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系第三顆行星

他全身打理好之後,看著她在門口的黑色剪影。
門開了,鄰居和他們那雙子女走進門來。孩子們都很興奮,很難叫他們安靜下來。
「這麼高。」他女兒說。
「這一個,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嗎?」
「還能怎麼辦?」他強烈質疑。「我們總不能亂|倫,讓孩子近親交配。」
「再見,」他們高呼:「再見。」
他們全從太空船邊一個窄門攀爬進去,他要進去時略為遲疑,此時此刻,他很想說些什麼話。
他套上鞋子,至少孩子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還以為要帶他們去郊遊,他們還以為,回來後可以告訴所有同學,他們不知道,他們此行將永遠不再回來了。
「他們會以為只是另一次試飛,沒有人會來查的。」
一個盤子在地板上跌個粉碎。他飛快的瞥了妻子一眼,她正凝視著他,嘴唇微微顫抖。
「乖乖聽話。」
「應該是吧,」他說。
他頓了頓,在他腦中尋找適當的字眼。
「不,什麼也別帶,我已經把所有需要的日用品都搬到太空船上了。反正……」
他只應了一聲,從頭頂套上衣服。她在門口停住腳步,「你確定……」她又開口了。
電梯一陣劇烈抖動後停止,門一開,他們魚貫而出,天色漸亮,他催促他們沿著密閉的平臺站好。
「幾點了?」她問。
「沒錯,」他說:「就是那個,太陽系第三顆行星(就是地球)。」
「聽好,親愛的。」他的聲音緊張急促。「妳跟我一樣清楚,再過幾年,可能要不了那麼久,就會發生另一場大戰,一場恐怖的戰爭,地球將毀於一旦,萬物蕩然無存,我們一定得離開,為了我們的子女,也為了我們自己……」
「你們吃過飯了嗎?」他問問鄰居。
他們一起吃早餐,他跟孩子們一起坐下,妻子幫他們倒果汁,然後她去拿食物。
她抓著他的手貼著面頰,閉上眼睛,大顆的淚珠從眼皮下撲簌滑落,流到臉頰上。
「當然沒有。」
就在鬧鐘響前五秒鐘,他張開眼睛,突然醒來。他的意識冷靜清醒,在黑暗中伸出左和*圖*書手,按下開關按鈕,鬧鐘先發出微弱的聲音,乍起乍落,不到一秒鐘就消失了。
他和他太太在門廊上站了一會兒,其他人則朝車子走去。
但他們身子都沒動。
他輕拍她的頭。「這麼高。」他重複她的話。
冷酷,算計,她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唉,已經無路可走了。再過幾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內,整個地球將爆炸,發出令人為之目盲的閃光。這是唯一的出路,逃離出走,跟幾個人到另一個行星上重起爐灶。
他點點頭,回頭看看他和鄰居兩家人,他們仍從舷窗往外看。
他環視臥室,再見了,我這一頁人生,關燈就像關上他腦中的一盞明燈。他在背後輕輕帶上門,手指從斑駁的手把滑落。
「別急,」他警告說:「別忘了,我曾告訴你,如果你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只好把你一個人留下來。」
他們靜靜開了一會兒車。
「只是什麼?」
「再見了,」他喃喃說。
他彎腰抓起一把泥土,放進口袋裡。
他側身看看太陽系行星圖,隨手指了指。
「行了,」他說:「各位,準備出發。」
他們登上控制室,腳步聲在金屬甲板和階梯上回響。
他還是把門鎖上,跟著她走下步道。她轉身等他走過來。
但他說不出話來。他閃身進門,拉緊門時咕噥兩句,然後把門上的密閉轉盤轉緊。
「別無他途,」他說。
「我們還是要去嗎?」她問。
「不行,」她說:「只是……」
然後他突然轉身,走到儀表板那邊,他有點猶豫不決,他聽到有人從後面走近。
「我也沒說,」鄰居堅稱:「我只是隨口問問。」
「親愛的,拜託,」他說:「拜託,妳也知道,如果我不確定此行會很安全,就不會帶你們一塊兒走。妳知道,我之前曾飛過多少次太空船,我很清楚,我們要往哪兒去,我保證安全,相信我,很安全的。」
他看到孩子們又跑到舷窗往外看。
「我們很快就要走了,對吧,爸?」他兒子說:「快走了吧?」
「我是說,」鄰居重複一遍,和_圖_書「到底是其中哪一個星球?」
「我想,最好別談這件事,」鄰居急躁地說。
他無力地跌坐在床上,摸索著找鞋。
「我一點都不怕,親愛的,」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沒問題的,」她耳語說。
她捏捏他的手。
「天氣應該很好,」鄰居說。
鄰居自我解嘲地笑笑。「我們也上鎖了,」他說:「我本來不想上鎖,但最後還是回頭去鎖上。」
「千萬記住,」他說:「你們不管是誰都不准說話。」
「我們不用告訴孩子們嗎?」他妻子問道:「我們不應該讓他們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瞥嗎?」
門在他們前面關上,緩緩上升的電梯裡鴉雀無聲,除了馬達轟隆轟隆聲,及孩子們不自覺的幾聲乾咳之外。他注視著他們,年紀這麼小就得離鄉背井,他想,沒什麼機會伸出援手。
他們行駛過沉靜的街道,天際開始泛紅,鄰居的妻子和四個孩子坐在後座。
有腳步聲正朝他們走來,他拉了張面紙給她,她很快在臉上輕揩幾下。
「最好如此,」他說。
車子停在巨大的柱腳下,他們全下車仰頭張望。
「你應該知道我們要往哪兒去吧?」鄰居問。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別怕,」他說:「我們會安全沒事的。」
他等著聽她腳步聲走遠,結果什麼聲音也沒有,他轉過身來,她親親他臉頰,然後轉身告訴孩子們。
她開始穿衣服。他掀開被褥,跳下床,穿過冰冷的地板,走到衣櫥前,開始穿衣服。
她沒再吭氣,但身體朝他挪近一點。他可以感受到她肌膚冰冷。
「真是一棟好房子,」她低語。
鄰居那位太太找他太太,兩人走到窗口|交頭接耳。孩子站在身旁,坐立不安,緊張得你看我,我看你。
「要看那張圖。」
「你告訴孩子們了嗎?」鄰居低聲問。
「早安,」鄰人說。
他們從椅子上滑落下來,離開餐廳時還頻頻回頭看看父母。
「對,」他說,他可以感受到她仍抓緊他。
她關上門,腳步聲消失在走道盡頭,孩子房間的www•hetubook.com•com門打開了,他聽到他們兩人的聲音,嘴角不由掀起一絲微笑。你們會以為今天放假,他想。
「沒錯,那裡的大氣層跟我們一樣,我們在那裡會很安全。」
當他們往守門的警衛室開去時,他回頭看看後座。
他們背對著房子,坐進車裡。
「走吧,」他說:「快點。」
孩子們詫異地注視著她。
「我很擔心孩子們」
「怎麼了?」女兒問道。
「什麼?」他問。
「鎖了。」
他看著鏡中倒影。
「別再想了,」他說。
「因為,」他含糊其詞地說:「他們也想去,反正別管了,別說太多了。」
警衛睡眼惺忪,根本不在意,同時立刻認出他是新的太空船首席試飛員,那就夠了,他告訴警衛,家人是來看他升空的,沒問題,警衛讓他們一路開到太空船平臺甲板。
「去吧,」他說:「去告訴他們。」
他閉上眼睛,他妻子伸出手臂勾著他的手臂,他望著她,他們四目交接,微微一笑。
「你確定我們不用再帶其他東西了嗎?」她問道。
她沉默片刻,他可以聽到她喉嚨卡緊,渾身顫慄,他知道她想說什麼。
「你門上鎖了嗎?」鄰人問。
房間裡一片靜默,他太太端著早餐走過來,把它放在桌上,只有她的腳步聲打破沉寂,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再看看他們的父親。他眼睛盯著食物,只覺得嘴裡的食物平淡乏味,心臟咚咚跳著。最後一天,這是最後的一天了。
「沒有,你呢?」
太空船短暫顫抖片刻,然後他們覺得它正平穩地往前衝,飛奔升空,愈來愈快,他們都聽到風聲呼嘯而過的聲音。
他的妻子已經在等他,他們緊握著手,一起下樓。
「別擔心,」他說:「我們會沒事的。」
她無助地笑笑,一手摸摸頭髮,她聳聳肩,「有差別嗎?」她說,轉身離去。
他們都在黑暗中坐起身子,他聽到她站起來,睡袍在地板上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並沒有撈起裙襬,只是靜靜站立著,在寒冷的空氣中直發抖。
孩子們跑到舷窗上往外望,當m.hetubook.com.com他們發現自己高高在上時,不禁倒抽一口氣,他們的母親站在身後,兩眼充滿恐懼地望著地面。
「為了延續生命本身,」他軟弱無力地說。他很抱歉,非說不可,一大清早,對著平淡乏味的食物,這種談話似乎不太對勁,儘管句句實話。
「到太陽系另一個星球,」他說。
「五點左右。」
「要鎖門嗎?」他問。
「什麼?」
「是該走了,」他說。
「娃娃,去幫幫妳媽,」他告訴他女兒,她站起來。
鄰居看了看那張圖,不禁揚眉側目。
「警衛不會覺得很奇怪……我們鄰居為什麼也來送行?」
「至少可以安全傳承香火,」鄰居說。
「噢。」
「好吧。」她說。
「我很害怕,」她說。
「爸,為什麼鄰居要跟我們一塊兒走?」他兒子問道。
「什麼?」
「吃過了,」鄰居說:「你們不覺得應該上路了嗎?」
她避開眼睛,低垂著頭。她摸索著那些碎片,撿起其中幾片。然後忽然又把它們全扔到地上,直起身子,用鞋子踢到牆邊。
「妳沒睡嗎?」他問。
他們把碗盤全留在桌上,他太太上樓去拿全家人穿的外衣。
「妳最好也吃點東西,」他告訴老婆。
「但是……」
在他身旁,妻子一手抓住他的臂膀。
「我們最好趕快準備。」
她抓起他的手,放在唇邊,溫柔的親親它。
「我們不可能帶任何東西通過警衛那關,」他說:「要讓他以為,妳和孩子們只是來送行的。」
「我知道,」她默默說:「我知道。」
「我們總得冒個險,」他說:「我們必須帶他們一塊兒走。」
他那一兒一女已經走下樓梯,他們神祕兮兮的咬耳朵,他有點好笑的搖搖頭。
「我們會安全沒事的。」他再重複一遍。
「你確定我們上船時,沒有人會發現?」她問道。
穿好鞋後,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桌邊打開燈,實在不可思議,一個看來這麼平淡無奇的男人,竟在籌畫這種事。
當他快步衝到太空船電梯口時,他暫時停下腳步回頭望。警衛室看來空無一人,他環顧四周,看看每hetubook•com.com樣東西,試圖讓它們在記憶中定格。
「你有那種正準備……逃亡的感覺嗎?」鄰居又問。
她嘆口氣。「我們是不是太冷酷,太算計了?」
「當然,」他說:「絕對沒事。」
「沒什麼,親愛的,抱歉。」
當門擋住他們的視線時,他轉頭看著妻子,她的臉色蒼白緊繃,嘴唇緊抿著。
「兩個都去。」
「睡了一會兒,」他說:「也沒怎麼睡。」
「對,最好快點。」
在遠遠的半空中,太空梭鼻翼直指天際,這艘巨大的太空船正要開始反射晨曦的光芒。
他在控制臺上疲累無力地坐下,從眼角餘光可以看到鄰居就坐在他身旁。
他扭轉開關,太空船底座深處的火花點燃了燃料。天然氣集中在排氣口快速噴出,太空梭的機鼻開始左右搖晃。
「好像這還有什麼關係似的,」她緊張不安的說:「這個地方乾不乾淨,好像還有什麼關係似的。」
他在床上扭動一下肩膀,深深吸口氣。
「我去叫醒孩子們,」她說。
理察.麥特森
「那個小小的星球,」他說:「靠近月球那個。」
她坐下來準備吃點東西,正當她拿起餐具時,門鈴響了,餐具從她麻木無力的手指間滑落,在地板上發出噹啷聲響。他很快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
他全身緊繃。「沒有,」他說。他緊抿著嘴唇,「沒有。」
「沒事了,親愛的,」他說:「沒事了。」他轉向孩子們,「去開門,」他告訴他們。
「沒事,寶貝,沒事,」她說:「我只是有點緊張,回餐桌坐好,先喝果汁,我們得趕快吃完早餐,鄰居很快就要來了。」
他跑向電梯。
「我們兩個都去?」他女兒問道。
他聽到女兒嚎啕大哭,他試著不去聽,他伸出顫抖的手,握住控制桿,然後突然回頭望,他們全都注視著他,他手抓著操縱桿換檔。
他朝他們走去。
「不只是那樣,」她說:「而是……我們要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我們一輩子住在這裡,這又不像……搬家,我不會回來了,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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