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1453年夏至冬

我點點頭。
室內的中央有一塊淺淺的下凹,一個祕密的洗禮盤。我衝動地解下綁在背上的龍皮書,小心翼翼將它擱進那個凹洞裡,然後迅速用周圍的土掩起來,有如播下一粒種子。這裡似乎是藏東西的好地方:介於神的殿堂與新的學習之所之間。起碼在我的內心裡,另外一棵智慧之樹開始長大,就像寇斯特的孫女最初看到的那棵神奇之樹,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識。
一張憂心忡忡的圓臉從車側俯視我。「不要怕。」他用最輕柔的聲音說,先是用英語,但是我聽不懂,然後用拉丁語,我聽懂了。「跟我在一起很安全,恩狄米翁。」
不需要言語。他們之間靠一套簡單的手勢溝通。
提奧多里克聳聳肩。
剎那間,我明白提奧多里克手上的痕跡是怎麼來的。他是一名抄寫員,替書稿繪製圖案花飾。他把我帶到位於牛津的一所神學院。
然而,我四下一看,這棟建築簡直稱不上收藏圖書的神聖所在。工人如螞蟮般勤奮地在木製平台上攀爬,刻有凹槽的高大柱子撐起一片無遮無掩的天空。蘆葦鋪在地上,也一綑綑紮在牆上,防止溼氣滲進去。時機還不到。那本書和我還得等一等。
我的眉頭一皺。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無助地看著那個老頭把筆記本拿在手上翻轉,嘗試撬開它的封皮卻徒勞無功。他更急切地研究起搭釦來。但無論他再怎麼試,就是打不開。他的眉毛皺在一起,大感驚愕,對我投以狐疑的眼光,彷彿惡魔就潛伏在我的眼睛後面。
然後一切便陷入黑暗之中。
每一件事似乎都指向這一刻的到來。我急忙朝那棟建築走過去,心中充滿了喜悅。我的旅程就快告一個段落了。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飛。
突然間,我發覺自己忘了放進我那只小小的工具包,沒有與龍皮書擺在一塊。最後這一部分仍在我手上。
「也會寫?」他問得更加疑惑。他瞥一眼窗戶,從那扇窗可以看到著黑袍的修士正在整理園子,像一隻隻烏鴉在一株株植物之間跳來跳去。提奧多里克用拉丁文提出這兩個問題,他很高興我聽得懂。
他去聖瑪莉教堂旁邊附屬的小石室會見大學的幹事時,我有了自由的時間,跑去樓上的老圖書館隨意亂逛。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房間,裡面都是穿著長袍的學人,大半站在深色的木製誦經台前,背誦著書上一段又一段的長文。綁在我背上的龍皮書對這個地點有了反應,興奮地動來動去。那些學人蠕動嘴唇的聲音像蛾振翅,壓過我那本龍皮書所製造的聲音。
三不五時,那位圖書館管理員會跑來醫務室視察一番。他穿著有兜帽的黑袍出現,藉口要幫一本醫藥書做增訂,查核藥草的特性。可是我感覺得出來,只要他在附近,眼睛就盯著我。龍皮紙被我藏起來了,但是他好像可以感覺到它的本質。他老是自言自語,手指有如急奔的蜘蛛,在他的私人日誌上塗塗寫寫。
我又點點頭。
「喂,你快走開。」多管閒事的衛兵說。「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丟進關妖魔鬼怪的地牢裡去。」
我身邊的世界晃得令人作嘔,我的頭慵懶無力地枕在麥稈上。
「快點,瑪士撒拉。」提奧多里克驅策那頭毛色斑白的驢子,驢子後面拖著貨車,牠發出叫聲抗議額外的負擔。
我那些毫無價值的衣服堆在床腳的地板上,那是一層暗淡的皮,我像告別前世一樣脫下了它們。那件鮮黃色的斗篷是充滿愛心的克莉絲蒂娜幫我縫的,如今成了薄薄的裹屍布。現在我身穿一件白衣,我的手臂瘦巴巴的,袖子顯得太寬大,從肩上攤開來好似一對翅膀。
一隻手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是提奧多www.hetubook.com.com里克,他臉上漾開一個笑容,照亮了我的臉,除去我的疑慮。我再次拍拍那本小冊子,裡面的祕密跟著我很安全,然後我跟著提奧多里克,往北門還有敞開著大門的聖傑羅姆學院走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變成一週週,慢慢變成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遠處丘陵上茂密的樹木逐漸失去顏色,冷冷的霧替風景罩上一層水氣。冬天的腳步近了。
十二月裡一個下著霜的早晨,答案出現了。
提奧多里克擔心地在外面叫我,聽到他的叫聲,我抹掉手上的泥,回到明亮、紛擾的世界,瞇眼面對突如其來的天光。生命繼續在進行。小販叫賣著商品,石匠敲打著石塊,蒼蠅繞著越來越大堆的垃圾嗡嗡叫。一切都沒有變。然而一切又都變了。
然而,就如威廉那個酒鬼保證的,最後這條河會變成一條仍可行船的小河,我順著蜿蜒曲折的河道,穿過比較怡人的鄉間,一艘艘船載著奢侈的絲織品和亞麻布,把我追過去。處在半飢餓狀態下的我,到農家和小村莊裡偷東西吃,在古老的石造教堂的停柩門下尋求庇護,每天晚上都悲慘地看著白日的倒影沉到污濁的水面下。
我背上那本龍皮書又有動靜了,我扭動身體,試圖下地,可是提奧多里克拒絕放手。他把我抱到房間的前半部,有一個身材瘦小、白髮蒼蒼的男子坐在那裡的一張寶座似的大椅上。修道院的院長專心在禱告:他閉著眼睛,手指頭數著玫瑰念珠。
我的眼睛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黑暗。穿過一道道拱門後是更冷,更暗的房間,我壯起膽子踏進其中幾間,最後碰到盡頭,感到褐色的土氣從四面八方向我迫近。角落裡有影子站在那裡監視;蜘蛛網像青苔一樣結滿牆。除了幾塊皮革,還有幾捲也許是鄰近裝訂廠剩下的羊皮紙之外,牆上一排排架子空蕩蕩的。不論這個空空如也的地下墓穴以前有什麼用途,如今已經被閒置棄用了。
人群在我身邊旋轉,東倒西歪的,用頭部在轉,屋舍、客棧和尖塔也都在翻觔斗。搭著帆布篷的貨攤擺動的角度很奇怪。
提奧多里克四下一看,憂心忡忡。我看得出來有一個問題已經到了他嘴上,但是他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或是該不該問。雖然全身骨頭痠痛,我坐起身,一使力卻痛得一臉苦瓜相。
我顫抖的身體感覺比從前歲月更輕盈、更自由,彷彿肩膀上的重擔不見了,同時卻也有一股出乎意料之外的空虛感,內心深處出現一個洞,好像拋棄了一部分的身分。長久以來,那些紙張汲取了我的思想和感覺,彷彿可以理解我的心思似的。
我們置身在一間長長的醫務室,有一整排塞著麥稈的床墊。我是此間唯一的病患。
如果說以格那提對我充滿猜疑與敵意的話,那麼提奧多里克就是我的救星,我的守護天使,我的朋友。尤有甚者,是他本著對生命的愛,照顧我,讓我恢復健康。
有一會兒我怕是天使來領我上天堂,掙扎著要脫身。我還有任務尚待完成。我可以感覺到那本龍皮紙變的書綁在我的身上,陷進我的肉裡頭。然而我再怎麼試也動不了。我連坐都坐不起來。
我小心翼翼確保沒有人跟蹤之後,踩過一節節的樹根,踮著腳走下階梯,對付底下那扇被蟲蛀了的門。費了一點勁,總算設法扭開了,進入裡面那片黑暗中。裡面的空氣冷得像在墓穴裡,不過倒是很乾燥。
有一回,他用木頭雕了一個大大的O,印在他所裝飾的手稿上,然後憑想像把我們兩個放進插畫裡面。畫中的我像小小的黃色傀儡,坐在他的膝上,講很多話。以格那提反對怪裡怪氣的東西,表示憎惡,可是院長卻批准了,暗示我是在傳授神的旨意。
福斯特在黑暗中等我。
醫務室在公共廁所旁邊,是一間低矮的長形建築。等我們到了那裡時,一陣燒熱已攫住了我,不肯放手。
大片大片和*圖*書明亮的天光從攀著葡萄藤架的窗戶灑進來,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瞥見外面的庭院。一個個櫥櫃靠牆而立。
那本書是我唯一的伴,可是書裡面並沒有古騰堡先生或彼得的消息。就算它再怎麼有力量,也無法將他們還給我。我只能與過去的歷史,我所留下的記憶為伍。
無論我跑得再怎麼遠,無論我再怎麼逃,只要我一閉上眼睛,他總是追上我。他像個影子一樣捲進我的夢中,我的心中充滿恐懼。他不停追著我,不停尋找那本書……
幸好,院長看了我一眼,畫了個十字,趕緊過來幫我。雖然頂著一頭毛茸茸的亂髮,此人的個性倒是不毛躁。他伸手探探我的前額,檢查有沒有各項疾病的徵兆。然後,他無視身邊那位圖書館管理員以格那提的反對,指示提奧多里克送我去醫務所。
下午熱氣蒸騰。蒼蠅在空中盤旋,蜜蜂在蜂房附近嗡嗡叫。為了驅散之前病患死亡與疾病的氣味,屋椽上紮著一束束乾燥花。
有三名年輕的見習生在大學部研修,提奧多里克被叫到市中心的大會堂去討論這三人的表現。
「可是這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那本書,摸摸封面上的字,「這本書很特別。你有幸知道一項祕密知識,是不是?」
我朦朦朧朧意識到,有個陌生人把我裝在貨車後面,載著我穿越市集。只要車輪撞到一粒鬆動的石頭,我的頭就顛得痛。我吐了兩次。
圖書館遠遠的那頭有一扇拱窗,可以眺望新近奠基的萬靈學院,窗下有一口奇大無比的箱子。箱子比我的身高還來得長,經過厚重的金屬板加強構造,圖書館管理員氣定神閑地告訴我,它好比鐵娘子刑具,世上沒有一個人打得開。要開啟其中的祕密需要五把鑰匙打開五道鎖,而五把鑰匙由五個不同的人持有。箱子裡放著只此一份的牛津大學立校文件,還有一疊屬於學生的書,那是繳不出學費的學生以書來抵債,因為書貴如黃金,起碼在牛津是如此。
我睜著迷濛的雙眼,四下環顧。穿著黑色長袍的身影俯身在書桌前,賣力工作。有些人拿著鵝毛筆,筆下的墨水如行雲流水般流出美麗的筆跡:有些人在裝飾大寫字母,替它添上薄薄的金箔;還有人在手稿邊緣彩繪紅花,拿刷子伸進杜蠣殼裡,蘸著已壓碎的深紅色粉末,塗在紅花上頭,令人驚嘆。
院長近旁坐著一位高齡的圖書館管理員,皮膚有如融化的躐,他正讀著一本袖珍書。他的嘴裡喃喃背誦,手指在詩篇上移動,嘴唇發出輕柔的聲音,宛如蠟燭劈劈啪啪響。他突然停下來。他有一隻眼睛是乳藍色的,憂慮地轉動著,另外一隻眼睛清澈如白日,目光向我瞟來,定在我臉上。
提奧多里克擔心地看著我,然後把書還給我,把我抱在懷裡,急急忙忙穿過迴廊前往醫務室。我的手好似另一道扣環無力地握著書。
我用一套點頭和微笑的辦法盡力滿足他的好奇心,但是不開口。他相信,時間到了我就會開口說話。
我著手解開我的筆記本,但盼能證明我能寫能讀,一身技藝在大學城裡鐵定很有用,可是守衛絲毫不受影響。
但是,提奧多里克不肯就此離開,慢慢將院長的注意力引向通常被我藏在腰帶下的皮製工具袋。它早就變成一本密封的筆記本。此時不知怎的,它已經不受控制。
就在這時候我瞥見了一樣東西。教堂遠遠的那一頭,有一棵矮矮小小、歪歪扭紐的樹遮住了幾級石階,通下去一扇小門,門就嵌在禮拜堂的牆上。我的脈搏加快。教堂下面會不會有密室?也許是地窖,由於泥沙淤塞,被人淡忘?
隨著我的腳步越來越接近寇斯特的家鄉,也就是那本書的出處,寇斯特屠龍的所在,我開始害怕福斯特終於追上了我。不論穿過樹林或經過村落,總是會從人們嘴上聽到福斯特的名字。不過人們一提起他,和-圖-書總是充滿憎惡和懷疑,並沒有忘記他的偷書行為。寇斯特的鄉人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然而,即使來到這裡,那本書還是不安全。哈倫太靠近美因茲了,福斯特輕而易舉就可以追上我的足跡。在小羔羊酒館裡,威廉跟我們形容過那棟新蓋的大型圖書館,只有將書藏在那堆書海之中,才算妥當。我繼續走。
我們穿過另一道刻有獅子牙的拱門,奔過一塊沒有圍籬的庭園,此處都是藥草園,還有花木扶疏的花圃。遠處,抹著黏土、用枝條編的蜂房發出嗡嗡的聲音。空氣香甜,飄著一股蜜香,但我只能勉強感覺。我已經神志昏迷,全身嚴重發冷。
沮喪之餘,我冒險溜到外面,站在冷颼颼、空無人跡的廣場上。大片的石板被拉上去圖書館,石匠在石板上鑿出一片片葉飾,空氣中瀰漫著石粉。我眨眨眼,撇開失望的表情,舉目凝視聖瑪莉教堂形單影隻的尖塔。這座教堂似乎比不上美因茲那座宏偉的大教堂,然而故鄉已經被我遺棄了。我再度感到空虛、寂寞。
我的手探進斗篷下面,手指拂過熟悉的皮面筆記本。上面仍然印著我的名字,彷彿名正言順屬於我。我不忍心放棄有我的故事這個部分。還不行。這是我與過去的聯繫,我與未來的連結。更有甚者,它是我的聲音。
我到了鹿特丹,萊茵河的出海口,找到一艘開往英格蘭的船。兩三天之後,我就已從船上下來,暈頭轉向,無所適從,置身於倫敦,它比我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我又冷又餓,打著哆嗦,穿過擁擠的街道,避開陌生人,消失在無名的人縫之中。我等不及要離開這座城市。繁忙的河道兩岸似乎是無止境的碼頭、屋舍和弄道,它們將髒東西排進這條巨大的河,河穿過陸地,好似劃出一道口子。位於城牆外的城鎮像毒瘡般向四周擴散。
一連好幾天,我睡睡醒醒。每次清醒過來,就發現提奧多里克寵我像寵一隻忠實的小狗一樣。他用墨角蘭調製膏藥,治我腳上的凍瘡,還配了又苦又甜的藥方給我喝。一開始,小白菊和香蜂草把我逼出一身汗,但是我漸漸重拾胃口,恢復力氣。不久,我就能坐起來,留意起周遭的環境。
「你會讀?」他斷定四下無人之後,終於說了。
我伸手去拿筆記本,不過以格那提的動作更快。我和院長都還沒碰到那本書,以格那提就一把奪走。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抄寫聖經的一本譯本,應該是他們的守護聖人聖傑羅姆翻譯的。這是愛的勞動:書裡面都是漂亮的書法與虔誠的插圖。特別是提奧多里克,他負責在書稿的頁邊上繪製圖案花飾,在這方面極有天賦。除了忙著把修士畫成狐狸與承霤口的怪獸之外,提奧多里克所想像的世界裡充滿了聖人和天使。
眼前,這裡就是我的家。
距離老圖書館大約百步之外還有一棟建築,它蓋到一半,四周還架著梯子和木造的鷹架。過去三十年來,石匠一直致力蓋一棟精緻的建築,用來收藏格洛斯特的漢弗萊公爵遺贈給牛津大學的藏書。這就是威廉在小羔羊酒館裡提到的,足以媲美亞歷山大圖書館的建築!
當初這些修士們幫我寬衣的時候,看到綁在我背上的書,因此開始不斷地揣測。提奧多里克告訴我,以格那堤散布謠言說我的肩上負著魔鬼:那本密封的書無疑表示我的心思邪惡。但縱使我這本肩負有造成提奧多里克的困擾,他也沒有提起。反之,他試著跟我保證,兩本書都收在我床邊的箱子裡,安全得很。一支鑰匙在他那裡,一支在我這裡。他不會讓其他人靠近那兩本書。
幸好,院長很同情我的處境。書本在牛津是很寶貴的,學者為書本奉獻他們的一生,城裡到處都是裝訂商、造紙業者和文具商,全聚集在聖瑪莉教堂一帶,忙著複製手稿。我開始恢復健康之後,他請我留在聖傑羅姆學和_圖_書院。他對我的讀寫能力印象深刻,樂於將學院裡抄寫員的成就展示給我看。
為了逗我開心,提奧多里克戴上黃色的長型兜帽,我來到此地時罩著的那頂。帽子戴在他頭上就像一只髒襪子,或像弄臣戴的小帽,令我發笑。其他修士拖著腳步慎重走過,和我保持一段可敬的距離。他們並沒有嚴格遵守噤語的誓約,而提奧多里克似乎也無法長時間保持沉默或靜止不動。他有滿腹的疑問。
我一直沿著綠草如茵的萊茵河畔走,走了幾週。福斯特已經出價懸賞我這顆項上人頭,我和通緝犯沒兩樣。我避開客棧,因為客棧裡到處是蝨子、跳蚤和偷兒,夜裡就在野外和乳牛一塊席地而睡。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
有一會兒,我徘徊在新舊兩座圖書館之間,走來走去,無法定下心來,開始感到絕望,怕自己的任務白忙一場。我周遭這座城市充滿了活力。街頭小販競相叫賣的聲音從南邊傳來,東邊靠城堡附近的屠宰場裡,一陣陣牲口的慘叫聲穿過一條條巷子傳過來。蒼蠅到處嗡嗡叫,圍著市場攤子上一堆堆敷了鹽的魚貨,掛在肉販鉤子上的畜體,還有扔在街上那一串串的內臟。抄寫員迅速彎身走進這附近的裝訂廠,急於補充用品。
我爬起身,拍掉那身已經破破爛爛的衣服上的爛泥。我遭遇過太多挫折了,不會如此輕易就打退堂鼓。趁著守衛在檢查其他的旅人,查看他們挑的擔子與運貨的馬車時,我藏身在一車呱呱叫的小雞之間,溜進城裡。不管怎樣,提奧多里克八成注意到我出示筆記本,保持一段安全距離跟在我後面,等待時機……直到我被熱病打倒,我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人倒在污穢的大街上。我醒來發現提奧多里克坐在我身邊,檢查我那本小冊子,納悶著為什麼連他都解不開搭釦。他注意到我從睡夢邊緣醒來看著他,笑得齜牙咧嘴,歡迎我回到這個人世。
那本龍皮書推著我朝那裡過去,就好像背上有一隻手推著我似的。
我得替它們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安置,且手腳要快。
我趕緊上前,加入一群工人的行列走到南門,然而我的喜悅之情幾乎立刻變成絕望。
他們讓我睡在像雲朵一樣軟綿綿的來上。我可以永遠躺在上面不起來。床上鋪著剛洗燙過的被單、被套,為了不讓跳蚤近身,還灑過薰衣草和艾菊水,草墊聞起來就如剛收割下來的一樣新鮮。我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在這張床上。睡過溝渠和野地之後,這裡感覺有如天堂。
提奧多里克被這個老頭子的狼狽掙扎逗得很樂,沉住氣把書拿回來,出示給院長看。他把我的重量挪到他的肩頭,在封面的名字下面劃線強調,然後指指我。恩狄米翁.史普林。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名字。
我疲倦地露出笑容。我累到無法解釋。何況,有誰會相信我的故事?
我打哪裡來?為什麼看上牛津?我帶在身邊的書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身上鮮黃色的斗篷已經像條髒兮兮的抹布,一身皮膚不是瘡疤就是擦傷。我看起來一副災民的樣子。
有一會兒,我考慮將龍皮書藏在那口箱子裡面。還有什麼地方比一間公開圖書館裡的一口堅固箱子來得安全呢?問題是一個人沒有辦法獨力撬開鎖,偏偏那個留了一把鬍子的圖書館員又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此外,龍皮書把我往另一個方向拖。
我夢到一頭獅子把我吞了。牠露出牙齒發出一聲無聲的大吼,嘴巴張得有一個人的肩膀那麼寬,幸好沒有咬下去。我穿過牠的石嘴,進入一間滿滿都是書的房間。光線穿透四壁,房間被許多張傾面書桌和大型櫃子隔成一間間的凹室。氣氛寧靜,空氣中只有鵝毛筆寫在羊皮紙上的沙沙聲。
記憶中的美因茲依舊讓我泛起一絲絲的渴念,不過我在牛津逐漸擁有新的生活。我很快認識街道的布局。大半的學生和圖書就像威廉一樣,把時間都花在小酒館裡,這點不足為奇,因為他們住的房間實在太髒亂了。最受歡迎的是史文德史托克酒館與貝爾客棧,我常常一頭鑽進它們一屋子酒氣且溫暖的懷抱,只為了避開以格那提,那傢伙有時會突然想到就跟蹤我。酒館裡面充斥著不健全的討論,我開始懷疑,比起接受教授的個別指導,有些學生在這裡學到的東西更多些。
提奧多里克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沉默。「你得休息休息。」他終於說,然後起身,這時外面那口孤零零的鐘噹噹響,喚他去祈禱。
那人感覺到我很困惑,露出笑容補充說:「我叫提奧多里克。我帶你去聖傑羅姆學院。」
然而,我短暫的出遊無助於減低以格那提的疑心。從大陸那頭開始傳來巫術的謠言,說有一種人造的書寫方式,可以製作出書的鏡像版本。那謠言不過是竊竊私語罷了,但是以格那提相信我握有這項祕密的關鍵。他渴望知道更多。夜裡他開始守在我的床邊,瞎掉的那隻眼睛在眼窩裡轉啊轉的,沒有瞎的那眼則搜尋著真相,他永遠沒有得到的真相。我重新把龍皮書綁在我的背上,把工具包藏在腰帶下,將書裡的知識帶著以保安全。
遺憾的是,我開始明白那本書沒有一個安全的藏書之所,即使是藏在牛津也一樣。永遠都會有福斯特或以格那提這一類的人渴求它裡面的知識。它的誘惑太大了,令人難以抗拒;它就像一塊磁鐵,會引來禍害。亞當與夏娃所受到的詛咒流傳在所有人身上。
院長若有所思地點頭,盯著那本書看了一會兒後,以手做出寫字的怪動作。訊息很清楚:他想知道我是否會讀書寫字。
我說不出自己身在何處。地上覆著泥漿和麥稈,頭頂上那片無垠的天空是藍得不可思議的海洋。我的手臂無用地垂在兩側,屬於死人才會有的四肢。
「這裡不歡迎你這種人。」城門口的衛兵中,有個長得比較矮,身上比較臭的對我咆哮。我只能勉強聽懂他講的語言。無論如何,他臉上的表情道盡了一切。他的同僚的視線越過我的頭頂上,眼睛眨也不眨,盯著我後面那排心浮氣躁的人群。
他的頭上頂著一圈亂髮,像個光圈一樣,身穿一件黑色長袍。一雙手像精製的犢皮紙一樣又白又滑,不過沾滿了墨漬,像我師傅的手一樣。
離開美因茲之後,我不敢避走法蘭克福,也不敢逃去巴黎,這些都是他想得到的地方。我只能去愛特維爾,一座位於萊茵河畔的小村莊,風景秀麗,古騰堡先生有個姪女住在當地。我在那片充溢葡萄香氣的綠色丘陵中躲了幾天,然後彼得捎來消息說,福斯特已經氣沖沖往聖維克多圖書館去,希望能追上我,我才滿腹不情願地展開北上牛津的旅程。
最後,總算看到縮在霧中的牛津出現在對岸。這座城市的尖塔不如我想的那般宏偉,與其說它們朝天空發展,不如說更接近地面。不過,一想到一座座的學院和圖書館,還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能讓一雙疲憊的腳休息休息,我的精神就一振。我的腳已經磨破了皮,起了水泡。
我沒力氣讓他們知道。雖然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我卻不自主地打冷顫。我的臉又黏又熱,身體好像從玻璃碎片上滾過。一點點聲音就好像打雷一樣在我耳朵裡隆隆作響。
慢慢地,我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印刷的原理。我欠缺師傅的技藝與設備,全靠笨方法:用我們在河邊撿到的柳條削出一個個字母,用一枝尖筆寫在蠟版上教他。提奧多里克學得很快,開始將部分的新發明和技術用在他的作品上。
他把我推回去,動作很粗魯,我絆到緊跟在身後的大車輪的輪緣,跌到一堆穢物上,好像還聽到一頭騾子竊笑。屈辱的淚水刺痛我的眼睛。
我心慌意亂地移開目光。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圍起來的園子裡種著一株小樹,淡綠色的樹葉在微風中顫動。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