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不速之客

「別多想,卡拉蒙!」泰斯喊道。「因為……好吧,你知道的。」
騎士厭惡地瞟了傑拉德一眼。「我要去找鎮長,他知道該怎麼辦。」
「雷斯林呢?」他問。
「年中節!」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還沒死?」坎德人瞪大眼睛。「你確定?」
卡拉蒙搖搖頭,皺起眉毛。「但我不太瞭解你其他的話,泰斯。所有關於精靈聯邦以及河風要來旅店那些話,河風好多年前就過世了。這裡頭肯定有什麼玄機,我得好好想一想。」卡拉蒙從椅子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我現在要去散步了,羅拉。」
他還沒爬到大理石和黑曜岩砌成的階梯頂上,耳邊就傳來一個高興的聲音。「噢,別介意,我已經弄開它了!」
一個人影從墓中鑽出來。他身上都是灰,髒兮兮的,披頭散髮,凌亂不堪的衣著有被燒過的痕跡,背上的包包皺巴巴地縮成一團。但他不是骷髏,也不是飢渴的吸血鬼或枯瘦的食屍鬼。
他母親發現他在掉淚,就安慰他說,「別在乎那個蠢丫頭,兒子。女人們總會喜歡你的。」然後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含糊地補上一句。「因為,你很有錢。」
「我是泰索何夫耶。」坎德人說。
「有些事你必須……去做。」卡拉蒙說。他呼吸時胸腔裡發出刺耳的噓聲。
傑拉德懶洋洋地掃視眼前的人群,喊道。「名叫泰索何夫.柏伏特的人把手舉起來!」
傑拉德哼了一聲。「你聽太多吟游詩人的故事了吧!這只不過是那些噁心的小害蟲之中的一個溜了進去,卻沒辦法把自己弄出來。我有柵欄的鑰匙,但我不知道怎麼打開這座墳墓。」
「我今天早上還跟他一起吃早餐。」傑拉德回答。
他真的拔腿就跑,留下傑拉德一人站在草地上,手裡抓著一件坎德人的外套。
說完,羅拉匆匆跑到廚房裡去重新裝滿她父親的碟子。
圍觀者們心裡充滿激動和恐懼,他們擠到離柵欄更近的地方,急著要找到最佳角度來觀看騎士被大群骷髏戰士撕成碎片的一幕。
卡拉蒙的體重急遽減輕,他的肌肉萎縮,皮膚籠罩上一層灰暗的色澤。
「他們不是我朋友。」傑拉德用就事論事的口氣說,沒有尖酸或者苦澀的意味。「我寧願和一位富有智慧而近人情的老者共進早餐。」說罷他舉杯向卡拉蒙致敬。
要打退堂鼓已經太遲了。而且那樣會毀掉一直延續到維納斯.索蘭那斯時代的家族傳統。他父親會跟他斷絕關係,恨他一輩子。他母親已經請來幾百名賓客參加慶祝宴會,她肯定會氣得在床上躺好久。傑拉德還是硬著頭皮參加了入團儀式,他宣讀了一段自己認為毫無意義的誓言,然後穿上甲胄,從那刻起,那套甲胄也就成了他的監獄。
「後退!」傑拉德大吼一聲,拔劍出鞘。「這裡是聖地!任何褻瀆它的人都要被逮捕!倫道夫,去叫人來增援!我們得淨空這裡。」
太陽曬在他身上,甲胄就像羅拉慢慢烘烤牛排那樣炙烤著他的皮肉。傑拉德以一種肅穆而緩慢的步調從墓的左方走到它的正前方。在那裡,他與走過同樣距離的另一名騎士相遇。他們彼此致敬,然後轉身,向倒下的英雄們致敬,再轉身,走回原來的地方。每名衛兵的動作都恰好是對面同僚的鏡像。
只要索拉斯和碧雷領土上的其他城市和鄉村的人們繼續進貢,牠就允許他們繼續自己的日常生活,允許他們創造更多的財富,這樣他們就能繳納更多的貢賦。與以前那些熱衷於燒殺擄掠的惡龍們不同,碧雷發現被燒光的城市不能給牠帶來任何好處,畢竟死人身上榨不出油水。
「我發誓,先生。」傑拉德說。
「我想,這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黑暗日子。」卡拉蒙同意說。他一屁股坐在高高的靠背木凳上,那把椅子表面已經被這個老人的後背磨得光滑閃亮。「可是,我感覺很振奮。」
事實證明,他的要塞在逐退男人方面也同樣成功。羅拉聽到的流言蜚語要比絕大多數巷談更加真實,傑拉德.鎢斯.孟塔確實來自帕蘭薩斯最富有的家庭之一,甚至在整個安塞隆也是數一數二的。在渾沌之戰前,傑拉德的父親孟塔.鎢斯.艾弗瑞克擁有整個帕蘭薩斯生意最好的船廠。他預見到黑暗騎士們的崛起,於是明智地變賣掉所有的財產,舉家遷往亞苟斯。在那裡,他重新開始他的造船和修船生意,現在這些生意正一片紅火。
在小鎮週邊的一塊空地上,一座由黑色和白色石頭搭成的美麗建築——「最後英雄之墓」,遭到嚴重的破壞。其中一座尖塔被閃電擊中,從正中裂開,大塊的大理石紛紛掉落草地上。
「通通滾開!」傑拉德像趕鴨似地朝他們揮揮手。
傑拉德知道一條準則:嚴密防禦是最佳的進攻。因此他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完美的要塞,要塞上全是鋒利的倒刺,尖酸的言辭構成它的圍牆,一層黑色幽默的烏雲遮蔽了它的高塔,而整座要塞則全被陰鬱的憎恨之河團團圍住。
清水順著他的脖頸和前胸流淌下來,讓他頓時神清氣爽。他喝完一大口水,把頭髮向後撥了撥,擦擦臉。然後他從地上撿起頭盔,夾在腋下,大步走上通往旅店的階梯。他可以清楚聽見坎德人的聲音,從那正經八百的語氣和不自然的低沉音調判斷,這個坎德人似乎正在發表演說。
「我答應您。」傑拉德說。他猜老人一定是要他照顧他的女兒們或看護他的孫輩,他們之中的一個也是索蘭尼亞騎士。「您要我做什麼,先生?」
現在他已經在騎士團裡服務了七個年頭,其中有一年就是花在守衛這幾具屍體的「榮譽」職責上。在此之前,他曾在南亞苟斯從事些為他的指揮官端茶送水或起草文書之類的事。他要求被派往聖克仙。就在他離開的前夕,該城遭到奈拉卡騎士團的圍攻,於是在他父親的干預下,他的目的地變成了索拉斯。傑拉德回到要塞,擦乾靴子上的污泥,然後與同僚一起到他既痛恨又厭惡的最後英雄之墓前站崗。
「您回來時晚飯會準備好的,爸爸。」她說。然後她撫平圍裙,推推溪谷矮人,命令他擦乾眼淚回去工作。
他是個坎德人。
他抬頭望向傑拉德,後者用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坎德人的肩膀,連骨頭都緊緊捏在手裡。
他的兩個女兒管理最後歸宿旅店的日常工作——這也是卡拉蒙對他的年紀所做的唯一妥協——但酒吧仍舊歸他管,他的故事也照講不誤。羅拉掌管整個酒店,而更富冒險精神的德絲拉則去海文和其他地方為店裡的麥酒尋找最好的蛇麻草(啤酒花),或者蜜酒需要的蜂蜜,有時候甚至從索巴丁一路運來勁道極強的矮靈酒。每當卡拉蒙出門時,他總是被索拉斯的孩子們團團包圍。他們眾口一詞地叫他「老爺爺」,爭著要騎在他的寬肩膀上,要不就懇求他說說那些古老英雄的故事。他是難民們的朋友,要不是他捐獻木材並親自監督搭建房屋的工作,他們很可能根本沒地方住。他現在正負責一個在索拉斯郊外建立永久居和*圖*書民點的計劃,而對當局的一番威逼利誘、軟硬兼施自然又是免不了。卡拉蒙.馬哲理從來沒走到索拉斯的大街上去,但他能聽見別人談論他、祝福他。
在渾沌之戰結束後,索蘭尼亞騎士立刻在索拉斯駐紮了一支軍隊。這支駐軍一開始規模很小,只是為最後英雄之墓提供守衛工作。後來由於巨龍們帶來的威脅,軍隊的規模慢慢擴大。這些龍現在是安塞隆大陸上公認的統治者,儘管牠們相當令人痛恨。
卡拉蒙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陽光從紅色和綠色的窗戶裡透進來,給他帶來陣陣暖意。他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在旅店外面,人們正在清理暴風雨肆虐過後的家園,收拾從白楊樹上掉下來的殘枝,讓充滿濕氣的房子通通風,並在泥濘的街道上撒滿稻草。這天下午,人們將穿上他們最好的衣服,戴上花環,用歌舞和盛宴慶祝一年之中最長的一天。卡拉蒙可以看到傑拉德挺直腰桿,高抬下巴,從泥地裡昂然而過,對身邊的人不屑一顧,直奔最後英雄之墓而去。卡拉蒙一直望著騎士,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
坎德人高興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點也沒有惱火和驚慌失措的感覺。「你能幫我找個地方過夜真是太好了。我不會在這裡待很久,我來是要……」他停下來,然後說。「我說過我是泰索何夫.柏伏特了嗎?」
現在他又在重申他的觀點,這次是對他的早餐同伴,年輕的索蘭尼亞騎士。
卡拉蒙.馬哲理站在階梯上。「提卡,親愛的,我來了。」他說著把手放在心口上,向前倒了下去。
倫道夫大步走開,他伸手握住佩劍,不讓它撞在自己的甲胄上。
「大概是因為卡拉蒙.馬哲理還沒死吧!」傑拉德譏諷地說。「那沒用的守墓長到哪兒去了?」
「我猜,就算告訴你我是真正的泰索何夫也沒用了……嗯,我想是的。」坎德人嘆了口氣,不安地站在大太陽底下。由於實在感到無聊,他的手不知不覺地鑽進傑拉德的錢袋裡,但傑拉德早有防備,迅速而毫不留情地在他的指節上敲了一記。
雖然襲擊索拉斯的暴風雨顯得特別猛烈,但這個小鎮並沒有像安塞隆大陸上其他一些地方那樣遭受嚴重的破壞。參天巨樹對不斷襲來的強烈閃電有特別頑強的抵抗力,雖然大樹頂端著火後被焚毀了,但火勢並沒有蔓延到下面的枝幹。大樹堅強的臂膀在旋風中晃個不停,但搭建在上面的房子卻像被悉心呵護的嬰孩般完好無損。溪流暴漲、田地被淹,不過人們的住宅和穀倉總算倖免於難。
坎德人就像害蟲,他們能縮起自己沒有骨頭的小身體,鑽進任何人類和矮人能造得出的建築裡。傑拉德對此深信不疑。因此,當那天下午他的值班快結束時,聽到墓中傳來一個不停高呼的尖細聲音,他並不覺得太驚訝。
如果他們能找到什麼辦法讓卡拉蒙閉嘴的話,他們早就做了。他仍舊不斷大聲地表達對巨龍的憎恨,不斷地聲稱「只要我們團結協力,就一定能用龍槍把碧雷的眼珠子挖出來」。而實際上,當海文在幾個禮拜前遭到碧雷攻擊時——看樣子是因為沒有繳足稅金——索拉斯的長老們真的跑到卡拉蒙那裡,跪著求他趕緊停止製造那些惹禍的言論。
傑拉德盡可能快速地跑下階梯,第一個來到卡拉蒙身邊。他害怕看到老人極度痛苦的模樣,因為他一定摔斷了身上的每根骨頭。但卡拉蒙看起來並不痛苦,他已經把塵世間的感受和痛苦拋在腦後,他的靈魂只為了和大家道別而逗留了一會兒。羅拉撲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其他坎德人,還有那些前來用痛飲麥酒和大嚼凍雞向死者致敬的索拉斯居民,全都把他們的晚餐和遊戲丟到九霄雲外。他們驚訝地圍攏在柵欄前,差點把騎士們擠得站不穩。
傑拉德走了一遍又一遍。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圍觀的人也愈來愈多,其中不少都是專程來索拉斯過節的。來了大群坎德人,圍坐在草地上吃吃喝喝,載歌載舞,有些人在玩「地精球」和「攆跑坎德人」的遊戲。坎德人喜歡盯著騎士看,喜歡惹惱他們。坎德人在騎士身旁跳舞,逗他們笑,摸摸他們,敲敲他們的鎧甲,叫他們「鍋蓋」或「罐頭」。他們還給騎士們遞上食物,總以為他們餓肚子。
傑拉德哼了一聲,對此根本不感興趣。他緊緊抓住坎德人,站在那裡等待有人來領走這個小壞蛋。
人群蜂擁向前。
卡拉蒙驚訝地盯著女兒的背影。在過去兩個月裡,他每天都和那個年輕人共進早餐,而那人卻對此隻字未提。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瞭解,結果知道這個年輕騎士身世的,卻是除了「茶裡要加糖嗎?」之外,沒再跟他說過什麼話的羅拉。
十四年後的今天,他依然會在夜裡驚醒,耳裡滿是那女孩尖利的嘲笑聲,他的靈魂則在尷尬和羞愧中發抖。他會想起母親的勸告,這時他的尷尬會被憤怒趕跑。這份怒火又因為母親的未卜先知而愈燒愈旺。當他們都長到十八歲時,那個「蠢丫頭」自動過來投入傑拉德的懷抱,她已經認識到錢能使最醜陋的野草變得像玫瑰一樣豔麗。他滿心愉悅地予以嚴詞拒絕。自從那天之後,他就一直懷疑任何對他懷有一丁點兒興趣的女人都在私下算計他的財產,而同時又用最甜蜜的微笑和眨個不停的媚眼來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
有時候,當旅店的大門打開時,他會凝望外面陽光明媚的藍天,輕輕地說。「我來了,親愛的。不要急,不會太久的。」
「女人。」卡拉蒙沐浴在陽光中,自言自語道。「我活到八十歲,就好像又變成了十六歲。那時候我不瞭解她們,現在我仍舊無法理解。」
「我從沒上過戰場,先生。」現在傑拉德的語氣裡開始帶有苦澀的滋味。他站起身,把一個銅板放在桌上。「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今天早上在墓地裡還有任務要執行。今天是年中節,也是節日,我們預計會湧進大批沒教養、喜歡惹是生非的坎德人。我接到命令,要求我提早一個小時歸隊。我祝您今天快樂,先生,感謝您的陪伴。」
傑拉德繼續沿著梯子往上爬。以前他從沒真正注意過這梯子到底有幾階。他的腿經過剛才的奔跑,已經疼痛難忍且僵硬,現在他更感覺那裡如同火燒般灼痛。此外,他還覺得喘氣有點困難。他恨不得把所有甲胄全都脫掉。現在,他開始懊惱之前是怎麼對待自己的身體,自己原來像鋼鐵般強健的身體,現在變得比千金小姐還虛弱。他停在旅店大門口想稍作喘息,這時,坎德人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嘮叨起來。
「無聊?」卡拉蒙不可置信地說。「作為一名騎士?我自己打過幾次仗,我記得戰場上會發生很多事情,但肯定不包括無聊——」
「那我就沒錯過了!」坎德人歡呼。「實際上,這比我期望的還要好!我要去告訴卡拉蒙,我會在他明天的葬禮上說些什麼!他大概會覺得很有趣!」
「走開m•hetubook.com•com!到旁邊去!」傑拉德用堅定的語氣命令道。
三十七隻手高高舉起,兩條狗也汪汪大叫。
「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無動於衷了吧?」傑拉德說著滿懷希望地望了望接替他的人來了沒。
坎德人吸了吸被敲痛的手。「這是怎麼回事?」他環顧周圍草地上嬉鬧的人們。「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他們為什麼不去參加卡拉蒙的葬禮?這是索拉斯有史以來最大的事!」
他摸出鑰匙,背貼在柵欄門前。他面對著人群,手卻在背後摸索,最後終於成功地把鑰匙塞進鎖孔裡。他聽到喀答一聲,立刻把門打開。人們大為高興,其中幾個立刻衝上前來。傑拉德揮動佩劍無刃的一端,把他們趕退幾步,自己則趁機迅速鑽進柵欄裡,然後把門緊緊反鎖起來。
有那麼片刻,傑拉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納悶這小鬼怎麼能從他的外套裡溜走,而又能帶走原先揹在外頭的包包。現在那些包包正在他背上跳來跳去,裡面的東西掉得一地都是,讓其他三十七個泰索何夫歡喜不已。傑拉德終於得出結論,這事就跟眾神們的離去一樣,他永遠無法理解。他剛要跑去追那個坎德壞蛋,卻突然想起他不能擅離崗位。
羅拉看起來很吃驚,她脫口而出。「爸爸,叔叔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了——」
「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先生,」傑拉德說著走進屋內。「我沒料到他會來煩擾您。我現在就把他帶走。」
傑拉德跪在他身旁,他以前無法想像這個人的死會讓他如此難過。「是的,先生,」他說。「要我做什麼?」
那些得以在道路被封鎖前從港口和周圍農村裡逃出的難民蜂擁而來,讓索拉斯的人口數量增加到平日的三倍之多。難民們把財物放在隨身揹著的包包裡或者堆在手推車上,被鎮上的長老們安置在特別準備的「臨時屋」中。本來這些小破房子確實只是臨時性的,但日復一日湧來的大量難民讓鎮民們難以招架,最後臨時避難所就這麼不幸地成為永久居所。
「嘿,我聽見墳墓裡有聲音!」一個坎德人小孩叫道,他剛好跑到傑拉德左腳邊撿一顆彈過來的球。坎德人把臉轉向柵欄,用手指著裡面被封住的巨大墓門。「有人被困在墓裡!他想出來。」
「我想可能是個靈魂。」他的同僚推測,眼裡充滿敬畏。「一個死去英雄的靈魂回來警告我們即將發生的凶險事情。」
這座墳墓的設計非常優雅,它是矮人們用白色大理石和黑曜岩建造起來的。墓的周圍都是樹木,這些樹由精靈們栽植,終年盛開著芬芳的花朵。墳墓中躺著在法王之塔戰役中倒下的半精靈英雄坦尼斯和史東.布萊特布雷德的兒子史鋼,他是與渾沌最後決戰中的英雄。這裡還埋葬著大戰渾沌神的騎士們的遺體。在墓門上寫著一個名字,泰索何夫.柏伏特,渾沌之戰中的坎德人英雄。
很多人都納悶,既然碧雷和牠的兄弟姐妹們擁有如此強大可怕的魔法力量,牠們為什麼還要積聚財富並要求別人納貢?實際上,碧雷和瑪烈都很聰明,如果牠們公開表現出兇殘個性,以不分青紅皂白的大屠殺為樂,那麼安塞隆的人民遲早會出於絕望而起來推翻牠們。而現在,大多數人覺得龍族統治下的日子還相對安全一點,他們很樂意繼續這樣過下去。
卡拉蒙低下頭,驚訝地盯著眼前的小孩。然後跪在地上,把孩子摟進懷抱中,無法克制地哭泣起來。卡拉蒙吃了麵包,連一塊碎屑也沒有漏掉。那天晚上他睡在他和提卡兩人分享過的大床上。第二天,他把鮮花放在她的墳墓上,並且吃了一頓足以餵飽三個人的早餐。笑容又回到他的臉上,可是其中多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東西。不是憂傷,而是深切的期盼。
「很好,」傑拉德恨恨地想。「我逮住他了。」他摘下頭盔,往地上一扔,靠在標示牌上喘大氣。與此同時,他一直盯著梯子,確保坎德人沒偷偷溜走。傑拉德也顧不了什麼規章條令,他摘下甲胄上最拖累他的幾塊金屬板,用自己的斗篷把它們裹住,扔進旅店外工具棚中的一個陰暗角落裡。接著走到公用水桶處,把水壺放進桶中——水桶被放在樹蔭下,因此裡面的水清涼可口——傑拉德用眼角餘光盯著旅店大門,舀起滿滿一壺水,澆在自己頭上。
坎德人當然對他不理不睬。他們看到泰索何夫不是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僵屍後,全都大失所望。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很想聽聽他去過什麼地方,看到些什麼,以及他的包包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他是個怪人。」羅拉收拾掉桌上的碗碟,順手把硬幣塞進口袋裡。「爸,我真納悶你怎麼能跟他一起吃飯。他的臉讓人起雞皮疙瘩。」
碧雷把失去魔法力量的原因都歸咎於紅龍瑪烈,一定是牠這位更大更強的姐妹在背後搞鬼。人類法師也是碧雷忌恨的對象,因為他們把威萊斯的大法師之塔藏起來,不讓牠找到。於是,碧雷開始逐漸將魔爪伸進人類的領土。因為不想引來瑪烈的注意,牠行動的步調並不算快。瑪烈不會在乎這裡的某個城鎮被焚毀,或者別處的某個村莊遭洗劫,海文就是一個這樣的例子——不久前,這座城市剛剛屈服於碧雷的威力。索拉斯暫時還沒被控制,但碧雷已經盯上它了。牠命令封鎖通往索拉斯的主要道路,讓居民們感受到壓力,以便牠可以慢慢收拾他們。
傑拉德走到門口,剛好看見坎德人從桌上他方才發表演說的地方跳下來,跑到卡拉蒙面前。羅拉正用圍裙擦眼淚,她的溪谷矮人助手則縮在角落裡不害羞地嚎啕大哭。店裡的侍者們拚命鼓掌,用他們的酒杯使勁敲打桌子,嘴裡高喊著。「好!好!」
坎德人掙脫傑拉德的手,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
傑拉德把鑰匙塞進鎖孔中,轉動它打開柵欄門。他用力推了坎德人一把,讓他四腳朝天倒在地上。「你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牢房。你的惡作劇已經過頭了。」
卡拉蒙伸出手,那隻手因為跌落而血跡斑斑。他掙扎著抓住傑拉德極不情願的手,緊緊握住它。
卡拉蒙目送騎士們離開,忽然他停了下來,突兀地中斷了他的故事。「我很感激你願意花時間和我這樣一個老怪物待在一起,傑拉德。不過,如果你想和你的朋友們一起——」
「只是一個坎德人,閣下。」傑拉德解釋道。「不知怎的,他把自己關進墳墓裡了。後來他逃出來,又從我手裡溜走,不過我知道他去什麼地方。」
「隨他們去說。」傑拉德嘟囔了一句,然後快步跑去追他的犯人。
「達拉馬會知道……帶泰索何夫去見達拉馬。」卡拉蒙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響亮而堅定。他注視著傑拉德。「你會答應嗎?你願意發誓去做這件事嗎?」
「只不過你看起來……」卡拉蒙說著閉上嘴猛嚼牛肉。「很孤獨。」這幾個字已經模糊不清了,因為他嘴裡塞滿了東西。他嚥下食物,又叉了一塊肉。「你該找個女友,或者……找個老婆之類的。」
和*圖*書拉德迅速做出反應,但還是沒來得及阻止卡拉蒙跌落。老人沿著他心愛的旅店階梯翻滾而下。羅拉尖叫起來。顧客們響起一片驚叫。目睹卡拉蒙摔落地上的路人們紛紛朝旅店跑來。
「他馬上就要追隨提卡而去。」鎮民們這麼說。
「聽到什麼?」傑拉德說,儘管他自己也聽見了。「你一定是在幻想。」
「我不是那個意思。」卡拉蒙有些後悔地反駁說。「我當然為受到傷害的人們感到難過,但這場風暴一定把碧雷的老巢搖晃得夠厲害,說不定把這邪惡的老巫婆從巢裡燒出來了。這才是我的想法。」他擔心地看了看年輕騎士的粥。「你確信吃這點夠嗎,傑拉德?我可以讓羅拉給你炸點馬鈴薯——」
傑拉德以為自己快逮住他了,但坎德人突然一竄,又跑得老遠。傑拉德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在酷熱的天氣中身穿重甲跑步讓他滿頭大汗,眼冒金星。不過,他離旅店已經不遠了。他看到坎德人奔上階梯跑進大門,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僵硬地鞠了個躬,轉身走出旅店大門,似乎他已經在墓前緩慢地正步前進。卡拉蒙能聽到他的靴子踩在旅店下方長梯上的答答聲。
人群發出失望的咕噥聲。
「所以我的演說就這麼繼續下去。」坎德人說。「『卡拉蒙.馬哲理做過的事情還遠遠不只這些。他是一個超級棒的英雄和頂呱呱的戰士,但你們知道什麼事他做得最好?』」坎德人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我的朋友,全世界所有人當中最好的朋友。我回來,不,我前來說這些話,是因為我認為它們很重要。費資本也這麼想,所以他才讓我來。在我看來,好朋友要比超級棒的英雄和頂呱呱的戰士更重要。好朋友是最重要的,想想看,如果世界上每個人彼此都是好朋友,我們就不會成為這麼可怕的敵人。你們當中有些人現在彼此為敵——』卡拉蒙,我在這時候要看看達拉馬,我要非常嚴厲地瞪著他,因為他有些事做得一點也不光彩。然後我要繼續說,『但你們今天都來了,因為你們都是這個人的朋友,他也是你們每個人的朋友,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樣。因此當我們送卡拉蒙安息之後,我們將帶著朋友間的友善離開。也許這將是和平的開始。』然後我鞠個躬,就結束了。你覺得如何?」
「因為他馬上就要死了。」泰斯對傑拉德耳語,而屋裡每個人都能聽見他的聲音。「我不願意提起那件事,這樣做太無禮了,你說是吧?」
「『卡拉蒙.馬哲理旅行到過去的年代,他把克麗珊娜小姐從無底深淵裡救出來。』她會來的,卡拉蒙,她會騎在銀龍背上飛來。金月也會來,還有河風和他們漂亮的女兒們。還有精靈聯邦的西瓦諾謝國王,以及派往人類聯邦的新大使吉爾薩斯。當然啦,還有羅拉娜。甚至連達拉馬也會來!想想看,卡拉蒙!法師公會的首領親自來參加你的葬禮。他會站在帕林身邊,帕林現在已經當上白袍法師的首領。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畢竟他是你的兒子。至少,我猜他們會這麼站。上次我來得太晚,葬禮已經結束,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事後才從帕林那裡聽到這些消息。他說很抱歉,如果他們知道我要來,一定會等我。帕林說,他們都認為我死了,我當時有點被欺負的感覺。當然,我的確死了,沒錯,不過並不是在那時候。因為我第一次來時錯過了你的葬禮,所以我還得再試一次。」
「『卡拉蒙.馬哲理是個非常偉大的英雄。他與龍和不死生物和地精和大地精和食人魔和龍人和其他很多我記不起來的東西戰鬥。他用這個裝置旅行到從前的年代,就是這個裝置——』」說完這句,坎德人用他原來的聲調繼續說。「然後我要給大家看那個裝置,卡拉蒙。我先給你表演一下,但我現在好像找不到它。不要急,我不會讓別人摸它的。嗯,我說到哪裡了?」
羅拉端著堆滿雞蛋和辣馬鈴薯的盤子回到桌前。她又吻了爸爸一下,然後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卡拉蒙被他們的恐懼和緊張所震驚,他同意低調些,長老們便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卡拉蒙履行了他的承諾,現在他只用比較低的聲調表達觀點,不再像以前那樣大聲叫嚷。
一聲巨響,聽起來像一把鎖被撬開的聲音,然後通往墓室的大門被緩緩地打開了。
在暴風雨過後的早晨,第一個跑到難民營的是卡拉蒙.馬哲理。他推著一輛手推車,上面裝滿成袋的食品、用來修補房屋的木頭、乾柴,以及毛毯。卡拉蒙已經八十有餘——究竟是八十幾誰也不知道,因為他自己也記不得了。在索蘭尼亞,像他這樣的人被稱為「老長者」。年齡是他尊敬的敵人,它面對他,向他致敬,而不是偷偷摸摸在背上戳他一刀或者搶走他的心智。他身體硬朗,心情也愉快。他的高大身軀有些發福,但並沒有駝背(「我不能彎腰,我的肚子不會答應。」說完這句話,他總是哈哈大笑)。早上,卡拉蒙在家裡總是第一個起床。他每天都要外出砍柴或者把笨重的酒桶搬上樓。
「我見識過二十八個年頭,先生。」傑拉德回答。他已經喝完麥粥,把碗推到一邊。「二十八個無聊和被徹頭徹尾荒廢掉的年頭。」
「爸爸!」羅拉說著,把一盤裝著牛肉和雞蛋的碟子放到桌上,這是給她父親的,然後是一碗為騎士準備的麥片粥。「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這麼多人受到傷害。我聽說整幢整幢的房子被颳倒了。」
敲打墓門的聲音變得愈來愈響亮。
他看著傑拉德,示意騎士來到身旁。
「他們把什麼人活埋在裡面了!」一個女孩尖叫著說。
坎德人抬頭望向天空。他發現太陽已經從天頂落下,直奔地平線而去,於是他說。「噢,天啊!我時間不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最好拔腿就跑。」
「噢,老天!」坎德人顯然大吃一驚。
傑拉德的同僚實際上還沒走滿一百步。他停下來,瞪大眼睛。「你聽到了嗎?」他皺起眉頭打量著墳墓。「好像有人在那裡。」
「答應我……」卡拉蒙輕聲說。「以你……你騎士的榮譽。」
傑拉德暗自叫苦。他不但得對付一個坎德人,而且這坎德人的腦袋還有點問題。也許這就是某個被人家稱為「懦弱」的傢伙。他為卡拉蒙感到擔心,希望老人不要太過在意這件事。卡拉蒙也許會加以諒解。出於傑拉德無法理解的原因,卡拉蒙應該不會對這些小壞蛋們發火。
坎德人看看外面明亮的陽光,眨了眨眼睛。「哈囉,」他說。「我是——」坎德人停下來抽抽鼻子。「對不起,那裡灰塵太多了,應該有什麼人去打掃一下。你有手帕嗎?我那條不知放哪兒去了。好吧,那條實際上是坦尼斯的,但我想他已經死了就不會再跟我要回去了。我在哪裡啊?」
鎮長是個喜愛麥酒的強壯男人,聽到傑拉德的解釋,他的臉變得更紅了。騎士們盛裝打扮的樣子看起來很可笑——坎德人已經開始圍hetubook•com•com在他們身旁載歌載舞——他們都對傑拉德板著臉,顯然把這件蠢事通通歸咎到他身上。
「別哭,親愛的。」他微笑著柔聲說。「妳媽媽在這裡,和我在一起。她會照顧我的。我很好。」
但他什麼也不吃,也不做任何事,不說一句話。他要不是在鎮裡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就是坐在那裡瞪著旅店的雕花玻璃發呆。他在這裡第一次遇見那個頑皮的紅髮小丫頭,後來她變成了他的戰友,他的愛人,他的摯友,他的救星。他沒有為她流眼淚,也不肯到大樹下去看她的墳墓。他不要睡在他們兩人的床上,也不想聽奎靈那斯提的羅拉娜和吉爾薩斯,或光明城堡的金月送來的悼詞。
坎德人看似對告示牌特別不滿意,他站在告示牌前,嚴厲地盯著它。「那東西不能立在這裡,」他高聲說。「它會擋住葬禮隊的路。」
傑拉德.鎢斯.孟塔不喜歡人類,不信任精靈,對坎德人更是憎恨,非常憎恨。他對所有坎德人都恨之入骨,連所謂的「懦弱的」坎德人也不例外。這些坎德人是巨龍瑪烈對他們家園進行攻擊後的倖存者,現在大多數人已經改用同情的眼光看他們。據說,在他們目擊大量殘酷暴行後,他們快活率真的天性已一去不返,這讓他們變得很像人類:多疑、謹慎和好記仇。傑拉德根本不相信所謂「懦弱坎德人」的胡說。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坎德人用來掩飾他們將毛茸茸的小手伸進別人口袋裡的另一種把戲罷了。
「我說你得在監獄裡待上一年。」傑拉德嚴厲地說。
「可是,先生,」傑拉德猶豫地說。「您要我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好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達拉馬,大多數人相信他已經死了。至於這個自稱泰索何夫的坎德人——」
傑拉德很醜。這點無可否認。幼年時的一場病讓他臉上佈滿了肉瘤和疤痕。在他十歲那年,他的鼻子被一個鄰居打斷,等它癒合後就變得有點歪向一邊。他有一頭黃髮——不是金髮,也不是亞麻色的,就是單調的稻草色;連它的樣子也像一團稻草,因為它不肯老實地貼在頭皮上,相反地,只要一有可能就往四面八方翹起來。他年輕時的綽號就叫「稻草人」,為了不讓自己看上去真的像那樣,傑拉德總是盡可能地把頭髮剪短。
「一場可怕的風暴,先生。」騎士說著坐到卡拉蒙對面。
「他說過他會等我。」卡拉蒙說,他的聲音一開始很堅定,但漸漸地弱了下去。「他應該在這裡。提卡就在這裡。我不懂。這樣不對。泰斯……泰斯說了什麼……另一個不同的未來……」
短暫的寂靜,然後是翻動紙張的聲音。
暴風雨停息了。這是場奇怪的暴風雨,它如同一支入侵大軍,在同一時刻踏遍安塞隆大陸的每個角落,整夜不停地攻擊,直到黎明來臨時才撤退。太陽從閃電不斷的烏雲中探出頭。當索拉斯的居民從家裡出來察看風暴造成的損害時,迎接他們的是光明和暖意。
三年前,為控制安塞隆而征戰不休的巨龍們,勉強達成不穩定的停火協議。巨龍們意識到,牠們之間的血戰正在削弱牠們自己,因此都同意滿足於目前已被各自征服的領土,不再對別人發動戰爭、奪取更多的疆域。直到一年前,這項協議都還被各方遵守。就在那時候,碧雷注意到牠的魔法力量開始減弱,起初牠以為這是自己在胡思亂想,但隨著時間過去,牠開始確信有些事出了亂子。
「他不能挑選自己的臉,女兒。」卡拉蒙嚴肅地回答。「還有雞蛋嗎?」
傑拉德揪住坎德人沾滿灰塵的衣領,瞪大眼睛看著四周。那三十七個叫泰索何夫的坎德人全都圍上來看第三十八號。
「你正被我逮捕。」傑拉德說著用手緊緊抓住坎德人,把他押下階梯。
孟塔爵士在索蘭尼亞騎士團中是一支強大的力量。在捐款資助騎士團方面,他比所有人都更為積極。在他的關照下,他兒子成了騎士;在他的示意下,他兒子得到一個最好、最安全的服役地點。孟塔從沒問過傑拉德對自己的生活有何憧憬。這位老騎士確信兒子一定想成為騎士,而直到加入騎士團儀式的前一天晚上,傑拉德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而就在那天晚上,一幅畫面出現在他的腦海裡,那不是在戰場上贏得光榮和聲譽的景象,而是劍鏽蝕在劍鞘中,且鎮日忙於跑腿、雜務和在一堆根本無須看護的土堆前站崗的景象。
「我認識這地方。」坎德人說。他東張西望而沒有盯著眼前的路,結果絆了一下。「我在索拉斯。太好了!這就是我要來的地方。我叫泰索何夫.柏伏特,我來是為了在卡拉蒙.馬哲理的葬禮上致詞。所以如果你能盡快帶我去旅店就好了,我真的馬上就會回去。你瞧,那隻大腳就要踩下來了——砰!正好踩在我頭上,這我可不想錯過,那麼現在——」
卡拉蒙伸出手去撫摸坎德人的馬尾巴,它上面的頭髮像受驚的貓一樣翹得老高。
其他的騎士們付帳後離開了,他們向卡拉蒙道別,卻沒有對他的同伴說一個字。傑拉德看起來也並不在意,只是一個勁兒把湯匙裡的麥粥送進嘴裡。
但遭到最大損害的還是從西方和南方逃來的難民們所搭建的粗陋房屋,那些地方一年前還是自由的土地,現在卻已落入綠龍碧雷的掌控之下。
坎德人從安塞隆各地跑來瞻仰他們的英雄。他們在草地上大吃大喝,高唱泰斯叔叔的頌歌,傳頌他的英勇事蹟。不幸的是,在墳墓建成後的幾年,坎德人突然生出挖走墓石能帶來好運的念頭。於是他們毫不猶豫地用鏟子和榔頭攻擊墳墓,最後迫使索蘭尼亞騎士們在墓旁圍上一道鐵柵欄,因為墳墓本身已經開始呈現出一種被老鼠咬過的外觀。
周而復始。
卡拉蒙的眼睛掃視著聚集在周圍的鎮民們。他微笑著輕輕點點頭,然後繼續在人群中搜尋什麼,最後他皺起眉頭。
在難民們得到幫助後,卡拉蒙在索拉斯的其他地方轉了一圈,確認每個人都平安無事,還會鼓舞大家在可怕的夜晚過後的低落情緒。做完這些事後,他就會去和一位索蘭尼亞騎士共進早餐,這個人時常讓卡拉蒙想起他自己那兩個死在渾沌之戰中的兒子。
「不過,她這麼像她媽媽。」卡拉蒙開心地說,然後便大口享用起他的第二盤雞蛋。
向後一百步。向前一百步。
「哦,不!」坎德人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悲嚎,狠狠地在自己的前額上拍了一記。「我又搞砸了!我想我沒時間再試第三次了。大腳和其他東西還在等我。」他開始翻找自己的袋子。「不過,我猜最好還是再試試。嗯,我把那裝置放哪兒去了——」
騎士確認門已經被緊緊鎖住後就朝墳墓入口走去,希望守墓長能趕來找到什麼破解封印的辦法。
「我再拿一些來。你不知道能再看見你吃飯讓人有多高興。」羅拉輕輕在他前額上親了一下。「至於那個年輕人,他醜不是因為他的臉。我年輕時喜歡過比他更醜的人。關鍵是他的高傲,把人都趕跑了,自以為和*圖*書他比我們其他人更了不起,他就是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他來自帕蘭薩斯城裡最有錢的人家之一?他們說,他父親實際上在出錢贊助騎士團。他一定付了不少錢,才讓他兒子被派到索拉斯,離聖克仙城和其他戰場遠遠的。別的騎士都瞧不起他,這毫不奇怪。」
圍觀的人類和坎德人全都擠到柵欄邊。小孩們把頭伸進鐵條中間,結果在被卡住後開始哇哇大哭。一些人徒勞地試圖翻過柵欄,其他人則拚命揮動手腳。傑拉德看不出他們的動作有任何意義,這只能說明他長久以來的懷疑完全正確——他的凡人同胞們都是大笨蛋。
傑拉德.鎢斯.孟塔走在及膝深的爛泥裡,他腦子裡也正好在想女人的事。傑拉德肯定會同意卡拉蒙關於男人無法瞭解女人的見解。不過卡拉蒙很喜歡女人,但傑拉德對她們既不喜歡也不信任。他十四歲那年剛從毀掉他容貌的大病中恢復過來時,一個鄰家女孩跑來嘲笑他,叫他「麻子臉」。
但他們並不是在幻想。那聲音變得愈來愈大,在大聲呼喊外又加上敲打和撞擊的聲音。
繳納額外稅金的索拉斯人民,鎮上的長老們會從卡拉蒙捐出的特別稅中拿出一筆錢補償他們,貢賦也得以一分不少地交給巨龍。
「我說!」那個聲音喊道。「有人能放我出去嗎?這裡黑得要命,我找不到門把。」
傑拉德哼了一聲。「哪個女人會對這種長相的男人多看兩眼?」他滿心不悅地望著他在錫杯明亮表面上的倒影。
卡拉蒙.馬哲理坐在一張高大的靠背椅上。他的微笑沐浴在落日金色的餘暉中,似乎這抹夕陽溜進屋裡是刻意來向他道別的。
卡拉蒙.馬哲理是少數幾個敢公開承認憎恨巨龍和貢賦的人之一,實際上,他也拒絕繳納稅金。
「想來點年中節蛋糕嗎?」一個漂亮的女坎德人問。
卡拉蒙嘆了口氣。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但他無法理解竟然有人不願意享受美食。如果一個人不懂得享受歐提克的辣馬鈴薯,那他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卡拉蒙這輩子只有一次停止過享用他的美食,就是在他的愛妻提卡去世後的幾個月。有好幾天卡拉蒙拒絕吃任何東西,這讓全鎮人感覺非常擔憂害怕,他們發瘋似地烹飪各種菜餚,想引起他的食慾。
傑拉德.鎢斯.孟塔毫不在意地大口嚥下他的麥粥,絲毫沒有品嚐它的味道。他吃的粥淡而無味,既不加紅糖,也不加肉桂,甚至連鹽也不放。食物能為他的身體添加能量,這也是它唯一的用處。他就著一杯茶嚥下嘴裡的麥粥,一邊聽著卡拉蒙談論暴風雨的神奇。
「謝謝,先生。我早餐一向吃得不多。」傑拉德對這個日復一日的相同問題總是給予相同的回答。
「我的麥酒不能有一滴落入這些惡魔口中。」有人問起的時候,他就這麼大聲回答。人們很少問這種問題,深怕附近有碧雷的間諜把名字記下來。
「哈!」卡拉蒙揮揮手裡的叉子,結束這場有關美醜的討論。「女人才不在乎男人的相貌。她們喜歡有榮譽感、有勇氣的男人,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騎士……你多大了?」
「他沒有打擾我。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他。那段關於友誼的話很精采,泰斯。的確很精采。謝謝你。」
卡拉蒙微笑著,吐出最後一口氣,就此停止呼吸。他的眼睛至死仍緊緊地盯著傑拉德。那雙手,儘管已無生氣,依然不肯放鬆分毫。傑拉德被迫鬆開老人的手指,他的掌心裡只留下一攤鮮血。
壞事發生在某些毫無疑問是罪有應得的人身上。成千上萬的坎德人被殺掉或趕出家園,不守本分的奎靈那斯提精靈們遭到折磨和監禁,但這些又關人類什麼事?碧雷和瑪烈在每個人類城鎮都安插了間諜和奴才,他們在那裡專門煽動不和、憎恨和懷疑,以及確保無人能在巨龍眼皮底下藏匿哪怕一個破裂的銅板。
「我很樂意跟你去見達拉馬,騎士先生,但我不能明天就走,」坎德人泣不成聲地說著,然後用衣袖擦了擦他沾滿淚痕的小臉。「我得在卡拉蒙的葬禮上致詞。」
「啊,謝謝妳。這真好吃。我——」坎德人的眼睛突然睜大。他想說些什麼,但滿嘴的蛋糕讓他說不出半個字,還噎到了。他的同族關心地拍拍他的背。他吞下蛋糕,咳了幾下,才說出話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也許他真會如此,要不是有天某個小孩,一個難民的孩子,正好在卡拉蒙沮喪地到處亂跑時遇見他,那個小孩把他的小身體擋在老人面前,伸手遞給他一片麵包。
就在這時,鎮長來了。他身邊跟著一整隊索蘭尼亞騎士,他們都身披在正式儀式上才會穿戴的最好的盔甲來歡迎英雄們的歸來,歡迎從最後英雄之墓中歸來的英雄。
可以理解,當人們發現無法目睹騎士和不死生物間大戰有多失望,他們紛紛回到野餐和地精球遊戲中去了。
這對某些人來說是榮譽,譬如那位今天和傑拉德一起站崗的騎士。這位騎士用來換取這個崗位的是鮮血,而不是金錢。老兵的步伐顯得有些不穩,但他驕傲地邁出每一步。而且他每次與傑拉德面對面時,總是不友善地噘起嘴。
他在拒絕納貢這件事上是相當堅定的,雖然他也對此感到憂慮。索拉斯是個富足的城鎮,現在它的規模已經超過海文。索拉斯必須繳納的貢賦數目相當可觀。卡拉蒙的妻子提卡曾經指出,他們該繳的稅現在是由索拉斯的其他居民代繳,因此他的行為等於把自己的負擔加在其他人身上。卡拉蒙也懂得其中的道理。後來他有了個別出心裁的解決方法,要求對他一個人徵收特別稅,也就是只有他的旅店才需要繳納。這筆錢中不會有一分一毫落入巨龍手中,而是用來援助那些受「巨龍稅」之苦特別深的人們。
「噢,爸爸!」羅拉抽噎起來。「不要離開我!」
他外表上的唯一亮點就是眼睛,它們呈現明亮的藍色,有人甚至形容它們明亮得令人吃驚。由於在這雙眼睛後面很少有絲毫暖意,再加上它們總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因此被傑拉德藍眼睛嚇跑的人,要比被它們吸引的人多得多。
坎德人已經跑了好一會兒。他動作敏捷輕巧,而且慣於逃避追捕。傑拉德身強體壯,跑得也很快,但他被身上沉重的慶典鎧甲所拖累,那東西叮叮噹噹響個不停,還戳得他關節很不舒服。要不是坎德人自己在幾個路口詫異地停下腳步,他大概連這個罪犯的影子也休想看到。坎德人一會兒盯著某座新造的軍營問,「這東西是哪來的?」跑了沒幾步又指著難民營問,「那些東西為什麼在這裡?」隨後又是一句,「誰把那東西豎起來的?」因為他看到鎮上的長老們在一個大告示牌上宣稱索拉斯是合格的,已經向巨龍納貢,因此本地對來訪者絕對安全等等。
他的幾名同僚正在旅店另一頭就餐,但傑拉德.鎢斯.孟塔沒怎麼在意他們,他們也對他視而不見。
「拿著,老爺爺。」孩子說。「媽媽說,如果您不吃飯就會死的。那樣的話我們又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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