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0/11/25

父親是個五十五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黑色西裝的手臂上纏著喪章。只是站在門邊幾乎一動也不動。他的姿勢令人聯想到洪水剛退過後的柏油馬路。
她香菸還含在嘴裡,就用手指揉著眼皮。
「葬禮在哪裡舉行呢?」我試著問看看。
關於她的出身,我並不很清楚。好像有人跟我提過,又好像是在床上從她自己的嘴裡聽來的。高中一年級時的夏天,她和父親大吵一架於是離家出走(順便連高中也不上了),大概是這麼回事。到底住在什麼地方?靠什麼過日子?誰也不知道。
「你一定不太想說對嗎?」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總是一樣的夢。香菸的煙味、廁所的氣味和人的吐氣悶在一起的夜行列車。擁擠得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座位上殘留著陳舊的嘔吐痕跡黏在上面。我無法忍受,站了起來,在某個車站下車。那是個連一家燈火都看不見的荒涼地方。連個車站職員也沒看見。沒有鐘,沒有時刻表,一切都沒有——那樣的一個夢。
她在草地上坐下來,擦了好幾根火柴才把香菸點上。

我只有一次,純粹出於好奇心,曾經就該基準問過她。
「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是嗎?」
「稍微有一點。」她說。
遇到過去的朋友時,曾經因為某種偶然的機會提到她的事情。他們也一樣記不得她的名字。對了,從前不是有一個女孩子跟誰都可以上床的嗎?她叫什麼名字?我完全忘了,我也跟她睡過幾次,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要是在街上偶然碰見的話一定也很奇怪吧。
「真的。」
「只是有點想問。」
那時候我二十一歲,再過幾個星期就快二十二了。眼前看來,大學還不一定畢得了業,不過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要休學。在奇異的糾纏混雜的絕望狀況中,有好幾個月之間,我竟然無法踏出新的一步。
那就是她的名字。
「一年裡做些什麼啊?」她問我。
雖然這麼說,不過以一個現實問題來看的話,她是跟大多的男人睡過。
「我不是那種會殺人的人。」
「大概吧。」和*圖*書
她的名字我已經忘了。
「說得也是。」她一副嫌麻煩似的點點頭。「只是,我忽然想到,被一個人殺掉也不錯而已。在我正睡得很熟的時候。」
「每次到這裡來,就覺得好像真的在野餐似的。」
「妳?」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個奇特的下午,我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被強烈的雨打落的銀杏葉子,鋪滿夾在雜木林之間的小徑,像乾旱的河川似的染成黃色。我和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就那樣在道路上一直來回繞著走。除了踩在落葉上的兩個人的靴子聲音和尖銳的鳥叫聲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這就是我對她所知道的一切了。
「嘿,你有沒有想過要殺我?」她問。
「多少變聰明點了嗎?」
我忽然醒過來時,她正無聲地默默哭泣著。毛毯下細瘦的肩膀微微抖顫。我把暖爐的火點著,看看鐘。是凌晨兩點。天空正中央懸著一輪雪白的月亮。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二十歲她十七歲。大學附近有一家很小的咖啡店,我常常和朋友約在那裡見面。店雖然不怎麼樣,但到那裡,可以一面聽重搖滾,一面喝特別難喝的咖啡。
她把抽一半的香菸丟在地上,用運動鞋仔細踩熄。「真的很想說的事情,就是沒辦法說得清楚。你不覺得嗎?」
她一整天坐在搖滾樂咖啡廳的椅子上,不曉得喝多少杯咖啡、抽無數根香菸,一面一頁一頁翻著書,一面等著為她付咖啡和香菸錢的人出現(那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金額),然後大多就跟那個人睡覺。
「這個嘛,不清楚。」他說。「首先,這女孩子到底有沒有家啊?」
「我要活到二十五歲。」她說。「然後死去。」
「是啊。」我說。
「不曉得。」我說。
她家是一幢茶色木板圍牆所圍起來的古老木造住宅。穿過門之後,左手就是一個小得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院子。院子角落丟棄著已經喪失用途的古老陶製火缽,火缽裡積了十五公分深的雨水。院子的土是黑色的,www.hetubook•com.com濕濕黏黏的。
啪答啪答一陣聲響,兩隻鳥從地上飛起來,像被沒有一片雲的天空吸進去似的消失了。我們暫時沉默地注視著鳥消失的方向。然後,她用枯乾的小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看不出是什麼的圖形。
「這樣子……這樣子,妳就稍微懂了嗎?」
「嗯。」
——從前,在在某個地方,有一個跟誰都可以上床的女孩。
聽起來也有點像雜誌扉頁上登的短詩一樣。
她笑笑把手掌放在我的膝蓋上,然後收回去。
她家在下町。我打開東京都的分區地圖,在她家的地點用紅色原子筆做了記號。那看來果真是東京下町平民百姓的住宅區。地下鐵、國電、巴士路線之類的,像失去平衡感的蜘蛛網一樣混雜地重疊在一起,幾條污濁的河川流過,雜亂|交錯的道路像哈密瓜的縐紋一樣緊緊黏貼在地面。
星期三下午的野餐
我們穿過樹林,走到ICU的校園,像平常一樣,坐在露天咖啡座啃熱狗。下午兩點,咖啡座的電視上一直反覆無數次地播映著三島由紀夫的影像。音量器故障了,因此幾乎聽不見聲音,不過不管怎麼樣,那對我們來說都沒什麼分別。我們吃完熱狗,又喝了一杯咖啡。有一個學生站在一張椅子上,轉動著電視的音量鈕,調了一陣子,終於還是放棄,從椅子上下來,然後走開。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我要回家之前默默向他低頭,他也默默向我低頭。
於是,那天夜裡,我第一次和她睡覺。
「妳是說一起睡覺這回事?」
一九七八年七月,她在二十六歲時死去。
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繼續動,只有我卻依然留在同樣的地方。一九七〇年秋天,映在眼睛裡的東西。一切看來都似乎很悲哀,而且一切都似乎急速地褪色。太陽光、草的氣味、甚至連微小的雨聲,似乎都令我煩躁不安。
從六九年冬天到七〇年夏天,我和她幾乎沒碰過面。大學一會兒關閉、一會兒停課,學潮鬧個不停,我也有一些不同的私人麻煩問題讓我頭痛。
hetubook.com.com七〇年秋天,當我再度造訪那家店時,客人的臉孔已經完全換了一批,認識的面孔變成只有她一個。雖然依然播放著重搖滾的音樂,然而那種緊張得快爆炸的空氣卻消失了。只有她和難喝的咖啡味道還和一年前一樣。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談從前朋友的事。
我們有時候喝點威士忌,做做不怎麼樣的愛,談談沒結論的話,借借書或還還書,每天就這樣度過。於是那不怎麼靈光的一九六〇年代,也就一面發出喀答喀答的傾軋聲一面落下幕來。
「各種事情。」我說。
我在當天打電話給警察,問出她老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後打到她老家去問葬禮的日期。正如不知道誰說過的,只要不怕麻煩,大多的事情都可以弄清楚一樣。
雖然可以把死亡記載的剪報再抽出來看一遍就能想起來,不過事到如今名字已經不重要。我把她的名字忘了,只不過是這麼回事而已。
「真的野餐?」
她笑著把香菸塞進菸灰缸,喝了一口剩下的紅茶,然後點起新的香菸。
她每次都坐在同一個位子,手肘支在桌子上很入迷地看著書。雖然戴著像齒列矯正器一般的眼鏡,手也骨瘦如柴,但她卻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種令人容易親近的感覺。她的咖啡永遠是冷掉的,菸灰缸永遠塞滿了菸蒂。只有書的名字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是Mickey Spillane的,有時是大江健三郎的,有時是《Allen Ginsberg詩集》。總之,只要是書,什麼都可以。到店裡去的學生,會借書給她,她就把那書像啃玉米一樣,從一頭開始啃起來。因為那還是個很多人想借書給人的時代,因此我想她大概從來也不缺可看的書。
她十六歲就離家出走,從此沒回去過。這也是原因之一,葬禮只有自己家人,靜悄悄的。參加的多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親戚,由三十剛出頭的她哥哥或姊夫之類的人主持葬禮。
「一點點。」
當然,如果要嚴格定義的話,她也並不是跟誰都上床的。那之間自然應該也有她自己的基準。
「我想要和_圖_書妳。」我說。
某月某日,在某個街角,某人所駕駛的卡車撞到某人。某人由於業務上過失致死的嫌疑被拘留調查中。
我搖搖頭。「不清楚。也許一年就夠了,也許要花十年也不一定。」
她把小樹枝丟在地上,站了起來,拍掉大衣上沾的枯草。「嘿!你不覺得十年好像是永遠嗎?」
「嗯,草地這麼大片,好像沒有止境似的,每個人看來都好幸福的樣子……」
從那年秋天開始,到第二年春天為止,每週一次,星期二晚上,她會到我在三鷹偏遠角落的公寓來。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餐,把菸灰缸填得滿滿的,把FEN美軍電台的搖滾樂節目用大音量播出,一面聽著一面做|愛。星期三早晨醒來,就一面在雜木林散步,一面走到ICU(國際基督教大學)校園,到餐廳去吃中飯。然後下午在露天咖啡座喝一喝淡咖啡,如果天氣好的話,就躺在校園的草地上看天空。
「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她突然問我。
「跟你一起睡覺,常常會覺得很悲哀。」
朋友偶然從報紙上得知她的死,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在電話上,緩慢地把日報的一段記載唸出來。是一段平凡的報導。就像一個大學剛畢業初出茅廬的小記者,為了練習而寫出來的文章一樣。
葬禮那天,我從早稻田搭上都營電車。在接近終點的車站下車後翻開分區地圖來看,然而地圖所能發揮的作用只不過像地球儀一樣的程度而已。因而跋涉到她家之前,我必須買好幾次香菸,問了好幾次路。
星期三的野餐,她這樣稱呼。
「太陽上昇,然後落下,人們走來,然後走掉,時間像空氣一樣流過。總覺得好像野餐一樣,你不覺得嗎?」
我等她停止哭,然後燒一壺開水,用茶包泡了紅茶,兩個人就喝那紅茶。沒有糖、沒有檸檬、沒有奶精,只有純紅茶而已。然後我點了兩根菸,一根遞給她。她把煙吸進去再吐出來,這樣一連三次之後,又一連串地咳起來。
「為什麼我非殺妳不可呢?」
他們大多不再唸大學了。一個自殺,一個去向不明。那一類的話題和-圖-書
我們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慢慢走回公寓。
她稍微向前走,然後在路邊坐下,抽起香菸。我也在她旁邊並肩坐下。
「好啊。」她說著微微一笑。
「這不怪你。而且也不是因為你抱著我的時候,卻在想著別的女孩的事。這種事我無所謂。我……」她說到這裡突然把嘴巴閉上,慢慢在地上畫了三根平行線。「搞不清楚。」
「我覺得很抱歉。」我說。
「沒有。」我說。
在那個時期,我好像曾經為難她過幾次。至於是如何為難她的,到現在則已經想不起來了。或許我只是在為難自己也說不定。不過不管怎麼說,她似乎都毫不介意的樣子,或者(說得極端一點的話)她其實還滿樂在其中的。不知道為什麼。結果,我想她對我所要求的只不過是一點點柔情而已。這麼一想,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手碰到了眼睛所看不見的浮在空中的牆壁一樣,令人覺得悲哀。

「我並沒有故意要把心關閉起來。」我稍微停了一下再說。「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麼,連自己都還無法好好掌握而已。我對各種事情,都盡可能公平對待。不想做不必要的誇張,除非必要也不想變成太現實。不過這需要花一些時間。」
當然她也是有家的。
那也是一個屬於Doors,Stones,Byrds,Deep Purple,Moody blues的時代。空氣中有一種緊張得快要爆炸的感覺,只要稍微用力踢一下,好像大部分的東西都會紛紛垮掉似的。
「經常做惡夢。不過大多只是自動販賣機找的零錢出不來之類的夢。」
「多少時間?」
「這個嘛——」她沉思了大約三十秒。「當然不是跟誰都可以的。有時候也會覺得討厭。不過,結果大概因為我想認識各種人吧。或者說,對我來說這好像是一種世界的成立方式一樣的東西。」
「嗯。」
「真的?」
「總是做惡夢嗎?」
「一定沒辦法說得很清楚。」
這次輪到我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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