嗎?」
「因為我想看,」旭聲音沙啞地說:「我想親眼看看大阪國是什麼樣子,屬於那裡的人又是怎麼樣的人。」
「對不起,我想先說明事情經過。」大阪府廳前的不安氣氛稍微緩和時,有人取代真田站在麥克風前,以高八度的聲音說:「啊!我是千野,平常是個律師。」
怎麼辦?走路去嗎?塙正猶豫不決時,站員從剪票口出來了。
「情況怎麼樣?」
「對方的反應呢?」
車廂上的路線標示牌是空白的,什麼也沒寫,裡面看起來很擁擠,乘客清一色都是男人。車一停,門就打開了,無聲的視線從車內齊射過來。塙微低著頭上車後,車門又沒有任可廣播關上了,車體嘎咚搖晃了一下。
大阪國總理大臣、圍繞在他周邊的人、光頭的水手服少年、在他背後排排站的群眾們——所有男人看著松平的眼神,都是那麼的純真、那麼的熾烈。
就在這時候,電梯到達八樓,門打開了。
不自覺地,他走到幸一旁邊,抓過麥克風架,用力吸口氣,扯開嗓門說:
不過,島問他為什麼不表明自己的身分,盡快離開這裡時,他倒是很誠懇地說出了理由:因為不想讓會計檢查院知道,怕影響將來的升遷。
「這是從我們老爸就守護到現在的東西,怎麼可以被你這種人毀了!」
「展開行動?」
「打去長濱大樓也沒人接,鳥居的手機一直是語音信箱。」
「有,就是那條很長的隧道吧?」小西點點頭。
當然,松平並不知道,在真田壓抑情感的詢問背後,蘊藏著為人父的情感。根據當時在現場的人所提供的消息,真田推測跟茶子一起被警察帶走的水手服打扮的學生,絕對就是大輔,再加上大輔昨晚沒有回家,更證實了這件事。而且,目擊者又說大輔昏倒了,真田也擔心茶子是否安全,所以打過好幾次電話去大阪府警局詢問,對方卻拒絕回答任何問題。松平不知道身為父親的真田幸一是壓抑著多麼大的焦慮,代表大阪國與他對峙。不過,他冷靜地觀察到,就在真田聽到調查官的回答時,藏在單眼皮眼睛深處的焦慮頓時消失了。
時間是五月三十一日,十六時。
「那份『條約』有經過國會批准嗎?在日本國會成立前二十多年簽訂,從來不曾被公開討論過的條約,我看不出任何正當性。」松平更挺直了背脊,像在挑戰萬箭齊發的視線,用堅定的口吻說:「但是,在這裡跟你爭辯『條約』,也爭不出答案,最後結果,就是彼此價值觀的不同。我是為了完成身為會計檢查院調查官的職務,你是為了負起身為大阪國總理大臣的責任,如此而已。」
「嗯,去了。」
「剛才聽到大輔說的話,我就趕快去查了,結果鳥居調查官還在少年課。另一個少年剛剛跟他母親一起回家了。鳥居先生本來也可以馬上被釋放,但是有點小問題。」
松平點點頭。
那時候的事,大輔不是記得很清楚。
宇喜多短短回說:「你看到就知道了。」這時候,門旁的液晶畫面亮起「1」的燈號,門打開了。
但是,大阪府警局並沒有睡著,甚至從昨晚開始就積極地行動著。三十日晚上七點過後,確認聳立眼前的大阪城發出了「信號」,大阪府警局立刻依據三十五年前做成的應對手冊,對府下所有警察局下達了緊急命令。所有非值勤警官都接到召集令,大阪城周邊的學校等教育機關,也都收到下午停課的非正式通知。隔天三十一日,隸屬於大阪府警局的兩萬多名警官上午就被分派到大阪各地,為大眾交通工具停擺可能帶來的混亂做好準備。尤其是大阪城附近,更編派了三千名便服警官,暗中監視將陸續聚集的大阪國人們。
「我要再三重申,會計檢查院是不屬於內閣的獨立組織,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檢查國家預算的使用是否恰當。會計檢查院絕不會放任每年五億的補助金被浮報濫用,也會對默認這件事的日本政府提出相同的彈劾。」
松平沒有回答,從摺疊椅站起來。
松平停下撫摸著頭的手,眉宇間更增添了幾分凝重。
「各位,請千萬不要受傷,請站在原地不要動,大阪國總理大臣平安無事。」
「不知道呢!說不定會覺得他不表明身分很可疑,又另外偵訊他其中的原因。」
「是啊!」
「是豐臣家的後裔有危險嗎?」
保持同樣的姿勢整整十多分鐘,動也沒動一下。
「等、等等。」鳥居把手舉到臉前,想保護自己。
「為、為什麼要那麼做?」
「沒錯。」松平終於開口了。
鳥居自顧自地感動著。但是,當大輔問起他為什麼要找橋場茶子時,也不知道是想轉移焦點還是認真的,他支吾其詞地說:
「要摧毀很容易,但是,一旦摧毀,就再也無法復原了。」
室內緊張氣氛瀰漫,旭的臉不自覺地變得蒼白,幾近透明。
剛到大阪府警局時,他跟島、茶子在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待了三個多小時。正開始納悶警察為什麼都不來訊問時,門打開了,一臉兇相的宇喜多警察,把頭上有顆紅色腫包的大輔帶進房內。
松平緩緩把左手舉到頭上。
「有什麼關係,又沒人在。」被稱為課長的男人繼續看著畫面,舉起拿著香煙的手回應宇喜多。
「小時候,我住在森之宮車站附近。那時,我看過淹沒中央大通的人潮,也看過紅通通的大阪城。今天我在車站附近走來走去,就是為了再確認一次地點。」
「因為一切都做得太過完美,所以我來看看真相到底是什麼。」
這句話讓松平的表情瞬間呈現靜止狀態,但他很快就對旁邊的人說:「拜託,先帶她走。」男人屈服在松平剛烈的視線下,儘管略顯猶豫還是點頭說:「知道了。」男人的兩個部下留在松平旁邊,其他三個走向了旭。
他把手放在西裝上衣的兩個口袋上,豪邁地折響腰骨。
「是一位淺野先生,年紀應該比真田先生大很多。」
「她先走了,她說她在警局的資料上亂填,所以不能久待。」
已經準備好的麥克風架,一支放在真田面前,一支放在松平面前。
晚上快七點時,大家該說的話都差不多說完了,不得不各自發呆時,宇喜多突然又出現了,用下巴指著大輔說:
對與大阪國無關的人來說,五月三十一日是與平日沒什麼兩樣的平凡禮拜四,從頭到尾都沒發現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會碰到客人的手機不通、最近的車站很久都沒有電車行駛之類的小事,但是,隔天早上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就像記憶體裡的小小「縐痕」。不過,對期待參觀大阪城的外國觀光客而言,參觀行程在沒有被告知任何理由的狀態下全部取消,市內交通又完全癱瘓,應該是再倒楣不過的一天。
「都沒有人呢!」
「我是想問妳,他們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帶我去大阪國的議事堂?」
「聚集的群眾……是什麼人啊?」
「你們聚集這麼多人,究竟想幹什麼?這就是你們花國家那麼多稅金,想要守護的東西嗎?這麼做,根本就是恐嚇。」松平的口吻相當冷靜,視線還一一掃過大阪國總理大臣和他周遭的人,低聲訓斥:「毫無意義。」
「大輔,沒關係,我們從剛才到現在都沒有提過大阪府警局的事。在這裡提起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拚命在忍,但是,已經有幾個人沉不住氣了,事到如今更不能說出來。」
松平從西裝褲右口袋拿出手帕,左手從頭頂放下來,抓住手帕對角線上的一角,邊不停地扭轉手帕,邊面向麥克風說:
松平訝異地看著旭,彷彿在質疑她為什麼問這些。
就在松平放開麥克風,正要開始說話時,忽然響起尖銳的手機來電鈴聲。
「你現在才想到啊!」
眼神十分悲戚的幸一叫喚著調查官的名字。
幸一的問題,松平無言以對,只在眉間蹙起深深的皺紋,看著幸一真摯的雙眼。
就在他撕開冰淇淋包裝的封口,從邊緣咬起時,不知為何,以前的出差記憶突然在混沌不清的大腦中甦醒。那是十一年前去廣島時的光景。不知道為什麼是廣島的疑惑,與似乎已經知道答案的感覺相互交錯,松平在這樣的情境中反芻著記憶。他想起半夜母親打電話來旅館的事,說父親臨終前一直很想見他一面。
聽到背後的低喃,大輔轉過頭。
聽到這句話,真田臉上掠過安穩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復僵硬的表情,又接著問:「那、那麼,應該還有兩名國中男生跟『王女』一起被帶走,他們呢?」
如果前一天,他們之中有誰與外界取得聯繫,說不定事情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結果。
吃完冰淇淋,松平把包裝袋夾在手指中間,從右至左將袋子扯平,再毫無意義地拉長。上面的印刷字變得模糊,他覺得奇怪,摸摸眼睛,發現手指有些濕潤。這時候松平才知道,自己哭了。
聽到鳥居的名字,松平就像被踩到痛處般,眉間擠出了深深的皺紋。
這時候,隔著馬路,從被樹木遮蔽的電線杆上的喇叭發出「鏘」的尖銳聲,非常刺耳。
松平的聲音似乎有所壓抑,微微顫動。
「什麼會蜂擁而至?」
千野幾乎不看松平,只對著旭說話。
「我聽課長說,有來自東京的命令,叫我們不准把你們的事透露給外面知道。我們都覺得很奇怪,這些小毛頭到底什麼來歷,沒想到竟然是『王女』……那些人早就知道我們帶回來的是『王女』。」
原來松平已經睡著了。便當連碰都沒碰,頭微偏,發出規律的鼾聲。忙著把鰻魚送進嘴裡的鳥居,不禁感嘆他連睡覺時都是眉頭深鎖呢!
「大阪府警局被設計了。」
不用說,這三人就是大輔、島,還有鳥居。
「喲,是大輔啊!」幸一終於半張開眼睛,聲音有氣無力。
真田回到麥克風前,低下頭,把千野為了配合身高調矮的麥克風架調回原來的高度。他的臉上,也浮現哀痛欲絕的表情。
「那麼,我們先告辭了。」
「謝謝你,大輔。」
「沒必要,」松平走向放在桌上的公事包,「雖然這一切都不在我的計畫中,但我並不後悔面對這樣的結果,只有一點我不明白。」
「快去向你媽媽道歉,說你害她擔心了。」
小西盤坐在柏油路上,稍微解開領帶,看著絡繹不絕從眼前經過的男人們的隊伍。
面對千野強烈的攻擊,松平也絲毫不為所動。他總不能老實地告訴對方,的確是他的某個部下自作主張的行動,而且至今意圖不明,現在連人都找不到。看到松平不受挑釁,也不做任何回答,千野冷冷地哼了一聲。
「請問有通知我家人嗎?」島從床上站起來。
天花板的日光燈在地面上映照出歪斜的光波,聲音在光波中留下黑色殘影,逐漸接近販賣部旁的自動販賣機。
橋場茶子望著天花板,慵懶地打了個大呵欠。
「展開行動是什麼意思呢?」
千野光禿禿的頭被天花板的燈照得閃閃發亮,他接著帶兩人去搭電梯。
聽到旭這麼說,松平的濃眉末梢顫動了一下。
說完,他便把鳥居的西裝、槻衫和公事包一併交還。鳥居一再致謝,接過所有東西。
「我們輸了,今後你們儘管守護你們的大阪國吧!」
「你父親現在也還在東京嗎?」
這時候,塙穿過剪票口,走向了往難波的三號月臺。
「鳥居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給了他其他理由,讓他去接近『王女』,亮一下會計檢查院的名字,希望可以從對方的反應,掌握到大阪國與『王女』之間的連帶關係,沒想到弄假成真,變成『王女』被囚事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旭發出訝異的叫聲時,松平已經重新面向前方。看著調查官們的舉動,大阪國總理大臣難掩不安的神色。松平用冷靜的聲音對他說:
「請再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剛才你聽到我是真田家的孩子時,表情那麼驚訝?」門一開就要往外走的宇喜多,訝異地「啊?」一聲,轉過頭來。
隔著麥克風,松平與真田之間的距離大約三公尺,十名穿著西裝的男人並排在真田後面,包括小學老師長宗我部在內,有松平在議事堂見過的人,也有他從來沒見過的人,其中還有穿著和服的老人。每個人都注視著真田的背影,眼神充滿關注。看來,大阪國的首腦應該都在這裡了。在這些人臉上,松平看不到每天在霞關必須應對的、由聰明與險惡混合的野心勃勃表情,每張臉都像平凡的市井小民,每張臉都像大街小巷的路人。
「是嗎?那就好。」幸一喃喃說著,慢慢張開了眼睛。
「不用擔心,沒有人受傷。」幸一對他點點頭。
「你帶這種東西來做什麼……」
兩人從平時出入的大門走出大阪府警局。
旭點點頭說:「是的。」
其他兩名國中生都離開後,鳥居還是堅持不說出自己的名字。雖然他知道已經無計可施了,但是既然事情已搞成這樣,更不能說出會計檢查院調查官的身分。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的鳥居,戰戰兢兢地走在走廊上。途中,女警問他:「木下www.hetubook.com.com,你媽媽是外國人嗎?」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到少年課樓層,就看到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站在櫃臺前。
小西不知所措地笑笑,不時地搔著鼻頭。
「對、對不起。」
在這棟大阪府警局總部大樓八樓的其中一個房間裡,有三名國中男生。不過,只有警局的人認為是三名國中男生,其實,有一名不是國中生而是歐吉桑,還有一名很不喜歡被當成男生。
「大阪國的人都聚集在這裡,他們都是被『信號』引導來的。當『王女』的安全受到威脅或大阪國面臨危機時,就會發出『信號』。看到『信號』的人,就會在指定時間內到大阪城集合。我們每年的補助金,就是用來維護這個架構的設備。你剛才所說的五億,千真萬確就是用在這種用途上。」
看到小西滿臉緊張地詢問,塙不由得苦笑起來。
課長放開大輔的手,狠狠地踢了桌旁的垃圾桶一腳。轟然聲響,紙屑撒滿地毯,大輔臉色發白地往後退。
「不是紀錄,是記憶,一二十五年前,我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
「剛才課長先生說被設計了……是什麼意思?」
「昨晚快十二點前,我們跟你取得聯絡,希望隔天晚上六點半可以在大阪府廳前進行會談……我個人原本反對這麼做,因為我認為你不會來,沒想到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為什麼?」
「剛才你說我們所做的事『毫無意義』。」
「女人真可怕……」
景象跟昨天完全不一樣,所以大輔低聲詢問。
「兩名?」
夕陽逐漸接近尾聲,天守閣的金鴟尾戀戀不捨地將餘暉留在尾巴。大阪府廳背對著西沉的太陽形成的陰影,慢慢吞噬了眼前的男人們。
剎那間,旭像陶瓷般蒼白的臉上掠過驚訝的神色。視線跟松平一接觸,旭就驚慌地說「對不起」,低下了頭。
「走吧!」
「鳥居,運動服!」
很快就聽到宇喜多的催促聲,大輔趕緊邁開步伐。父親比平常低沉的聲音響徹夕陽殘照的天空,大輔邊聽著父親的聲音,邊快步穿過與大阪府警局相鄰的停車場。關於「毫無意義」這個詞的來源,後藤老師在國語課教過,大輔也曾在「太閤」跟父親說過。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現在正照本宣科地述說著。
「那麼,到底是誰……」
「不,有必要。」
這時候,從玉造口傳來笨重的引擎聲。塙轉頭看,是兩輛大型觀光巴士和四輛廂型車,緩緩從他們面前通過。廂型車的車體上寫著看護中心的名字。車隊穿越人群,在通往櫻門的斜坡前停下來。
「怎麼會這樣!」宇喜多的聲音充滿懊惱,指著大輔的衣領說:「我早該察覺的,最近警察的電腦工作大增,我的眼力也越來越差了……一直以為那是校徽。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曾戴著這個徽章,跟父親走過隧道。」
「你……你知道?」千野聲音嘶啞地唸唸有詞:「怎麼可能?難道是在會計檢查院留下了什麼?可是,應該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是槍!」有人大叫。
站在這個地方後,松平第一次激動起來,攤開雙手,大動作地質問大阪國的立國根本。言詞中處處可見鞭撻般的狠勁,擠滿上町筋的男人們似乎被那樣的魄力所震懾,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沒錯。」把這份資料傳給松平的旭默默地點著頭。
「有的,放心吧!」宇喜多這麼回答,就帶走大輔,關上了門。
因為松平這句話,原本肅靜的氣氛,跟著無數男人們在府廳前攢動的頭一起動盪起來。千野很快察覺周遭氣氛的緊繃度驟升,用更高八度的聲音叫著:「冷靜、冷靜!」試著喚起大家的注意。
「所以,對會計檢查院來說,大阪國或許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但是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充滿了先人們成立四百年來守護至今的情感。」
在群眾包圍下,塙從森之宮口走進大阪城公園。好像有戰鼓在體內咚咚震響,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加快腳步。
「因為有些事我無法理解。」松平嚴厲地環視眼前的人潮說:「你們聚集在這裡,究竟想做什麼?想守護什麼?『王女』的安全嗎?但是,『王女』又是什麼?本身什麼都不知道,就那樣度過一生的『王女』,究竟有什麼存在意義?不管你們是像這樣展開行動,或是什麼都不做,現實中的『王女』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事實上你們什麼也不會做,因為那是規則。既然這樣,你們把每年五億的補助金用在什麼地方了?這樣私下使用龐大的國家稅金,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向日本國民說明嗎?」
「在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前,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你。」
松平默默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後,慢慢地從椅背挺起身體,把雙肘搭在膝蓋上,擺出向前彎的姿勢。
當他在電視機前脫口喊出「爸爸」時,看都沒看他一眼的課長突然臉色大變地衝了過來。
「咦,旭呢?」
「少年課的警察也跟鳥居先生說,要找他的父母來,所以向他要地址和電話,可是他怎麼樣都不肯說,我們自然沒辦法放他走。詳細情形我不清楚,但聽大輔說他是被當成了國中生……這位鳥居先生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每次接電話的人都不一樣……不過,都是男性。」
「爸爸!」
千野的語氣急躁,用手指抓著鼻下的鬍鬚。松平沒說話,以視線表示同意。
這句話問得有點悠哉,跟周遭的緊張氣氛大不協調。大輔趕緊說出宇喜多要他傳達的話,幸一跟周遭大人一樣聽得滿臉驚訝。
「那麼,三十五年前的對話,是以現場轉播方式聽到的?」
「請、請。」塙招手請他們過來,五個人把老人圍在中間。老人以「有點不好意思呢」為起頭,開始一點一滴地話說從前。一、兩個人看到,又加入談話圈,沒多久,塙周遭就多出了二十幾個男人,圍成兩圈、三圈,專心聽著老人說話。
鳥居還是愁眉苦臉地說:「不,你們還年輕,無法了解其中的微妙。」然後唸唸有詞:「副局長一定很擔心。」接著以胖嘟嘟的身體全部的力量,嘆了一口氣。
「上次會計檢查院來這個地方,是在三十五年前。我看到紅通通的大阪城,也是在三十五年前。而現在,我以會計檢查院調查官的身分,看著跟那時候一樣的大阪城。」
等在門外的年輕女警說得怒氣沖沖,瞪著鳥居。
「用來嚇唬你啊?也未免太花錢了。」塙這麼嘀咕著,又問他:「可是,昨天你也看到傳說中的『信號』了吧?你覺得那也是玩笑嗎?」
「我看過那樣的大阪城。」松平雙手合十,指向窗外的方向。「那是小時候的事,整整過了三十五年。半夜,我在陽臺上看到紅通通的大阪城,我還跑出社區,站在路邊看。但是,第二天我問周遭的人,大家都說沒看到。」
「不,」旭輕搖著頭說:「我很肯定,只要告訴副局長對方三十五年來都沒有檢查過,副局長就會親自去做實地檢查。不過,因為檢查進度的延宕,致使OJO的檢查延到倒數第二天,這倒是我的失算。後來一直沒接到大阪國的回覆,最後一天到新大阪車站時,我就放棄了這次的計畫。就在這時候,副局長突然決定要繼續留在大阪。之後,如副局長所知,禮拜天我一接到真田先生的回覆,就趕緊跟副局長聯絡,當場,副局長就指示我和對方約定檢查時間了。」
「那麼,為什麼第一次去長濱大樓做實地檢查時會吃閉門羹?不是應該都聯絡好了嗎?」
「你覺得怎麼樣?增田醫師有點擔心,叫我帶你去給他看看,跟我去醫務室吧!」
「真田是不是說……他們要展開行動了?」
「究竟是誰把OJO加入了這次的實地調查?」松平從公事包拿出透明檔案夾,抽出裡面的文件。「二月中旬,我、大久保和鳥居,各自收集名單做出了最初的原稿。昨晚,我在旅館確認過電腦裡的檔案,發現我們三人的原稿中都沒有OJO。直到上個月的月底,也都沒有這個名字,現在OJO卻列在這裡面。」
塙正懷疑電車到底會不會來,就看到有八節車廂的電車駛進了月臺,但沒聽到任何廣播。
松平盯著千野那張大臉好一會,以堅決的語氣說:
接著,渾厚有力的聲音響徹大阪城。
「我們現在要回東京了。」
堅毅的眉毛下,比平常更冷冽的目光落在旭的臉上。
站在松平旁邊的陌生男人感嘆不已,尖銳的聲音讓鳥居覺得很刺耳。
「爸,你不可以死!」
「砰!」
「大阪城。」塙老實回答。
被突來的靜寂與眾多的視線所包圍,大輔才猛然回過神來。
「知道名字嗎?」
「請等一下,我們的存在有得到日本政府的承認。關於補助金,也是彼此達成協議的內容。」
旭和松平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
當時間再度流逝時,大輔不由得大叫,衝下了樓梯。他匆匆跑過石板地,從在倒地的麥克風前扭打成一團的兩個男人旁邊經過,一直線跑向父親。
幸一稍作停頓,調整右手肘的位置,嘴巴瞬間歪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平靜的表情,又接著說:
男人們似乎有不踏入府廳內的默契,絕不跨越石板地與人行道之間的矮欄杆。準備麥克風時,也是旭向前接過麥克風,放在松平面前。所以,玄關前這片石板地,只站著兩名會計檢查院調查官。在彷彿被封鎖了的群眾前,唯獨那個地方被佈下了強而有力的防護罩。
「但是,我不見得會進行檢查吧?第一次時我就交給了妳跟鳥居。」
並不是只有一個地方出現這種景象,就像煙火大會現場般,幾乎無立足之地的本丸、同樣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群淹沒的二之丸地區、人潮不斷湧入幾乎成了野外露營地的三之丸地區——在大阪城公園內所有地方,都有一堆人圍著知道當年事件的人,逐漸揭開了三十五年前的事實真相。
旭露出憂鬱的眼神,搖搖頭。
小西難為情地低聲說著,塙輕拍他的肩膀。塙是在九年前知道大阪國的事,從此以後,他沒有懷疑過大阪國的存在。地下議事堂的壯麗讓他瞠目結舌,四年一次傳達與「信號」有關的事項時,他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縝密性。昨晚親眼看到「信號」時,他就覺得全身一陣雞皮疙瘩,現在看到這麼多男人同時聚集在大阪城,驚異感更是瞬間流竄體內,戰慄的情感震懾全身。
對這一連串的事件,電視臺、廣播電臺、各大報社都徹底保持沉默。中午前不斷重播的關於「16」的新聞,下午四點以後也銷聲匿跡了。與大阪城只有一條馬路之隔,建築宏偉的NHK大阪電視臺,下午四點起都是播放東京製作的節目。同樣地,在京橋口出口處的大阪電視臺,也是重播「大江戶搜查網」。讀賣電視臺位於靠近大阪城的OBP商業區一角,新聞節目也是談悠閒的演藝圈八卦。不管轉哪一臺,都看不到宣佈大眾交通工具停駛的新聞快報。只要把攝影機對準窗外,就可以輕易拍到一群男人湧入大阪城的奇特光景,各電視臺卻持續播放著平凡無奇的日常節目。
旭顧不得高跟鞋喀喀作響的聲音往前走,微傾上半身,在松平耳邊竊竊私語:「人數我不清楚,但是可以保證他們都安然無恙。」
鳥居從便當角落夾起奈良漬,用門牙啪哩啪哩咬著,「結果,根本不像。」以肯定的語氣下了結論。
在沒有人的走廊,他哭了好一會。
「笨蛋,你的運動服上明明寫著『2-B 真田』。」
從來沒聽過的有如地鳴般的音波,以天守閣為震央,撼動了暗紅色夕陽正要褪去的大阪天際。
即便聲音再小、再低沉,還是傳遍了大阪城周遭。
「啊!終於被釋放了。」一走出大阪府警局,鳥居就用力挺直背脊說:「對不起,把事情搞成這樣,明天開始我會努力工作。」
「咦?」
總之,現場就是非常混亂:二樓的玻璃窗破裂,玻璃碎片撒滿濕答答的柏油路,放有組織徽章的匾額整個翻覆,全身沾滿白色粉末的年輕男人不停叫喊著。就在這時候,接到報案的警察趕來了。警察先問周遭的人事情的經過,又聽當時待在二樓幫派事務所的人說,看似國中生的少女邊噴滅火器邊衝進了事務所。的確有個全身粉末的少女按著額頭,蹲在大樓旁邊。警察並不確定關於少女的事是真是假,但是為了平息現場的混亂,決定先把可能相關的人全部帶走。
「你要去哪?」中年站員看到塙就問。
柔和的風,拂過松平的短髮。夕陽褪去,黑夜像溶入水面的顏料,逐漸與暗紅色的天空混合。
大阪的各民營鐵路、JR、大阪市營地下鐵、大阪市營公車等大眾交通工具,下午四點起完全停駛,只用來運送開始往大阪城集結的男人們。晚上七點多,把男人全都送到目的地後,各路線就逐漸恢復了原來的行駛。只有在大阪城周圍三公里內的路線,還繼續停駛。
「是的,現在正是行動的高潮,所以你父親正在努力。但是沒辦法,狀況太危急了,因大家都以為『王女』被囚禁了。」
「你向大久保確認過了?」
「不,我要待在這裡。」旭聲音尖銳地回應。
「『王女』的住處,也是我告訴了鳥居。」
「兒子會問父親,自己要在什麼時候告訴兒子們大阪國的事?聽到父親的答案後,兒子就會了解眼前的父親做了什麼樣的覺悟,也會知道父親把餘生與未來都託付給了自己。那份沉重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面對真田的疑問,松平臉上瞬間浮現不解的表情。他轉頭望向斜後方,果然看到旭疑惑的視線。根據旭剛才的報告,被帶走的是四名國中生,裡面只有一名女生。那麼,應該還有三名國中男生。
「既然這樣,有件事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可以請你回答我嗎?」
向大家點頭致意的男人年約五十多歲,身材瘦削,臉顯得特別大,而且除了耳朵上方,頭全都禿了,鼻子下面留著濃密的鬍子。長相很有個性,聲音又高八度,感覺很像以前的喜劇演員。
松平的眉間皺得更深了,回他說:
「宇喜多!」課長在桌上的空罐裡把才剛開始抽的煙捻熄,近乎怒吼地叫喚部下的名字,「跟、跟這孩子一起被帶來的女孩叫什麼名字?」
它的歷史非常悠久,從明治四十年由辰野金吾設計建造至今,已經使用了百年以上,是民營鐵路最古老的木造車站。
「你怎麼知道?」
「你是我們家的恥辱!」
除了醫院職務等攸關人命的工作,操縱電氣、自來水和瓦斯等都市生活機能的相關工作,以及化學工廠等需要二十四小時操作的工作、教育機關等特定業務的從業者外,男人們通通都展開行動。上班的人提早離開職場,經營公司的人暫停營業,學生蹺課,老人出去散步後沒有直接回家。
「我是為了像這樣引出你們所有人。」
塙跟著隊伍穿過開放的剪票口,轉乘JR環狀線。月臺上人山人海,很像看完煙火回家時的擁擠狀況,好不容易才擠上電車。載客率超過百分之兩百的電車,中途都沒有停車,直接開到森之宮站。
但是,松平的觀察力很敏銳,他很快就看出幸一的右手肘不自然地彎曲,大拇指掛在西裝口袋上,顯然是為了支撐整隻手臂。而且,為了不讓背後的群眾看見而刻意靠向身體內側的右手腕,不時有黑點滴落,松平還看到黑點滲入柏油路的瞬間。但是,他還來不及說穿這件事,幸一就開口了。
「不,我想應該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在開玩笑,可是,我還是……」
「想看?看什麼?」
又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在松平的胸口瞬間亮起又熄滅,他緊抓著那種模糊不清的感觸,用手掌抹著臉。明明覺得肌膚是冰涼的,卻有些冒汗。
松平話中不帶任何感情,真田聽得額頭直冒冷汗。
啊!臉好痛。鳥居一陣埋怨後,又吃起了便當。
「我被派去會計檢查院,是因為在內閣法制局時代,曾在調查某件案子時接觸到大阪國的情資。從短短一頁的資料,我知道了議事堂的存在,也看到了附加的『條約』影印本。其中一條註明,當日本政府表示『拜訪』的意願時,大阪國必須待之以誠。我跟大阪國重新調整檢查行程時,就是根據那個條文,強烈要求大阪國必須帶副局長去議事堂。大概是對第一次的爽約感到歉疚,真田先生就答應帶調查官去議事堂了。」
「松平,我借來了大阪府警局樓頂上的監視攝影機錄影帶,你剛才的行動,我全都看到了。昨天在外地聽到這件事,我還真擔心會怎麼發展呢!你真的是窮追不捨,不愧有『鬼之松平』的稱號,能力果然名不虛傳。大阪國這件事,在一代傳一代的幾件案例中,是屬於完全碰不得的案件。包括我在內,歷代總理都覺得不妥,卻還是不得不默認。政治家、官員都不敢隨便出手,因為對方畢竟有兩百萬人。所以,這次可謂機不可失。三十五年前,眼看著就要成功了,後卻功虧一簣。不過,那時候是發生得太突然,彼此之間來不及合作,這次總算可以配合你的行動,嚴陣以待,搶先一步操控了大阪府警局。松平,接下來的事由我全權負責,現在你只要照你的意思,宣判他們死刑就行了。」
「當然可以告訴他大阪國的事,而且,將來只要符合居住大阪的條件,也可能成為大阪國的人,負責『信號』的傳達。」
「沒錯,那時候是在大阪府廳的玄關進行對話,不知道這次是怎麼樣。」
「是嗎?」宇喜多發出低沉的聲音,走向電梯。畫面和-圖-書
上映著很多人聚集的景象,大輔沒什麼興趣,直接從課長背後走過去。
依然眉頭深鎖的松平毅然面對真田的視線。跟第一次在大阪國議事堂會談時不一樣,雙方的語氣從頭到尾都很不友善,使緊繃的氣氛更劍拔弩張。
松平從口袋拿出手機,看看沒有訊號顯示的液晶畫面角落,確認現在時間是晚上六點二十分。
「我還是要說,我們的結論不會改變。會計檢查院判定大阪國的相關補助金使用不當,也就是浪費公帑,我們當然會公開這樣的結果。」松平面不改色,冷靜地宣判。
「請到新大阪。」
往樓下看,從上町筋到大阪城公園外濠前都擠滿了人。松平緊縮下顎,顯示勇敢迎接這個場面的決心。
「男學生們也沒有任何危險,等事情結束後,就會跟『王女』一樣立即被釋放。」
「他說了什麼?」
他試著回想自己上一次哭泣時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想不起來。
茶子說昏倒的大輔只是撞到頭,應該沒怎樣,警察就把他抬上了警車。聽到喧鬧聲跑來看熱鬧的好事者當中,正好有人認識茶子。
旭遞給他的不是平常那支橙色機種,而是從沒見過的黑色手機。
好幾個人低頭看著幸一,其中一人很快回應:「沒有,只有你一個。」
表情還是一樣僵硬的真田正要開口時,松平默默舉起了手。
「那個少女現在呢?」
時間是三十日晚上七點五十六分。
松平緩緩抬起頭,臉上已經恢復調查官原有的冷靜表情。
「各位,請聽我說。」
「會計檢查院並不是否認大阪國的存在,只是希望大阪國可以跟日本完全脫離關係,成為財政獨立的存在,如果做不到,就不該存續。」
「出差前的聯絡階段呢?」
覺得自己有輕微腦震盪的鳥居,抬頭看著樓層顯示燈。旭向他道歉說:「真的很對不起。」他不但在紅腫的臉上勉強擠出微笑,還說:「不,謝謝妳把我救出來。不過,突然聽到妳喊我的名字,還真嚇我一大跳呢!」努力表現自己寬宏大量的心。
「停下來!」警察從西裝裡面伸出右手。
瞬間,旭似乎想反駁松平這句話,但最後只默默點了點頭。
鏘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是真田先生。」
「真田大輔。」
跟大輔一樣摸不清課長為什麼變臉的宇喜多,支支吾吾地回答。
望著在逐漸失去亮度的東方天際悠然聳立的天守閣,松平又折響了手指骨頭。包括每根指頭根處與第二關節、大拇指的第一關節——總計輕輕折響了二十次。
雨滴沉寂地敲打著大阪府廳六樓會議室的窗戶。
調查官背後的大阪府廳,沒有人出入。不知何時,入口處的守衛們也不見了,彷彿整個府廳都凍結了般,窗戶都被窗簾或百葉窗遮住,充分表達他們不涉入雙方對決的立場。
也就是說,大阪府警局只是以負責、認真的態度在處理市民的報案,最後卻被當成與會計檢查院勾結,將「王女」囚禁起來了,實在是很諷刺的一件事。
中間,松平沒有隨聲附和過,只有聽到最後一句「拜託你了」,才回說:「知道了,失禮了。」結束了與日本政府內閣總理大臣的通話。將電話扔進西裝口袋後,松平又鄭重地面向了大阪國的男人們。
「她那樣子,孩子當然不想喊她媽媽。」宇喜多喃喃說著,其他女警也「嗯、嗯」表示同意。鳥居聽著背後的這些竊竊私語,離開了少年課。
聽到宇喜多的叫聲,躺在床上的鳥居「啊?」地發出癡呆的聲音。
松平大大嘆口氣,從人行道走向大阪府警局大樓。一進大廳玄關,就有人叫住了他。千野舉起手,站在正前方。
其他,還包括為了讓大家了解現況而刻意渲染開來的話題,總之,各種資訊經由人們之口,同時在大阪城內傳開來。譬如,大阪城會被照得紅通通,只是因為用膠布把紅色賽璐珞片貼在四面地上的探照燈表面而已;或這次跟三十五年前一樣,對方也是來自會計檢查院這個政府機關;或豐臣家的後裔是個少女,這個少女從昨晚就下落不明。
「啊,對哦!」
瞬間,籠罩著大阪府廳前的氣氛凝結成洶湧起伏的波浪,擋在松平前面的人潮開始搖晃起來,「喂,不要推!」、「站在原地不要動!」充滿殺氣的聲音此起彼落。
「隨便你們怎麼做。我不知道什麼大阪國,我什麼都沒聽說、什麼都沒看見;來社團法人OJO檢查過後,也沒發現什麼大問題。會計檢查院在大阪的工作,到此全部結束,我們馬上回東京。」
表情僵硬的守衛呆呆地杵在門廊上。松平面對眼前群眾同時射過來的視線,走下樓梯,邁向正前方。
啊?塙把視線從老人身上拉回來。
剛才一直被警察圍住的真田,總算又出現在松平正前方。
一直等不到回應,所以鳥居轉過頭看。
「妳要怎麼做?」
坐在警車後座,左右兩邊是島和警察,鳥居的臉變得有點蒼白,心想這下麻煩了。既然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身分,只能請其他人來作證了,也就是必須拜託會計檢查院的人疏通。但是,他又不太想讓會計檢查院的人知道他被警察帶走,因為鳥居深信,以後很可能會影響升遷。
「這個人現在在哪?」
「聽著,你要告訴你父親,『王女』很快就會回家了,還有,大阪府警局跟這件事毫無關係,拜託你了。」
「更重要的東西?」
眼睛紅腫的旭抬起頭說:
片刻後,松平臉上才浮現驚愕的表情說:
「他們是想製造『王女』被拘押的假象,促使大阪國展開行動吧!」
乍看之下,千野顯得一派輕鬆,眼光卻極為犀利。他手拿文件,像站在法庭上般,伸出右手催促松平回答。
真田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生硬。
松平像雕像般靜止不動,抬頭看著旭,冷靜地問:
「我私下運作,讓GAO指名大久保去參加研究發表會。」
宇喜多表情凝重地看著樓層顯示燈,大輔戰戰兢兢地問他。
「後來是妳取代了大久保。」
「你的父親也曾經想告訴你什麼吧?」
總部建築宏偉的大阪府警局,坐落在大阪城公園外圍道路上的大阪府廳與NHK大阪電視臺之間,也一樣對此視而不見。眼前的上町筋都快變成行人徒步區了,也不見半個警察出來說句話。交通網發生異狀的通報,如狂風暴雨般從大阪府管轄下的所有地區湧入,大阪府警局還是堅決地說「正在調查中」。
「那麼,接下來是事實真相的確認。」千野不悅地翻開手上的文件。「昨天五月三十日下午五點時,『王女』與兩名國中男生一同被警察帶走。目擊者指出,當時現場有自稱是會計檢查院的人。今天我詢問過會計檢查院,結果真的有這號人物,而且從昨天就來大阪出差了。松平先生,這個人是會計檢查院第六局的調查官,也就是你的部下。」
就在松平大叫時,站在群眾最前面一排的男人們跳過矮欄杆,試圖闖入石板地。
「你還記得嗎?上禮拜在前往大阪的新幹線上,從窗戶看到雄偉的富士山,那時候我們說,應該會在檢查地查出大案子,結果呢?我是因為與檢查無關的事惹了大麻煩,副局長,你呢?對了,OJO怎麼樣?果然很可疑吧?有沒有查到什麼?」
「不,我怎麼會相信。」鳥居拚命搖頭。「八成是這次出差,被檢查對象挾怨報復。可是就算被懷疑,也很氣人吧?而且連名字都寫出來了,說在意還真有點在意,所以我想證明絕沒有那種事。我向旭要了傳真上寫的那個女孩的名字和地址,決定去看看長得像不像。旭也說,副局長問起時,會幫我矇混新幹線的時間。我本來打算只看一眼,就馬上趕到大阪府廳,沒想到會被捲入那樣的麻煩。」
臉色蒼白的幸一閉著眼睛,向右側躺在地上。
真田的膝蓋稍微內彎,表情詭異地看著松平。
淹沒上町筋的男人們坐在路邊,圍成好幾個圓圈圈。有些人大概是知道真田幸一來了,站起來看著玄關。松平把雙手往前伸,抵在左右窗框上,同時折響雙手手腕,再將力氣灌入手臂,折響雙肘。
「局長知道這件事嗎?」
每個人聽到老人這麼說,都把頭轉向西方。從他們坐著的位置看不到大阪府廳,因為被城牆前的茂密樹叢擋住了。但是,可以看到暗紅色的夕陽從大阪灣方向滲透出來,在天空逐漸擴散。
「你們聽我爸爸說話啊!」
「我以為被擊中了,所以嚇了一大跳。」
千野以呆滯的表情看著松平,扯開高八度的嗓門問:
「啊!不要碰到我右手臂。」
「小老弟是在什麼時候知道大阪國的事?」
「在談判前,請先告訴我,『王女』是不是沒事?」
「那麼,大輔,你跟茶子都沒有被帶去會計檢查院……?」幸一偏頭問。
上町筋一片靜寂。
「不,我不是,我是會計檢查院的鳥居。」他拚命解釋。
「咦,是嗎?OJO的案子怎麼樣了?」
「為什麼?」
「我想應該是檢查完後,免不了會收到的怪信。人事課收到一張傳真,上面說副局長在大阪有私生子,所以人事課的女生把這件事告訴了旭。」
「鳥居報警想阻止國中生打架,結果自己也被帶走了。雖然有點難以相信,但聽說他被當成了國中生。」
調查官不理會倒在腳下的麥克風架,皺起眉頭,繃緊神經看著大輔。
「沒有,一次也沒有……所以我一直很擔心。」
「爸,你還好吧?」
課長橫眉豎目地杵立著,宇喜多被他的話嚇得表情凍結。
「是啊!所以我才來這裡。」老婆婆還撇起了嘴。
「看來,這件事已經沒有再討論下去的必要了,請說明你身為大阪國總理大臣的最後意見。」
「妳怎麼知道的?」
鳥居盯著便當,小心地用筷子把撒滿山椒粉的鰻魚切開。
「你是指……?」
「你相信?」
這些聽都沒聽過的事,讓松平眉間掠過凝重的神色。
「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很可能是鳥居列進去的,但我不這麼認為。鳥居一開始就說OJO很可疑,關於長濱大樓的言論也針針見血。聽起來或許似是而非,但我認為他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說得這麼精確。如果知道,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會說了。可是,又好像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事實證明他知道『王女』的存在,不,嚴格來說,他連『王女』住在哪裡都知道。」
話說鳥居怎麼會在這裡呢?連他本人都不是很清楚。就在他問昏倒在大樓前的大輔:「你還好吧?你還好吧?」時,趕到的警察就不容分說地把他帶走了。
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往聲音來源望去。在幸一旁邊的千野趕緊從口袋拿出手機,激動地說:「怎麼可能?明明顯示收不到訊號啊!」
「因為我想看。」
即使雙方再啟對談,還是平息不了四周的嘈雜聲。真田舉起手,向松平示意暫時停止,他環視周遭後大聲叫喊:「大家請安靜聽我說!」這時候,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大叫:「你懂什麼!」接著便跨越欄杆,衝進了石板地。
「有過這種事啊?我都不知道。」
「是的,男人通常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時間。父子兩人往返於隧道的時間,將成為只屬於兩人的記憶,而且不會有第二次。父親在那裡說的話,也將成為不可能再聽到第二次的兩間的承諾。這之中,可能有人不相信父親說的話,也可能有人跟你一樣半信半疑。但是,看到今天的景象,大家都知道父親說的話是真的。」
「副局長……你以前住在大阪?」旭激動地問。
「住手!」松平從背後壓住警察的手。
堺站的月臺跟濱寺公園站大不相同,擠滿了人。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塙,有點擔心這麼多人會不會塞不進車廂內。結果電車沒停下來,緩緩通過了堺站。塙看到空電車從對面的軌道駛進月臺,男人們一窩蜂擠上了電車。應該是配合車站的搭乘人數,有不同的行駛方式。
松平低聲對坐在旁邊的旭說,然而,旭還是把手機壓在蒼白的臉上,等著對方回應,最後在松平視線的催促下,才放開了橙色的手機。
「我不知道是誰列進去的,但知道他的目的。」
松平稍作停頓,看著旭的淡茶褐色眼眸。旭露出緊張而僵硬的表情,盯著松平的嘴巴。
「回東京後,我馬上遞出辭呈。在這之前,請陪我去一個地方。」
「那、那麼,你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答應來會談?」
「那時候也去了地底下那個地方吧?」
在公園的攤子前,天生愛說話的塙幾乎會跟所有客人交談,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見面,他都能嘻嘻哈哈地聊起來。去常去的居酒屋時,幾乎全都是他認識的人,如果隔天不用上班,他就會一直聊到居酒屋打烊。在家看電視時,也會對著電視咒罵「誰會這樣啊」之類的話。他一個人住,根本沒人聽他說。
「沒有任何關於『王女』的消息。」
「老實說,我本來以為大阪國是編出來的故事。」
或許是感覺到千野眼底不尋常的激動,松平沉默片刻後,低聲說:
「兩年前。」
松平沒有透過麥克風,而是直截了當地確認對方是否沒事。
隔著矮欄杆,站在幸一前面的松平,猛然抓住幸一沾著血跡的右手臂。右手肘下方有綻裂的痕跡,袖子已經泛黑。松平不容分說就把手上的手帕,用力綁在手肘與綻裂處之間止血,完全不理會幸一的慘叫,低聲說:「快去醫院。」不讓聲音從麥克風傳出去。
單槍匹馬挑戰這麼多人的松平,站在大阪府廳前的白色石板地中央,腳張開與肩膀同寬,眉頭依然緊鎖。站在他稍後方的旭,侷促不安地看著他的背影。
「昨晚好像在大阪府警局過了一夜,跟外界完全斷絕了聯繫。」
「那、那麼,你父母呢?」
鳥居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女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向自己,那種強悍的感覺很熟悉,當鳥居想起來對方是誰時,女人已經猛然往他右臉摑了一巴掌。
「告訴我,禮拜二我要去拜訪長濱大樓前,妳是怎麼跟對方約時間的?」
他氣喘吁吁地從正面玄關衝進去,正要在剪票口旁的車票自動販賣機買票時,發現畫面上顯示「停止販賣」。隔壁的機器也一樣。到底怎麼回事?他把視線轉向剪票口,看到告示牌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坐在鳥居旁邊的松平吃著杯裝冰淇淋。原本要在新大阪車站跟旭會合的,結果卻只有他們兩人回去。明天到辦公室,鳥居還有很多話要跟旭說,但是,現在要跟松平說的話,最好利用旭不在場的機會。
「這個嘛……」旭把大輔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松平:「因為鳥居擔心會計檢查院如果知道他被帶到大阪府警局的事,會影響他的升遷。」
似乎有些誤解的宇喜多手向前指,對呆呆站立的大輔說:「來,從後面繞過去。」很快走出了電梯。
雙頰鼓脹、氣喘如牛的大輔點點頭,裙子窸窣作響,領巾飛揚,衣領上的五七桐紋閃爍著淡淡光芒。在響著兩人腳步聲的走廊前方,逐漸出現玄關大廳的朦朧燈光。
「大家冷靜,不要丟東西。」
宇喜多看著大輔的眼神,從見面以來,第一次浮現淡淡的笑意。
大輔站在稍後方,看著父親比平常向前傾的背部。
「可是……我們不知道『王女』在哪裡啊!」
「那就奇怪了。」松平回答後,千野把眼睛張得斗大,攤開雙手說:「日本法律並沒有給予你們調查官強制搜查的權限,甚至只賦予你們需要檢查對象配合才能行動的薄弱權限,更沒有任何法律根據,允許你們囚禁『王女』。而且,你們還取得與會計檢查院無關的公家機關的協助,怎麼看都不像是一般業務的其中一環。」
聽到忽然從喇叭傳出來的人聲,佔據空濠沿途道路的幾千名男人同時抬起了頭。
「在進入那條隧道前,孩子們都不知道大阪國的存在,必須跟父親一起走在隧道裡,才會知道大阪國的存在。父親會告訴孩子大阪國的歷史,還有豐臣家後裔的事。你在議事堂做實地檢查時,也有一組父子來到那裡。在那個議事堂的某個房間,孩子會知道預備好的『信號』,並接下將這個信號傳達給他人的任務,這就是大阪國的一切。」
「不、不會怎麼樣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再打電話了。」
他邊看著麥克風,邊玩味短髮的觸感,就這樣摸頭摸了一分多鐘。這期間,沒有任何人出聲,大家都吞著口水等待松平的下一個動作。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再怎麼莫名其妙地逞強,還是可以聯絡上你媽媽,幹嘛不一開始就老實報上你的名字呢?都怪你穿了別人的運動服,才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宇喜多毫不客氣地指著還穿在鳥居身上那件貼著「2-B 真田」名牌的運動服,接著說:「啊!我總算也可以回家了。」
「妳知道多少?」松平低聲問。
這句話讓旭把視線從窗戶拉回來,綁著馬尾巴的頭髮拍打著西裝背部,發出微弱的聲響。
紅色光線在沿著玻璃表面滴下來的水珠上,描繪出扭曲的弧線。浮現在黑夜中的大阪城被紅雨淋得蚺嫋嫵媚,迷濛的輪廓彷彿就要在雨中融化、消失,顯得淒涼而孤獨。
「爸,你……你的右手臂受傷了。」
課長本身當然也知道,這樣處理未成年人的案子非常不適當,但是,既然是警局長官直接下的命令,就不得不遵從。他只是小小的課長,不能期望得到正當的理由。而且,當上級在電話那端暗示是更高層的命令時,他只能默默放下手中的聽筒。
千野傾身向前詢問,松平對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