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明白。」
「我還能知道什麼?」他向後靠在石頭上,閉上雙眼。
柯倫抬起頭看著她:「妳什麼都不怕嗎?妳是誰?竟能讓若陌薄應妳的召喚而來?」
柯倫嘆息:「妳曾說有時候我就像傻瓜。我想,我才是那個到目前為止,一直生活在毫無生命的世界裡的人。悉貝……昨晚我夢到諾銳,一向——長久以來,我夢見他時,從未見他活著,只見他垂死躺著,孤身一人,承受體內致命的傷口。他看著惴德轉身離去,想叫喚,卻沒有聲音可喚,沒有人聽見……我在夢裡看到他叫我,但他看不見我,我也不能到他身邊。但是昨晚,我看著妳清理地板,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夢到諾銳還活著的時候,我們在深夜裡談天,他向我提到瑞安娜,提到對她的愛,我微笑、傾聽、點頭,因為我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在說什麼。醒來後,我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我一想到惴德,就替他可憐,因為他不能擁有諾銳所有的……悉貝,惴德只是個擔驚受怕的老人,除了譚龍外,沒人愛他,而且我想他就像若陌薄,只會賜人死亡……」
小譚注視悉貝,看到她的臉逐漸平靜,眼睛深暗無光,穿入特峨的眼。
悉貝的眼裡顯出怒氣:「我認為這絲毫不甘悉林的事。況且,你說我不是什麼火玫瑰,而是冰花,生長在毫無生命的世界。你屬於那個活生生的世界,我想,你在那裡會找到你的玫瑰。」
「所以,」柯倫說,彎身向悉貝毫無反應的臉吻別,「玻璃和冰有何差別呢?」
「你在我屋裡受到這麼恐怖的歡迎,我會替你鋪好歐耿的床,然後把悉林製成臘腸。」
那是幻影中的幻影,一團比悉貝還高的黑霧,雙眼如隱約盲目的冰圈。她闔上書。慢慢起身面對它,碰觸它的心,發現它的心同樣平靜、黑暗。
把你的名字給我。
柯倫的聲音愈來愈低,一根樹枝在火中折斷,風永無休止地在牆外颯颯作響,在屋子周圍的黑暗裡移動,像隻尋找入口的野獸。悉貝終於吞吞吐吐地說:
柯倫微笑:「無所謂。我烹調時,悉林來和我說話。」
她微笑:「我會的,小譚。我可以和特峨說話嗎?」小譚靜立片刻,悉貝從他微笑的灰眼轉而注視特峨銳利的藍眼。
「抱著我,緊緊抱著我。」
「我怕一些事物,例如我就怕你,也替小譚害怕。但我從未想過要怕若陌薄。」她跪下清理翻覆的湯,柯倫注視火光在她的絲絲銀髮間閃閃淌動。直到與髮色朦朧合一,直到自己入睡為止。
他把酒給她:「我很高興妳睡了一會兒。」
「不,我今晚不想在黑暗裡睡。讓我坐在這裡,在妳的火旁邊。悉貝……」
「我必須知道,」他的話有氣無力,在兩人間停留片刻,「不然我可能會死在妳的爐邊。」他低語:「我參與過一場慘烈戰役,當時我沒料到自己得在夜晚孤軍奮戰,但是我從沒有……我以前從沒有像剛剛在妳爐邊那樣,那麼確定地看到死亡向我而來。那是夜晚的顏色,而且因為它沒有空氣,所以我不能呼吸,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找得出一個名字,為它定一個名字,它就不能傷害我,我所有的思緒都呼喊死亡,像受驚的鳥一樣繞圈飛行。但我知道在妳的屋裡,在妳的爐邊,那不可能是死亡。部分的我在盡我所知的古老名字裡搜尋一個名字,然後我知道是什麼了。那不是死亡,而是恐懼。『若陌薄』,是致人於死的恐懼。」他張開眼,從某個無名之地看著她。「悉貝,我不能讓自己死於某種不能傷害我的東西。」
他凝望悉貝,雙手無力地垂放在她肩上,臉色扭曲發白。悉貝緊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
「只有明智的傻瓜才認得出明智的傻瓜。」
「從梭爾來的寒冷漫漫旅途上,我一路想著妳,還有妳銀白如雪的頭髮。」他低語,「內心深處,我感覺妳的憂慮,在這世界上,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在寒冷的夜晚,騎馬到妳這裡。妳為我開門時,我像回到了家,但我不知道妳會這樣傷害我。」
「但是,悉貝,我該怎麼辦?」
她沒回答,又感覺那內心的觸動,微弱、迅速,如子夜的星辰輕移。她的雙手慢慢在椅臂上緊握。
「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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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倫與悉貝四目相交,點頭。「會。我也會想個法子,不牽涉其他人就能殺掉惴德。」
「牠給我一道謎題,我答不出來,牠就叫我問妳:說出我的名字之前,妳說了什麼名字。」
薄陌若望向悉貝,還有其他事嗎?它冷冷問道,悉貝搖頭。
「或許我會。」
「我知道,」柯倫說,「我來,是因為妳招喚。」
「你會發這種誓嗎?」
它的心語是枯葉的窸窣:薄陌若。
悉貝搖搖頭:「沒事,我有點累了。披風嗎?小譚,替我謝謝他。特峨乖不乖?我怕他會吃了什麼人。」
「我忘了。柯倫,這湯好喝,我不知道是哪個比較暖,是你的善意還是你的湯。」
「我不知道你該怎麼做,我對恨一無所知,對愛也僅知一二,但願——但願我能撫慰你的憂傷,但是我不會。」
「我很遺憾,但是小譚愛惴德,我不要惴德被殺。」
悉貝環繞柯倫,將他貼近抱著,感覺他的心跳,以及氣息中長長的顫抖。
「對不起,但是,柯倫,我不能……我不能信任你。」
「我要他完全不用怕我。」
他為悉貝端來濃湯、辣味臘腸、厚皮麵包和幾杯溫酒,發現她睡著了,雙手垂在膝上,他把一張小桌子拉到兩張椅子中間,悉貝惺忪醒來,他輕聲叫她的名字。
柯倫坐下,伸手拾起破碗的碎片。「妳如果想不到理由,我想可能原本就沒什麼理由。」
「謝謝妳。」男子說,話語在風中飄成白色,他從悉貝手上接過火炬時,肩上的雪融化成一道道暗流。
「不要……悉貝,牠問我一道謎題,我向牠要了解答,牠才給我這個答案。」
不可思議。悉貝說,大家看到的你都是這樣嗎?有些故事都說你有多恐怖。
悉貝白眉微皺,感到不解。她召喚特峨,才想起牠已不在,於是她帶著悉林一起出去,燃燒的火炬照得厚雪在周圍閃閃發光,雪花落成錯綜晶狀的龐然巨輪,在炬焰下消失。一名男子著披風、未脫帽兜,站在門口,身後是他的馬。悉貝晃動火炬,照亮他在鐵條後的臉,帽兜下,他的髮色似火。
「從梭爾騎來。路途又長又冷,悉貝,屋子裡都是寒氣,妳這陣子不在家嗎?」
片刻後,男子隨她進入屋內,經過固勒時,他彬彬有禮地向獅子和陰影般蜷縮的莫瑞亞點致意。悉員接過溼透的披風,掛在火旁晾乾,男子站在爐邊借取火焰,發著抖。
他為悉貝盛湯,又端了一碗在她身旁坐下。「妳不該這麼久不吃東西。」
悉貝一嘆:「哦。」她打開門鎖,男子踏入院子。「把馬牽到屋旁的馬棚裡;我不會讓其他人進來。」
「當然,我常常獨自待在荒郊野外,講話時只有沼澤鳥或老鷹的叫聲回應。」
薄陌若出現在他們面前,透過它隱約可見跳動的綠色火焰,它的水晶眼眸直視柯倫的眼,柯倫站立不動,沒有聲音,臉色如冰。薄陌若如迷霧般細微難查,移動、延展、拓寬,終成一股陰影,盤旋於柯倫上方,距離之近,使柯倫毫無血色的臉似乎由黑暗熏黑描摹。他發出一連串聲音,尖銳卻不連貫,他輕輕搖擺,彷彿由一陣風豎直固定,悉貝雙手冰冷地掩著嘴,而後,她聽到他的低語。
「把小譚交給惴德,需要一份偉大的愛。雖然我不了解他怎麼會捨妳而就惴德,但為了他也為了妳,我希望他和惴德在一起會快樂。」
「沒有。」悉貝低語。它消融而去,火光跳躍,暖意浮上她的臉。
「對,但是我不知道你怎會在艾爾沃德的萬籟之外,聽到我孤單的聲音。」
柯倫嘆口氣,手指輕輕覆住她曲攏的雙手,她抬起頭。
她猛然說道:「柯倫。」
他終於說:「我知道。」
柯倫挺直的紅眉驟然一蹙,承諾道:「我會問她。」又伸手拿一截灰白的蘿蔔。
國王對他不錯。
柯倫的頭垂入雙手,他將雙手闔上,擠壓眼睛,彷彿要抹去一幅畫面。他突如其來地倒下,悉貝霎時接不住,跪在他身旁,幫他坐起。
「不行。」
「拜託妳來,」小譚解開鞍囊,拿出柔軟的象牙色披風,上頭繡著藍色渦旋。「這給妳。」
悉林輕輕哼著鼻子:「智者知道hetubook.com.com該問什麼謎語。」
特峨。
悉貝雙唇微啟,聽到自己的回音,低下頭看著自己緊繃、曲攏的雙手。
「悉貝,只要我告訴洛克這種事,他就嘲弄我,愚蠢的大個子埃歐會露出牙齒對我傻笑,抱得我骨頭都快散了。但是我猜妳不會嘲笑我。」
「什麼也不給,」柯倫轉身繼續做事,「我聽說你知道每一道謎底,只有一個不知道,那才是我需要回答的謎題。」
「柯倫,你怎麼知道若陌薄的名字?」
「大概是吧。是什麼名字?」悉貝皺著眉頭回想。「哦,是薄陌若的名字,但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柯倫說,「我愛妳。」
「哦,沒有。我們常在平靜的日子打獵,牠對國王的獵鷹非常有禮,但是牠只讓我帶牠,悉貝——」
悉貝正要回答,卻突然啞口無言。柯倫注視著,雙頰微紅,悉貝終於大笑時,他的臉紅如火焰。
「我知道,我對她毫無隱瞞。」
「悉貝,悉貝,悉貝——」小譚緊緊抱住悉貝,又飛轉而去,「妳看我的馬。是爸爸為我挑選的,就叫惴德。爸爸害怕我來,但是我一直哀求……只是,我不能待很久……」
「我不要!我不能……悉貝,諾銳……我更年輕、更不確定自己和自己奇怪的知識時,只有諾銳從不嘲笑我。我可以告訴他,菲柏格沼澤裡有巫師塔恩用煙塑造的白雄鹿,說我看過逐鹿而死的人的鬼魂。諾銳雖然不了解,但是他相信我。他教我怎麼騎馬、怎麼戰鬥、怎麼和老鷹打獵。他愛上瑞安娜時,我也愛上她了,想替他得到瑞安娜。惴德在特伯睿追殺他時,我看著他跌落,我不——不能及時趕到,他才會孤單地死在為他而戰的沙場。我就是不能原諒惴德這一點,他讓諾銳孤零零死去,沒有援助,沒有安慰。」
「哦——悉貝,我作夢也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我們在市集日騎馬越過城市,人們大喊我爸爸的名字。悉貝,他們也喊我的名字……譚龍……而且我好驚訝啊,爸爸會對我笑呢。我喜歡看他笑。」
「哦,我的小譚,真高興看到你,進來吧。」她望向特峨閃亮的眼,問:他還好吗?
「你不會!」
他搖頭,良久不語,閉上眼睛許久,直到悉貝以為他睡著了。不料,他突然挺直身,傾身向前,吻了她。
「希望牠沒有多言。」
「他對你好嗎?」
悉貝轉身,摩搓寒冷的雙臂,泛起一抹微笑,又到壁爐邊,從壁爐臺上的綠焰點燃一道微光。火光在壁爐裡跳躍片刻,她借火點燃蠟燭及火炬,小心翼翼放在寒冷房內,天鵝、野豬、獅子隱約照明的身形默默注視她。接著,在北風微弱的歌聲中,她聽到門邊傳來一聲叫喚。
柯倫十分安靜地離開,野豬悉林從暗處起身,隨他進入廚房。柯倫四處翻找,找到刀和鍋、梁上的臘腸、剛做的麵包、果園摘來的冰涼蔬菜。他將紅蘿蔔削皮、切片,大野猪在他身後用難得的聲音議論。
「餓。不過我再坐會兒,等暖和了,我來煮點東西。」
「怎麼知道的?」
「我想,你又長大了一點。」悉貝說。
柯倫不作聲,將硬馬鈴薯切成環狀。他終於說:「我不必向你證明我能毫無顧忌地愛,我只需向悉貝證明。」
小譚走在她身邊,腳步深埋入雪,臉色紅潤。「悉貝,我好高興看到妳。惴德的宮殿好大,到處都有人……悉貝,因為我是惴德的兒子。他們對我都好有禮貌,我還有好貴重的衣服。但是我想念固勒和奈爾。」
「好,」柯倫起身,在火裡添柴,火焰在他臉上蒼白跳躍。「悉貝,妳這兒的火,顏色就像小樹……我要煮些晚餐。不必,妳待在這裡,妳放心讓我待在廚房。可以的話,妳就睡一會兒。」
悉貝退了一步,睜大眼睛,臉上一陣困惑。「我從沒聽過像你這樣的人。我本來打算看你在這屋裡發瘋或死亡,然後等你那五位哥哥出現在我門口,向我要個交代,但你反而把若陌薄的名字還給它,從死裡逃生,又在我的地板上吻我。」
「也知道問與答是同一件事。」他把切好的紅蘿蔔掃入鍋內,開始削馬鈴薯皮。「你不信任我。我不是什麼受過訓的獵鷹,受制於洛克的政治鎖鏈。他和我這次來沒有關係。」
hetubook•com•com對不起,對不起。」她低語,親吻他,彷彿他是前來尋求慰藉的小譚,接著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從他身邊退開。他喃喃抗議,按摩眼皮的雙手垂落,將她拉回。
「做這件事似乎比較好。」柯倫微笑說道,記憶中的恐懼卻凍結那微笑,雙眼如迷失的星辰般空洞寒冷。他甩開記憶,僵硬起身,悉貝扶他站起,雙眉轉憂。
悉貝任小譚的聲音如怡人的溪水流過,感覺寬心、慰藉。她往後坐,微笑注視他,半聽著。小譚說話時,那輪廓逐漸成熟的臉,也隨之明亮改變,不時大笑、嚴肅、又微笑,清晰好奇的微笑彷彿藏著祕密。悉貝的思緒融化開來,她已經好幾天沒這麼放鬆,在綠焰白牆內感覺如此滿足。小譚坐在她身旁,修長的骨架,邊講邊在莫瑞亞的黑耳問搔著。倏地。她內心深處泛起漣漪,微小、遙遠,不請自來。小譚碰了碰她,讓她一驚。
悉貝轉頭面向火。「我懂了,」她輕聲說,「我當時的確需要人,但我到現在才知道。你餓了嗎?」
那是我的一部分。
「鐸恩的領主暗中接收女巫葛蘿兒為他的敵人設下的死咒,那時,一道比夜還深的陰影站在他身邊,受制於他。」
悉貝沉默,張口無言,柯倫在她身旁坐下。莫瑞亞慵懶而起,前來躺在兩人腳邊,神祕難測的綠眼盯著他。悉貝吸了口氣,闔上嘴。
「惴德說我像妳。他對我很好,我也很快樂,有時候,我們單獨在一起,做些簡單的事,有時候,他就笑了。」小譚開門,莫瑞亞前來迎接,滿足地嗚嗚叫著,他跪下,受凍的臉在牠毛皮上摩蹭,伸手撫摸獅子固勒的鬃毛,凝望那雙金色的眼。「固勒,」他低語,「固勒……」獅子以低沉的嗓音咕噥。「悉貝,妳知道我還想念什麼嗎?妳的綠火,妳的綠火好美。」他抖落披風上的雪,悉貝撫摸他淡白濕濡的頭髮。
「好了,回家吧。」悉貝不悅地說,又忍不住笑了。悉貝陪柯倫走到門邊,站在寂靜晨光裡顫抖,望著他騎下山。野豬悉林前來站在她身邊,溫暖氣息在空氣中吞吐,悉貝低頭看著牠。
悉貝心中一驚,瞥了小譚一眼。他微笑,雙眼清澈。
「你還要他死嗎?」
刀子一滑,重重落在砧板上。柯倫轉身:「我都忘記智慧之主會說話了。」
悉貝訝然抬頭凝視柯倫;他微笑,受凍的臉因暖意而顯出色澤,削瘦的手環著火焰。
悉貝笑了,綠光在她髮間、在她疲憊的臉上閃爍。「小譚受需要他的人吸引,」她暫停片刻,「當然……當然你的世界裡也會有某位女子這樣需要你,你有天賦。又善良,而且……非常……賞心悅目。」
我本來就打算送他上路……又何必……
「妳也這樣嘲笑他嗎?」
「惴德嗎?」
蜜嘴野豬盤思著:「那我告訴你。你問悉貝,她今天在說出你的名字前說了什麼名字。」
「什麼事?」
「謝謝妳,」柯倫鄭重說道,「為什麼要妳說那種話會這麼難?要我讚美妳明智、神奇、誠懇、美得動人,就很容易,而且我愛妳。」
「妳會,我想妳會。」
人往往只看見最害怕的東西。
悉林紅色的小眼睛凝視柯倫,不眨一眼。「你要給我什麼以換取全天下的智慧?」
「我存疑。」悉貝搖頭,「唉,但是他或梭爾領主怎麼看我,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洛克和你來訪有關嗎?」
「我——我看著你的時候,就看到你仇很的影子,你那些哥哥的影子在你身後,要我……要利用我,你一定……當然你一定了解。」
「你慢慢長大了。」悉貝訝然說道,小譚笑了,聲音較為低沉。
幾天後,小譚前來拜訪悉貝。悉貝從書堆探頭,聽到特峨的聲音,看到牠在圓屋頂上繞圈。她匆匆退去披風,急忙出去。特峨降落在她肩上,小譚也正好騎到門前,身後跟著五人。小譚溜下馬對悉貝大喊,悉貝看到他厚重的毛皮襯裡披風,鑲著金線邊,又看到他柔軟的靴子和羊毛滾邊手套。她開門,小譚笑著撲向她。
「她的眼睛看透黑暗。」
「這麼快?可是我才剛來。」
「沒有。」她驚訝地說,柯倫驟然而起,她聽到焦躁不安的腳步聲在身後石地板上繞圈,又朝自己走來。
柯倫點頭,笑容更加開朗。「和-圖-書我的祖父梭爾領主史帝斯有七個兒子,我是他第七個兒子的幼子。或許因此,當月亮升起,樹葉呢喃之際,我能聽到樹木或生長的穀類所說的事,也能聽到薄暮中的鳥啼。我有敏銳的聽力,甚至在梭爾嘈雜的廳堂裡,我都聽得到妳這些白牆的沉默。」
「悉貝。」小譚說,眉毛一皺,「妳哪裡受傷了嗎?妳應該和瑪耶嘉談談。」
我並非不經召喚,妳有一股奇異的力量,牽引我,看到真正的我。因此我來找妳,服事妳,有一天妳也會服事那位真正看到妳的人。
「我會的,」她的手指鬆開又繃直,兩眼又大又黑,尋找火光。「我會的。」她低語。敲門聲在門邊響起,小譚的臉色隨之一變。
我看到了真正的你?一團黑色迷霧,具有火白的眼眸,盲目卻看得見?
悉貝迅速轉過身:「小譚……還早……」
一抹笑容在悉貝的眼裡顫動:「很好。」又和他同坐在壁爐邊。「告訴我,你每天都做些什麼。」
「巨人葛若弗遭石頭擊中一眼,該眼向內翻轉,得以直觀內心,最後也死於自己內心所見。」
「不要,柯倫。」悉貝無助地說,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伸手碰觸他,「我不擅長愛,我只愛過瑪耶嘉、小譚、歐耿——不過他也不太擅長愛。請你待在梭爾,你需要什麼,那裡的女孩都會給你,我屬於這裡。」
「對,但只是要把小譚給他而已,我實在不智,把你來過這裡的事告訴他,所以他覺得我不可靠。我想你哥哥洛克一定也這麼想。」
「我醒來時,妳已經走了,所以沒睡。悉林和我聊了一會兒,還說故事給我聽。」
你要向我索求什麼?什麼都不要,它說,只要妳無所懼。我要走了,夜間還有工作。
「如果那是謎題,我不知道答案。」
悉貝眉毛一揚:「真的嗎?他鮮少說話的,他說什麼?」
有人在召喚我,去阻止他。
悉貝疲憊的臉上揚起微笑:「難怪瑪耶嘉以前常在晚上告訴小譚這類故事,當時他多年幼不安啊。」
「在,我……我不知道自己這陣子在哪裡,但我想我還沒有回來。」她又坐下,就著火烘暖雙手。「你怎麼來了?你現在一定知道小譚和惴德在一起了。」
他睜開眼,感到目眩,彷彿正從一場夢境出來。「什麼事?」
「妳召喚他?」
她深邃的眼睛猶疑、好奇,望向柯倫的臉:「我沒有嘲笑你,但是我把小譚交給惴德,我想你可能會來,你哥哥也可能派你來,看我有沒有矢言幫助惴德。他……惴德有一點怕我,因為我召喚他來這裡。」
「牠拐我交出答案!牠沒有理由這樣待你,你是我的客人,因善意而來。」
「哦,是啊,」柯綸苦笑,紅眉卻皺了起來,「該給妳忠告的悉林或固勒又在哪裡?妳對人類以外的事很明智,但召喚憂心自己權力的國王,不了解他便將他引來,卻不明智。」
柯倫猛然轉頭,銀灰色野豬溫和地站在門口喘氣。
「惴德,」柯倫低語,「惴德。」他緊握的雙手在膝上鬆開又握緊,吸了一口深沉無聲的氣。
「我不能,因為我有……我有一件事,讓我想活下去。」
「薄陌若……」
「我沒有。」
它消失在幻影裡,那些幻影在它經過時微微顫慄。
「受過訓的獵鷹終究返回主人手上。」
「我的確想不到。柯倫,放著,我會清理,你先睡吧。」
「我需要妳。」柯倫簡單說道,轉身去拿披風,「女巫葛蘿兒將儒仁王子的僕人都變成豬,所以儒仁王子追趕她時,她……」
「來了!」小譚用手臂環繞著悉貝,一同走過庭院,守衛默默跟隨,獵鷹特峨再度降落在小譚臂上。「悉貝,我下次會待久一點……但願妳會來看我。」
「惴德提議讓我當艾爾沃德皇后——你有什麼可以給我?」悉貝雙手交抱在膝,抬眼望他,發現他雙眼震驚且冰藍。
「我聽到了,有時候,在沉默中,在夜晚,我聽到視線外萬物的聲音,那些聲音就像古老歌曲的回音。我聽到妳的聲音,在夢裡聽來寂寞無比——喚醒了我,所以我來。我了解對著空房間呼喚某人,卻無人應答的感覺。」
你何以如此坦然而來?多數人都極力隱藏名字,你卻不經召喚而來。
悉貝的眼神倏地上揚看他,柯倫在她椅邊站立不動,臉色平www.hetubook.com.com靜無光,她稍稍移動,懷著不安,碰觸他的手臂。
她望著他,露出稍微接納他的表情。「你今晚來,我正需要善意。為此,我就虧欠你。」
「的確,」他檢視另一顆馬鈴薯,繼續削皮,「但是我不像根在黑暗中成長一樣,在黑暗中思考」
「坐下吧,我們兩個都又累又餓,我從小譚離開後就沒睡過,我也厭倦了爭辯。」
「悉貝——」柯倫語頓,坐著不看她。過了一會兒,他說:「要是我發誓……我以對諾說的愛發誓,我絕不設法利用妳,也不讓任何人違反妳的意志利用妳。要是我這麼發誓,妳會稍微信任我嗎?」
「哦。」悉貝挺直身子,揉揉眼睛。
「睡得很好,沒作夢。」悉貝啜著酒。臉龐有了血色,「你的湯聞起來像瑪耶嘉的湯。」
「牠告訴我,拉德王子原本可以擁有世界上任何一朵他想要的花,但是他只要生長在菲柏格的火玫瑰。他後來如願以償,心滿意足。所以我還懷抱希望。」
柯倫撫摸悉貝的一撮象牙頭髮,隨即對焦躁不安的她搖頭。「我絕不會……我絕不會用妳現在不想聽的事來煩擾妳,但如果……如果妳能給我什麼代表友誼的東西,就能撫慰我了。」
「為什麼?那是答案嗎?」
「對。」
「當然,我是他對抗那些梭爾領主的護盾。」
「我想……我已經厭倦想到他了。」柯倫起身走向她,站在她面前,沒碰她。「我愛妳!要是妳需要我,我會再來。」
「我知道,她在路上塞下一大座玻璃山,讓他不能騎過也不能繞行,於是他無功而返。」
「我知道,悉貝,他要我帶妳回去,但我說我只會問妳,不會求妳,我已經問過了,現在我們可以講別的事了。動物都好嗎?」
她驟然停下,眼睛大張。因憤怒而尖聲脫口:「悉林!」柯倫起身,盤子因而掉落在她腳邊。
「柯倫……」他沒回答,悉貝絕望地伸手拿酒,卻看到火光之外悉林鎮定的紅眼,她憤怒地發出一聲叫喊,傳到牠的內心。
悉貝聽到柯倫緩緩吸了口氣。「所以,冰雪姑娘,我該如何是好?我不能停止愛意,也不能停止恨意。」
「你倒是冒了一次大險。」悉貝清醒地說,銀鬃野豬哼著獨特的笑聲音符,頭一次用甜美的銅鈴聲對她說:
「哦,他們和我一起打獵。但我想四處遊走,到古老故事或傳說中的森林、湖泊,傾聽祕密之地時,他們就對這些事提不起勁。有一次我去墨肯森林——那是梭爾北邊的廣大黑森林——那裡的樹木像黑石頭,根部陰暗、突出地表,我傾聽一片落葉,聽到葉落時的颯颯聲正低訴亞昂王子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悉貝發現柯倫仍坐在火邊,獅子固勒在他腳邊。雪已停,鐵柵門外的世界顏色如月,一條麵包吃了一半放在桌上,酒已乾了。柯倫對她微笑,眼裡還有紅絲。
「也許那樣他就安心了。」
「我說過我不能待很久。」小譚站起來,嘆了口氣,「悉貝,等時局不這麼混亂,我會待久一點。妳的披風在我的鞍囊裡。」敲門聲再度響起,小譚提高音量:「我就來!悉貝,和瑪耶嘉談談妳的困擾,她什麼都能治療。」
「人卻因此而死。」她低語,「無數人,在無盡的歲月中。」
「既然你有五個哥哥,為什麼還一個人去?」
「悉貝……」柯倫的聲音傳來,如同來自體內遙遠的地方,悉貝轉向他,雙手蓋在他寒冷繃緊的手指上。
「我說過我為什麼來。」柯倫的微笑消失,但淺色眼眸仍盯著她的臉,她煩躁地做了個小手勢。
「你還有五個哥哥——有他們就該知足了。」
「悉貝,妳沒聽我說話,我帶了禮物給妳,一件白羊毛披風,上面繡了藍色的花,是惴德叫一些女僕為妳做的。」他一頓,「怎麼了?」
「但是,柯倫,你怎麼知道?」
怎麼了,歐耿的女兒?妳好憂慮。
悉貝觸摸披風:「哦,小譚,這披風很美,好柔軟……」
「我從沒聽過這種事。你究竟是什麼?某些方面你很傻,但是你知道其他讓我驚訝的事。」
「譚龍王子——」
悉貝輕聲說道:「你沒睡好嗎?」
「根在黑暗中生長。」
「你會煮東西?」
「內裡是用貂皮做的。」他將披風放在悉貝懷裡,親吻她,「妳一定要來。還有,去和瑪耶嘉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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