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因茲 1453年春

我們聽得到福斯特像動物一樣在樓下潛行,迅速翻動箱子裡的東西,就是不久之前才被我打開的那口箱子。我懷疑他是否發現我的血所逼出來的字潛伏其中。
福斯特和古騰堡先生跟許多有錢的商人一樣,選擇住到幾條街之外的好旅社,留下我們自求多福。「這是唯一的辦法,」彼得繼續往下說,「我一直都在想。當我在巴黎抄書的時候,讀到一則諺語說:『要藏好一片葉子,就要把它藏在林子裡。』在這麼多樹木之間,誰會注意到一片葉子呢?」
我醒來,睡得很不安穩。
我驚駭地看著他。
我剛聞過一種焰紅色的粉末,鼻腔裡像著了火,此時彼得過來拍拍我的肩,拿幾枚銀幣在我眼前揮啊揮的。
彼得把手擱在我的肩膀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要找不到龍皮紙,最好就是把它放在圖書館裡面。它會消失在文字的迷宮裡,一座書的森林裡。福斯特永遠也不可能找到。」
那天晚上,在我們投宿的客棧通鋪,彼得轉身面對我。
此刻我已經在打哆嗦了,不只是覺得冷而已。
我閉上眼睛,試圖想像那幅景象。每當我差不多要數完所有的葉子,風就輕輕一拂,枝葉重新排列。這是徒勞之舉,一份永無止境、沒完沒了的任務。
福斯特大力拍掉那個人的指頭,「你可以欣賞,但是不能摸。」他噓道。他的目光越過室內逮住我,我整個人一縮。從美因茲到法蘭克福這一路上,他的鼻息就一直噴在我的脖頸上,試著確認他還不能從箱子裡神奇的紙上讀出內容的原因。我怕他很快就會發現藏在我工具包裡的幾頁紙,把我掐死。我隨時都把工具包帶在身上。
「古騰堡先生叫我們好好去玩,」他說著咧嘴而笑,「我知道我們應該怎麼個花法。」他額頭上的眉毛淘氣地一挑,帶我朝門口走去。
「你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彼得終於嘟囔抱怨,威脅的話語如雷聲隆隆,充塞整個房間。
無論走在哪裡,人群都是簇擁著朝市政廳擠過去。市政廳位於舊市區,靠近市場,由一排高大的山形建築所組成。牆上的橫條旗和三角旗迎風招展,尖塔上的鐘聲噹噹歡慶,召喚著朝聖者進教堂去,再放他們出來市集上享樂。樓下的石造大廳裡,金匠、銀匠和各種工匠都在準備他們的貨攤,有波希米亞的玻璃製品、義大利的油品和法蘭德斯的衣物,還有用純金屬製作的胸針、戒指和鹽罐子。樣式真驚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財富。
這個想法讓我心為之碎。我開始發起抖來。一想到我開過箱子以後,福斯特就偷偷摸摸越來越接近我,好像他想要的一切關鍵都掌握在我手上,我就曉得彼得是對的。我必須離開。我別無選擇,只能犧牲個人的幸福,拯救龍皮紙。
「牛津。」那人用禿禿的指頭在泥地上粗略畫了一張模糊的遷徙圖,標示他走過的旅程。他的身邊多出一連串的塔樓和尖塔。
彼得吸了一口氣,心灰意懶地看著他替克莉絲蒂娜買的天鵝絨小錢包。「算不上什麼,對不對?」他說,而我只能阻止他將那只錢包拋到浪裡去。
附近就是疫病醫院,那是一棟遮得陰陰暗暗的建築,百葉窗全關上,上頭有鐵十字記號。我們互相挑釁,激對方去站在那棟不吉利的建築正面,從一數到十,一邊還要單腳跳,避開門上那塊木製三角楣飾裡頭的蛇髮女妖,不要和她邪惡的獨眼相視。不過,有一名看守人把我們趕走,警告我們對死者要尊敬一點。
「威廉提到的地方,」彼得輕聲www•hetubook•com•com說,「你必須去。」
光是看著他們就讓我頭暈目眩。只要一腳踩錯,整個結構體就會垮得比巴別塔還快。我喜歡安安全全的印刷。
「從來沒聽過。」彼得說。
這景象很少見。沒有多少人看得懂書,更甭說買得起書了。這個人要不是偷兒,就是落魄的學者,窮困潦倒。他們往往是最可悲的人。
「他不會住手的。那些紙,不論你對它們做了什麼——你已經毀了一切。你有危險。」
彼得滿懷憧憬地盯著他們猛瞧。「有一天,我也穿得起那樣的斗篷。」他低聲道,目送一個有錢的貴族穿著鮮綠色的長袍閒步過去,袍子上綴著兔毛。
彼得被這句侮辱的話刺到,人一僵,「或許是吧。不過你提到的城市,到底在哪裡?」
這是一棟暗暗的小屋,縮在過大庭院的一角,四周都被搖搖欲墜的房子包圍,不見天日。庭院中間有一口井,很久以前就乾涸了,如今被污物堵住。
「只要從那讓人看著極不順眼的倫敦沿泰晤士河走,你絕對不會錯過,」威廉說,「走遍這麼多地方,我還沒見過可以匹敵的圖書館。」
說著說著,威廉的敘述到了尾聲。他打了一個充滿歉意的嗝,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蜷成一團,留下彼得和我獨自思量他給我們的訊息。
「你必須離開。」這時候彼得說,我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一想到此我就畏縮。我不想再度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
我再也無法靜靜躺著,於是起身,悄悄走到寢室的窗邊,窗子高高懸在牆上。我站到凳子上眺望窗外,看這座陷入沉睡、寧靜安詳的城市。雖然春天已經降臨,夜裡仍看得到附近的屋頂還有一絲餘冬的蹤跡。家家戶戶的屋頂朝著大教堂的方向傾斜,像嚴寒的浪拍向峭壁。我意識到,美因茲一直是我的家。我不想離開此地。
「小羔羊」並不像它的店名所暗示的那般無害。
「這位朋友,你從哪裡來?」他換個口氣問。
為了自我安慰,我伸出手,確定我的工具包藏在麥稈墊下,藏得妥妥帖帖,不久之前,我才把工具包藏在那個地方。指頭拂過雪一般柔軟的龍皮紙,我渾身上下一陣顫慄。我感到瞬間的平靜。
「我可不驚訝。你不過是個年輕的花|花|公|子。」
打從市集開始以來,師傅的聖經就引起廣大的興趣。事實上,福斯特必須擋開那些爭先恐後的商人,他們一個個擠在那裡看印刷的品質,像擠在食槽前面的豬仔。
「我會支援古騰堡先生印他的聖經,」彼得保證,說著把毯子拉高攏住我的肩頭,再繞蓋他那一側,「但是你一定要離開,越快越好。我們會想出往哪裡去。也許過了法蘭克福……在此之前,我會保護你。」
他說,他曾經是神學院的學生,生活雖貧卻有德,這時候一個叫茉兒的女孩燃起他胸中的熱情,還有胯|下的欲火。巡夜的學監不能接受這點,堅守秩序和紀律,他因而被趕出大學,非常的不光彩。然後,茉兒的家人聽到這起戀情的風聲,威廉被大學城裡一群吵吵鬧鬧、酒醉鬧事的居民(他是這麼形容的)追趕,只得逃命。自此之後,他被逼得忍無可忍,一間圖書館換過一間圖書館,擔任抄寫員的工作。抄不了的書,就記在腦袋裡帶著走。
「可是字是前後相反的。」又一個人反駁,他一臉陰沉,雙唇蒼白。他正在檢視一盤鉛字,那是我特地為這次展示排出來的。「這是什麼妖術?上帝之言絕不能這樣惡搞!」
「是m.hetubook•com.com兩個戀人的故事,」他說,指著指間那本書,「皮科洛米尼的最新著作,下流、粗鄙,保證能讓你這位年輕朋友的臉色恢復紅潤。」
「愛情征服一切(amor vincit omnia)。」陌生人繼續說,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來他酒喝多了。「如果問我的意見,我會說它是一堆蠢事。」他有一種外國口音,我聽得不是很懂。
「啊,年輕的愛,」角落裡那個人喃喃低語,抬起失焦的雙眼看著我們,「你絕對不能相信別人的心啊。」
抓著氣味酸酸的飲料,我們一頭鑽進後面的房間,遠離席位上的嘈雜和混亂。
他衝著我的方向點點頭,我不由自主臉紅。那個人並未注意。他打了一個酸酸臭臭的嗝,像有隻蟾蜍從他喉嚨裡跑出來。
倒是彼得從他的腔調裡聽出一點端倪,急切端詳起那個人來。他的衣服飄下大片泥塊,臉上一條條都是污垢。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睡在野外……或是酒吧的地板上。
我瞄瞄彼得,彼得汗溼的手掌上緊握著剩下的幾枚銅板。他抵不過那股欲望,想知道得更多,於是大步走到鄰室,很快拿著三壺蘋果酒回來。
我得用手遮住眼睛以抵擋外頭的混亂。特技表演的人在廣場上翻滾,牙醫和郎中替那些脆弱的人拔下他們的牙齒,淘空他們身上的錢包,還有小販在嚷嚷,叫人注意為了這次市集而特別引進的珍禽異獸:頸子很難看又不會飛的鳥,耳朵大得出奇的大型駝獸,還有皺得像人皮的獸皮。空氣中充滿各種氣味和噪音,一團混亂。
我更愛從遠處那片大廳飄過來的陣陣香味,於是晃去那香氣四溢的角落,只見曬成古銅色肌膚的商人擺出一長排異國來的水果和香料。一隻隻獸角、一只只麻袋和小袋,裝滿了黃薑、番紅花,大茴香和杏仁,擺在北非產的最稠黏的棗子旁邊。這些棗子被我一咬,就黏在我的上顎。
外面,市集的喧譁提醒我們還有任務在身,於是我們心不甘情不願離開啤酒館,回到市政廳加入古騰堡先生和福斯特的行列。
屋裡面煙霧瀰漫。人們在倒立過來的大酒桶上擲骰子、下棋,地板上有麥稈而滑溜溜的。我懶得往下看,只是緊跟著彼得,他在人群之中穿梭,跟店主人點了兩大壺蘋果酒,店主長得像頭有長長暴牙的公豬。
「這就能證明我愛她。」他一邊說,我一邊遛躂過去。
「多著呢,」那人答道,露出傻笑,讓我們看見他缺了幾顆牙,「我心碎的次數比你的歲數還要多……孩子。」
這個房間空空蕩蕩,除了角落裡有個邋裡邋遢的傢伙躺在一灘嘔吐物中。彼得幾乎完全沒注意到那個人,自顧自走到一條長椅上坐下,開始談起他最愛的話題:克莉絲蒂娜。每次提到她,彼得就一副狂喜的聲音,我則悶悶不樂盯著自己的飲料,讓爛蘋果的味道在我鼻孔裡發酵。我不想承認我好羨慕。
這番話刺進我的心坎裡。我曉得彼得不可能斷然跟我走,可是一想到可能就要離開美因茲,單獨踏上旅程,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一時半刻,淚水刺痛我的雙眼,我翻過身去面對身旁那個臉色蒼白、鼾聲隆隆的陌生人,不讓彼得察覺。長長的大通鋪上躺滿了臭氣薰人的旅客身體。
我也是傾向於不信。我知道,為了容納世界各地的卷軸和原稿,希臘人建了亞歷山大圖書館。它是歷史上令人印象最深刻、最受稱讚的藏書所。然而,歷來的圖書館員花了幾百年的時間,盡心盡力從路過的旅人身上蒐集來的和圖書書,都付之於一場祝融。許多已知的偉大著作隨之灰飛煙滅,成了最貪婪的讀者——火——的犧牲品。但我猜,即使是現在,龍皮紙也能讓那些書起死回生。
「有沒有圖書館?」
我已經打開一本無法合上的書,啟動一則沒有明顯結局的故事。我不想在這則故事裡參與一角。然而彼得是對的:我必須離去。
「僅次於巴黎。」
他擠進我們兩人之間。「請我喝杯酒,我就把你們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他對彼得晃動手上的空杯子,「我叫威廉。」
「這兒,那兒。曾在倫敦,之前在牛津。」
彼得豎起耳朵,「哪裡?」
看膩了壯觀的場面,我們努力找路回舊市區,卻迷失在一條緊接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弄之間。這時候,我們渴了,剩下的錢幣在彼得手上泛著微光,重新燃起他眼中的光芒。
「牛津這座圖書館,」彼得慫恿他說下去,「大不大?」
彼得看得出來我眼中無助的懇求。「你不明白福斯特會怎麼做。」他試圖說服我。「他會利用其他的孩子,不只是你而已,釋出紙上的字……如果必要的話。不擇手段,只要能夠取得權力。你必須離去,把那些該死的龍皮都帶走!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如果我們想要找到這座圖書館呢?」彼得問。他的話讓我抖個不停。
威廉的眼睛露出如夢似幻的樣子,「櫃子裡裝滿了書,學院裡塞滿了手稿,裝訂商一直在替新的書裝幀……沒有一座圖書館比得上!」他說,「即使現在,也有一棟新的圖書館正在興建,是為了容納格洛斯特的漢弗萊公爵的藏書。願上帝保佑他!」他笨手笨腳嘗試在污跡斑斑的衣服上畫一個十字。「它鐵定會成為新的亞歷山大,羅馬以西的學習中心。」
彼得有克莉絲蒂娜。古騰堡先生有印刷機。我懷疑,我會被丟往哪裡?
離開大廳之後,彼得回到小男生的樣子。他在人群中鑽進鑽出,從街上的攤販那裡搶來小小的圓麵包,在手上邊拋邊接像玩雜耍的,然後餓鬼一般咬下,一溜煙跑掉,換來攤商的陣陣辱罵。
彼得正在形容克莉絲蒂娜的美貌,停下來,皺皺眉。
我勉強點頭。我的工具包彷彿知道自己命運似的,已經神奇地轉變成一本小書。棕色的書皮上面印著我的名字,還有一對龍爪扣住,不讓裡面的書頁翻動、洩漏了祕密。或許箱子裡那些龍皮紙也一樣?「聖維克多圖書館距離太近了,」彼得說,指的是巴黎那座修道院,那是他接受訓練、成為抄寫員的地方,「福斯特輕而易舉就能追到你,很快就找到那本書。他對那地方太清楚了。但是牛津這座圖書館卻是沒沒無聞。它可能更大……當然它也夠遠,福斯特絕不可能找到你。」
有一會兒,我們跑去桶匠區(這一區只有五條小小的巷弄,緊鄰著大廣場,就像一隻手的五根手指頭)跳桶子和繩圈自娛,累得氣喘吁吁,最後來到一座屋子外面。屋子的顏色像乾掉的公牛血,它立在幾根木造的柱腳上,就像一個大驚小怪的女人,不想弄髒她的裙子。
法蘭克福擠滿了人潮。大船泊在波浪起伏的河口,從遙遠的異國帶來商人,通往城牆的路上一片泥濘,一條和*圖*書條路擠滿了商販和學藝有成的工人,四輪和二輪的運貨車堵在城門口。農夫和手藝人背著一捆捆的木材和麥稈,壓得彎腰駝背,從附近鄉下一路跋涉、辛苦過橋後,在鋪著大卵石的廣場上擺攤。人群之中最醒目的是神職人員和貴族,他們費力的穿街過巷,就像嬌貴的鳥兒鶴立在平凡無奇的麻雀當中,展示著身上的華服。
幾天後答案出現了。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紳士站在碼頭邊上迎接新來者。他欠身鞠躬,我深怕他就要一頭親到那陌生人腳下的土地。他們一起大步走過街道,往法蘭克福最高級的住宅區「撒勒豪」而去,達官貴人都住在那裡,不像我和彼得晚上得住公共客棧。
我並不曉得那張龍皮已經在為未來的漫長旅程做準備了。紙已經慢慢固定在我的工具包的皮革裡,有一對龍爪盤住那捆紙的前緣,就像鎖一樣,守住寶貴的祕密。
彼得抓住我的手肘。受到食物的香氣吸引,我們回到市場上。儘管眾多美食難以選擇,我們還是向香腸攤各要了一根熱氣騰騰的法蘭克福香腸,肥油流到手腕上,舔了好久好久。聖尼古拉教堂頂上的號手猛然吹響一段不和諧的樂音,通知大家有重要人物從水路抵達,於是我們一邊嚼著香腸,一邊抄近路往碼頭跑,正好及時看見一艘從低地國家來的三桅帆船,像一隻柳條編的天鵝滑進關稅塔。
「那是做學問的地方嗎?」
我假裝睡覺,他卻撞撞我的腰背。我翻過身,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裡噙著淚水。他是真的很怕,不過究竟是為我、還是為他自己好,我看不出來。
我回頭瞧彼得,他正直直盯著天花板上的托梁。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穿著睡衣的我在打哆嗦,他同情地掀起被子,讓我靠過去。我踮起腳尖走回床上,縮著身體偎在他溫熱、親切的身體旁邊。他已經成了我的兄長。
「夠了!」彼得將手上的鐵瓶往面前的桌上一摜,「老兄,你對愛情了解多少?」他的聲音不懷好意。
「哎呀,這比抄寫員的抄本還整齊嘛,」我聽到有一個人說,「我可用不著眼鏡了!」他高高揮著一副尖尖的角框眼鏡,彷彿師傅剛表演一項小小的奇蹟。
那人感覺到我們投在他身上的眼光,抬起眼皮看看我們。
「愛情是騙人的東西,」那個醉漢大聲哀嘆,繼續那套尖酸刻薄的獨白,「它吻你這邊的耳朵,然後咻地轉過來咬你的另一耳……」
他打個呵欠,眼睛已睜不開,很快就睡著了,留下我獨自面對困境,愁上加愁,倍感淒涼。我聽著他的呼吸聲,穩定地一起一伏。此刻,他正飄往另外一個世界——夢鄉,而我無法追隨。
我聽不到更多了。彼得抓著我的手肘,把我拖上樓梯。
「人生教會我一件事,」他說,「沒有什麼比文字更忠實、更真實。」
彼得發現附近有一家啤酒屋,說:「跟我來。」
我感覺到第一杯酒已經擾亂我的判斷力,於是將第二杯滑過桌面給威廉,威廉一口氣牛飲下肚。他用衣袖揩揩嘴巴,然後開始對我們談起牛津那座大學城。從他嘴裡吐出來的話之多,就像流進他嘴裡的酒一樣。
彼得像一隻夾著尾巴的雜種狗,悄悄挨近小酒館的門,推門進去。
一個圓圓胖胖的男子上岸來,後面跟著一排隨行的僕從,一個個抬著hetubook•com.com裝滿衣物的箱子。他表現出一副威嚴莊重、雍容華貴的樣子。
彼得並未起身駁斥這樣的侮辱,反倒傾身對我耳語。然後我才注意到那人拿著什麼。他的手上緊抓著一本棕皮小書。一條細細的緞帶夾在書頁之間,像一綹頭髮或是老鼠的尾巴,露出一小截。書透露了他的出身。
遠處,石匠正忙著擴建大教堂的塔樓,我們靠過去研究。鑿子和榔頭在空中叩叩叩敲著,噪音響徹這座城市。鑿下來的碎石從天上紛紛落下。長梯用一段段繩子紮著,沿建築的側面曲曲折折往上爬,複雜的滑輪系統在半空中轉動,將一籃籃石磚吊上去給石匠,石匠站在懸空的細窄通道上接收。工人擔著灰泥在梯子上匆匆忙忙上上下下,像螞蟻一樣。
那人抬起頭來,意識到他有了聽眾。我緊張地抓著蘋果酒,感覺出這番話的導向。陌生人注意到我很不安,踉踉蹌蹌起身。
彼得在布商的攤位之間閒逛,手指頭徘徊在大捆大捆的亞麻布、錦緞和絲綢之上,看似沉醉在愛河的戀人。最後他看上一只深紅色的壓紋天鵝絨錢包——給克莉絲蒂娜的禮物。他撫摸那只錢包像在摸一頭珍禽異獸,總算是付錢把它買下。它幾乎花光他所有的積蓄。
「福斯特心裡有數,」彼得說,「他還無法完全看清楚那些字,可是字就在那裡;這點他有把握。他說你不知幹了什麼而阻止龍皮發揮潛能。但他很快就會摸清楚的,相信我。到時候你就有危險了。我們都會有危險。」
「你是怎麼辦到的?」另外一人問,他的手擱在一份樣品紙上,然後舉起來對著從窄小窗戶射進來的光。
「龍皮既不能用火焚,又無法摧毀,」彼得大聲說出他心裡想的,「他已經讓我們見識到這點了。所以我們必須把它藏在福斯特永遠也不會去的地方,他去不了的地方。可是能去哪裡呢?」
彼得仰躺在我的身邊,雙手半握在胸前,若有所思。在月光的捏塑之下,彼得就像安葬在城的另一頭大教堂裡的死人的肖像,一副平靜安詳的模樣。儘管表面上鎮定,他的腦筋卻一直在動,忙著想出一個辦法把我、還有那張龍皮,弄出美因茲,越遠越好。
我回頭瞥一眼師傅的攤位。攤位近旁有一個男子,身穿小公雞顏色的服裝,十分可笑,賣的是一捲又一捲的裝幀用皮革。在他身旁有一個身材魁梧、鼻子長瘤的男人,他對香客們兜售充滿血腥的殉教聖徒的版畫,虔誠的香客貪婪地買下。
「是嗎?」彼得懷疑地問。
彼得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他必須透露的恐怖真相。「他追求的不只是知識,還有權力。他想要像神一樣,他會和魔鬼聯手,直到達成願望為止。誰也不能擋著他、礙著他。連我也不行。」
「可以看一下嗎?」彼得從那人手上把書拿過來,內行地翻了起來,研究起文字,評估它的書法。
「往北走,過海。走起來可不輕鬆,我向你保證。」
唯一的問題是……去哪兒?
這個念頭讓我想起了龍皮,想起要離福斯特遠遠的,越遠越好。我感到周遭的城市在倒塌。靜靜地站在這裡享樂,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從彼得的聲音中聽得出他受到傷害、幻想破滅了,才明白,原來他也被騙了。福斯特利用了彼得。他假裝突然身體一陣熱,叫彼得帶他離開此地,好讓我從藏身之處爬出來,去開啟那口箱子。自始至終他都知道我在那裡,小心翼翼地讓我看到該怎麼開箱。這是一個試驗,我一腳踩了進去,像個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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