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聖傑羅姆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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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位,」波斯柏.馬雄指著跟在他們倆後面進來的長得像高瘦鳥兒的女人,繼續說,「她是荷蘭寇斯特學會的雅德里安.狄楊格博士。我們都是藏書票協會的會員。」
「來吧,鐘樓怪人。」媽媽大聲呼叫,出乎意料地朝研究生庭園(Fellows' Garden)行去。妲可笑得咯咯咯,對他擠擠臉,隨後跟上媽媽的腳步。落在她們後面的布雷克衝上前去。
「我想我們可以散步一小段路,」母親回答,用她的手遮在眼睛上方擋住陽光,「再走回去屋裡,天氣這麼好,辜負它多可惜。」
「是啊,老實說我也不怎麼懂。」這位圖書館專員笑笑說,一邊將布雷克留在玻璃上的指印擦掉。
他們走過一道上面結滿蜘蛛網的石拱門,繼續沿著一棟大型建築的側面走。這棟建築有凸出的菱形玻璃窗,是間食堂。有一座樓梯向上通往它的大門,門上有點刻出的玫瑰雕刻。不過他們仍繼續往前走,繞過福利社,一直走到有頂的長廊。
幾乎就在對面,透過一排常春藤,可以看到那座舊的圖書館。它的入口處刻著一環鋸齒狀的弧線,有如牙齒,讓它酷似一頭咆哮的獅子。一扇低矮的木門插著鐵栓,禁止進入。布雷克渴望一窺內部,他可以想像架上滿是各式各樣的寶藏,可是就像牛津大學裡面許多東西一樣,不對遊客開放,尤其是不給小孩子進去。
布雷克不等母親趕上來,就踏進毗鄰的中庭,舉頭盯著蜜色的牆面。一如往常,這座學院讓他想到城堡。石砌的城垛上立著方塔,從四面八方包圍他。做成怪獸形狀的承霤口從牆頂對著他齜牙咧嘴。幸運的是,今天它們的口裡並沒有雨水淌下,而是沐浴在強烈的日光下。
布雷克飛快跑過靠近門口的一落箱子,撞見陌生人冷靜自信的目光,急急煞住腳步。他困惑地別過頭,走去看引起他注意的薄板指示牌。牌子就立在角落的特別公告欄處。
門房面帶同情地對他一笑,「我想是沒有,不過誰也不知道。總是值得多看一眼。」
布雷克皺皺眉頭,「我不懂。」
這裡是整座學院裡最古老的一區,上溯十四世紀,聖傑羅姆學院(St.Jerome's)還是一支本篤修會修士的居所的時候。那時,學院是一群擁擠的石造建築,有花木扶疏的藥草園,還有迴廊環繞的走道可通往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禮拜堂,如今這是高聲叫喊的好地方,因為低低的天花板和列柱環繞的走道會產生回音。
「你看這裡,」她說著,用手指在原文底下畫線強調,一邊滔滔不絕唸出讓人聽不懂的拉丁文,「提奧多里克將他的博學歸功於這個人。小孩子怎麼會懂這麼多事?大部分的學者都一致認為他是個老先生,讚揚隨著年齡與閱歷俱增的智慧。」
「圖書館可不是你和同類待的地方。」她告誡那隻貓。
「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鮑伯說,看出他臉上的失望之情。
布雷克來到大廳,坐在通往展覽廳的大理石樓梯上。他身旁有一座老爺鐘滴答滴答疲憊地走著。
妲可表示同意。她舉出自己喜愛的書名說:「《愛麗絲夢遊仙境》、《魔戒》,這些書都是在那裡寫出來的。我等不及要去!」
「恐怕你搞錯了哦。」樓梯底下有個聲音說。
研究生庭園是一個隱蔽的所在,從禮拜堂後面延伸到學院的東邊,那邊有一扇小門通往沿途種滿樹木的大馬路。這條林蔭大道將聖傑羅姆學院和鄰近的聖貴內佛特學院(St Guinefortew)與佛萊茲懷德大樓分隔開來,厚厚的牆圍住花壇,從這頭看不見,不過布雷克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夏日香氣。
「天哪,可別你也一樣,」母親站在樓下驚呼,「走吧,布雷克。不要再占用李察茲女士寶貴的時間。我敢說她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他們一行終於從圖書館出來,這時候陽光正燦爛。
也該收到信了吧。來牛津差不多兩個星期了,他已經寫了幾張明信片回家。他無法將他心裡想寫的都寫上去,因為他的字很大又多圈,很快就把空白填滿了。更糟的是,他有很多話沒說。他沒把握該不該告訴爸爸他有多喜歡這所學院、李察茲女士和圖書館,或是他有多麼想家。他在林地小學沒什麼朋友,所以來此並不特別感到寂寞,可是新學年一開始他就沒有出席,多少還是怪怪的。萬一大家都以為他留級呢?
他走過去看仔細一點。
鮑伯是個矮壯的男子,年約五十五、六歲,鼻子下方留了一小撇鬍子。https://m.hetubook.com.com他把衣袖撩起來,露出兩邊的手腕,一邊上面刺著一條龍,另外一邊則刺著一只菠菜綠的船錨。他搓搓手,對男孩露齒而笑,「好啦,布雷克,我能替你效勞嗎?」
她指著那扇鑄鐵門內的一片草地,有幾朵晚開的花正在吸收日照。布雷克點點頭,朝來時路奔回去。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問。
抄寫員提奧多里克(Theodoric)從一個穿黃色披風的老者那裡聽取指示。老者身分不詳。十五世紀中葉。
從他占據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下面的大廳——梁柱和胸像成排的大廳,仍然不見母親的蹤影。妲可蹲在一座高高的卡片目錄櫃旁邊,摸著梅菲斯特。那隻貓蜷縮成一個逗號,伏在她的腳邊。
布雷克盯著那個奇怪而瘦弱的人形。「可是他是個男孩,」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語,「不是老人家。」
然而,布雷克可沒那麼有把握。他不知道的是,事實上他的父親也不是那麼有把握。那天早上爸爸臉上的笑容是如此恍惚而哀傷,他的聲音在發抖,透出一股疑慮,也或者是挫敗。
他對布雷克眨眨眼,這項發現令布雷克的心為之一跳。男孩攫住那封信。

「噯,去吧,」母親說,「但是動作要快。我們就在這裡等你。」
他的白日夢被門房鮑伯.巴瑞特打斷。巴瑞特剛分完郵件,轉頭招呼訪客:「好啦,抱歉有點耽誤。這位先生,您是……?」
可是,連老爸都建議他休息一陣子。「牛津是個很棒的地方,」當初機會一來,爸爸就說,「誰知道,說不定你會樂在其中。就把它當作一趟冒險吧?」
門房滿面笑容,請訪客在他們面前那本登記簿上簽名,然後遞給兩位每人一個透明夾,裡面裝著五花八門的會議資料,還有一本學院指南,上面已經標出前往個人房間的捷徑。最後,他將圖書館和其他主要建築的登入密碼告訴他們,才把鑰匙交出。兩位教授迅速收好自己的東西後離去。
布雷克試圖封住記憶。傳達室就在前頭不遠的地方,他全速朝那裡奔過去。
布雷克低聲嘀咕了幾句,寶拉.李察茲則光是笑,她的手擁住他的肩頭,和藹地引他下樓,走向門口,布雷克的母親就等在那裡,手上拎著公事包。
這張海報歡迎藏書票協會的會員蒞臨年會,此次年會在聖傑羅姆學院與萬靈學院(All Soulwww.hetubook•com.coms college)兩地聯合舉辦,開會時間長達一整個星期。海報上最顯著的圖像是擺在一張花俏木桌上的一大本聖經。底下的標題寫明:著名的主講人包括吉利爾斯.班特利爵士暨波斯柏.馬雄,講題分別是「是誰的致命滋味?首版書與禁果」與「古騰堡的遺言:電子書與虛擬圖書館」。
狄楊格博士費力邁著細長的鷺鷥腳進來,站到布雷克跟前,和教授握握手。
「波斯柏.馬雄教授。」那位男子回答,彷彿不需要介紹似的。
布雷克沒有答腔。他感到難以置信。信封上面只提到一個孩子,這點他倒不覺得有什麼好驚訝的——顯然那個孩子指的是妲可。但想到媽媽在牛津這地方居然用她婚前的姓,就讓他覺得心煩意亂。他想知道其中是否出了什麼差錯,但是在內心深處其實明白,母親很可能喜歡被如此稱呼。
「妳們不去傳達室嗎?」布雷克問,嘗試將她們的腳步帶往大門裡面那座小小的建築,郵件都是送到那裡,從早上到現在,爸爸的信不大可能寄到,但是他想確定一下。
雖然爸爸說到做到,每天晚上打電話給他們,但是他想收到一封特別的信,個人一點的,書面形式的東西,幫助他釐清他們目前的處境。他的父母親彼此之間幾乎不講話,他需要某種保證,確信一切都很好。
布雷克很高興能夠運動運動(前幾個星期陰雨連綿,又溼又冷的,他們母子三人每天都搭公車進校園),可是他並不急著回磨石巷。位於磨石巷的那棟房子感覺還不像個家。屋裡既潮且陰,不管天氣如何都是那個樣子,甚至找不到一台電視或電腦陪他打發漫漫長夜。
布雷克將注意力轉回那份手稿上面。
布雷克盯著窗外。他看到那位荷蘭來的學者彎下腰摸摸梅菲斯特,那隻貓蜷在她腳邊勾引她,卻不見波斯柏.馬雄的人影。不過,不久街上就傳來引擎加速的聲音,朝遠方呼嘯而去。
寶拉.李察茲幫梅菲斯特扶著門,那隻貓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出去。牠伸伸懶腰,身體一半在門內,一半在門外。不過布雷克注意到寶拉.李察茲終於伸出腳,輕輕將牠推出去。
這位訪客轉過頭環視房間,手指頭在櫃台上敲得答答響。
那團霧氣慢慢消散,他看到左邊那欄的上方,有一個橢圓形的紅色字母重拾部分的色彩。在那個深紅色的O裡面,有一幅細密畫:一個穿黑袍的修士坐在跪凳上,膝上坐著一個狀若傀儡的小人兒。這個不尋常的小人兒戴著特殊的芥茉黃兜帽,有點像弄臣戴的帽子,身上穿著暗黃色的衣服,卻掩飾不了他的駝背。hetubook.com.com
布雷克滿懷希望地瞄一眼櫃台後面那座信件架。「有沒有我的信?」他問,頓時遲疑起來。
布雷克快步走到前頭,擾亂了幾世紀以來的清靜。
一名深色鬈髮的男子早他幾分鐘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一動就扎扎作響。那個人閒步到大櫃台前,將一只螢光綠的頭盔放在櫃台上面,看起來好像被人砍下的頭。
鑰匙在鎖眼裡吱嘎轉動。
「嗯,我能不能去看看?」布雷克問,心知這是在碰運氣,一邊用他的鞋尖在碎石上劃了一條線。
布雷克勉強將視線從手稿上移開,看到圖書館專員寶拉.李察茲跳上階梯朝他走來。她重新調整眼鏡,靠上前進一步審視,上衣壓在玻璃上面,絲綢與蕾絲爆出聲來,簡直像一只鑲了飾邊的氣囊。

「嗯,你無法預知,」鮑伯說著,像個木偶一樣冒上來,「真的有東西要給你。這東西是怎麼來的?」
趁著鮑伯彎下腰去,查看暫時被分給「茱麗葉.溫特斯博士一家人」使用的信件格,布雷克忙著研究靠近門口那些箱子上面的籤條:澳大利亞、印度、俄羅斯、日本……來自全球各地的人齊聚到此開會,而他的父親——他真正想要見上一面的人——卻遠在千里之外。不公平。缺了他,家就不成為家了。
布雷克突然一個大轉身。錯不了,這位穿皮夾克的男子大名和海報上那個名字相符。此人一直盯著布雷克看,一臉好玩的表情,這會兒又眨眨眼。布雷克臉紅了。
在他的上方,樓梯上到一半的平台有一具玻璃櫃,裡面裝著這座圖書館的珍藏:一疊厚厚的手稿,屬於超過五百年以前住在此學院裡的修士所有。
布雷克皺皺眉頭。這封信是寫給「茱麗葉.桑瑪絲博士和她的孩子」,似乎是一張請柬,邀請他們參加一場正式的聚會。
幾乎是當下,他就知道那封信不是家裡寄來的。信封上面沒有蓋航空郵戳,筆跡過於花俏,且太過女性化,不會是他父親寫的。m•hetubook•com.com克里斯多夫.溫特斯是做圖像設計的,他寫的字很有特色,讓布雷克想到馬戲團遊行行列裡的動物:他的J像大象甩鼻子,他的Q像胖胖的貓頭魔棲在樹枝上。凡是他碰過的東西都變成藝術品。
「我想它的意思是最好是讓人看見,而不是聽見。」這位圖書館專員偷偷在他耳邊說。
布雷克正想反對,卻注意到那個傀儡嘴裡吐出一串字,有如漫畫裡的對話框。
布雷克點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那玻璃棺材裡的手稿。「我還是覺得那是一個男孩。」他喃喃自語。
那份手稿上面有用綠色和金色顏料精心描繪的藤蔓花飾、散放成羽狀的葉片和美麗絢爛的花朵。他在玻璃上呵一口氣,看著兩欄黑色的筆跡消失在一層霧氣下。
布雷克閉上雙眼,就像它們一樣,讓和風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她轉身打開大門。
他瞥一眼門房。「不,不會啊。說不定明天就有。」說著,幾乎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手稿旁邊有注釋打字:
門房正忙著,他的背後有一面牆,牆上是一堆分類的小格子。他將一封封信塞進格子裡,比個手勢要這位機車騎士稍等。
布雷克想起他在學院圖書館發現的那本無字天書,很想知道這本書會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根據海報上面那本大部頭的書來看,他猜想他們可能不會。海報上那本書不僅裝幀燙銀,還嵌飾紅寶石與珍珠,而他發現的那本書連搭釦都壞了,褐色的書皮破破爛爛。
在他的右手邊,布滿灰塵的階梯盤旋而上,通往昔日修士們的宿舍,如今已成了書籍成排的辦公室。而在他的左手邊,一排石拱門讓了位給一塊中庭地,長了一株高大的懸鈴木。最低處的枝幹上置了一張長椅,媽媽說是「靜思用的」,意思是說他或妲可不能爬上去。
茱麗葉.溫特斯領著妲可和布雷克拾級而下,繞過正對著圖書館的小小環狀草坪。一陣和風跟著他們的腳步,吹過林間,在小徑上投下閃閃爍爍的光影。梅菲斯特在前面蹦蹦跳跳,撲著陰影。
這位圖書館專員對著那句警句斟酌了一會兒,然後翻譯道:「智慧無語。」
布雷克咧嘴而笑。他記得李察茲女士曾告訴他,梅菲斯特有一次被困在圖書館裡面過夜,留下一份「小禮物」給她,然而她的職責並不包含收拾善後。
門一關上,門房就嘆了口氣,「天哪,布雷克,一整天他們陸陸續續抵達,來自全球各地。我真是忙碌不堪。誰想得到會有這麼多人對區區幾本書感興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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