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2

那個怪物歪著頭看她,在複眼後面有紅色閃動。身軀和鋒刃映照出來自上方的光亮。
時光堡是哀王比利的生化人建造的——從來就算不得是一座堡寨,原先本來就是休閒的地方,一座旅人的客棧,也是藝術家夏日的天堂。在詩人之城撤空後,這地方空了一個多世紀,只有最大膽的冒險家才會來。
她的幾個背包完整無缺,水瓶也只打破了一個。她找到了她那把手槍,剛才掉在一塊沒有碎石的地方,她現在所站的那塊露出地面的大石頭上,滿是先前那陣落石留下的疤痕和跡印。
但這次卻不一樣。
她的叫喊傳來回聲,詩人卻未回應,只有幾百隻拉蜜亞不認得的小鳥猛地飛了起來,在黑夜中展開牠們白色的翅膀。她走過哀王舊宮殿的下面一層,對著樓梯上面叫喊,甚至還開了一槍,可是完全沒有賽倫諾斯的蹤影,她走過爬滿藤蔓高牆下的院子,叫著他的名字,尋找著他到過那裡的蹤影。有一次,她看到一座噴水池,使她想起那位詩人所說,那天晚上哀王比利被荊魔神帶走而消失的故事,可是那裡還有好多噴水池,她不能確定這就是他說的那個。
她簡直就像是以慢動作在動似的。荊魔神伸出右手,像縫衣針般長的指尖鋒刃在光中閃亮,其中一根尖端滑到她耳朵後面,找到了她的頭殼,平滑地刺了進去,除了一種冰冷的穿刺感覺之外,沒有疼痛。
拉蜜亞俯身過去,把她的背包再往裡拉進安全地帶,這時一塊像她的通訊記錄器一般大小的石頭由外面的岩石上反彈而起,幾乎是水平地飛入她的藏身之所,在她置身的小洞穴裡彈跳了兩回,然後擊中她的太陽穴。
火星飛濺。荊魔神把頭猛地擺正了,好似在聽著遠方的聲音。
拉蜜亞站在谷口大聲叫喊,讓索爾和其他人知道她回來了。最後這一百公尺的路,她不會拒絕別人來幫忙拿東西。拉蜜亞的背部磨傷了,而她的襯衫也因為背帶卡進肉裡而被鮮血浸透。
她仍然把槍握在手裡,彈匣裡還剩六、七發子彈,而火力依然強大,她抓起一個水瓶來喝了一大口。
布瑯.拉蜜亞蹣跚地走到她那堆背包前,坐在最大的一個上,想讓自己的心跳恢復正常。她覺得很有趣的是她剛才並不害怕……並沒有真的害怕……但無法否認她身體裡腎上腺的分泌。
荊魔神的可怕和-圖-書逐漸減退之後,遊客和朝聖者開始利用這個地方,最後荊魔神教會將這裡重新開放,成為年度荊魔神朝聖必須停留的地點,有些房間深深地挖進山裡,或是高踞在最難攀登的塔樓頂上,謠傳是舉行神祕儀式的場所,還會在那裡向荊魔神教稱之為「天神化身」的怪物獻祭。
魔比斯方塊不見了。海特.瑪斯亭留在風船車上,以能量鎖住的奇怪盒子不在原先的角落裡,拉蜜亞聳了下肩膀,走了出去。
在她緩慢爬上人面獅身像前的臺階時,感到精疲力竭,她把東西放在寬大的石頭門廊上,摸索著找到她的手電筒,時塚裡很黑。在他們睡覺的那個房間裡,睡袍和背包散亂地放著。拉蜜亞叫了一聲,等到回音止息,再用電筒四下照著那個房間。一切都還是原樣。(不對,等一下,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她閉起兩眼,回想早上這個房間裡的情形。
「你這個狗娘養的!」拉蜜亞說,她的聲音平和,「他們在哪裡?你把索爾和那孩子怎麼了?其他的人在哪裡?」
布瑯.拉蜜亞很好奇,她這一輩子都處於調查異常狀況的衝突之中,這正是她選擇做私家偵探這個早已過時、卻有時又很有趣味的行當的原因。她的好奇不止一次使她陷入尷尬或麻煩,或者兩者俱全。但也有很多次因為她的好奇,使她獲得很少人能得到的知識。
拉蜜亞走出房門,往後退開,忍住要尖叫的衝動。舉起的手槍在她手裡顯得小而無用。掉在石頭上的手電筒沒人理睬。
她背的東西使她無法完全藏身在礫石下;她掙扎著,解鬆幾條背帶,注意到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嘈雜聲音:那些石頭落在她身後,又彈跳到她頭上,拉蜜亞又扯又拉,力氣大得扯斷了皮帶和塑性纖維,然後她躲進巨石下方,把她的背包和水瓶拉了進來,決心不必再回時光堡去。
那怪物把頭歪向另外一邊,那張臉上讓拉蜜亞分辨不出任何表情。它的肢體語言只讓人感到威脅。鋼手指發出響聲張了開來,就像幾把伸縮自如的小刀。
它不見了。
穿過最後幾個沙丘和岩石荒地既令人疲累又沉悶無聊。等她抵達山腳下時,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以後,時光堡已在陰影之中。
她的叫喊無人回應。
布瑯.拉蜜亞發現她那四個小時的來回變成了一個十小時的噩夢。首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是繞道去了那座死城和做出丟下賽倫諾斯的困難抉擇。她其實不想讓那個詩人獨自留在那裡;她不想強迫他繼續往前走,也不想花時間再回時塚。結果,繞路走山脊花掉了她一個小時。
由於時塚的開啟,時潮的狂亂和不規則,以及北方各地的撤離,使得時光堡再度沉寂,布瑯.拉蜜亞回來的時候正是這種情況。
拉蜜亞查了下她的通訊記錄器。才過了不到一個小時,在她失去意識躺在那裡的時候,沒有什麼由天而降來把她帶走,或割開她的喉嚨。她最後再看了那座堡壘和陽臺一眼,現在離她太遠,已經看不見了。她把東西都拉了出來,加快腳步由那條危險的石子路走了下去。
拉蜜亞發出如老人般的呻|吟聲醒了過來。她的頭很痛,外面天已經全黑。遠處戰火的閃光由上方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了裡面。她伸手去摸太陽穴,發現在她臉頰和脖子上都有凝固了的血塊。
四十個小時前,由時光堡那六百六十一級石階走下來很容易,往上爬則成了考驗,即使對她生長在盧瑟斯星的肌肉來說也一樣。當她向上爬,空氣變得更加清涼,景色也更為壯觀。等她到了離山腳四百公尺高處時,她已經不再流汗,而時塚谷又在眼底。不過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水晶獨石巨碑的頂,那裡是一陣不規則的閃光。她停了一下以確定那不是以閃光發送的信號,光亮閃動只是湊巧,只不過是一片吊掛在破損獨石巨碑上的水晶在反光而已。
那不是人類的聲響,而是超音速的嚎叫,讓拉蜜亞咬緊牙關,也讓她以發白的手指緊握手槍,突然之間,聲音陡然停止,好像音響中讀碟的雷射光突然中斷。
「我不是到這裡來送死的,你這個操他媽的金屬怪物。」拉蜜亞說,瞄準之後又開了十幾槍,每顆子彈都直接命中。
像她的頭或手一般大的岩石在她四周如雨般落下。一座石頭怪獸承霤的頭部在面前彈過,擊碎了不到三公尺遠的一塊較小的礫石。一時之間,空中滿是落石,一些巨大的石頭在她頭頂上的礫石上撞得粉碎。然後這一陣大落石過去了,只剩下一些小石頭零星地滾落下來。
想卸下背包,把那十幾瓶水放在上休息一下的誘惑非常強烈。拉蜜亞抗拒了這種誘惑,將槍握在手裡,穿過那座m•hetubook•com.com死城的街道。爆炸的火光足夠照亮她的路。
拉蜜亞慢慢地移動過那塊空間,每幾秒鐘就轉動一下身子,使得她的背部不會長久對著某個黑暗的角落,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使她停止了移動。
拉蜜亞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在她走出了最底一層的陽臺時,不禁放心地嘆了口氣。外面很涼快,她準備再走下那道長階梯,她現在還不需要用到手電筒——黃昏的天空突然布滿了低低的雲層,將粉紅和琥珀色的光灑向世界,也照亮了時光堡和底下的山腳。
荊魔神出現在她身邊,來得既突然又無聲無息。
她兩階一步地走下陡直的石階,還沒到一半的地方,她那健壯有力的雙腿肌肉已經疼痛起來。
拉蜜亞看到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在大宴會桌過去一點的地方,在那個離像後面,漸暗的陽光照出朦朧顏色的那六扇巨大染色玻璃窗下,有一扇小門。回音從那裡傳出,好像由很深處的地牢或地窖裡逸出。
荊魔神在等著。就站在門外。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矗立在她上方。
高峰的影子在沙地上迤邐好幾公里,幾乎已到了那座死城,時塚谷和再過去的荒地仍然無力地躺在暮色中,礫石和低矮的岩石投下紛雜的影子。拉蜜亞從這裡看不清那些時塚,雖然獨石巨碑仍然偶爾會閃著光。她又試了下她的通訊記錄器,依舊只得到一些靜電的聲音和背後的雜訊,就咒罵了幾句,回到房間裡去選取和收拾補給品。
有石頭朝她落了下來。她發現還不止是石頭,怪獸狀的承霤從它們原先蹲踞的地方給打了下來,和巨石一起滾落,那些如惡鬼般的臉被黃昏的天光照亮。拉蜜亞跑了起來,背包和水瓶擺動著,她發現在那些東西砸下來之前,她沒有時間跑到安全的距離之外,所以就撲向兩塊相互抵靠的巨大礫石之間。
設計成餐廳和聚會場所的大廳裡和他們離開時一樣……到處都留下了匆匆中止的宴會和驚恐慌亂的痕跡,那裡沒有屍體,但在石牆和掛毯上留下已變成棕色的痕跡,卻仍讓人看得出在沒幾個禮拜以前有過的一場暴力饗宴。
在登上最後一百級石階前,拉蜜亞再試了下她的通訊記錄器,通信頻道上全是常見的雜訊和亂碼,想來是受到時潮影響,將最近的電磁波通訊破壞殆盡。用雷射通訊也許有用……領事那古董通訊記錄器的https://m.hetubook.com.com連接似乎有用……可是除了那一件機器之外,在卡薩德失蹤之後,他們就沒別的雷射通訊器材了。拉蜜亞聳了下肩膀,爬上最後那段石階。
她勉強從洞裡爬出來,踩在外面新近落下的亂石上掙扎,然後坐了一下,低頭強忍住一陣噁心。
拉蜜亞穿過彎頂下的大餐廳,但那個房間很黑,滿是陰影。有一個聲音,她車轉身來,舉槍待發,但那只是一片葉子還是一張陳舊的紙給風吹過磚地。
等她轉到那座死城時,馬汀.賽倫諾斯並不在城邊。其實她也沒想到他會在那裡,雖然她希望他只是等得不耐煩而走上往山谷去的那幾公里路了。
沙漠和死城仍在陽光照射下,但當拉蜜亞抵達最底下的露臺上休息時,時光堡已籠罩在暮色中。她由背包裡找出了手電筒,進入迷宮,走道裡很黑,兩天前他們在這裡停留時,卡薩德曾去探測過,告訴他們說所有的能源全都切斷無法修復——太陽能集光板碎了,融合電池被砸得稀爛,就連備用電池也打爛了,在地下室裡丟了滿地。拉蜜亞在爬上那六百六十一級石階時,對這件事想過不下十次,恨恨地望著鏽死在豎井中動彈不得的電梯。
拉蜜亞丟下水瓶,一面將身子扭向一邊,想把槍口轉過來。
時塚又亮了起來,拉蜜亞在走到山谷入口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那不是很亮的光——沒有什麼比得上天空中那雜亂的閃光——但每一座在地面上的時塚似乎都發出蒼白的光來,就好像在釋放這漫長一天裡所積貯的能量。
(會是卡薩德嗎?)她想了一下,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聲音不是從一位霸軍上校口裡發出來的。
她並沒有把槍插回去,而是握在手裡,防備任何東西從上面下來,或是出現在岩面的縫隙中。到了底下,她由臺階前退開,擡頭看上方半公里高的塔樓和陽臺。
她嘆了口氣,離開了那座城,儘管幾天沒睡使她疲累不堪,卻仍能輕鬆地走著。通訊記錄器仍然沒有回應,雖然她能感受到時潮帶來似曾相識的感覺,卻並不覺得驚訝和意外。夜風消去了馬汀回谷裡所可能留下的足跡。
拉蜜亞是到這裡來找急需的食物和飲水。其他人都不會到這裡來……就算她繞路去了那座死城一和-圖-書趙,另外三個老頭子也不可能趕上她到了這裡……其他的任何事或任何人都與她無關。
拉蜜亞喘著氣,半蹲下身,猛地轉了回去,什麼也沒有。山谷底在星光下亮著,天上的戰火平息了,陰影漆黑,但都在遠處,就連風也停了。
那些小包和額外的配備都還在他們原先留下來的地方,就在中央大廳上方高處的小貯藏室裡,拉蜜亞檢查了一下,確定房間裡的盒子和箱子裡裝的是不會壞的食物,然後她走到外面的小陽臺上,也就是雷納.霍依特在幾個鐘頭前——看來卻像恆久——彈奏三角琴的地方。
布瑯.拉蜜亞由那扇門前退開,手裡仍握著槍,找到樓梯,小心地往下走,盡量靜悄悄地帶著七十公斤的食物和十幾個水瓶穿過每一個房間,她在最底層的一塊褪色的玻璃裡看到一眼自己的身影——矮壯的身子穩穩地站著,舉起槍來四下查看,一大堆東西背在背上,或吊掛在寬寬的背帶下,瓶子和鐵罐碰擊在一起。
拉蜜亞對準了臉部開了四槍,沉重的十六釐米子彈結結實實地擊中了之後,發出尖銳的聲音消失在黑夜之中。
拉蜜亞沒有理會那混亂的情況,沒有理會那些人面鳥——長著醜陋人臉的黑色大鳥——由中央的大廳裡振翅飛起,也沒有理會她自己的疲累,爬向數層樓高處,他們曾在那裡過夜的貯藏室去,樓梯變得莫明所以地窄,蒼白的陽光透過染色玻璃照出令人作嘔的顏色,玻璃破碎或殘缺的地方,怪獸狀的承霤向裡窺探,好像凍結在正要進入的剎那。一陣冷風由積雪的馬轡山脈一帶吹來,使拉蜜亞被烈日曬傷的身子打起了寒顫。
她正準備離開時聽到有聲音。有什麼在中央大廳裡,就在她和樓梯之間。拉蜜亞背起了最後一包口糧,將她父親的那把自動手槍由皮帶裡抽了出來,慢慢地走下樓梯。
她選了四大包用流體泡沫和塑性纖維包裝好的基本口糧。時光堡裡有水——接融雪的地溝是無法破壞的科技——她將所有帶來的水瓶裝滿,再找更多的瓶子。水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她咒罵賽倫諾斯沒有跟她一起來,那個老頭子至少可以帶六七瓶水。
大廳裡空盪盪的,那些人面鳥並沒有回來。厚重的掛毯被風吹動,像是破爛的旗幟般飛舞在丟了一地的食物和用具上方。在對面遠處的牆下,一個巨大的、以鉻與鋼製成的荊魔神臉部雕像,在風中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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