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黝黑的、耀眼的愛人,
媽媽著魔了,小螺如此認定。著了大海的魔。
「我付錢是讓妳們工作,」他吼著:「要笑下了工再笑。」
反正,那陣子她和別人相處時也很煩躁冒失,再說小屋沒什麼事物會讓她想起就某種程度而言都被大海帶走的父母。她可以坐在門階上,聽著潮聲,怒視海浪拍擊巨大、嶙峋的雙石柱。那聳立海上猶如門戶,與海浪對峙的雙石柱,只是久遠以前的海崖遺跡,歷經海水不斷啃噬、衝擊、磨損,無情地往岸上推。小螺知道,這還沒完呢,最終這峭壁將任海水消蝕殆盡,直到老婦人的小屋淹沒在海裡為止。沒有什麼東西是恆久安全的。有時,她往海裡丟東西,那是她將老婦人好幾樣咒物結合而成的東西,內心模糊地希望這樣可以干擾水無休無止的侵蝕。
夕陽盤旋在海平線上,映得海面紅澄澄。第一艘漁船剛進港,其餘的船還在美麗的銀色天光中漂浮。媽媽輕輕吸了口氣,神色丕變,突然間活了起來,幾乎重返青春,回復成小螺記憶中的容顏。
媽媽只聳了聳肩當作回應。鋤頭擱在雜草間已好幾個月了,她的視線回到窗口,小螺也是。
「如果妳這麼恨海,」一天,梅芮困惑地問:「幹嘛不乾脆離開這兒?」她比小螺大個幾歲,長得非常漂亮。她早上上工時眼裡含著神祕的笑意,小螺知道,在碼頭邊有個年輕的漁夫,臉上的笑意也有同樣的起伏。梅芮愛乾淨,精神飽滿;卡蕾則老是夢想王子有一天會踏進這間小旅館,然後愛上她的綠眼珠和烏溜溜的秀髮。卡蕾總是慢吞吞,好像隨時會打破東西。小螺則工作態度嚴肅,彷彿準備配戴著抹布和煤桶上戰場。
小螺猛然轉開頭,不知是要躲避梅芮的說理還是海潮聲。「不。」她簡短地回答,卻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說。
「可是,女孩,妳的樣子像——」
她渾身發抖、水滴四濺,傍著壁爐坐了一個鐘頭,又丟了幾塊浮木到火裡,拿支刷子不斷拉扯頭髮,直到頭髮不再糾結。頭髮已經乾了,她也困倦不已,半夢半醒,但還繼續刷著髮,刷hetubook.com•com到頭髮發出劈啪細響,在交織的光影中揚起飛舞。她記得很久以前,在她小的時候,老婦人幫她梳頭髮,一面唱著……
但媽媽仍舊凝視著大海。小螺奪門而出,用力甩上門板,震得在屋頂曬太陽的海鷗驚飛起來,在上空繞著圈嘎嘎叫。窗內媽媽臉上毫無表情一如沉睡,在她的夢裡,除了海濤聲,什麼也沒聽見。
「昨晚國王回夏日行宮來了,」隔天早上,卡蕾氣喘吁吁說著。女孩們正換上圍裙,從儲藏室裡拿出掃帚和水桶。「我在港口看到他的船!」
「克爾王子也一道來了。」
「妳這副模樣,有誰會愛上妳?」卡蕾質問。小螺的怒目轉為驚愕,讓另兩人不禁笑了起來。旅館老闆把頭伸進房間。
老婦人獨居在離村子幾里之外,一幢以浮木搭成的小屋。小屋背倚嶙峋峭壁,面向無止無休的浪潮,峭壁擋住了冬季寒風,休耕地上茂盛的金雀花蔓延過來,爬滿整面牆。老婦人靠編織過活。稍早幾年,小螺會到小屋來,坐在老婦人身旁,看著梭子在織布機上穿來穿去,老婦人會說故事給她聽,那是怪異、奇妙、關於海底國度的故事:以珍珠搭建的房子,凡人遭遇海難的沉船裡不斷飄出金色粉雨,如同金光般穿透深海。老婦人年事已邁,雙眼和雙手均呈纖細的銀色,猶如月光下的沙粒。某日,就在小螺的爸爸遇難後不久,老婦人失蹤了。
她原先沒打算去的,只是身不由己,走在不相干的路上一點一點轉向媽媽那兒。她根本不想去,每天一到漁船入港時刻,她就恨起那間安靜的屋子。不管她怎麼努力張望,爸爸那條藍色小船都不會出現在其中;它只是一如往常,靜滯、空蕩蕩地繫泊在碼頭邊,但她知道自己依然會忍不住望過去。她打開媽媽菜園的門。一把鋤頭倚在牆邊,幾堆亂土散在地上。薊草快發芽了。
小螺聽見自己的歌聲在寂靜中迴盪。她訝異地立即住口,聽見退潮時柔滑細小的聲音。她緊閉上嘴,放下刷子,拾起一團像針插般扎滿彎釘子和玻璃渣的泥土球。推開門,火光搶在她前方溢出門外,一www.hetubook.com.com路拾級而下鋪向沙灘。但海灘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令她在門口徘徊,心生困惑。
小螺臉頰通紅。「那兒沒有什麼國度!」她吼道,媽媽那神祕、作夢的神情消逝,又變成疲倦的陌生人。「海裡根本沒有魔法的國度!別再看了!」
但等她回到浮木小屋,把碎玻璃、破陶瓦片、果殼貝殼等清成一堆,丟到廣闊海中任由消化之後,她好奇地對著老婦人遺留在咒物架子上那面裂開的舊鏡子照了照。那雙閃著細微金色光點的灰眼珠在不聽話的髮絲後回望。她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臉。鼻子太大,嘴唇太薄。好像有個陌生人占據了她的身體。
「夢到我看著夕陽西沉,就在它落到雲霧層之前,雲層和海面都燒得透紅透亮,此時漁船歸來,就像航行在光暈中……好像航行在可行走的陸地上,如果你能踏上海面,就能走在上面。大海之下有個國度,在夢中,我看到它的反影在陽光下白得發亮……然後太陽完全沉沒了。」
然後她去看媽媽。
此時已有陌生人光臨旅館,在地板上踩下沙腳印,吆喝著添柴火、還把水酒灑到地上。當天下工時,每個女孩都累得不想說話。小螺在後門遇見老闆,他給了牡蠣讓她帶回家。他打量她,眉毛揚起來。
「妳夢到什麼?」小螺驚奇地問。
「妳洗了頭髮!」
紫螺已習慣在浮木小屋等候,她住了下來。
我黝黑的、耀眼的愛人……
小螺的圍裙帶子纏住手指,她打了個呵欠,發出刺耳的聲音。
大海帶走了小螺的爸爸,只剩空船裹著魚網,如同一隻空貝殼般漂回岸邊。自那時起,就沒人真的知道小螺住哪兒。她想回家時才回去,即使回了家,也只是默默坐在壁爐邊,抑鬱地對著寂靜的小屋沉思。屋內,爸爸撿回來的玻璃浮標還擱在窗臺上,像五彩的光珠;他的被褥也還鋪在床上。黃昏時屋門口正對著與那天相同的村景,以及港口外順著潮流歸來的漁船。媽媽有時會驚醒起來煮頓飯,小螺有時吃,有時不。她恨媽媽那漠然、迷失的神情,那乏力的動作。媽媽的頭髮m.hetubook•com.com變得灰白,她不笑,也不唱歌了。在小螺看來,大海不僅奪走爸爸,也帶走了媽媽,留在屋裡的只是個陌生人,絕望地遊蕩在烹鍋之間。
過了一會兒,她們聽見他一面走下廚房梯子一面咆哮。「雷公。」卡蕾嘟噥。
答應我,永不分離,
潮線上有團黑影。她適應了屋外的月光後,慢慢拼湊出整個圖像:一匹馬的頭頸,因背後粼粼的海浪襯得黝黑;一條暗色的長披風,上面有銀白光點隨處閃爍,可能是絲線,鋼或珍珠……她沒看到陌生人的面孔。然後,那人察覺到她的凝視,一張蒼白、模糊的臉孔倏地從大海轉向她:一個站在暖暖火光中的女孩,赤著腳,頭髮在身後飄盪,像朵鑲著紅邊的亂雲。
沒必要這麼驚訝吧,小螺沿著鵝卵石路穿越村子,著惱地想。但沒過多久她就把這回事拋在腦後。她越過一道矮石牆,馬爾.葛瑞的漁夫褲正掛在他母親的曬衣繩上,她把刺果丟進褲子後袋裡。馬爾前幾天才嘲笑她那頭亂髮和太短的裙子。「等你穿這條褲子坐進船裡時,」小螺咕噥:「看你有多好笑!」
「那又如何?」
「想想工作,」梅芮嘆氣,「假如他們從現在起一直待到夏末。」
她懂得「著魔」的意思,因為浮木小屋裡的老婦人曾告訴她關於奇蹟和魔法的故事,也教她怎麼使用鏡子、一碗牛奶、月光下的彎柳條、各式各樣的繩結、以及在潮線上濺起、揚入風中的海水。老婦人的魔法似乎從沒靈過,小螺的也不行,但是由於某種古怪的理由,小螺迷上了魔法,彷彿只要把一段細線打個結,她就可以把迷失的生命片段連接起來,藉著魔力拉近事物之間那擾人的距離。
他們隔著黝暗的海岸相望。一陣大浪打上岸來,逼得黑馬往岸上退,騎士把披風往後一掃,露出手臂,又是一道銀光閃了閃,那應是貴重,少見的物品。他騎著馬離開,小螺關上小屋的門。
卡蕾格格笑,「妳能想像小螺這樣子到城裡去嗎?」她說:「看她那身短裙,還有那頭海草般的頭髮?」小螺透過額前兩綹亂髮怒視著她。
「女孩,醒醒吧和圖書,」梅芮抓住她的圍裙帶子,不耐地綁好,「這地方會擠滿人,不到晚上不會散。」
「妳怎麼知道?」
「妳在種菜嗎?」
「他早了。」媽媽淡漠地說。
「別管我。」
她留下一匹未完成的布,還掛在織布機上。小屋的門敞著,所有的古怪物事,她稱為「咒物」的,都還擱在架上。小螺每天傍晚都會到小屋去等她回來,但老婦人再也沒出現。村人也找過一陣子,便放棄了。「她老了,」他們說:「出門晃蕩,就忘了回來了。」
「我問了水手,」卡蕾緊握水桶提把,雙眼發亮,看向遠方,「想想那些服飾,珠寶,馬匹,還有達官貴人——」
她走進屋內,把裙襬裡兜著的牡蠣一股腦兒倒在桌上,然後不發一聲靠著火爐坐下。媽媽坐在窗邊,凝視著陽光下的漁港。牡蠣啪啦啦落在桌面時,她略略回頭,心思再度遊離。她倆默默坐了好一會兒,動也不動,一句話也沒有。然後媽媽抬起手,微微嘆了口氣,又任手落在膝上。她站起來,攪拌攪拌鍋裡的湯。
「我不想讓別人欣賞,」小螺不悅地說:「別管我!」
國王華麗壯觀的夏日行宮聳立於島上山頂,俯瞰著這座小漁村依憑的港口。國王在此避暑的數月內,島上的富人便匯聚於村裡的旅館,為的是等候晉見國王,甚至只為瞧一眼國王和他黑髮的兒子騎著馬在沙灘漫步。隨著冬天到來,旅館漸漸清靜,漁夫在傍晚三三兩兩進來,擎著啤酒杯大談捕魚趣事,總要喝個幾杯才回家睡覺。但即便在這時節,身材壯實、性情敦厚的旅館老闆若在屋頂角落發現蜘蛛網,或在石板地上瞥到一枚沙腳印,也會變得暴跳如雷。要他的旅館保持一塵不染,氣味清新。
「我才不在乎。」她低聲說,放下鏡子。一會兒後又拿起鏡子,沉著臉再度放下。她離開小屋,走到一處長滿金雀花的小山洞,老婦人發現那兒有條地下溪流向大海,便挖了個洞儲水。小螺跪在泉水邊,把頭埋進水裡。
「只是,」梅芮急急說道:「小螺,妳眼睛那麼漂亮,但被那頭亂糟糟的頭髮遮住,別人欣賞不到……」

「這幾個月來都沒看妳笑過和*圖*書,也很少說話,還對著窗外的海浪繃著臉。妳可以往內地去,找個農村,或甚至到城裡去。這兒是個島沒錯,但總有地方聽不到海。」
「國王回來了。」小螺突然開口。她有股不尋常的衝動想講些話,並詫異地發現自己甚至想聽聽媽媽的聲音。
他也對小螺提高警覺,因為她對周遭事物似乎漠不關心。她沒發覺自己身材抽長許多,身上的衣服有幾處顯得寬鬆,有幾處又太緊。她的髮色平常是介於淺沙色與泥濘色之間,而且糾結成團,他思忖,簡直像是倒立用頭髮去拖地的結果。有時在她收工後,他會從廚房裡拿些吃的給她帶回家,比如一條剛出爐的麵包、一打貽貝或兩條河鱸。但他從未想過要問她帶回哪裡。
離開大海,占據我心底,
「有時候年紀大了就會那樣。」旅館老闆告訴小螺,「我的老祖母有一次拿著鋤頭出門去給人修理,結果三天之後坐著貨車回來。她從沒說過自己到底去了哪裡。不過鋤頭倒是修好了。」
「和我夢到的一模一樣……」
「珠寶?」小螺突然應聲。她的腦子裡有個東西戳刺著,在月光下的夜晚閃閃發亮……
「離開?」她茫然回應,雙膝淹在一灘肥皂水塘裡。梅芮正看著她,雙眉緊蹙。

「我知道我的樣子像什麼。」小螺說,但她其實並不知道。
她媽媽已經不再思考,只是成天聽著海潮漲落;偶爾會回過神來,伸手撫摸小螺骯髒糾結的髮綹,喃喃道:「孩子,妳來來去去,真像野生動物。有時,我抬頭看見妳在這兒,有時妳又不在……」小螺坐著,像個蚌殼般緊閉雙唇,然後媽媽的注意力又飄散了,回到大海無止境的呼喚。
「這麼早,」梅芮驚訝地說:「現在才初春而已,雨季都還沒結束呢。」
「噢,那倒是真的。」梅芮嘆氣,「小螺,妳也真的該……」
小螺十五歲。她在港口邊的小旅館打工,看管爐火、擦地、清理房間、從廚房上菜給客人。又小又窮的村子是島上沿著曲折岩岸而生的一般漁村,這島卻是狂暴北海上七座島嶼之中最大的一座,而這七島四百年來都由同一家族所統治。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