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道斜陽

那老僧所用的被褥都十分陳舊,發生一股薰人的氣息,司馬瑜一看那被面,只見是藍綢緞的,上面還續著許多圈花壽字,顯然是從棺中拖出來的殉葬品,不覺一陣噁心,乾脆掀過不蓋,和衣倒在榻上。
司馬瑜臉現疑容道:「在下甫來之際,好像聽見大師在對人說話!」
想到這兒,司馬瑜不禁有點毛髮森然的感覺,忍不住咳了一聲,老憎似乎沒聽見,緩緩地移動腳步,走到另一具棺木前面,依然是揮動拂塵撣塵,口中也喃喃地重複剛才那幾句話。
可是老僧的腳步聲越去越遠,竟是向著大門而去,司馬瑜倒不禁又懷疑起來了。
莫非這老和尚不是要殺我……不管怎麼樣,他養著這麼許多僵屍,總不是好東西,我一定要除了他……
再等了片刻,他忍不住開口道:「老師傅!」
說著又在架上取下一盞油燈,就著燈上點燃了,慢慢走到門口,回頭對著司馬瑜笑道:「老衲不再多陪了,相公在睡眠中若是聽見什麼響動,千萬不要起來,那幫孩子們並不很乖……」
聽說鬼物都是稟氣而具形,無影無質,所以我才看不見,可是怎麼會有腳步聲呢……
司馬瑜聽得很清楚,他是在對人說話,口氣十分柔和,低沉沉地訴說著:「孩子們!時間又快到了,剛才我已經敲過鐘了,你們總該聽見了吧!快準備著起來了……」
說到這兒,他瞥見司馬瑜的神色都變了,乃又微微一笑,舉碗猛乾了一口酒,寬慰似地說道:「相公不要害怕,老衲不是說過,鬼神之說,在有無之間,相公抱定心中無鬼,把他們當作死人,他們就是死人了!」
那麼老僧是在對誰說話呢,除非對棺中的死人!
司馬瑜臉上一紅道:「老師傅教訓得很對,在下只不過是信口胡說,老師傅不要見怪!」
司馬瑜面對著這麼一個半瘋半真的老僧與一大群死人,心中又怕又彆扭,本來想馬上告辭離去的,可是年青人的傲氣又鼓動著他,覺得在這種情形下,被幾句鬼話嚇跑了,實在太沒來由。
司馬瑜體會到他的話中道理很深,不覺肅然起敬,正容舉杯道:「大師原本是一位得道高僧!」
那語調的確像是一個母親在對著一群會鬧的孩子,細碎的步履聲果然靜了下來,變為更輕微的走路聲,慢慢的向屋外的空庭中移去。
老僧點頭道:「不錯m.hetubook.com•com!這原來這一所荒棄的古寺,寺中寄厝的這些棺木,也不知來自何處,老衲留居了十幾年,從未見有人來祭祀,相公還是第一個登門之人……」
司馬瑜見他說話很和氣,連忙稱謝不止,老僧摸出火石,將爐子點燃了,又在木架上取下一些風乾的肉脯,開始替司馬瑜整治食物,同時笑道:「相公不要見怪,老衲未曾茹素!」
老僧微微一笑道:「老衲苦核!」
老僧哈哈大笑道:「相公太抬愛了,老衲四十五歲才出家,完全是為著謀生不易,這一襲僧衣,比較容易騙飯吃,十五年前行腳至此,受託照顧這些棺木,既不會誦經,又不曾禮佛,這得道二字如何說起!」
老僧微笑道:「說來也許相公不相信,老衲是受了棺中死人的託付!」
司馬瑜見他的木榻不大,方可容人,不禁皺起眉頭道:「那不是要擠著大師了!」
司馬瑜大為吃驚,訥訥地道:「那……那大師以後可曾再見過令友……」
老僧笑著站起身來搖手道:「相公快別如此說了,佳客遠來,老衲只慚愧無以為敬,怎麼還能簡慢相公呢!再者老衲晚間極少睡眠,相公儘管放心安歇吧!」
司馬瑜想到這一定是那些僵屍在移開棺蓋,這時他的眼睛已能習慣於黑暗,室中的佈置了了可見。
老僧大笑道:「那是老衲在對棺中死人說話!」
司馬瑜這次學乖了,沒有多說話,只是連連稱謝,老僧取出碗筷,各倒了一大碗,舉碗邀客。
司馬瑜一駭道:「大師是受了誰的託付?」
本著一個練武精明的耳目,司馬瑜雖是心驚膽怕,但還是屏息靜神,注意地聽去!
說完又對他笑了一下,才伸手替他帶上門,佝僂著身子,用手護著燈火,慢慢地去了!
他懷著恐懼的心情,把身子向窗門移去,因了怕驚動外面,他的腳步放得很輕,可是外面黑沉沉地,什麼都看不見,他知道是自己的眼睛一直對著燈光,一時無法適應外面的黑暗,立刻又轉身過去,將油燈吹熄了。
他慢慢移動腳步到窗子旁邊,貼窗子的破洞向外望去,空庭中仍是一片蔓草,被微風吹得微微晃動,除外別無一物。
司馬瑜見那酒色橙黃,香味很重,喝在嘴裏,除了醇甜之外,另具一種辛辣之味,酒性非常之烈。
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司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瑜才搭訕問道:「打擾了這麼久,還沒有請教大師傅法號!」
屋子裏立刻陷入在黑暗中,殘餘的油煙飄浮在空中,散著刺鼻的氣息,黑暗中還可以聽得老僧的低語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好了,大家都出去了,你們靜靜地等著我再去招呼其他的孩子們……」
老僧笑道:「那是酒肉和尚想出將的解嘲語,當不得禪機使用,其實老衲倒不是故意不守清規,只因此地別無出產,購買又不方便,除了山鹿野獸之外,別無可食之物,老衲不得已,只好吃葷了!」
老衲笑著話:「世間鬼神之話,原是信其有則有,信其無則無,老衲不過照著事實話出,相公相信也罷,不相信也沒關係……」
司馬瑜微覺奇怪,心思你把鐘敲得這麼響,我怎麼會聽不見呢,可是口中極為謙遜地道:「正是!在下從早晨登上這條山道,沿途俱未發現店鎮人家,直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司馬瑜應聲道:「老師傅說得很是!好在此處不太有人來,老師傅就是吃點葷腥,人家也不知道……」
等了一會兒,鍋中肉已熟,香氣四溢,老僧把肉脯切好放在木盤中,又在榻下拉出一個酒罐來笑道:「這是老衲採山果自釀的酒。相公將著用吧!」
這一聲叫得很響,老和尚算是聽見了,緩緩地轉過身子,司馬瑜怕他看不見,急忙轉到門口站著。
呆了片刻,他才遜謝著道:「在下蒙大師如此招待,已是感謝不盡,如果還敢吵鬧大師安眠,大師不必客氣,還請在此地安歇,在下隨便找個地方,只要能夠聊蔽風露,就可以睡了……」
司馬瑜口中唯唯的答應了,卻禁不住心中忐忑地跳,老僧也不在意,吃喝一陣,將桌中的殘肴都掃光了,才開始收拾碗筷道:「相公旅途勞頓!一定需要早些安息,老衲很抱歉別無床榻,只好委屈相公在這兒胡亂歇息一下……」
想到這兒他不禁緊張地將手中長劍緊握了一下,劍柄冰冷而滑膩,那是掌心中的冷汗。
正在懷疑間,忽然隔屋又傳來一陣異聲,起先是木板移動聲,著是細碎的按步履聲,還夾著老僧低低的招呼聲,因為是在深夜,那些聲音都十分清晰!
想到這兒,他更定心了,剛想出聲招呼,可是那老僧的喃喃聲也大了起來,竟然唸的不是經文。和圖書
老僧微笑道:「相公這話老衲不敢苟同,出家人所修者心,所律者已,完全是在乎一己之心,不是做給人看的!」
老僧微現驚色道:「咦!你不是此地的!」
司馬瑜變色道:「他是死人!」
照情形看來這些鬼魂都是那老和尚專養的,他說要請他們好好吃一頓,那一定是指我而言……
屋中點著一點綠豆大的燈火,照著一個形容枯瘦的老僧,手裏拿著半禿的拂塵,緩緩地揮動著!
說著放下拂塵,拿來桌上的油燈,搶先出了門,朝前面走去,司馬瑜雖是不解,也只得跟在他後面出來!
老僧笑道:「老衲一點也不開玩笑,十五年前老衲也是遊方至此,也因為天色已晚,準備在此掛單,那時廟中另有一位道友在此接待,飯後那位道友報過法號,自稱悟淨,邀老衲在此同居,老衲正苦於飄泊不定,欣然答應下來,一宿無話,次日醒來之時,那位道友元杳無蹤跡,老衲找了半天,最後才在一座空屋中發現……」
那步聲十分雜亂,好似不止一人,接著是老僧的低語,還是那種絮絮切切,和藹而又低沉的調子:「好了!大寶醒過來了,三媛也醒過來了,還有幾個孩子呢!別偷懶了,快出來吧,今天給你們準備了一餐好吃的,別慌,也不許鬧,要是把隔壁的相公吵醒了,事情也就麻煩了,大家排著隊出去,靜靜的……」
司馬瑜走過來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老僧絕對不會發覺的,這屋中也沒有別的人跡。
藉著那一點微光,司馬瑜可以在破敝的屋門中望進去,只見那經過的一些屋子,其中都放滿了棺木。
室中靜蕩蕩的空無人跡,一燈如豆,瑩瑩地發出微光,那響聲來自床頭,那兒掛著他自己隨身佩帶的長劍,已經有一半跳出鞘外!
司馬瑜又拱手道:「在下四處遊歷,今日途經此地,剛好錯過了宿頭,因為聽見老師傅鳴鐘,才循聲找到此地……」
老僧笑道:「相公說錯了,僵屍是有生命而無知覺的東西,老衲的這些孩子都十分有靈性,從來沒有加害過老衲,只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陌生人,恐怕他們對相公不禮貌,只要相公留在屋裏不出來,他們是絕對不會前來打擾的!」
司馬瑜連忙道:「那裏!那裏!酒肉穿腸,佛在心頭……」
躺了沒多久,剛要合眼之際,耳邊忽然聽得嗆然一聲金鐵交鳴聲,唬得他和_圖_書連忙坐了起來!
在以往的時日中,他曾經面對過不少頑強的敵人,卻沒有像今晚這麼緊張過,因為他此刻的對手不是人,而是……
司馬瑜覺得這名號很怪,微一遲疑,老僧又笑道:「苦乃百味之本,核乃百生之精,無一不從苦中來,浮生太多苦事,是故人方墜地之際,莫不呱呱苦啼,先識得苦中之味,始懂得生命之諦,苦中自有佳境,佛說一粒米藏大千世界,宇宙亦可作一核看……」
老僧微笑道:「沒有,那位老友好像職任已盡,從此未曾再露面!」
廢寺!老僧!這些情景並不足奇,奇怪的是那老僧的對面是一大排油漆剝落的棺木,老僧是拿著拂塵去撣落棺上的浮塵,口中還絮絮切切地唸著經。
司馬瑜懷著一肚子的鬼胎,坐在這兒又想了半天心事,末後實在撐不過疲憊,才倒身在榻上。
那和尚的聲音又響起了:「別亂!先在走廊上站好,我去給你們搬食物去,你們也餓了好一陣了,要不是那位相公湊巧來到,我還真沒辦法呢!這些月來為著你們可真把我累苦了……」
老僧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過路的……」
老僧掀動長眉笑道:「這路原來是官道,自從十五月前山下另開闢道路後,即已廢置不用,路旁原來的幾家居戶也遷走了,難怪相公找不到宿處了,相逢即是緣份,老衲只有一點山肴野蔬,相公若是不嫌簡陋,就請隨便用一下吧!」
老僧微笑道:「相公不要害怕,老衲因為單身居此,自不免感到寂寞,閒中無事,只有對死人說說話解悶……」
接著是步履離去聲,一直走向另一間屋子,這次因為隔遠了,什麼都聽不見,只除了木片移動聲。
老僧笑道:「老衲說話之時,並未拿他們當死人,因此他們會聽得見,甚至於有的時候,他們還會回答老衲的話……」
老衲大笑道:「相公說得一點也不錯,老衲在空屋中找到了他的骨灰罈,上面寫著他的生卒年月,以時序推算,他已經圓寂十幾年了……」
一間堆滿棺木的屋子,一個幽靈似的老僧,饒是司馬瑜膽大藝高,也難禁背上透過一陣沁沁涼意。
老僧笑道:「老僧終日無所事事,一宿不睡也沒有關係,相公儘管在此安歇,老衲可以跟孩子們聊聊天以渡長夜……」
司馬瑜等了一下,才定下心來,暗想這也許是別人寄柩的地方,這老僧是替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家看柩,這廢棄的古寺既已作為停靈的地方,難怪沒有香火,年久失修了。
他的問話很奇怪,可是司馬瑜想不到那麼多,連忙跨去,作了一揖道:「小子司馬瑜,偶然遊山經此,因天色已晚……」
忽的他臉色惶容道:「不行,你不能進來,我們換個地方再說話!」
只有在最後的一間,才像是老僧的居室,裏面放著一些簡單的傢俱,以及鍋爐柴炭等炊具。
司馬瑜聽得驚心動魄,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先前聽那老僧鬼語連篇,以為是他有瘋癲症,因為一個人長年處此鬼域,心理上疑神見鬼是自然的現象,現在聽來好像是確有其實。
司馬瑜囁囁地道:「這事情太怪誕了……」
司馬瑜大驚叫道:「對死人?」
老僧用手護著燈火,不使它被風吹滅,走了五六丈,連過四間廊屋,才推開最後一間屋門進去。
司馬瑜微一變色道:「大師在開玩笑!」
司馬瑜連忙問道:「他們聽得見嗎?」
司馬瑜臉色一變,欲言又止,老僧似已覺察笑道:「相公不必多心,老衲所說的孩子們就是棺中的那些死人,老衲與他們相處日久,無形之中生出一種感情,開玩笑似的叫他們孩子,其實他們生卒年月俱都不詳,很可能比老衲大得多了……」
老者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司馬瑜因為說錯了話,訕訕的不好意思再搭腔,默默地看他忙著。
老僧臉色一動道:「相公是被鐘聲引來的?」
老僧將油燈放在桌上才打量著司馬瑜:「此地十幾年來,從無人跡登臨,相公是怎麼找來的?」
司馬瑜心頭一陣緊張,暗道:「果然來了,這老和尚真不是好東西,我等在這兒,他只要進門來,我當頭就給他一劍……」
司馬瑜見了不禁心中又是一動,這枝劍是師傅長眉笑熬蕭奇傳給他的,雖不是紫電青霜等前古神兵,可是也有數百年的歷史了,鋒下曾飽飲奸人之血,無端發聲,必有異兆……
司馬瑜由於本來就量淺,不敢多飲,只是頻頻吃著肉脯,老僧卻似酒量甚豪,連吃了好幾碗,依舊面不改色。
司馬瑜怔了半天才道:「大師這些年來,一直在此地盤桓……」
老僧的聲音聽不見了,空庭中仍是靜蕩蕩地沒有動靜,司馬瑜按捺不住自己,輕輕地移到門口,將門拉開一道縫隙,探頭望去,不禁駭然欲絕……
司馬瑜又是一驚道:「大師是說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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