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的話題還談到了知恩院門主存牛的身上,關於存牛在拙著《霸王之家》一文中有詳細的記述,據史料記載,存牛是德川家康的先祖。
「居然連用夏草燒的都知道,也許他真的是居住在火場附近吧!」
「寶飯郡的『飯』字在以前還有另外一種寫法!」我說。
——包含有其光芒燦爛的一生!其作品已經昇華成一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詩歌!
「不!德川家康不會幹這種事的,家康的手下本來信一向宗教的人,早就改信淨土宗了。」
「在蒲郡有一個叫常盤館的旅店,由於菊池寬的小說而成為全國聞名的旅館!」
回到家中,坐到書桌前,我不禁感到羞愧萬分,與先生相比,自己的知識並不具有這種力量。自此,先生的話語每天都在我的耳際縈繞,也成為我不斷進取的最大動力,誰知道四十天後的二月十二日晚上八點五十分,司馬先生的死訊突然傳來,初聽這一噩耗,我怎麼都難以相信,即使是現在我也在懷疑,先生是否真的離我們而去了。眼前的稿紙早已被淚水打濕了,我真不知道如果司馬先生真的去世了,我該如何面對剩下的人生。
「您想見見司馬先生嗎?」
「蒲郡的『蒲』字是指富饒豐腴之地!」
先生在明信片上這麼寫著。
在見到司馬先生之後,我完全放下心來,因為他與我想像中的完全一致,這一點倒出乎我的意料,一般來說一個作家的真實形象,與其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形象都是有差別的,很多情況下你都想不到這樣的一個人,居然能夠寫出那樣的作品。但司馬先生卻恰恰相反,他誠懇、熱情,與其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形象完全一致。
信上的字很小,是用藍墨水寫的,這已經是我收到的第五張司馬先生的明信片了,前面四張分別是先生對拙著《王家風日》、《夏姬春秋》、《孟夏太陽》以及《重耳》的評議,其中特別是先生對《重耳》的評價讓我倍受震撼。
在東海道線上的豐橋和蒲郡車站之間,有一個叫御油的小車站,現在好像改稱為愛知御津了,在菊池寬的小說中叫御油,常盤館就位於御油鎮。除了在菊池寬的小說裡出現過之外,在谷崎的《細雪》中也可以找到它的身影,正是憑藉著兩名作家的介紹,它才成為聞名全國的旅館。在這家旅館關門之前,它是同人會的一個集會據點,現在這兩名當時同人會的會員過世了。
「因敝人居住在偏遠之處,與您見面的機會很少,倍感遺憾。近日敝人將赴東京,希望宮城谷先生在方便的時候能夠與敝人秉燭夜談!」
先生的古漢語造詣很深。我知道自己和圖書的出生地蒲郡,曾經是寶飯郡的轄地,在上古時期寶飯郡被稱作穗郡,後來也改稱為寶飫郡。
「想跟司馬先生對談嗎?」
「我記得丸谷才一先生曾經跟我說過這件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說起來真有些慚愧,我對自己的先祖可以說知之甚少,只是好像聽父輩們說過,先祖以前生活在京都的聖護院附近……我能告訴先生的也僅此而已。接下來我們聊到了蒲郡。
「很高興收到您的大作《重耳》,仔細拜讀之後,我認為這真是一部傑作,在拜讀您的《重耳》後,喜歡閱讀小說的我忽然產生了許久不曾有的激動——想舉杯痛飲一番。再及,我真的很高興!此致!二月二十六日。」
——與我想像中的差不多
「宮城谷先生……」
「那時我正在為小說取材而東奔西走,慌慌忙忙的也許見不到面也說不定……」
能夠謳歌的人一定是可以抓住命運的人,至於司馬先生認為的命運是怎樣我不得而知。每次碰到命運的話題時,我總會想到歷史教科書,因為裡面不但有國家的命運,而且還充滿了個人的命運。
司馬先生似乎曾表達過這種意思。老實說,我本人也不想採用雜誌上對談的方式,因為那種對談總是給人一種很凝重的感覺。我記得曾經在甚麼地方見到過,小說家只要寫好小說就可以了的說法,更何況把本來是口語的談話內容變成鉛字,的確會讓人感到不舒服。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主見,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講話的空間,在對談的時候,如果能夠與對方的空間相融合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但不管是與對方相對立,還是被對方同化,都不要脫離談話的本意,否則雙方之間的談話就會變得毫無意義,留下的只是令人生厭的印象。就像在創作小說時故意讓讀者產生誤解一樣,但在我和司馬先生談話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感到異樣,反而感覺就像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嚴格來講,司馬先生不但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還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這是我從內心深處對司馬先生的定位。
先生所說的「屋」是日本歷史上商業繁盛時期,各個商家的主姓(在日本這種現象很普遍)。
——先生的創作方法是我根本無法比擬的!
「我不這麼認為,如果小說真是你說的那樣,那可以說我至今連一本小說都沒有寫過!」
「說實話,我從中學時代起就比較討厭正月,總是要到近郊的山上去拜祭神社,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但習慣還是沒有改變。這一次我將按時前往名古屋,屆時我會打電話到您的家裡,希望能夠在您合適的時和圖書候見到您。還忘了告訴您,《孟嘗君》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說!」
說實話,剛聽到這消息時我感到非常吃驚,而且以為他們是在跟我開玩笑,要知道司馬遼太郎對我而言,是生活在天上的神仙,與他本人面談的念頭由來已久,但只能暗暗地壓在心裡而已。而且在此之前我也早已作好心理準備,我這一生當中也許沒有機會見到司馬先生,但我會設法透過各種渠道去了解先生,去認識先生。在拜讀先生的作品時,我總覺得文章中的主角便是先生的化身,而且在每一個人物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先生的身影。在不斷地拜讀先生作品的過程中,我已經感到司馬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甚至連他呼吸的輕重和長短都可以感覺得到。
至今我也沒搞懂先生的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怎麼分析都不像是在讚嘆,也許先生是在說我到底學到那裡去了也說不定。面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人,我只能說:
好像是為了減輕疼痛,先生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後來回想起來,我不清楚先生的逝世是否與腰痛有關。
能夠把自己的「一生」寫進「作品」裡去的只有司馬先生一人,這也是我長期研讀先生作品得出的結論。
透過這句話,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一種柔和輕靈的境界,我承認自己根本無法達到這種境界,同時更加重了我對司馬先生的羨慕與敬意。
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深刻地了解到這一點,因此我能做的只是努力開創自己的天地,不過雖然司馬先生的境界我難以達到,但先生的文體對我創建自己的文風產生了關鍵的作用。文學界很輕易地把司馬先生的文風稱為司馬史觀,但我卻不喜歡這種說法,也不相信這種說法,司馬先生的作品強調的是人,而並非史。長期以來我有一個嗜好,碰到好的文章我都會進行摘抄,每當我摘抄司馬先生的文章時,我都會不停地感嘆。如果僅僅是站在普通讀者的立場上,我們會發現各種名文隨處可見,而且也會同樣發出感慨,這樣的名文是怎麼寫出來的?但實際上那些名文有不少是不值一提的。返回到一個作家的角度,你會發現畢竟司馬先生具有大家的風範,他的每一篇文章中都蘊含著普通人難以觀察到的不平凡,因為他的人格就是他作品的文體。
出版社的編輯小聲地徵求著先生的意見,司馬先生沒有說甚麼。很快他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帶頭走出了餐廳。等先生完全座定之後,我恭敬地向先生作了自我介紹:
有時候,我在接觸司馬先生的作品時,會產生就是在與司馬先生本人接觸的錯覺,不!嚴格和圖書來說不能算是錯覺!就是在接觸司馬先生本人!在司馬先生的文章中:
大家都承認司馬先生是突破小說狹義範疇的第一人,也是超越普通意義上小說概念的第一人,不過先生的小說絕對沒有破壞傳統的跡象,在某些方面甚至還將這種傳統發揚光大了許多。
「我覺得在農民暴動後,德川家康如果想要摧毀一向宗,必定會放火燒了寺院!」
我很快又給先生去了封信,先生也馬上回了函,這是先生給我的第六張明信片,信中他提出比起東京來說,他更願意在名古屋與我相見。剛好從十月十七日開始他要到名古屋,為《街道漫步》一書取材,而且會在那裡待五天。但是:
「我們到咖啡廳去說,好嗎?」
去年初冬。
「您想見見司馬先生嗎?」
——喜歡閱讀小說的我……
「哦!是哪一種寫法?」
很快一個壞消息傳來,司馬先生要到隔年的正月才能夠來名古屋,老實說,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下子就洩氣了。
在遠古時代,吟詩是神仙的專利,把這個典故用在司馬先生的身上,也許把神仙換成上天更合適一些。面向天空吟詩的聲響和回響,讀者朋友們也許都曾體會到,但你也許很難有在慷慨激昂中領悟溫和幽雅的機會。司馬先生的作品不但可以直上雲霄,而且還可以從天上再次折返人間。換句話說,讀者朋友們可以從司馬先生的作品中了解到天的高大,也可以從其作品中了解到登場人物志氣的高遠。志當存高遠,它屬於向上天傾訴的東西,在古代,傾訴與謳歌是同義詞,不進行謳歌便很難進行傾訴,換句話說,不把作品詩歌化,是根本無法表現天的高大和志的高遠的。
——日本是甚麼?
後來我們的話題演變到了三河(日本的地名)上,從先生的談話中可以聽出他曾經到過三河。在戰火中付之一炬的三河岡崎上宮寺,曾經是當地農民暴動的據點,先生詳細地向我講述了上宮寺被燒的經過。在我三十歲時,我曾經參觀過抵抗德川家康的一向宗教徒的相關寺院,如勝鬘寺、上宮寺、本証寺等,但說真的我還不知道上宮寺曾經被燒過,現存的上宮寺只是後來按照前人的記憶重建的。在遠古時代,上宮寺是宣揚天台宗的一個名寺,但該寺的第二十三任住持蓮行在聆聽了親鸞的說法之後,便把該寺改為宣揚真宗的一個寺院了。但在後來的一場戰爭中,這座聞名天下的名寺被人在四周堆滿乾枯的夏草,一把火之後上宮寺便永遠地消失了。關於這件事我曾聽一個住在附近的佐佐木先生說過,我便原封不動地將其說給先生聽。
這是先和-圖-書
生回函的全文。
「我非常高興能夠得到先生的召見!不管在哪裡我都會趕過去!」
他的語調很快,但聲音卻很低。他是《司馬遼太郎全集》編輯者之一,與司馬先生的私交頗深。其實早在去年秋天的時候他就曾問過我:
司馬先生的發音很有特點,他在說「宮」字時聲音很小,但到了「城」字時突然提高了語調,整個感覺顯得抑揚頓挫。
由於是初次見面,對方又是我衷心仰慕的人,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在禮節上顯得格外莊重一些。
「我想與宮城谷先生作一次輕鬆愉快的交談!」
我們的話題先從小說開始,早在年輕時,我就在想小說到底是甚麼東西,而且這個問題一直成為我前半輩子的一個障礙,但在讀了司馬先生的小說之後,我發覺這道枷鎖已經被打開了。
很快先生便給我回信了,在明信片中先生同樣先對拙著《孟嘗君》進行了點評,此外還對此次會見進行了解釋:
每一個見到我的人都這麼問,其實這次搬家完全是客觀因素所致,是件不得不做的事,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原因。說句老實話,畢竟我在名古屋期間完成了《重耳》、《晏子》和《孟嘗君》等創作,因此對於離開此地多少有些傷感。整個搬家計劃從確定到完成都顯得很匆忙,真正搬到新居已經是二月中旬了。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居然是先生給我的最後一張明信片。
「上次我到伊勢演講時,同行的池島信平先生說過第二天他將到蒲郡去,好像是去蒐集菊池寬的資料!」
司馬先生的話可謂一語中的。
在我看來,司馬先生是個會不停考慮這一問題的人,但他會想到日本人是甚麼的問題。其結果也許是一台奉行戰爭、執行殺人這種愚蠢行為的機器,或者是在這一過程中不斷進行自我反省的族群。不管是一個甚麼樣的結果,我想裡面都會充斥著一種精神,一種讓人吃驚、催人奮進的精神,這也許就是司馬先生的不平凡之處。我斗膽地推測,在司馬先生的心中早已經開始了一場革命,而且革命業已取得了成功,在整個日本還沒有體驗到革命浪潮帶來的衝擊之際,司馬先生早已在自己的宇宙裡透過革命的手段達到了目的。僅從這一點上,便可以看出司馬先生的確是個絕世的人物。
七點過後,我招待先生用餐,一行三人便到了餐廳,等我回到家中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在餐桌上,先生突然說了一句:
「宮城谷先生很了不起噢!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求學!」
伊勢到蒲郡一直都在通航,我也知道池島先生一直想對菊池寬住過的旅館進行調查。
「司馬先生已經在等你m.hetubook.com.com
了!」
「存牛先在宗教界取得了天下,然後才給予松平家巨大的自信和霸氣!」
在酒店的門口,我遇到了促成我們此次會面的出版社編輯。
出版社的編輯突然給我傳來了一個讓我不知所措的訊息,當時我正準備從業已居住了五年的名古屋搬遷到濱名湖北岸。
司馬先生最明顯的特徵是滿頭的白髮,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外套,身材略顯矮小,微微有些駝背,我走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餐廳的椅子裡,透過面前的窗子,他可以看到整個名古屋城,而窗戶的另一端,投射進來的光線並不是很明亮。
——對不起!我的腰有點疼。
「為甚麼那麼急著搬家……?」
在得知自己可以見到這個絕世的人物後,我立即給先生寫了一封信:
顯然先生對這段歷史相當了解,松平鄉之所以能夠讓松平家從僅有的立錐之地成為謀取天下的霸主,是因為他得到存牛的鼎力協助。真乃高見也。
——舉杯痛飲!
除了感謝,我還能說甚麼呢?我居住的地方距離司馬先生下榻的酒店,只要步行十分鐘的路程。能夠於此時在名古屋見到先生,對我而言還有著另外一個紀念意義,因為這是我在名古屋過的最後一個正月了,我已經決定在那一年的二月舉家搬遷至濱名湖北岸,所以那段時間裡我顯得很忙。在焦急的等待中,與先生約定見面的正月初三終於到了,與司馬先生不同的是,我在正月裡很少外出,正月初三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最多只是一個初次參拜的日子(在日本年初或有生以來第一次參拜神社稱為初次參拜),而在正月初二我已經去過了蒲郡的三谷弘法寺。初三下午三點左右,我走出家門朝先生下榻的酒店走去。
「我在先生的幫助下才搞清楚甚麼才是真正的小說!可以說是先生幫我擺脫了這個問題的困擾!」
被這麼一問,一時間我卻想不起來「飫」字來,但司馬先生並沒有因此而責備我。
我們的話題不斷地發生著改變,從松平鄉到葵紋,再到本多平八郎,不知不覺已經下午五點半了。
看到這裡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就是司馬先生手中的酒杯。對我來說,這篇評論是比較少見的,同時我也確實感受到司馬先生是個喜歡閱讀小說的人。我自己是因為喜歡小說才成為一個小說作家的,但是在拜讀先生的回函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對小說的喜愛程度,與司馬先生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一種強烈的不安悄然襲上心頭。
「宮城谷先生原本是不是叫宮城屋?」
但最終沒有實現,據他說是司馬先生沒有答應。
——知識具有高度的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