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他領著隊伍前進的時候,他的手指在那暖暖的皮手筒裏摸索著,他很想知道他那件大衣的襯裏內的兩塊東西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於是他把手指伸進襯裏內,觸到了一塊梨形的,以及另一塊馬蹄鐵形的硬物。這時,紅燈亮起,遊行隊伍不得不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停下來。
美國戰俘在當天下午五時抵達德勒斯登。車廂打開後,門口立刻出現一座大部分美國人所曾看到的最美麗的城市。極目所見,地平線上的景色既錯綜複雜,又淒迷動人,在畢勒眼中看來,這就像一張主日學校天堂的圖片。
於是,畢勒經歷了一會兒死亡。死亡只不過是一束紫藍色的光和嘈嘈的聲音,沒有任何人、甚至連畢勒也不在那裏。
於是,德爾比站起來致詞,首先他感謝那位英國上校的提名,以及他對個人衛生方面的金玉良言,他說他要嚴格地遵守,而且相信所有其他美國人也會像他一樣遵守。他說他目前主要的責任,是確保大家都能平安返鄉。
在德國,所有其他大城市都曾被瘋狂地炸過、燒過,倒是德勒斯登,受災的程度,最多只不過震碎了一些窗玻璃。這裏每天都拉汽笛警報,叫聲極為刺耳,民眾都躲進了防空洞,在裏面收聽廣播。飛機通常都飛往其他城市,例如萊比錫、肯尼茲、普勞恩等。
有人笑出聲來,畢勒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我想我已夠累了。」藍仙教母回答說。
如果他是城裏的一條狗,警察會把他殺掉,然後把他的頭割下來,送到實驗室去檢驗,看他是否患有狂犬病。
他們走近美國戰俘的車廂時,一個個板著面孔,顯得嚴肅而冷酷。他們知道自己是多麼孱弱而愚笨,其中一個還裝著一條假腿,不但帶了一支上膛的步槍,還拄著一根柺杖。可是,他們仍然裝得很威嚴,希望獲得那批個子高大、神情傲慢而凶惡、剛從前線吃了敗仗而被俘的美國步兵的服從和尊敬。
畢勒他們三人越過了戰俘營的操場,正向那座戲台走去。畢勒手中拿著那件好像女人皮手筒似的小大衣,他把它一層層裹在手上。
那位英國上校對於個人衛生的講解,內容大致如此:
「你的朋友?」德爾比好奇地問。
「你說在戰時?」拉齊諾說:「呀——在戰時我有一個朋友,他已死了。」
據畢勒說,他將真會這樣死去的。他是一位時光旅行者,他曾經多次看到自己的死亡,且已把旅行的經過情形錄了音,錄音帶和他的遺囑及一些貴重物品都鎖在伊里阿姆國家商業信託銀行的保險櫃裏。他的錄音帶上說:
「沒錯,我要用槍把他幹掉。」拉齊諾說:「戰後他會回家,他會成為大英雄,娘兒們都會爬到他身上去。他安頓下來,兩、三年後的某天,忽然有人敲他的門,他打開一看,外面站著一位陌生人。於是,這陌生人問他是否就是某某人,如果他說是,這位陌生人便說他是拉齊諾派來的,接著就掏出槍來,首先把他的雞雞打斷,然後給他幾秒鐘時間,想想拉齊諾是誰,想想沒有了雞雞今後日子怎麼過。最後一槍打在他的胸口,便這麼走了。」事情就是這樣。
藍仙教母得意洋洋地走了。等他走後,拉齊諾向畢勒和德爾比保證,有一天他會報復的。他說報復是一件過癮的事。
美國士兵漸漸感到舒服多了,他們已能夠拿穩食物。用完餐後,他們開始向德勒斯登出發,部隊很整齊地走出英國營房。畢勒仍然走和*圖*書在隊伍前面,他現在有了一雙銀灰的靴子、一只皮手筒、一塊天藍布幕,披在身上就像羅馬人穿的寬外袍。他仍然留著鬍子,走在他身邊的德爾比也是如此。德爾比的嘴唇掀動,他在默唸著家信的腹稿:
他一面說、一面擺著手,根本不讓畢勒有發言的機會:「算了吧!孩子,盡量享受你的人生吧,也許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沒有事,不過我可得警告你:不管什麼時候門鈴響,你最好叫別人去開門。」
「狗娘養的,牠咬我!所以我找到一塊牛排,再從鐘裏面取出一根發條。我把發條削成小片,每一片兩頭都削得尖尖的,鋒利得像刀片。我把這些鋼片都給塞在牛排裏面,然後就拿牛排到他們栓狗的地方去。狗娘養的!牠又想咬我。我就對他說:『來,過來,咱們交個朋友吧!咱們不要再做敵人了,我沒有瘋,請放心,相信我!』」
畢勒蜷縮在布幕裏,兩眼瞪著王座底下那雙灰姑娘的銀靴出神,突然想起他自己的鞋子早就壞了,他覺得他需要一雙靴子。他很不甘願從被窩裏爬起來,但他還是勉強掙扎著向那雙靴子爬去,然後坐起來試試大小。
由於畢勒能預見未來,他知道這個城市將在大約三十多天之後被炸毀,然後為大火所焚,他也知道,那些正瞪眼瞧著他的民眾很快即將死去。事情就是這樣。
「不,不要這樣,」畢勒很沉著地說:「各位請回家去,回到各位的太太與孩子身邊去。我死的時候到了,只死一會兒,然後又復活了。」就在這個時刻,畢勒的前額已出現在一支槍的紅外線瞄準器的十字架上,這支槍正從陰暗的記者席上瞄準他。第二天早晨,畢勒果然死了。
「你是不是想逗我們一笑?」外科醫生尖刻地問他。
街角擠滿了行人,行人最前面有一位外科醫生,他是平民,卻具有軍人身分。他曾經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服過兵役。他看到畢勒那副怪相,尤其從警衛人員那裏得知畢勒是美國人之後,他感到極為不快。他覺得畢勒這身打扮不倫不類,令人憎惡。他能夠說英語,他對畢勒說:「我想你大概把戰爭當作一種兒戲!」
「親愛的瑪格麗特:今天我們出發到德勒斯登去,不要為我擔憂,那裏絕不會被炸的,因為那是一個不設防的城市。中午我們舉行了一次選舉,你猜怎麼著?……」
畢勒不解地望著他,他一時竟記不起身在何處,他怎麼會到了這裏。他自己並不明白別人把他當小丑看。沒錯,這是命運,命運將他打扮成這副德性——還有,就是一點微弱的求生意志。
首先他們看到了滿臉鬍髭、穿著一塊天藍布幕和一雙銀灰靴子、雙手籠在皮毛筒中的畢勒;他這時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畢勒後面是那位斷了一條手臂的小個子拉齊諾,再後面是那位可憐的中學教員德爾比,一位滿腹愛國愁緒和智慧的中年人。
他在大衣的襯裏內找到了兩塊拆開一吋寬的東西,一塊形狀像一顆梨,另一塊像一個小小的馬蹄鐵。他從磁力輻射中收到了一份電訊,告訴他不要追究這兩塊東西是什麼,並勸他,如果他不堅持了解他們的https://m.hetubook.com.com本質的話,只要知道他們將為他創造奇蹟就該心滿意足了。畢勒很滿意這些話,他很感激,當然也很高興。
德爾比一面走、一面在腦子裏打家書的腹稿,他要告訴他太太他還活著,不必為他擔憂,戰爭很快結束,他馬上就要回家了。
終於,這個滑稽的輕歌劇團已走出了火車站,開始進入德勒斯登市區。畢勒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頓然成了明星。這時,成千下班回家的人在人行道上走著,他們大多很憔悴,面色灰黯,兩年來吃的大部分是馬鈴薯,他們從來沒有寄望在這呆板而平靜的生活之外,還能有機會輕鬆地享受一下。現在,街上突然出現這麼一群怪物,他們可樂了。
畢勒笑了。
這時已近傍晚,民眾正紛紛下班回家。
「你要用槍打他?」
他們又回到了戰俘火車站。來的那天只有兩節車廂,離開時卻有四節車廂,因此大家都坐得很舒服。他們又看到了那個死了的流浪漢,全身凍得僵硬,給扔在鐵軌旁的雜草中,他像胎兒似的捲著身子,死了似乎還想跟湯匙一樣挨著別人睡。他的靴子已給人取走,露出紫中泛白的雙腳。這樣也好,反正他已死了。事情就是這樣。
他們這次去德勒斯登,旅途非常愉快,只花了兩個小時就到了。大家的肚子都填得飽飽的,陽光和溫煦的空氣從通風管進來,車廂內感到很暖和。英國人那邊煙霧氳氤,一片迷濛。
「我很羨慕各位。」英國上校說。
「你以為我們會欣賞你的嘲弄?」外科醫生說:「你以為你這樣子代表美國就感到驕傲嗎?」
「他可是一個大塊頭。」德爾比說。其實他自己也是一個大塊頭。
當他下臺時,一群警察立刻把他圍住,他們是派來保護他的,以免他被群眾壓死。自一九四五以來,他從沒有受到這種威脅。警察建議隨時陪著他,他們願意整夜站成一個圓圈把他圍在中央。
畢勒仍然沒有回答,從他那用大衣裏裹成的皮手筒裏抽出一隻手來,伸到外科醫生的面前。手掌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枚兩克拉的鑽戒和半副假牙。
他接著說:「再說,各位用不著擔心炸彈,德勒斯登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城內沒有任何重要的戰爭工業設施和部隊營房。」
他說,死的時候,他將在芝加哥對群眾演講有關飛碟和新時間觀念的問題。他的家目前仍在伊里阿姆,他說他必須跨越三個國際邊境才能到達芝加哥。這時,美國已被分割為二十個小國,這樣才不會對世界和平構成威脅。芝加哥曾被中國人的氫彈炸毀,現在已全部重新建設過。
他發現動物的磁力是來自他的背後,他暗自猜疑磁力的來源,他想會不會是發自一隻倒掛在他背上後牆上的吸血蝙蝠。
「如果大家不講究儀容,包你很快就會死去。」他說他曾看到好幾個人就這麼葬送了自己。「他們身子永遠站不直,不刮鬍子,不洗臉,賴在床上不起來,也不說話,最後就那麼死了。」接著,他又以他自己為例說:他自被俘以來,即為自己立下誓言,每天刷兩次牙,刮一次臉,飯前便後都要洗臉、洗手,每天擦一次鞋,每天早晨至少運動半個小時,然後才去大便,經常照鏡子,坦白地檢討自己的儀容,尤其是全身的姿態。
「把hetubook.com.com門關好,」不知誰對畢勒說:「你他媽是牛欄裏生的!」
畢勒從床上坐起來,他弄不清楚現在是哪一年、他在什麼星球上。不管在哪個星球上,反正氣候很冷,不過,把畢勒弄醒的倒不是寒冷,而是某種動物的磁力使得他顫抖,而且渾身發癢。他突然感到肌肉痠痛,好像運動過於劇烈似的。
「我,畢勒.皮爾格林,將於、已於、且隨時會於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死去。」
但畢勒發現,用好奇的眼光看他的人並不多。他也很少看他們,他已被這個都市的建築迷住。所有窗子都飾有可愛的小愛神塑像,半人半羊的農牧神和赤|裸的山林女神從雕飾的飛簷上俯視著畢勒這群人。
「啊,是嗎?」
英國人分發軍氈和褥墊的時候,畢勒、德爾比和拉齊諾三人正在醫療所,所以什麼也沒有領到,必須臨時想辦法。留給他們唯一的空地是戲台,於是他們便爬了上去,三兩下地扯下了布幕,暫時做為鋪蓋。
戲台裏躺滿了美國兵,他們大多睡著了。
畢勒躡手躡腳地把門關好,從大衣內抽出一隻手來摸摸爐子,爐子冷得像冰一樣。戲台上面的佈景尚未拆除,腥紅的拱門中間掛著天藍的布幕,金黃的王座和那座停擺的鐘仍在那裏,鐘面的長短針停在午夜十二點。由空軍皮靴漆成銀色的灰姑娘的那雙「仙履」,並排倒放在王座底下。
這天,氣溫驟然上升,到了中午更是暖和。德國人在分配湯與麵包,由俄國人推著兩輪的餐車送來。那位英國上校在發真正的咖啡、糖、果醬、香菸和雪茄。有人把營房的大門打開,好讓太陽照進來。
「牠過來啦?」
不久後,他又活了,回到一九四五年拉齊諾威脅要殺死他之後的那個小時。這時,他已得到通知,他的病已痊癒,可以出院了。他跟拉齊諾,還有那位可憐的德爾比,將要回到他們原來的隊伍裏去。他們將以祕密自由投票方式,選出一位領導者。
「我聽說,今天下午各位要出發到德勒斯登去,那是一個很漂亮的都市,在那裏你們不會像我們一樣被拘禁,你們可以自由活動,食物當然也比在這裏豐富多了。我不妨告訴各位,我已經有五年沒有看到一棵樹、一朵花、一個女人、一個小孩,甚至一條狗、一隻貓、一個娛樂的地方,或一個從事任何有意義的工作的人。」
聽眾發出抗議的聲音。
畢勒馬上反駁他們說:「如果你們抗議,如果你們認為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那麼你們就沒有聽懂我所說的話。」最後他以一句千遍一律的話結束演講:「再見!哈囉,再見,哈囉!」
畢勒在一座公園的棒球場裏正對著滿座的聽眾演講,他背後懸有一幅國旗,上面繪著一條襯著綠野背景的赫里福的牛。他談他自己的死亡就談了一個小時,他對著死亡大笑,也邀請聽眾跟著他笑。「現在正是我死的時候,」他說:「多年前,有個人說要殺我,現在這個人已老了,住在離這裏不遠。他已在各種新聞媒介上知道我要來貴市演講的消息,今晚他就要來殺我。」
那位中學教員德爾比開始說話了,他問拉齊諾是否也計畫要餵藍仙教母吃刀片和牛排。
「才不!」拉齊諾說。
他偷偷地從床上溜了下來,在這之前,他不敢轉過臉看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他hetubook.com.com怕那隻動物會掉到他的臉上,可能挖出他的眼睛,或咬去他的大鼻子。他蹲在床腳旁,然後轉過頭來一看,發現磁力來源的確像一隻蝙蝠,原來只是他那件帶毛領的怪大衣掛在牆壁的釘子上。
「真可惜!」
藍仙教母對於殺人的事並非外行,他很小心地對拉齊諾一笑。「我要想收拾你,有的是時間。」他說。
在自由選舉中,德爾比竟當選了美國人的領隊。首先,那位英國上校要求大家提名,但誰也不吭氣,於是他就提名德爾比,他稱德爾比成熟,而且做人處世很有經驗。既然沒有人提名其他人,便由德爾比當選。
他在拉齊諾的床邊停下來,問他情形怎麼樣。拉齊諾對他說,等戰爭結束後,總有一天他會把他宰掉。
「個子大有什麼用!」
這座屋子的門上寫著一個很大的號碼——5。美國兵進去之前,那位唯一能說英語的警衛要他們千萬把住址記住,以免在大街上迷了路找不回來。他們的住址很簡單——Schlachthoffünf,意思就是「第五號屠宰場」。
「通過!」只有兩三個人答腔。
「他媽的,你幹嘛不去操你自己?」
各位看官:
這隊美國戰俘終於步履踉蹌、一搖一晃地走到了德勒斯登一家屠宰場的大門,接著便一個接一個地跨了進去。這家屠宰場不再熱鬧,德國境內幾乎所有的家畜都已被軍隊宰光、吃光、拉光了。事情就是這樣。
「是不是大家都通過?」
畢勒躺在布幕被窩裏聽著,他並沒有望著英國上校的面孔,他望著他的腳踝。
靴子大小剛合適,於是畢勒成了灰姑娘,灰姑娘成了畢勒。
「我把那塊牛排扔給牠,牠一口就吞了下去。我在旁邊等了大約十分鐘,」說到這裏,拉齊諾眨了眨眼睛。「不久,牠嘴巴裏便開始流出血來,大聲嚎叫,痛得在地上打滾,好像刀子不是在牠裏面割,而是在牠身上砍似的,牠咬著自己,似乎要把自己的內臟統統給咬出來,我可樂了,我大聲笑著對牠說:現在你該明白了!把你的肝膽都挖出來吧!告訴你,讓你吃下那些刀片的就是我。」
畢勒說,當他在德國戰俘營英國營房的醫療所注射過嗎啡那個晚上的第二天,他去過德國的德勒斯登。他在黎明就醒來了,小小的醫療所裏沒有窗子,鬼火似的蠟燭早已熄掉,唯一的光線是來自牆上針孔般的小洞,以及沒有關緊的門縫。給人揍斷了手臂的小個子拉齊諾正睡在床上打鼾,那位中學教員德爾比在另一張床上打鼾。
畢勒大膽地背著身子挨過去,感到磁力漸漸加強,然後轉過臉對著它,在床上伸出手來在大衣上東摸模、西摸摸,他在搜尋磁力輻射的正確來源。
他們被領到場內的第五幢建築物,這是一座一層樓的水泥磚砌的方形屋,前後設有滑門,原來是為待宰的豬所蓋的豬圈,現在卻撥給這一百多位美國戰俘做臨時招待所,裏面沒有床鋪,只有兩座大肚的爐灶和一個自來水水龍頭。屋子後面是廁所,廁所由欄杆圍起來,底下掛著幾隻木桶。
他希望從畢勒身上獲得某種滿足,但畢勒被問得莫名其妙。由於機智不足,只好瞠目結舌以對。現在他伸進大衣襯裏內的手指已抓住了那兩塊東西,他決定拿出來給這位外科醫生看。
拉齊諾則在自言自語,說他在戰後要宰掉哪些人、要找些什麼職業、要玩些什麼女人。
那位英國上校領隊不知在什麼地方正對一群戰俘上課,講解個人衛和*圖*書生學,繼而舉行自由選舉。自始至終至少有一半美國兵仍在繼續睡覺。英國上校跳上了戲台,用他手中的指揮棒敲著王座的扶手叫著:「喂!喂!各位,請大家注意!」
畢勒在打瞌睡,醒來時發現太陽升得老高,外面傳來有人在堅硬的地上挖洞埋木樁的聲音,原來是幾位英國人在為他們自己蓋一座新廁所。他們那座舊廁所已讓給了美國人——還包括那座戲院,就是舉行歡迎宴會的地方。
現在,那八位滑稽可笑的德國人確定這一百多名滑稽可笑的怪物就是剛從前線來的美國士兵後,開始訕訕地微笑,繼而哈哈大笑,他們的畏懼已告消失,發現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這一群人中多的是像他們自己一樣的殘廢,神情也是如此傻傻地——不過是一個輕歌劇團而已。
六位英國大漢從醫療所搖搖晃晃地抬出一張大撞球檯,檯上堆有幾塊椅墊,他們準備把它移到附屬醫療所的客廳去。他們後面跟著一位英國軍官,一手拖著一塊椅墊,一手拿著一塊鏢靶。他就是那位藍仙教母,也就是打傷拉齊諾的傢伙。
後來,當德勒斯登給炸毀時,出乎意外地,拉齊諾並沒有歡欣若狂。他說他當時赤手空拳,沒有任何東西對抗德國人。同時,他說他喜歡一次對付一個敵人,他因從未傷害無辜的旁觀者而感到自豪。「凡是袖手旁觀的人,我拉齊諾絕不會對付他。」他說。
「一條狗?」畢勒好奇地問。
八個德勒斯登的年輕人越過鐵路的一排鋼管,向火車站走去。他們都穿著新軍服,前一天就已宣誓入伍。他們都是孩子和過了中年的男人,另外還有兩個曾在俄國作戰、打得遍體鱗傷的退伍軍人。他們的任務是看守這一百多名擔任合約勞工的美國戰俘。這八個德國人中有一對是祖孫,祖父是建築師。
「還有一件最過癮的事,」他說:「有人找我麻煩,我就要他好看,我才不管他是男的或女的。如果美國總統惹上我,我照樣把他擺平。有一次我對付一條狗才過癮,你沒有看到真可惜。」
「你犯了一次大大的錯誤,」拉齊諾說:「誰碰了我一下,他最好殺了我,否則,我就會把他殺掉。」
拉齊諾的眼睛再一次眨動著。「呃,他是我在火車上認識的夥伴,名叫魏萊,他死在我的臂彎裏。」他指著畢勒接著說:「他就是為了這個混蛋而死的。我答應過他,等戰爭結束後,我要把這混蛋宰掉。」
在德勒斯登,四處仍是一片安詳,暖氣爐依然發出悅耳的哨聲,街車轔鱗而過,有人打電話,也有人接電話,只要開關一按,燈光或亮或熄;到處是戲院和餐館,還有一座動物園,這個城市的主要行業是醫藥、食物加工和製造香菸。
拉齊諾表示,只要給他一千美元,再加上旅費,他可以殺死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他說他腦子裏已有了一份名單。德爾比問他名單上有些誰,他說:「你他媽請放心,上面一定沒有你的名字,你只要不出賣我就行了。」沉默了一會,他補充說:「也不能出賣我的朋友。」
「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中最過癮的事是什麼,」拉齊諾說:「我就會告訴他,報復!」
他們走近戲台時,看到一位英國人以靴子後跟在地上劃一道凹溝,做為營房內美英兩國之間的界線。畢勒他們實在沒有興趣去問這道線有什麼意義,這簡直是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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