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如嵐……」老婦鬈髮下的臉柔和起來,似乎青春而有夢想,「三角翼、月光色的離如嵐……哦,孩子,妳真的捕捉到牠時,一定要讓我看看。」
「你怎麼知道這故事?」悉貝問,大為驚嘆,「這故事不屬於艾爾沃德。」
「拜託!」柯倫瞥了一眼獵鷹,壓低嗓門,「拜託!我最近一直在打仗,但我伯父卻把一個嬰兒丟到我懷裡,叫我抱去給艾爾德山上的女巫師。我說:要是她不接受呢?她要嬰兒做什麼?他看著我說:你不要帶著那小孩從那座山下來,你想看到你哥哥的兒子送死嗎?」
什麼也不給,因為我現在不要了。給柯倫吧。他說我鐵石心腸。
悉貝眨了一眼:「可是你說瑞安娜嫁給了惴德。」
柯倫突然驚訝地自悉貝身旁跳開,她順勢抬頭望。開展的雙翼遮蔽了月,在他們臉上投下陰影,又稍微降低,每振翅一回就吸入風的心跳。譚龍躁動不安,踢開柯倫的環抱,嚎啕的抱怨聲灌入柯倫耳中。龍在他們前方懶洋洋地降落,發亮的綠眼凝視柯倫。牠的影子陡然擴張到他們腳邊,牠的心語古老,在悉貝心中如羊皮紙般乾澀。
她在樹林間看到一座小屋,煙囪正冒煙,一隻灰貓在屋頂上蜷曲而眠,一隻黑鴉棲息在掛於門上方的一對鹿角上。幾隻鴿子在院子裡啄食,在她走到門邊時,振翅飛到她周圍。烏鴉用一眼從旁俯視,發出類似疑問的叫聲:誰?她置之不理,打開門,接著一動也不動站在門口,因為跨過門檻後竟沒有地板,只有腳邊深不可測,焦躁移動的煙霧。悉貝環顧四周,一臉不解,看到屋牆都回看著她,上面還有些眼睛和圓暗的嘴。門從她手邊滑出,在她身後闔上,煙霧向上移動,環繞著凝望的眼睛,加以覆蓋,直到連屋頂也遮住為止。烏鴉不知從煙霧外的何處飛向她,再度發問:誰?
他是人,還有武裝。
「森林裡有『東西』沒有名字。」
「為什麼?」
悉貝從石上起身,沉默如石。她說:你會飛,人會懷著恐懼看見你,記得你的作為。他們會來毀壞我的屋子,也會看見黃金在陽光下燃燒,到時候將萬萬阻止不了他們破壞我的屋子。
「你為什麼打扮成這樣?」悉貝問道,他睜開眼。
「總有一天,」悉貝說,「小譚會讓我們都中毒。」她將閃閃發亮的頭靠在石上,嘆了口氣。瑪耶嘉的眼光閃向她。
「他看起來並不危險。」悉貝細瘦蒼白的手指輕劃過娃娃臉頰,一抹微笑無意間掠過她的臉鷹龐,「我想,他在收藏品裡會過得不錯。」
「妳幫了她嗎?」
「從來沒有人把嬰兒丟到野豬悉林和獅子固勒的懷裡。我必須供他所需,但是他沒辦法告訴我。悉林說你或許可以幫我,因為妳對他哼了一聲。悉林有時候會語無倫次,但是妳可以幫我嗎?」
「原來這是惴德的孩子。我那些鳥一直在流傳那件事。」
「牠們都曾經會說話。牠們一向野生,久離人群,除了悉林,牠們早都忘記該怎麼說話,就像多數人早已遺忘牠們的名字。你怎麼……」
「妳沒有告訴過他,對吧?」
「小譚?瑪耶嘉?」
「垓德去拿牠的黃金,有人看到牠帶著黃金而飛,垓德便攻擊他。」
「姑娘,」男子謹慎開口,因為特峨翼上惱怒的羽毛在他臉上拂動,「希爾特領主霍斯特的女兒蘭若,可是妳的母親?」
師傅在艾爾德空無的洞穴用名字喚醒我時,我又老又遭人遺忘,他以講述我作為的歌曲將我帶出夢境……讓人再唱一次真愉快……讓妳叫我的名字真愉快,但是我一定要有可愛的黃金……
「牠們很美,非常美。」他又凝視悉貝片刻,方開口,「我得走了。曼鐸城就要有戰爭的消息了。想到兄弟可能都死了我卻不知道,就承受不了。妳收下譚龍好嗎?這裡有這些護衛,他會很安全。妳會愛他嗎?那……那是他最需要的。」
不用。我是因為生氣才召喚你,但現在我不氣了。不能傷害他。
柯倫上馬時,悉貝透過鐵柵門說:「再見,我對戰爭一無所知,但我還略知哀傷。我想,你們在特伯睿一一相傳的就是哀傷。」
「妳真是奇怪的孩子……無懼於一切,又強有力地擁有偉大高貴的野獸。我倒想知道妳有沒有寂寞的時候。」
那兩片薄唇微笑了。「我看不是。我認為他就是國王惴德的兒子。宮殿裡有隻烏鴉,眼請從來不閉上……」
「跟一些小巫拿的,他們不知道怎麼用這些書。我一定要擁有離如嵐,這是我著的道。」
他從北艾爾沃德的荒野湖國召來「特里施的黑天鵝」,這隻巨翼金眼的鳥揹著摩若克王的三女,離開囚禁她的石塔。彌克傳送強力沉靜的召喚,深入艾爾德的另一邊,在那無人可及、無人返回的濃密森林裡,抓到紅眼白牙的野豬「悉林」,牠能像豎琴手般吟唱歌謠,也知道所有謎底——只有一道謎題無解。從陰暗沉靜的艾爾德山中,彌克帶回綠翼龍「垓德」,牠的心思在金色冷焰中夢遊了數百年,一聽到彌克於黑暗中輕吟幾近遺忘的歌曲,聽聞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便欣然怔忪而醒和*圖*書。彌克藉憑誘龍得來的古老珠寶,在高聳松木間以圓滑白石建造一棟房屋,也為環形石牆和鐵鑄門內的動物搭蓋廣闊的庭園。最後,他將一名噴泉女帶回屋裡,女孩寡言,不怕動物,也不怕豢養的主人。她出身貧窮人家,髮絲纏結,手臂結實,她在彌克屋裡看到的物品,或許其他人終其一生,只能在古詩或豎琴手的故事中見過一次。
悉貝的臉如沉靜圓月,在他面前愈發平靜。「無知的是你,」她悄聲道,「我本來可以叫特峨把你撕成七片,把你失血的頭顱丟過特伯睿平原,但我克制著脾氣。你看!」
她感覺龍縮入潮濕洞穴的暗處,心思墜落:飛翔、黃金、男子抬起蒼白的臉凝視牠,張著嘴,雙臂又突然上拋,遮住了他自己。悉貝發出一聲微小驚嘆。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
柯倫的雙臂緊緊環抱孩子。「他是諾銳的兒子,不是動物。」
「一定。但是牠很難找到,特別是有人抱小嬰兒來打擾我的時候。我父親餵我喝羊奶,但是小譚好像不喜歡。」
「我小時候就沒有女人照顧,」悉貝說道,「我父親餵我喝羊奶,教我看懂他的書。我想我可以有個小孩,訓練他在我死後照顧這些動物。」
「我一直待在特伯睿。」男子對上方那隻鳥的黑暗輪廓瞥了一眼,「妳從哪裡弄來這隻獵鷹?牠可以割斷鐵、皮革、絲帛……」
「或許我會去。但是誰來照顧我的動物呢?」
「怎麼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低語。
「他是我的,」悉貝說道,「我不要什麼別的女人開始去愛他。」
那個老婦人曾爬牆來找藥草。我對她一哼,她也回哼我一聲。她可以幫妳。妳要給我什麼來換取全天下所有的智慧?
沒有人殺得了我。
婦人望著悉貝。前後搖動椅子,戒指在她靜止的手指上閃耀,微粒如火。
「哦。繼續……惴德娶了瑞安娜。有意思,不過我還得去召喚離如嵐。」
「我知道這故事,我知道。」他抬頭,臂膀緊緊擁著孩子,如同夜裡默默猛撲而來的陰影。黑天鵝在他們面前輕彎身軀,其背寬廣如悉林,眼眸烏黑如兩顆星辰間的夜晚。「特里施的天鵝……是那隻天鵝嗎?悉貝,是不是?」
「牠殺了七個人,」悉貝說道,「那七個人殺了巫師艾峨,想拿他智書上的珠寶。」
悉貝跨出洞穴,水在髮間閃耀,深吸夜間涼爽的空氣。她想到飛翔的龍,移動中平穩的火焰,想到黑天鵝眼眸中深邃祥和的水潭。殘存在龍心底零星回憶中的狂熱,漸漸與她自己的回憶消融合一。她在身後黑暗寂靜的土壤中聽到一聲窸窣,感到一道注視。
「是我過世的母親,」悉貝說著,不耐地換腳調整站姿,「你是誰?」
悉貝在高山原野間長得高大強健,遺傳母親的纖纖細骨、象牙秀髮,及父親烏黑無懼的雙眼,她觀護動物,照料庭園,年紀輕輕便學會如何讓永不安寧的動物就範,學會如何從沉靜的心中傳送古老之名,探入隱而遺忘之地。歐耿以她的聰敏為榮,為她搭建了一間房,薄似玻璃,堅如岩石的水晶圓頂,讓她得以在夜世界的色彩下,坐在平靜中召喚。歐耿在她十六歲那年過世,留下她一人,獨自伴著美麗的白屋、沉重鐵鎖的大量藏書、豐富得夢想不到的動物收藏,以及掌控那些動物的力量。
歐耿從彌克身上承襲了不和藹的笑容。一天,希爾特領主霍斯特的長女騎馬時,過於靠近艾爾德山,歐耿便頂著扭曲的微笑召喚她。她當時還是纖弱美麗的童女,懼怕沉寂,也懼怕那些奇異耀眼的動物,那些動物讓她想起父王家中舊掛毯上的東西。她也怕歐耿,怕他內在沉寂的力量和莫測的雙眼。她為歐耿產下一兒後便死了,孩子不知何故,是個女娃。歐耿終於由詫異中復原,將女娃取名為悉貝。
「他為什麼要把孩子給我?」
「那這個小孩怎麼會是諾說的兒子?我不了解。」
垓德。
「老太太,妳看我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妳的心眼裡,有這種內眼的人都不是傻子。妳願意幫我嗎?」
「因為……因為將來有一天,妳也會有小孩,到時候妳……妳會知道該怎麼照顧。」
獅子的巨頭轉向悉貝,好奇詢問:妳從哪裡找來這一個?
「妳怕它嗎?」瑪耶嘉問道。悉貝驚訝地抬頭望她。
山間有座洞窟,絕不會有人在那兒發現他的骨頭。
「我不認識什麼老婦人。」
「城裡人真奇怪。我不懂愛和恨,只知道生存和認知。但現在找得學習怎麼愛這個小孩。」她暫停片刻,象牙眉微蹙,「我想我是愛他的。他的身軀好柔軟,放在我懷裡又這麼剛好,如果梭爾的柯倫再來把他要回去,我會很捨不得。」
「梭爾的柯倫。我哥哥有個孩子,是妳小阿姨生的。」他停口,齒間突然吐出氣息,悉貝對獵鷹揮手。
「譚龍。他好漂亮,若是女孩就好了。」
她動了一下:「我不知道。最近我好焦躁,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什麼。有時候特峨獵食時,我在牠的思緒裡和牠共飛。雖然土地在我們下面飛馳,牠https://m.hetubook.com.com也飛得比艾爾德山還高,但牠依然不能如我所願飛得那麼高,那麼快……牠獵殺時,我就在場。所以我才這麼想要離如嵐。我可以騎在牠背上,到好遠的地方,遠至落日,星星的世界。我要……我要比父親擁有的多,甚至比我祖父多。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什麼。」
歐耿從艾爾德山後的南沙漠群誘出獅子「固勒」,其毛皮彷如國王的珍寶,誘使許多莽夫投入一去不回的冒險。他從艾爾沃德外一名女巫的壁爐邊,竊得巨大的黑貓「莫瑞亞」,莫瑞亞對咒文及秘咒的認識,曾在艾爾沃德蔚為傳說。藍眼獵鷹「特峨」曾將謀殺巫師艾峨的七人碎屍成段,牠像藍天外的一道閃電,躍上歐耿的肩頭。短暫猛烈的掙扎後,藍眼凝望黑眼,緊攫的鷹爪亦隨之鬆放,獵鷹供出自己的名字,臣服於歐耿強大的力量之下。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門邊大喊?」
柯倫低頭凝視野豬,掙扎著想找出話語。「悉林……」他低語,「妳擁有悉林。」他又停口,嘴裡豁然吐氣,聲音徐緩,一邊挖掘記憶。
悉貝抬起冷靜的眼:「那不就更低等嗎?他要吃要睡、不思考,還要特別照顧。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娃娃。他不能對我說他勿要什麼」
「不用,孩子。要是有人得當小偷,那一定是我。妳要想想自己,想想別人若懷疑妳把他們的動物召喚走了會如何。」
那麼,悉貝說,他們就會來殺了我們兩個。
「我母親因我而死。」她說道,「他叫什麼名字?」
「特峨。」年輕人悄聲說,悉貝的雙眉驚而上揚。
悉貝低頭望著那孩子。他已經不哭了,夜晚非常寂靜。孩子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揮舞小拳頭,推開裹在身上的軟毛毯。她觸摸孩子蒼白圓潤的臉龐,他的眼睛轉向她,如星子般眨著。
「孩子,有野豬悉林和獅子固勒給妳建議,妳還來找我?為什麼?妳有這麼可愛的頭髮,這麼長,這麼細……有男人這麼對妳說過嗎?」
不久後的一晚,悉貝在父親一本陳年舊書中讀到一隻巨大白鳥,羽翼似細長的三角雪旗,在風中開展滑翔。在悠遠的過去,那隻鳥的背上曾載過艾爾沃德唯一的皇后。悉貝自語著輕聲道出那隻鳥的名字:離如嵐,她坐在圓頂下的地板上,書本攤開在膝上,將第一聲召喚傳送至廣漠的艾爾沃德夜晚,呼喊幾世紀以來無人呼喚過的名字。這聲召喚驟然遭人打破,而那人正在她上鎖的門邊呼喊。
一名武裝男子站著,懷抱嬰孩,肩上是獵鷹特峨。男子默不出聲,在特峨的攫取戲弄下冷冷靜立,孩子在他的盔甲臂中哭喊,旁若無人。悉貝的眼光從那張靜默朦朧的臉上移至獵鷹雙眼。
不用。她轉向柯倫,他正站著望龍,譚龍蠕動著嗚咽,在他懷裡無人理會。悉貝的眼睛突然弓成微笑:「你知道這條龍。」
「那又如何?我也很強大,而且我一定要擁有離如嵐。」
「悉貝…那條龍…牠傷了人…快點來…」他像野兔般倏然離去。悉貝跟在身後。她像樹般在屋前站立不動,迅雷喊出龍的名字,抓到牠思緒的流向。
「攘瑞爾領主榮達捕捉到……以往無人能捕的野豬悉林。捉摸不定的悉林,是保存謎語的能手。榮達向悉林索求全天下的智慧才放過牠一命,悉林連根拔起榮達腳邊的石頭,榮達說那毫無價值,便騎馬離開,繼續追尋……」
悉貝烏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注視他,十分輕柔地說:「不要對我吼叫。」柯倫盔甲下的雙手在月光下握住又張開,他朝悉貝走近一步,柔和光線勾勒出他臉龐骨架,描繪出他筋疲力竭的雙眼。
柯倫沉默片刻。當他終於開口,悉貝聽到疲憊如泛音在他的聲音裡揮之不去:「妳是女孩子。妳應該知道這些事。」
一天,彌克離開曼鐸,到艾爾德山。艾爾德自曼鐸後方升起,是艾爾沃德的最高峰,當艾爾德山的黑影在微光中籠罩整座城市時,便是太陽自迷霧中溜逝、消失的時刻。牧羊人或狩獵的少年都能從霧氣邊緣看見曼鐸城外、特伯睿平原以西及非婁田野以北之處。特伯睿平原為梭爾領主的領地,非婁田野則是第三任艾爾沃德王鬼魂的臨終戰場,他仍徘徊於此,在他寂靜不休的腳步下,該地樹木凋蔽,百草不生。彼處,在艾爾德山鬱蓊陰暗的森林中,幽白的沉寂裡,彌克開始收集傳說中的奇幻動物。
「牠曾經會說話。」柯倫說。
什麼事?
柯倫終於搖搖譚龍,娃娃靜了下來。疲憊的幽暗印記在他臉上已然緩和,使他的臉龐年輕片刻,也帶著疑惑。他低頭凝視悉貝。
「莫瑙亞……夜之仕女。巫師塔客遭人囚禁在無門塔樓,莫瑞亞給了巫師開啟的咒語。我不……我不知道獅子……」獅子固勒雙眼清澈金黃,正繞著柯倫的雙腿打轉,接著在他面前安領下來,肌肉在鮮艷的毛皮下從容相依。柯倫立刻搖頭:「等等……南沙漠群以前有隻獅子,住在眾君主的宮廷裡管理智者,以精肉餵養,只要他願意,就可以戴上君主的項圈及鐵金鍊……固勒。」
「哦,孩子,www.hetubook.com.com但他們在愛恨之時就可能強大無比。妳父親,他以前跟妳說話時有沒有給妳取名字?」
昔日,巫師兮爾德與一名貧窮女子於王城曼鐸結縭,女子產下一子,生來便一隻綠眼、一隻黑眼。雙眼如菲柏格的黑沼澤一般黑的兮爾德,像風一樣進入又離開那女子的生命,孩子彌克卻在曼鐸待到十五歲。他肩膀寬闊,體格強健,便跟隨一名鐵匠當學徒。前來修理小推車或釘馬蹄鐵的人,常有意咒罵他動作緩慢,臉色陰沉,直到他內心因故產生波瀾,如沼澤裡的野獸在陰鬱下緩慢甦醒為止。他會轉頭,用那隻黑眼凝視他們,他們才會沉默,離他而去。彌克身上有一抹巫性,如潮濕的木頭內悶燒的火苗。他鮮少用簡短粗啞的聲音與人交談,但在市集觸碰馬匹、餓犬或籠中鴿時,那火苗會在他的黑眼中浮現,他的聲音也會像絲麗午河夢幻中的聲音一般甜美。
柯倫帶譚龍來的十二年後,一天傍晚,悉貝到彌克為垓德龍蓋的洞穴去。那洞穴又冷又深,位於一灣水流之後,四周樹木高大寧靜,有如沉默之室的拱頂。她踏過三塊岩石來到瀑布,接著滑到瀑布後,水如眼淚流著她的臉,洞穴又暗又溼,彷如山的中心,垓德的綠眼在洞穴中如珠玉般發亮,龐大蜷曲的身軀形成一股陰影,映在更深的陰影上。悉貝在牠面前站立不動,像黑暗中一抹細微蒼白的火焰。她望入那雙定立的眼。
思緒如黑暗的氣泡在龍的心中緩慢無形地升起,朝著乾燥,羊皮紙般窸窣的聲音打開。我在向梭凱王子收集來的黃金上,已經睡了一千年,我在睡眠中看他張開的眼,看他的血液細細流過一枚枚硬幣,聚集在凹陷的杯頸裡。牠的聲音輕散而逝,沉默伴著另一個氣泡成形破裂。我夢見那些黃金,醒來後想看那些金子,金子卻不在這裡……只看見冷硬的石頭。讓我離開,我要再收集一次黃金。
老婦人嘆息:「但願我能餵他。不過牛可能比較有用,除非我能找到一個山上女人給他餵奶。」
獵鷹飛起,滑翔至男子頭上的一根低枝。男子立刻闔眼,微小的血珠如淚滴從盔甲間湧出。他在月光下顯得年輕,髮色如火。悉貝好奇地望著他,環環相接的金屬片讓男子像水一樣在夜間發亮。
「要是大家知道這小孩不是惴德的……」「只有惴德、瑞安娜、諾銳知道真相,而瑞安娜和諾銳都死了。國王的私生子可能會很危險。」
那雙灰眼微微一瞇:「哦,是啊,我的鳥到處都是……但是用來稱呼的名字,和持有人最終給予的名字還是不同。妳知道的。我的名字叫瑪耶嘉,那小孩的名字呢?妳願意把那名字送給我當禮物嗎?」
柯倫情急,抬高了音量:「因為諾銳和瑞安娜是情人。三天前,惴德在特伯睿平原上殺了諾銳。妳到底要不要收下這個嬰兒,好讓我回去殺了惴德?」
她為彌克生下一子,那孩子有兩隻黑眼睛,還學會在彌克呼喚時,如枯樹默默站立。彌克教他閱讀收集來的書中那些古老歌謠及傳奇,教他穿過艾爾沃德,超越其外的土地,傳送幾近遺忘的召喚之名;教他在寂寥中、在耐性中等待數週、數月、數年,直到擁有那名字的動物在奇異、強大、驚擾的內心裡,燃燒召喚的衝擊為止。彌克在月光下靜坐,一去不返時,兒子歐耿便繼續收集。
「小娃娃!」老婦從悉貝手邊抱走譚龍,有如輕聲咕叫的鴿子,對他發出噪音。譚龍盯著她,突然抓住她的長鼻子。老婦咯咯叫他時,譚龍沒有牙齒的小嘴對著她微笑。老婦看著悉貝,眼珠變成鐵灰色,比國王的刀鋒更為銳利:「妳。」
「原來如此。」
你真是幫不上忙。悉貝煩躁地說。大野豬發出小小鼻息,那是牠私有的嘲笑聲。
「總有一天,」瑪耶嘉說,「妳會錯把強大的巫師當成小巫。」
「我是悉貝,但是妳不用問也知道。」
「柯倫說這是諾說的孩子。」
「他要是女孩,我就不必大老遠來這兒藏匿他了。惴德怕這小孩大了自詡為合法繼承人,爭奪他的王位。梭爾這方會支持這孩子,自從哈司國王在非婁田野身亡,梭爾的塔恩在位十二年又喪失王位後,我的族人便一直爭取艾爾沃德的王位。」
悉貝的赤足在地上踏了片刻,目光移至男子臉上打量,說道:
她從門邊轉身離開時,與銀色野豬火紅圓小的眼四目交會。她抓住周圍的心思,努力讓它們安靜。你現在可以走了,抱歉把你叫醒,我脾氣失控了。
「我為什麼會寂寞?我有很多東西可以和我講話。我父親從來不多話——從他身上我學到沉默,心的沉默,像清澈靜止的水,無一隱瞞。這是他教我的第一件事,要是不能這麼沉默,召喚時便聽不到回否。昨晚我設法召喚離如嵐時,柯倫就來了。」
「你是誰?」
煙霧消散,那些監視的臉孔硬化為松樹的節疣。一名削瘦老婦穿著葉綠袍子,臉龐四周滿是糾結鬈髮,從一把搖椅起身,戴著戒指的雙手互扣。
龍的思緒如蛇,從悉貝身邊迅速翻轉消失,滑向下方,向下經過牠心思的各個洞穴,到達心和-圖-書中陰暗的迷宮。迅速得如水滲入土壤,鬼祟如人在月光下葬人,龍帶著自己的名字下至逐漸遺忘的地區,在那裡牠甚至沒有名字。而悉貝在那裡,在牠面前,在牠心中最後一扇門後等待。屠殺、貪慾、未吃完的餐食,她站在這些零碎片段的回憶裡,說:要是你真的這麼想要黃金,我會想出辦法。不要妄動,耐住性子,我會想想。
但沒有人聲,沒有心語回答。黑暗的樹木像龐然大物升起,遮蓋星辰。窸窣聲如風的氣息沒入無聲。她又轉向屋子,白皙眉間一道皺紋。
悉貝點頭,不發一語。她收下孩子,笨拙地抱著,娃娃好奇地拉著她的長髮。「但是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牠又老又倦,」悉貝說道,「那些歲月都過去了。我扣留他的名字,他才不能從我手上鬆脫去做那些勾當。」
放了他吧,不然我就得在這裡站一整晚了,但是你別飛遠了,說不定他會發狂。
「怎麼了?有名字嗎?」
悉貝凝視她,慢慢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懂這種事。但是他現在是我的了,我要愛他。很奇怪,我養了十六年動物,只照顧這小孩一晚,但要是我必須在他們之中選一樣。我不確定會不會選這東西。他這麼無助又愚蠢。或許因為那些動物會走,不會向任何人要求一絲一毫,而我的小譚會向我要求一切。」
那我呢?小譚呢?不行。那龐大身軀微動,無形無體,她感受到牠溫暖的氣息。
譚龍在她臂裡扭動,嚎啕抗議。她心不在焉地親吻他。接著,她站在那奇異、監視的屋內說:「我在誰的心裡?」
特峨那雙堅定藍眼向下注視她的眼睛,說道:雖然妳還年輕,但妳有力量,這點毫無疑問。若妳再次命令我,我會遵命,不過我認識人類無數年了,我要先告訴妳,若妳開始殺人,將來有一天他們會愈發驚恐,大批湧來,拆毀妳的房屋,放走妳的動物。歐耿師父曾一再告訴我們。
「我,」悉貝說,「我需要一些建議,妳願意給我建議嗎?」
幾天後她去看瑪耶嘉,坐在火爐邊的皮上,雙臂環膝。瑪耶嘉看著她的臉,一面攪湯。
不會,垓德說,我會在晚上祕密收集,要是有人看見,我就暗中屠殺。
「我認識他,」悉貝緩緩說道,眉頭深鎖,「是梭爾的柯倫。」
「照顧特峨?沒有小巫能掌控牠,我像小譚這麼大時,就能掌控牠了。但願小譚是半個巫師,但他只是半個國王。」
悉貝解開門鎖,手指因怒氣而顫動,那股怒氣如清新山風吹過全身。她慌亂施展密召,進入由夢境麻醉的心境,接著,那些動物便像片段夢境朝她移動。柯倫走過她身邊,將孩子架在一邊肩上,用盔甲臂保護孩子的背部,一手托著孩子的頭,大張著眼溜過移動中窸窣作響的黑暗。野豬最先到他們身邊,火白長牙在黑暗中如獵人夢寐以求的白色大理石。柯倫喉間傳出一種難辨的聲音,悉貝將一隻手放在那雙紅眼上。「你以為我只會照顧這些動物,不會照顧一個小孩?牠們力敵親王、古老、睿智、躁動、危險,無論牠們需要什麼,我都給。我也會給這孩子所需的一切,如果你目的不在此,那就離開。我沒有請你帶小孩來,我也不管你帶不帶小孩走。我在你的世界裡可能無知,但這裡,你在我的世界裡才愚蠢。」
次晨,悉貝走出屋子,走上通往下方都城的山中小徑。高大的老松在風中搖擺,嘎嘎呻|吟著冬天的來臨,針葉在她的赤腳下柔軟而寒冷,在陽光下此起彼落地響。她以白羊毛毯裹著熟睡的譚龍,譚龍在她懷裡溫暖、沉重、柔軟,一身清清爽爽。她看著他的臉,有著長長的淡色睫毛、胖嘟嘟的臉頰。她一度停步,用臉撫觸他柔軟的淡色頭髮。
「因為這是瑞安娜和諾銳的小孩,而他們倆都死了。」
「我告訴妳了,我是梭爾的柯倫。」
野豬沒有移動,論道:妳要先接受愛,才能施予愛。
「怎麼了?」瑪耶嘉問,焦急地扣住雙手。悉貝回神。
柯倫一邊上馬,一邊低頭看著她:「沒錯,我知道。」
「我又不是傻瓜。知道那件事有什麼好處?那樣的夢想可能會讓他悲慘。下面的世界甚至可能要他的命。他還是和牧羊童或狐狸一起玩比較好,年紀到了就成親,找個漂亮的山間姑娘。」她又嘆息,白眉不覺微微蹙起。接著門迸然而開,她挺直身子,嚇了一跳。小譚直盯著她,神色緊繃,汗珠閃閃發亮,淡髮一束束黏貼在發紅的臉上。
柯倫凝望她,輕聲說道:「要不是因為我伯父,我寧願帶小孩回家,也不願意把諾銳的兒子留在這裡給妳,和妳的無知、鐵石心腸在一起。」
「我知道。」他看著兩隻貓在夜間安然而行,自屋子兩邊走來,悉貝聽到他吞了口水。譚龍在柯倫臂間掙扎,但他動也不動。黑貓莫瑞亞來到他們身邊,悉貝伸手撫摸牠烏黑平坦的頭,牠躺在悉貝腳邊,對著柯倫打呵欠,露出如打磨過的亮牙。
「洋蔥。」老婦說道,悉貝眨眼望著她。
「蘑菇,」瑪耶嘉說,「洋蔥、鼠尾草、蕪菁甘藍、甘藍、荷蘭芹、甜菜,還有一些小譚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我的不知名物品。」
悉貝抬起眼睛,淺淺一笑:「我應該在收藏品裡加個男人嗎?我可以。我可以召喚任何我想要的人,但是我沒有想要的人。有時候,那些動物也像這樣焦躁,夢想那些飛翔和冒險的時光,夢想獲得智慧,夢想他人用敬畏恐懼的聲音說出自己的名字。那些時光都過去了,只有少數幾個記得自己的名字,但牠們仍夢想著……我想到我學得的沉靜,想到為什麼只有父親、妳,還有小譚,曾經把我的名字還給我……我想……我想花幾天沿著山徑往下到那個怪異、離奇的世界。」
「那當然,孩子,可是……妳讓我愛他,好嗎?一點點就好?我已經很久沒有孩子可以愛了,我會去跟某人偷頭牛,再留個珠寶給他。」
「牠的名字還沒有老到讓人遺忘。從前有個艾爾沃德王子,帶著豐厚的禮物越過山嶺,向一位南方領主購買武器和士兵,他的骨骸和寶藏至今仍未尋獲……現在仍流傳一些故事,說著火光在曼鐸城上方的夏空中熾燃,作物燃燒、絲麗午河河床邊冒著蒸氣。」
「但是那對我沒有意義。你帶著小孩在我門邊做什麼?」
柯爾十分緩慢地耐心說道:「令堂蘭若有個妹妹叫瑞安娜,是妳的小阿姨,三年前她嫁給艾柯倫爾沃德王。我的……」
「哦,我問一個住在不遠處的老婦人,是她告訴我的。」
「那就去吧,孩子,」瑪耶嘉說,「去吧。」
「我好愛燉煮洋蔥。坐下……那邊,壁爐邊的綿羊皮上。那是一個城裡來的人給我的,他痛恨他太太,想擺脫她。」
「哦,不,哦,天啊。」接著她定睛看著悉貝,「妳認識他。」
瑪耶嘉嚐嚐湯的味道,珠寶在細瘦的手上閃閃發光。「胡椒,」她說,「還有百里香。昨天一名年輕女子才來找我,想用微笑和柔軟的懷抱設陷抓住男人。她是傻子,不是因為她想要男人,而是因為她有了男人還不知足。」
悉貝微笑:「願意,我也想讓妳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譚龍。」她低頭看著他,象牙色的頭髮搔到那張胖嘟嘟小臉。「譚龍,我的小譚。」她輕道,譚龍笑了。
「僱個小巫啊。」
悉貝心弦一動,叫醒園中熟睡的獅子,派牠輕輕走到門邊,以亮金眼神警告闖入者。但呼喊依舊急促混亂,她一嘆,怒示獵鷹特峨舉起闖入者,丟過艾爾德山頭。呼喊聲倏然中斷,卻於片刻後出現嬰兒薄弱不適的聲音,在沉靜中嚎啕,驚擾了她。她終於起身,赤足走過大理石廳進入庭園,四周動物在黑暗中焦躁不安地騷動。她來到門口,從細鐵柵門向外望。
「當然,孩子,進來吧。洋蔥……我記得就是妳種在菜園裡的,妳願意偶爾分給我一些嗎?」
「譚龍。」
龍的氣息再度出現,思緒再度湧入陰暗洞穴。妳為我做這件事,我就耐住性子。
「她給我一盒香水,所以她現在得一輩子悲慘嫉妒了。」她看著悉貝,悉貝倚石默然而坐,黑眸深藏著,她嘆息:「我的孩子,我能幫什麼忙嗎?」
於是瑪耶嘉偷了頭牛,在原處留下一枚寶石戒指,此後一連數月,人們都滿懷希望,任牛舍的門敞開。譚龍長得健壯、淡髮、灰眼,他在那些寂靜白廳內大笑大喊,戲弄那些有耐心的動物,餵養牠們。經過數年,他長得削瘦棕黑,與牧羊童探索山間,攀爬過迷霧,尋找深邃洞穴,將一些紅狐狸、鳥類、奇怪的藥草帶給瑪耶嘉。悉貝繼續漫漫找尋離如嵐,召喚夜晚,有時消失數天,再帶著一些鑲有珠寶的古書返回,書上了鐵鎖,可能有離如嵐的名字。瑪耶嘉責罵她偷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悉林又哼一聲,音調溫和:的確,他需要智慧。
「對不起,」他低語,「拜託。請妳諒解。我從下午近傍晚開始,騎了半個晚上。我哥哥和一半的族人都死了。梭爾沒辦法抵抗尼肯和惴德聯軍。瑞安娜因為生這個小孩而死,要是惴德找到這孩子,一定會想報復而殺了他。梭爾沒有安全的地方供他容身。除了這裡,沒有一個地方安全,惴德絕對想不到該來這裡。雖然惴德殺了諾銳,但我發誓他絕不能殺害這孩子。拜託妳,照顧他。他母親是妳的家人啊!」
悉貝私下說:我叫你把他丟過艾爾德山頭。
「當然。」
「譚龍,」她輕呼,「譚龍。我的小譚。」
「我不怕人,他們都是傻瓜。」
「她是嫁給惴德。」
「目前是誰在位?」悉貝好奇問道。
年輕人驚詫地吸了口氣:「惴德。惴德是艾爾沃德王,已經繼位十五年。」
柯倫帶著回憶淺淺一笑:「那妳應該認識她。我想…妳如果需要人幫忙照顧譚龍,她會幫妳。」他停頓下來,望著譚龍,觸摸嬰孩柔軟圓潤的臉頰,微笑從臉上漸漸消逝,轉為麻木,帶著困惑的悲痛。「再見。謝謝妳。」他輕聲說道,轉過身子。悉貝跟著他到門邊。
我告訴他了。悉貝說。
「當然不怕。但是沒有名字我怎麼召喚?真奇怪,我不記得在哪裡讀過無名的東西。妳在煮什麼?我要不是早就餓了,光聞味道也一定餓了。」
他抱了一個嬰兒給我,悉貝煩亂說道,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他何以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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