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萬朵麗嘆息著,邊無奈的一笑:
「人的確……困難的是無法忘我,一切以我為第一,不管什麼事情到了自己頭上,想法和做法就不一樣了。平心靜氣的說,我也許不應該埋怨王亦尊,每個人有他自己和別人不同形式的十字架;當他自顧不暇,當然沒有辦法顧到別人。所以,設身處地的替王亦尊想,他目前也許也只有這麼做。我的錯誤是當初和人談戀愛的時候忽略了對方的身分和責任,現在,一切的一切,也……」萬朵麗咬著牙,淚水又滿滿的銜在眼眶中。
「我曾經蔑視婚姻的制度,如今覺悟我是錯誤了。當然,我所犯的錯誤不只那一點,現在,Let bygones be bygones,不必多提了。男女之間的關係單靠戀情並不夠,必定還得有恩情才可以維繫。恩情則唯有結為夫婦才能培養出來的。像你和姊夫兩個人,不管遇著什麼樣的驚濤駭浪,千萬縷恩情的柔絲,雖然理還亂,但是剪不斷。像我和王亦尊,嘿,禁不起一陣風,他被颳到老遠的天邊去,我也已經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現在認為把他看錯了?」
「現在因為是創痛猶新,我當然不免觸著創口便覺得痛。但是這傷口一定會慢慢的癒合起來,我會儘量避免多思多想,是他決定離開我,我沒有負欠他的地方,為什麼我要愚蠢的自作多情呢?」
萬朵紅睜開眼,鼻子裏透出來一聲似笑似嘆的氣:
「搭篷帳?安全嗎?人家說澳洲中部的螞蟻又大又毒,非常可怕哩。」
「可不是,更別說在大堡礁,當我們遇見海洋生物研究所的那位麥先生,和圖書和他談到他的實驗室時候你的心情。」
「你緊張什麼嘛?」萬朵麗一手抹了淚水笑著說:「這只是一隻鳥呀。」
「都快十二點鐘啦,睡覺吧,明天又得一大早起身,不是嗎?」
萬朵紅不則聲。
這一夜,萬朵紅和萬朵麗住宿在愛麗絲泉的一家小旅館中。中午燠熱的氣候,到了夜晚,開始逐漸涼爽。周遭寂靜無聲,萬朵紅的耳朵貼在枕頭上,聽得見自己一下又一下的沈緩心跳聲。「大姊。」
「秦非吾告訴我,王亦尊的大兒子體檢後又發現腦子裏長了一顆小瘤,也已經動了手術了。孩子的母親衣不解帶的在醫院裏守著兒子好幾天。目前還不知道情況會如何轉變,最低限度,那孩子一生一世得在輪椅上面過日子了。」
萬朵麗又嘆了一口氣:
「是呀,我們明天一早要去世界最大的獨石艾爾斯岩……」萬朵麗接不下去,手捧著嘴巴,連續不停的咳嗽起來。
「你還計較這些嗎?我現在是想計較也都沒那氣力了。」
「一隻鳥?這不是人的笑聲嗎?這所在如此偏僻,這個人正在我們窗戶外面哩。」
忽然,窗外傳進來一陣怪異的笑聲,萬朵紅大吃一驚,掀開身上的毯子坐起來。
「所以……」
「對了,大姊,我告訴過你沒有,我們來澳洲那一天,莊菊秋也搭飛機回到美國去。向宇鈴代表你婆婆去送行,因為莊家老太婆也走了。我到洗手間洗手的時候遇著莊家老太婆,後來問宇鈴,她才告訴我這些事。她母親傷心得飯都吃不下。」
「我看得出你多情的地方還多著哩。」
「媽媽曾經問我怎樣為寬恕兩個m.hetubook.com.com字下定義,的確,如果別人沒有缺失,根本不需要你來寬恕。我寫了一部《愛與寬恕》的小說,說來真落入別人口中所批評的在書中唱了一番高調。」
「這只怕也是事實。如果你要去照顧他的兒子,首先爸爸媽媽便心裏捨不得。而你自己也能夠有那麼大的犧牲精神嗎?」
萬朵紅不說什麼話,她又閉上眼,腦中一幕幕的呈現著往日和向宇歌間恩深愛重,甘苦與共的往事……那一次,她因生向欣而大量出血。向宇歌割了盲腸後身體虛弱尚未完全復元,但為了她的情況嚴重,儘管醫生也不認為妥當,他堅持以他的血輸給她。當她在病榻上甦醒過來,向宇歌緊握著她的手,萬般欣慰和愛憐的眼色看著她。她更是感動萬分的眼色,凝望著他那一張俊秀而蒼白的臉龐兒,心中湧起一個自認可以永恆不變的念頭:終此一生,她必須愛他到生命的最後一秒鐘。……
「所以,他覺得如果把你拉到他身邊,只會把你累壞……」
「說起來,我真是他們向家的剋星。」
「晚上我覺得很清醒,沒有睡意。你呢?」
「所以這便是原因,你不再計較那些『俗念』才要計較的『現實的一切』,而深深的,十分的想念起向宇歌來了?」
「是呀,我也覺得失去那機會不但失了眼福,也使我的文章減色不少。如果你不反對,我們明天晚上搭個篷帳在岩石旁邊過夜如何?」
「我從前常常買些小動物送給他。他生日的時候,或者情人節的時候,我發覺送他別的都沒有小動物使他更開心。有一回,我送他一隻小烏龜。那https://m.hetubook.com.com天我身上沒有錢,小烏龜很便宜,我隨便選了一隻我認為好看的給他,沒想到他見了那隻烏龜,就像見到稀世奇珍般登時眼裏射出了驚喜萬分的光。他說那烏龜『與眾不同』,殼上的花紋還有頭部的形式都和別的烏龜不一樣。連忙小心翼翼的把牠捧到他的小實驗室去,我看他那樣喜愛小動物,覺得他實在是一個好人,而且他不慕名利,壓根兒和凡俗的一般人不一樣,他……唉……」
「你放心,我的身體非常健康,剛才不過是喉嚨有點兒發癢,現在沒事兒了。」
萬朵紅閉著眼睛,妹妹的話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萬朵麗的一雙手按在眉眼間:
萬朵紅吸了一口氣,眼望著窗外天空中疏疏落落的星星。
「我也沒睡意,也許因為……這兒太荒涼,太安靜了。」
萬朵紅一手取著床頭几上的小型夜光鐘看了一眼。說:
「一句話,『多福多壽多男子』,『百子千孫』最重要。人活到太空時代,人的腦子進步得有限。像你我身為女人的,不管怎麼樣奮勉圖強,力爭上游,只落得別人譏笑牝雞司晨。女人再優秀,也只不過男人肋骨變出來的。」
萬朵麗嘆了一口氣,不回答。
「這是秦非吾說的話嗎?王亦尊不是擔心如果由我來照顧他的兒子,不如他的妻子來得細心嗎?」
提起螞蟻,萬朵麗又想到她那連蒼蠅螞蟻也都愛的王亦尊。牙關發硬了,雙手壓著眼皮,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嘴唇。
「不,我不認為有什麼可笑。」
「他需要他的妻子,就不單純的為了燒飯洗衣服了。」
萬朵紅想誇讚妹妹對鳥類常識如此hetubook.com.com豐富,再一想不說了。又取著床頭几上的夜光鐘看了一眼,說:
「我不知道姊夫暗裏賣了積蓄多年的股票,把錢交給秦非吾。老秦說,姊夫還請他把你所有的作品都翻譯出來。姊夫他這麼做,的確……他對你太好了。很多男人只怕妻子比自己強,尤其是才華方面的。我聽說寒月當時和她丈夫離婚,然後開始和秦非吾往來——嚴格地說,是她追求秦非吾——就因為她丈夫嫉妒她名氣比他大。每當她接受記者訪問,或者參加座談會什麼的,他都不高興。寒月自己最愛攪的又是這些事兒。她看上秦非吾,據說最主要的,是希望他為她寫幾篇捧場的文章。」
「『彩虹臨空』,怎麼不是呢?像我和王亦尊的一切,豈不是天上的一道虹彩般的轉眼消失了?」
「我說過那是因為現在創痛猶新嘛,唉,那一天我看到鴨嘴獸和鼠形袋鼠,不由心裏又想到他。甚至在我們旅館窗檻上發現了一條蛇,我也心裏好像刀割一般的難過……」
「人生也的確夠悲慘,唔?」
萬朵麗無話可說,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萬朵紅說:「你回去的時候為雜誌社好好的寫一篇文章吧。每次我面對著大自然的壯偉景觀,心裏很多俗念便都拋開了。這十多天來看了這兒獨特面貌的山川景物,更彷彿現實的一切離開我很遠,甚至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唔?」
緘默了一會兒,萬朵麗又說:
「你真能這樣嗎?不見得吧?」
「這種鳥學名叫做Kookaburra,又叫Laughing Jackass,就是笑鳥。或者Great Brown Kinm.hetubook•com•comgfisher,是澳洲特產的一種世界上最大的食魚鳥。叫的聲音和人類的笑聲很相似,經常在樹幹或者白蟻丘凹陷的地方築巢。吃的是昆蟲、蜥蜴、小蛇、小鳥或老鼠,同時也吃蟹類和小魚。如果你不相信……」
「我們可惜訂不到在艾爾斯岩附近的旅館房間,聽說日出日落的時候,艾爾斯岩表面會變幻各種顏色,非常好看。」
萬朵麗話沒說完,窗外又響起一陣磔磔怪笑,接著是巨大鳥類的拍翅聲,隨著那一陣撲簌,那笑聲越去越遠了。
「你怎麼了?不是傷風了吧?」
「我何嘗有氣力計較這些,我只是嘴裏說說罷了。」萬朵麗的鼻子又已全塞了:「我……我真希望自己有足夠的精神和氣力計較那些閒事哩。」
「大姊,你在想什麼?」
「你想睡了嗎?」
「姊夫又掛了越洋電話來,使你開始想念他了?」
「宇鈴說,你公婆希望莊菊秋做他們的媳婦,最主要的是希望她能為他們生孫子。他們認為她既然已經生了一個男的,當然還有男孩子。又說她的身體比你好,就是第一胎、第二胎生女兒,以後還有機會生男的。你說他們這種想法可笑不可笑?」
萬朵紅未曾回答。萬朵麗說:
「我……這幾天來,心裏的確感觸很深,我覺得,人……不必等到老,或者死。就像這樣的一次旅遊,我們便彷彿從一個世界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心裏的喜怒哀樂、恩怨得失,不說全都沒有了,但的確沖淡了很多。這時候更能意識人生虛幻,一切就像一場夢。夢有醒來的時刻。一件事既然終究成為泡影,本身也就是虹彩的臨空映現,如果我們執著於一切,真是愚不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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