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德爾比的兒子或許能在戰爭中活下去,他自己就靠不住了;他那健壯的身體將在六十八天之後,被德勒斯登的行刑隊打成蜂窩。這是後話。
到了第八天,那位四十歲的老流浪漢對畢勒說:「這兒真不壞!在這裏我倒感到很舒服。」
不知從哪裏伸出一隻手,把總活塞扭開了,噴水蓮蓬立即嘩啦啦地噴出一股燙熱的水來。熱水在畢勒的皮膚上沖得水珠飛濺,但仍無法溶化他骨髓中的冰寒。
接著畢勒又變成了一個中年的配鏡師。這次他是在一個夏日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在球場上打高爾夫。畢勒不再上教堂,他正陪著另外三位配鏡師打球。他已打了七桿,現在又輪到他揮桿。
「也不要跟我睡,狗娘養的!」另外那個人說:「你喜歡鬼叫亂踢的。」
火車抵達一座監獄旁邊的側軌,這座監獄原先是建來當做消滅俄國戰俘的集中營的。
第九天,這老傢伙翹了辮子,他最後還在說:「你認為這兒壞嗎?這真不壞!」
畢勒咯咯的笑著。
畢勒在有點害怕又有點不怕的心理下行動著,害怕叫他停,他就停,不害怕叫他走,他就走。
「你滾開吧,皮爾格林!」
接著,美國飛行員都繳回了他們的制服,變成了中學學生,而希特勒變成了一個嬰兒。每個人都變成了嬰兒,而整個人類都在做生物學的研究,共同合作,希望生產兩個叫亞當與夏娃的完人。電影裏並沒有這些,只是畢勒這麼想。
畢勒移動他那雙青紫而泛乳白的腳,蹣跚地向樓下走去,他走進了廚房,在月光下他發現餐桌上擱著半瓶香檳酒,這是婚禮酒會中剩下來的,不知誰又用塞子塞住。「來一杯吧!」酒瓶似乎向他說。
遠處,一隻狗在叫,由於恐懼、回音,再加上冬夜的寂靜,狗的叫聲聽起來就像敲鑼一般。
畢勒他們從營舍門口經過時,只聽到一陣陣哀求聲,這時,畢勒第一次看到俄國人。這傢伙的身材像一只大的破布袋,臉孔圓胖而紅潤。畢勒距他只有一碼遠,中間隔著鐵絲網;他既沒有揮手,也不說話,只是滿懷希望地瞪著畢勒,好像畢勒會給他帶來什麼好消息,儘管這個消息因為他的愚騃而無法了解,但好消息總歸是好消息。
「那就對啦,皮爾格林先生,此一時刻我們正陷於一塊琥珀中,這裏沒有出路。」
他看一眼煤氣爐上的鐘,飛碟來之前還有一個小時好打發。他拎著半瓶酒走進了客廳,然後扭開電視機。他稍微感到擺脫了時間的限制,他坐下來看午夜電影,電影往後退,接著又往前進。這是一部描寫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轟炸機與英勇飛行員的電影。畢勒看到的是往後退的一節,故事情節大致是這樣的:
畢勒經過一重重的房hetubook.com.com門時,又漸漸神智不清了。他來到一座有點像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建築物,裏面燈火輝煌,上面蓋有一排排白瓦。不過,這是地球上的一座消毒站,所有新來的戰俘都得從這裏通過。
「見過。」
自此以後,畢勒只好站著睡覺,或者乾脆不睡。食物已不再從通風孔送進來,日日夜夜,氣溫愈來愈低。
畢勒呆滯地瞧著他旁邊那些人的大衣,發現他們衣服上都有著銅扣、金絲、號碼、條紋,或代表階級的鷹型、月型與星型肩徽。這些都是軍用大衣,唯有畢勒拿到一件老百姓穿的大衣。
畢勒是到達車門的倒數第二人,最後一位是那個老流浪漢,這個老傢伙流不動了,他已不再是液體,他是一塊石頭。事情就是這樣。
畢勒跟他太太維蘭施亞就像兩支湯匙一樣踡在他們那張大的雙人床上,他倆在「魔手指」的按摩下顫動著。維蘭施亞不需要按摩催眠,很快她就睡著了,而且打呼,鼾聲有如鋸木頭。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就沒有了子宮,已被一位外科醫生拿掉——由畢勒「假日旅館」一位合夥人拿掉。
於是,畢勒又站了起來,一把抓住角落的支架。「我睡什麼地方?」他平心靜氣地問。「誰管你!不要跟我睡!」
同時,他們的衣服也都經過毒氣的薰染,上面的蝨子、細菌等統統被消滅。
隔離室內有兩個窺視孔,孔間嵌有兩隻黃色的眼睛,牆壁上裝有一個擴音器。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人沒有發音器官,他們以心靈感應做思想溝通;他們利用一架電腦,和一種可以發出地球上各種語言的電器設備與畢勒交談。
裸著身子的美國兵都在一排噴水蓮蓬底下,靠著一座白磚牆站好,這種蓮蓬沒有龍頭可以供他們控制,他們唯有坐以觀變。他們的性器都已萎縮,睪丸也收了進去,今兒個晚上可辦不了什麼事。
每個人都知道這個答案,那就是:「畢勒.皮爾格林」。
畢勒一接觸到從窗孔對準他射出來的電槍,他的意志便立刻癱瘓了,他身不由主地一把抓住飛碟底下的梯子。梯子是通電的,因此畢勒的雙手頓時被吸在上面,接著就被拉進了一間空氣隔阻室,底下的艙門也隨即關閉。當梯子收進隔阻室的捲筒裏去時,畢勒才能自由活動,他的頭腦也才恢復清醒。
月光下,畢勒偷偷從牀上爬起來,他感到鬼影幢幢、幽光閃閃,好像被一件充滿靜電的涼涼的毛大衣所裹住,他低頭望望他的赤腳,泛著一片青紫色。
飛碟的直徑有一百呎長,周圍都佈滿了窗孔,從窗孔射出紫色的光來,它所發出的唯一聲響就是那種貓頭鷹的叫聲。它徐徐下降,在畢勒頭上盤旋;他已被一團紫色的圓光所m•hetubook•com•com包圍。這時,飛碟底下的氣密艙門打開了,隨之發出一陣嗤嗤的聲音,緊接著溜出一座像輪盤似的閃閃發光的梯子。
「這真是你們凡人的問題。為什麼選中了你?為什麼我們要做這種事?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告訴你,因為此一時刻只是現在。你見過陷在琥珀中的甲蟲嗎?」
畢勒拿起電話來聽,發現打電話的是一個醉鬼,他幾乎可以聞到由電線傳來的呼吸,其中有股芥子氣與玫瑰的味道。這像伙打錯了號碼,畢勒擱上電話。窗檻上有一瓶飲料,商標上吹牛說:其中絕不含營養素。
這批飛機倒退著飛臨一座正在燃燒中的德國城市。轟炸機打開了炸彈艙門,發出一種能夠吸收砲火的神秘磁力,把吸來的砲火聚集在一種圓筒型的鋼製收容器中,然後再把這些收容器收進了機艙,整齊地排在架子上。德國戰鬥機也裝有一種神祕的設施,那就是一套長長的鋼管,用來吸取敵機上的子彈。不過,美國轟炸機上仍然有幾個受傷的人,而飛機本身卻破損得不堪修理。
飛碟自地球起飛後,速度快得嚇人,由於急遽的加速,使得畢勒在睡眠中的軀體與臉部為之扭曲,時間感在他意識中消失,他又回到了戰爭中。
現在車站上只有一個車頭、一節煤水車,和三節小車廂。最後一節是鐵路警衛專用車;在那帶輪子的天堂裏,他們又擺上餐桌,享受晚餐了。
「這得請另外一個地球人來向你解釋。你們地球人都是最好的解釋者,解釋為什麼這件事會這樣發生;告訴你別的事又如何達成或者避免。但我是特拉法馬鐸人,隨時可以看到落磯山脈。隨時就是所有時間,絕不會改變,它不需解釋,它只是現在。慢慢你就會發現,就像我以前所說的,我們都是琥珀中的甲蟲。」
他們在畢勒周圍的空氣中噴出一種麻醉劑之類的藥物,使他立刻睡著了,他們把他帶到一間艙房,再把他綁在一張從西爾斯羅巴克公司庫房偷來的黃色臥榻上。飛碟的貨艙塞滿了許多其他偷來的日常用品,準備用以佈置在特拉法馬鐸動物園中為畢勒預備的人造住所。
美國兵當中體格最好的,是一位年齡最大的、來自印第安納波里的中學教員,名字叫作艾德格.德爾比。他沒有跟畢勒同一車廂,而是跟魏萊在一塊,魏萊就是死在他的膝蓋上。德爾比今年四十四歲,有一個兒子在太平洋戰區陸戰隊服役。
在遠處那根電燈柱子底下,堆著三大堆看來像乾草之類的東西,美國戰俘被領到那裏後,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乾草,而是一堆從死去的戰俘身上剝下來的大衣。衛兵指著那堆大衣說,凡是沒有大衣的都可以拿一件。那些大衣已像水泥一樣凍結在一起,衛兵不得不用刺刀來挑,有的刺進了和圖書衣領,有的刺進了衣袖,然後才挑起隨意遞給他們。
在他女兒結婚的那天晚上,畢勒竟無法入睡。他這時已四十四歲了。婚禮是下午在畢勒家後院一座華麗、有著彩色條紋的帳篷內舉行,條紋是橘黃和黑色的。
「歡迎閣下登碟,皮爾格林先生,」擴音器說:「有什麼問題沒有?」
「你身陷於另一塊琥珀中,皮爾格林。現在我們要到該去的地方去,距離地球三千萬哩,通過時光隧道,我們只要幾個小時便可抵達特拉法馬鐸。」
外面唯一的燈光,是來自遠處一盞懸在電線桿上的電燈泡。車外除了衛兵們像鴿子似的咕噥聲外,四處一片靜寂。這灘液體開始流動,成堆地擠在門口,有些摔倒在地上。
他坐了起來,粗魯地用手摸一摸畢勒。「沒錯,是你,給我滾開!」
因此,裏面空空的。
「他媽的,」那人又說了:「到底是不是你?」
畢勒繼續在看那種往後退又往前進的電影。然後,他要去後院會飛碟的時間到了。他走了出去,他那青紫而泛乳白的赤腳踩碎了草地上的露珠。他停了下來,喝了一口走了氣的香檳,味道有點像七星汽水。雖然他知道有一架飛碟將要從特拉法馬鐸星球上飛來,但他並不想抬起頭向天空望,他很快就會看到它,裏裏外外。同時,他很快就會知道它來自何方。
畢勒兩手抓住車廂角落那根斜斜的支架,然後讓身子慢慢地躺下,以便在他擠進地板上的人堆中時,不致壓著別人。他知道,他躺下時動作必須要像鬼一樣輕靈,否則——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人發出警告:
「滾開,我要睡覺了。」
「皮爾格林!」他將要挨著躺下的那個人說話了:「這是你嗎?」
「你感到很舒服?」畢勒問道。
這點可以適用於火箭原理。
「我到了什麼地方?」畢勒驚愕地問道。
「如果我能花很多時間來研究地球人,」特拉法馬鐸人說:「我就會知道自由意志是什麼意思。我曾訪問過宇宙中三十一個住有人的星球,我也研究過一百多份報告,我發現只有地球上的人才會談什麼自由意志。」
同一天,就在畢勒前面的那節車廂內也死了一個人,那人竟是魏萊,他死於腳部的潰爛。他久已陷於精神錯亂,一再談起他所謂「三個步兵」的事,他承認他將要死去。他提到許多後事,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在匹茲堡的家人,他尤其希望報仇,嘴裏一再提到那個殺死他的人的名字。車廂內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一個德國佬一面伸出他的大姆指和食指量著畢勒的右上臂,一面問他的同伴:這是種什麼部隊竟把這麼個孱弱的人送到前線來作戰。接著他們又打量著hetubook.com.com其他美國兵,指出更多像畢勒身體那麼壞的人。
令人感動的是,做這種工作的大多是婦女。繼而,這些礦物被運送到遙遠地區的專家手中,專家們的任務是把這些礦物埋藏在地下,以免傷人。
「我——我怎麼會到了這裏?」
畢勒按照吩咐脫掉衣服。在特拉法馬鐸星球上,這也是他們叫他做的第一件事。
畢勒和其他戰俘在德國衛兵的引導下繞過那輛空火車,走進了一座戰俘集中營。營內陰森而冰冷,顯得毫無生氣,那只是一排為數上千、矮而窄的營舍,裏面沒有燈光。
「不要吵!」另外一個人說。
畢勒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口,他知道他將被一架飛機綁架。走廊上映出由黑暗與月光交織成的斑馬線;月光由他兩個孩子——現在已不是孩子了——空下的房間門口|射進了走廊。
畢勒舐了舐嘴唇,想了一下,然後問道:「為什麼選中我?」
「是誰殺死我的?」他常這樣問。
突然他聽到頭頂上一種很可能是貓頭鷹的叫聲,但事實上那不是貓頭魔,而是來自特拉法馬鐸星球的飛碟。它在時間與空間中航行,因此,對畢勒來說,它似乎是突然之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遠處,一隻狗在狂吠。
「聽起來好像你不大相信自由意志。」畢勒說。
衛兵像夜貓子似地向畢勒的車廂內窺探,嘀咕著不知說了什麼。過去他們從來沒有跟美國人打交道,但他們對這批貨物十分了解,他們知道,根本上這些東西只是一灘液體,可以被誘導向有聲光的地方慢慢流去。此時,正是夜間。
「你他媽就這個樣,還嗚嗚地哭哩!」
這是一次八呎遠的揮桿,他打進了洞,他彎腰把球從洞裏取出;這時太陽躲進了雲層,他感到一陣昏眩。當他清醒時,發現自己已不在高爾夫球場上,而且被綁在飛碟的一間白色小室中的臥榻上——這架飛碟正向特拉法馬鐸星球飛去。
美國轟炸機回到基地後,他們從架子上取下鋼製的收容器,然後再運回美國。國內的工廠正在日夜加工,拆卸收容器,把其中具有危險性的成分取出,再變為礦物。
「我會嗎?」
他走進了他女兒的房間,房中的抽屜都倒了出來,衣櫃空空的,房間中間堆滿一些她無法帶去度蜜月的雜物。窗檻上放有一具分線電話,突然這時電話鈴響。
畢勒不願從車上摔到地面,因為他相信他會像一塊玻璃似的給砸碎。於是,衛兵只好把他扶下來。這時,只剩下一輛空車了。
「是嗎?」
這輛車經常停住,好讓其他負有重要任務的火車先行通過。而且不時停在靠近監獄附近的月臺,留下幾節車廂,因此,這輛火車愈走愈短。
就在這個時候,畢勒突然回到了幼年時代。他變成一個嬰兒,他母hetubook.com.com親剛給他洗過澡,用一塊毛巾把他裹住,然後抱進一間充滿陽光的房子。他母親打開他身上的毛巾,在兩腿之間灑著爽身粉,輕輕拍著他小小的肚皮,逗著他玩。
當他神智恢復時,他已不在飛碟上;他又回到那輛奔馳於德國境內的火車上。
畢勒拿到的那件已被壓得皺皸的,凍成一團,而且非常小,小得根本不像一件大衣,倒像一頂大而黑的三角帽。衣服上沾有口香糖渣,看起來就像軸箱中排出的油污,或者草莓果醬。畢勒用手摸模,感到好像有一隻毛茸茸的野獸凍死在裏面,其實這只是大衣的毛領。
畢勒只好坐起來,可憐兮兮的,眼淚幾乎掉下來。
他停了下來。
畢勒一聲不發,很禮貌地挨著躺下,閉上眼睛。
德爾比是受了政治的牽連,才在這種年齡加入軍隊;他在學校教的是「西方文化之現代問題」,同時他也擔任網球校隊的教練,因此身體保養得很好。
拉齊諾也跟魏萊待在同一節車廂裏。魏萊臨死時,他還答應魏萊想辦法叫畢勒為他的死付出代價。這時,他正放眼四顧,在打量究竟哪一個赤身的人是畢勒。
事實上,畢勒辦公室的確有一塊琥珀紙鎮,中間嵌有三隻母甲蟲。
「只要皮爾格林走開,我就不吵!」
美國兵當中身體最壞的還不是畢勒;最壞的是來自伊利諾州西塞羅的一位偷車賊,他的大名是保羅.拉齊諾。他個子極為瘦小,不僅骨頭和牙齒都已腐爛,一身皮肉尤其令人作嘔,周身長著銅錢那麼大的瘡疤,患的是癤子之類的病毒。
到了第十天晚上,畢勒車廂門上的鐵釘扒掉了,車門被人打了開來。畢勒斜斜地靠在車角的支架上,像釘在十字架上一樣,以一隻泛青的手勾住通風孔的邊緣來穩住自己的身子。門一打開,他便不停地咳嗽,每咳一聲,便擤一下鼻涕,這是根據牛頓運動的第三條——每一動作都會產生力量相等而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
車廂內,有的人正從地板上站起來,有的正準備躺下。畢勒也想躺一躺,能睡一覺該多好!車廂內外都是一片漆黑;車行很慢,大約一小時兩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比這更快,鐵軌上很久才發出一聲咔啦。咔啦一響,可能過去了一年,然後再咔啦一響。
於是,畢勒用大拇指挑開瓶塞,打開時並沒有砰的一聲。這瓶香樓已走了氣,死了。事情就是這樣。
一批滿載著傷患與屍體的美國飛機,正從英國某一機場倒退著起飛。在法國上空,幾架德國戰鬥機倒退箸飛過去迎戰,從對方飛機上吸去了一排子彈和砲彈碎片。接著這批戰鬥機又對地面上殘破的美國轟炸機採取同一方式,然後倒退著爬高,加入上面的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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