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不會請求幫助的，在愛情上，她的倔強不允許！
她又遲到了。
「怎麼樣？不玩了？」正平追上來。
是他不曾打開心門讓她進去，她渴望能進去的——不祇進入他的王國，還有心門。
「妳會嗎？」他反問得好可惡。
「有時候我真懷疑妳是我剛認識的那個小女孩，」他搖搖頭，在沙發上坐下來：「才三星期，妳變了那麼多，每一句話裏都有一根刺，像個三十多歲的老婦！」
「嗨！我得罪了妳嗎？要這樣諷刺我？」他叫。
「詠梅，我……」他想說送她。
林正平頹然的嘆一口氣，似乎真的無望了，即使沒有文仲也一樣。
「不管他叫甚麼，他在我心中就是『德』，是在香港永遠找不到的那種男孩子！」她熱切的。
文仲母親說了一個號碼，又說了一連串歡迎她再去的話，然後掛上電話。
「九點半左右，大概剛送妳到家！」愛琳還在笑：「文仲閉著嘴，悶著氣，一言不發的坐了一個鐘頭才走！」
詠梅皺皺眉，沒有出聲。
「來，我帶妳去看我的王國！」文仲握住詠梅的手。
她隨著唱詩班的人把白袍送回更衣室，她猶豫著該走或不走，自尊心使她腳步不能停留，媽媽的話使她無法移動，哎！可惡的愛琳在該多好！
「小姐，電話。」
「不了，我已經上床！」她搖搖頭。
詠梅也站起來，若文仲要送她，會是很尷尬的一件事，她知道自己藏不住心事的，心裏不高興，臉上馬上就表露出來。
詠梅靜靜的站在一邊，像往常一樣。
「離譜？荒謬？」他握著她的手往前走：「問問全世界的人，帶一個朋友回家見父母是不是荒謬？」
他不出聲，加快了馬力。
「沒有，絕對沒有！」她不知道為甚麼要說謊，她從來不說謊，這次卻這麼自然。
「那要看對什麼人說！」她忍住笑意。
葉愛琳已經等在那兒，他不再理會詠梅，快步走上前，又是招呼又是笑，好親熱。
他不會為這件小事而生氣！他不是口口聲聲說她是小女孩嗎？
「妳呢！妳自己不用？」愛琳的眼光很感激。
她很嚮往那種生活，那種日子，她知道自己也適合那種生活。還有文仲，他也該是台灣大學裏的一份子，做助教，或做一個學生——
她勉強振作起來，笑容變得好僵。
她只能裝成若無其事般——唉！做人難，尤其做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更難。
「我不覺得荒謬和可笑，」她嚴肅的說：「愛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喜歡一個有太太的男人……是件無可奈何的事，你懂吧？絕不荒謬！」
「哎……我真希望能見到她。」她自語著：「還要看看她描寫得那麼真誠、那麼敦厚、那麼好、那麼難見的『德』！」
他搖一搖頭，他畢竟善良而爽朗，既然無望，那麼，他真心的祝福。
「讀數學的女孩子這麼愛哭？」他逗著她。
「不同，」她固執的搖搖頭：「完全不同！」
「下次你自己問他吧！」她調皮的說。
「我沒氣他！」詠梅搖搖頭。
「『德』已經是她丈夫了，還有了一個孩子，」他說：「德並不叫斗德，他姓林！」
「憑點良心，詠梅！」他脹紅了臉。
「如果只為這件事，很抱歉，我要回家了！」她不理會他的笑容。她因失望而生氣。
她不想讓文仲看出來，就這樣淡淡的不了了之不是很好？免得大家不自在！
「愛琳和哥哥是水上單車姻緣！」他學一句電視的話。「我們走吧！」
「特別得吸引了妳？」他開玩笑。
她躺在床上，亮晶晶的眼睛無法交睫，文仲啊！文仲竟和她說話了，多神奇！
她看看錶，練習的時間已開始，文仲可發現她不在？
「若是電話，我不接！」她沒好氣的嚷著。
她在想，在台灣讀大學一定比在香港幸運，曉風文章裏的好環境，好友情，還有那些注重思想啟發的教授們，她在香港找不到！
「哦！」她看看他，不置可否。
她在樓下的管理處看到文仲公司的牌子，從一樓到四樓都是他們公司，她考慮一下，唯有站在這入口處，否則她真見不到他。
她忍耐著，等待著，牧師今天的講題太長了，好像總講不完——唉！她這基督徒！
詠梅早已明白是怎麼回事，文仲沒有隨葉愛琳走，她已完全不計較剛才他冷淡她的事。
「聽我說，讓我們學愛琳他們……」他又說。
「等我？妳這小心眼的傢伙，為甚麼等我？妳在電話裏說要考試……妳偵察我？」他睜大眼睛。
她很明白，她無法完全進入一個陌生的王國。
「哎……誰說的？誰告訴你的？」她急得脹紅了臉：「總有那麼多無聊的人說無聊話！」
這是由兩間一百五十呎的房間，組成的一個小套房。
（全書完）
「是誰？」他自問：「是誰？」
意外的，在樓梯頂端見到沉默肅立，很憂愁的媽媽。
「你們似乎有點……爭執！」媽媽的眼光，好慈祥。
「我要回家吃中飯！」她不置可否。
「一起走出去嗎？」他看著她，很誠懇。
在唱詩班裏，她幾乎是不引入注目的，不是嗎？連遲到了都沒人過問，包括指揮。
她放下曉風的散文集，去沖涼，然後安安靜靜的睡覺，明天一早找一間又近又漂亮的教堂——
「再說一句我就回家！」她有點發惱。她不喜歡這個外號，就像什麼花啊、草啊的令人難堪。
兩個鐘頭的練習結束了，大家都站起來預備離開。明天是禮拜，教徒們都願在家養好精神來參加明日的事奉，崇拜神的禮拜。
不中用，淚水嗎？
她有點慚愧，她把教堂當成甚麼地方了？找男朋友的？她來這裏是為文仲，難怪上帝要懲罰她。
「你應該早講，你有事我可以自己回家，」她的聲音平靜中帶著冷霜：「事實上，我一直是自己回家的！」
因為那既不是愛情，也不能算友情，嚴格的說來簡直毫無意義——她不願這麼想，她不會殘酷的破壞自己的幻想，這至少算是個好的開始呀！
「不管了，」他說得有點懊惱：「我不願意妳這樣回家！」
「我希望下次見不到他！」他自語著。
「不是遷怒，不做眼中釘而已！」她冷哼著。
「你該學音樂！」她說。
侍者靜靜的放下一本餐牌走開。難得有不打擾人的侍者，這間餐廳應該出名，應該好生意，可是十張卡座上只坐了一半客人。
「我讀大一時比妳成熟得多。」他說。
「怎麼樣？他生氣了嗎？」他問。
她回頭望望，整張臉都紅起來，是文仲，這也算是冤家路窄嗎？
「我喜歡音樂！可是要我一本正經當它是學問般的研究，我就會大失興趣，」他說得好古怪：「當它是閒暇的消遣，我反而興趣濃厚。」
回到家裏，她把自己藏在臥室，她鎖上房門，她不想見人，她是個不自量力的女孩子啊！
如果她這麼冒失的走去對文仲說「我喜歡你」，文仲會怎樣？
她一次一次的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這種失望還可以忍耐幾時？
「不！」她硬硬的。
「你真闊，安迪！」她不真心的。
她走出去，她知道林正平很可能在等她，昨晚她沒接他的電話，他不會就此死心。
「去天文台道那家餐廳？」她微笑。帶著絲絲羞澀。
「夠了？」他看著她。
「不，不，我不說，」她等於是承認了：「你不要再來麻煩我，我不希望再和你莫名其妙的在一起！」
「別論斷人！」愛琳警告：「我們走吧！在教堂裏講這些事，總讓人心裏不安。」
「我們去吃飯，我還有其他的話要說。」他的聲音誠懇。
「我相信文仲……不是真風流，」他說得好幼稚：「喜歡音樂的人總是……不羈的！」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語。
「她是個斯文、沉靜的女孩子，」他想一想：「很熱誠，也很有深度，就像她的文章一樣！」
葉愛琳守在他的旁邊，這個女孩子倒是很會釘男朋友的，她知道有人會搶嗎？
「或者說……不了解！」他用手中的樂譜輕敲她的頭。
「不能來嗎？」她反問。
「了解？」他呆了半晌：「妳的小腦袋裏裝了些什麼？」
「但是……我感覺不出特別來。」她不動，心中充塞得滿滿的。他已說得相當明白，她不必再擔心自尊心的事，她所希望的是完全，絕對明白，因此她又說：「我們就像普通朋友，我們……從來不曾表示過！」
唱詩班的人來得差不多，有一個男孩子開始派發一張油印的紙張，上面印好了今晚要練的歌，文仲站在前面，彈鋼琴的陳夫人也坐好了。
詠梅自問沒甚麼可令文仲這麼生氣的，像她這樣的女孩，文仲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不在乎啊！
她甚麼時候走的？她為甚麼要走？避開嗎？
「你捉弄我，文仲！」她不依的叫起來。
「嗨，妳！」他指著詠梅，這才發現從沒問過她的名字，呆怔了一會兒，才說：「換到前面來坐，坐在葉愛琳旁邊，這樣合音會更和諧一點！」
「妳說我是一段木頭？」他自嘲的。
她撫平裙子，預備迎上去給他一個驚喜和意外——他會驚喜意外嗎？
王詠梅走進教室，走得小心翼翼的。
「只要不再氣我，我帶妳去天涯海角！」他開朗的。
教堂裏的男女孩子比一般年輕人純真，可愛些，至少沒有那般討厭的飛氣，也沒有那抹嚇人的新潮味。他們靜靜的來，也靜靜的走，很有教養。
「建築？不能想像，你去造房子？」她天真的叫嚷。
愛琳輕笑一聲，她一定看穿詠梅的心了！
她是平凡的，她自己知道，平凡得無法和文仲那樣的人相提並論。
「他怎麼剛來就走了？外面在下雨，不是嗎？」媽媽問。
他把她帶到天文台道一間小小的餐廳，從門口經過，幾乎感覺不到裏面是供應食物的餐廳。小得雅致，小得精巧，小得怡人。
「上床？」安迪大叫一聲：「十點鐘上床？詠梅，妳不是在騙人吧！」
「至少，我們可以算是朋友了！」他說得很有誠意。
她還算幸運，外文系的一個女孩子被冠上校花的名銜，什麼花花草草，不是更庸俗嗎？
她能肯定一件事，今晚文仲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像——努力在找機會接近她呢！
文仲對詠梅點點頭，示意一下，大步跑進一扇門裏。
他皺起眉心，這個讀大學的小女孩脾氣很硬，又好固執，很不妥協的味道。
她下意識的跟出教堂，剛好看見文仲扶著葉愛琳跳上的士，她心中一陣酸、一陣涼，站在那兒動彈不得。
「謝謝妳！」收拾完了，他對她微笑。
「不敢獻醜！」她說得有點陰森。
詠梅呢？祇不過幫他做了一點事，他在禮貌上應付她而已，是嗎？
「我說有事。」他聳聳肩。
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即使只能做一個朋友——不常見面，心中紀念的那種朋友，她已經能滿足。
尤其當他揮舞著指揮棒的時候，那狂態，那傲然，那旁若無人的模樣，彷彿他指揮的是全世界最出名，最好，最偉大的唱詩班。
他站定在她面前，眼中光芒令人不敢正視。
「但是那部電影拍得很不錯，不是出名的導演，也不是出名的男女主角，可是……氣氛很美，很淡，連那哀愁都是淡的！」她不以為然的。
「別懷疑，記得嗎？我們是用心靈相交的朋友，」他稚氣的：「不說……我相信妳也懂！」
「崇拜神，不是嗎？」她分辯著。
街道，偶而有一輛汽車經過，都識趣的輕悄悄的，像是怕打擾了他們。
「你……」她心中一窒，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剛才還不知道的，誰告訴他？
「有什麼事？」她的聲音穩重而冷淡。
「但是……」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陰影：「葉愛琳是你大學的同學？」
「從來沒見過比妳更奇怪的女孩！」他說。
她不夠坦誠？她和文仲之間只是誤會？
「愛琳也這麼感覺，」他說，他竟叫愛琳？詠梅的心更冷了。「妳從不和她說話！」
「這兩件事扯不上關係！」她嬌俏的笑了。
詠梅很難堪，在他面前總沉不住氣，以前那麼渴望得到他的注意，那麼渴望接近他，現在目的達到了，反而變得莫名其妙的格格不入，是沒有緣吧！
文仲，文仲，她會不答應嗎？她心裏早答應了一千一萬次，只是，她有每一個年輕女孩子有的倔強、好勝，而且比別人更多些。
前面路邊停著一部脫篷跑車，車上坐著一個胖胖臉孔，笑得很善良的男孩子。
她不能因文仲而不去教堂，這樣會對不起上帝，也會引起林正平的猜測。她更不能因文仲而無心向學，這樣會對不住父母，文教授更會懷疑。
「學愛琳他們甚麼嘛！」她再問。
自然，她不難看，清清秀秀，自自然然的，尤其是皮膚，白皙得好可愛！可是這年頭的人都喜歡五彩的艷光，不是嗎？
他意外的看著她，他說錯了？她的神色怎麼變得那麼怪？好像他在說她一樣。
「是文教授的兒子文仲，也是唱詩班指揮！」她說。
「去說吧！」她再說，當然是林正平啦！她要拒絕他。
「我相信是真的！」她不放鬆。
她又叫他英文名字，她把他們之間距離，又拉遠了。
「爸爸，王詠梅來了！」文仲進門嚷，他一回家就變成個大孩子。
「我們現在不算朋友？」她反問。
很可笑的事，竟有那麼長的一段日子，她對愛琳滿懷妒意，她連對象都沒弄清呢！
搶？可笑的名詞，什麼東西都能搶，感情不能，對嗎？葉愛琳若得到了文仲的感情，為什麼不顯得大方一點？
房門輕輕敲響，她聽見女工阿彩的聲音。
「對我就兇巴巴，冷冰冰，」他無可奈何似的：「對那個有洋名字的男孩就好一點？」
她不能不問，除非她不關心，不重視。
「今天沒有遲到！」他靠過來，臉上有絲笑意。
「她很自然呀！媽媽！」文仲在一邊笑。
「給我精神威脅！」他說得幽默。
「誰規定唱詩班指揮要了解每一個唱詩班的人？」她反問。
詠梅沒出聲，說句良心話，水上單車雖好玩，卻也不至於個個星期都去。
她真的親自去看了，女孩子的妒忌心真莫名其妙！
他可能還是大學生，要不然一定剛畢業，他渾身都是學院味道。
「媽媽！」她很意外。媽媽在晚上總要忙著改學生作業，考試卷甚麼的，怎麼會站在這兒？
但是，多遺憾啊！一個好時髦、好美、好嬌俏的女孩子已先迎上去，他們似乎約好了在此地見面，他對著那女孩子直笑，並肩大步而去。
事實上，詠梅祇知道他姓文，大家都叫他文先生，而他也從來不苟言笑，除了和那個獨唱的女高音。
「真心話！」他舉起右手作發誓狀：「我懷疑許多人上教堂的目的！」
「怎麼？妳認識他們？或是他們認識妳？」正平問。
文仲也和她有說有笑，文仲也當她和葉愛琳一樣？不，當然不，她的心冷卻下來，葉愛琳是文仲的女朋友！
「妳都吃冷食？」他不立刻吩咐侍者。
上星期天她拒絕了文仲要送她回家的請求，只有男朋友才送女朋友回家的，她和文仲沒這種關係。她越來越覺得和文仲去吃那一餐是天下最莫名其妙的事。雖然餐廳情調好，音樂好，食物也好，她和文仲無言以對的坐著，算什麼？
這是一間講究情調，不作張牙舞爪賺錢狀的餐廳，文仲選的好地方。
他的臉脹得通紅，那絕不似作偽，她心動了。
「就算得罪我你也不會在乎！」她說。
詠梅倚在鋼琴上，看著他震動的手臂，看著他飛躍的手指，音樂悄悄從耳邊溜走，依稀只捕捉一些飄渺的音符。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臉上，他那傲然的神色，他那旁若無人的自得，她想起剛才「很多女孩子」的事。
「他是妳的男朋友？」他盯著她。
「不必要，」她對自己搖搖頭：「沒有要緊事，我明天要考試。」
「好吧！」他付錢租了兩部。
「不……」她叫。他已拖著她跳上一部「的士」。
文教授在客廳裏看報，好悠閒的樣子。
「喜歡唱詩班指揮就算荒謬？」她反問。
「嗨！你！」那男孩非常新潮，非常洋派，穿www•ｈｅｔubｏｏk•coｍ•cｏm著一件麻質的T恤，還沒到夏天啊！「安杜比雲，是你的米亞花露嗎？」
「讀大學時我住校。」他解釋。
「問妳一件事，吵架了嗎？」愛琳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
詠梅呆呆坐著，她完全弄不明白。
她警惕著自己，就在他門邊卻步是否上策？
「林正平，你知道這句話可能破壞今天的氣氛嗎？」她暗示得很明白。
哦！媽媽甚麼都看見了，聽到了。
他們找了一家乳鴿很出名的餐廳，林正平很會點菜，他這麼胖胖的男孩，一定是很會吃的。
她不願跟愛琳再談下去，她坐正一點，裝做凝神聽牧師講道。
巴士又停在站上，幾個人下去，幾個人上來，她也沒有在意。有人喜歡眼睜睜的盯著上下車的乘客，那神情落在別人眼裏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詠梅知道那個女高音叫葉愛琳，是一間大公司的秘書，很洋派，很高傲，當然也很美——美在那日日不同的髮型，那次次相異的時裝，和臉上並不濃艷的化妝。
旁邊的愛琳用手臂碰碰她，擠擠眼又笑一笑，她顯然也沒在聽道理。
「我？有什麼不同嗎？」她很高興他這麼說，但是她絕不露出高興的樣子。
「我相信在教堂裏的十字架下沒有這麼大膽的傢伙，」文仲聳聳肩：「他會上不了天堂！」
她扔開筆，想想，又不甘心。抓起筆來在紙張上角簽了個日期，又在下角簽了詠梅兩個字。端詳一會，終於滿意的放下筆。
「文仲學的是建築，他替此地最大的一間建築公司設計房屋圖樣和繪圖，」他說：「哥哥在那間公司人事部工作。」
「我不要管其他那許多人，只有妳！」他也變得固執。
她還看過一本曉風的「哭牆」，不過，她偏愛這本「地毯的一端」。可能這本書裏收集的文章都是曉風在大學裏那一段日子寫的，她覺得親切。也許這一本是曉風第一本集子，她覺得特別精采。總之，她每看一次，總感動一次，也似乎更了解曉風一點，她隱隱覺得，曉風已是個朋友。
「謝謝妳告訴我真心話，我明白了，」他的臉由紅轉白，再轉成發青：「我這人……不自量力，自作多情，妳根本不需要我對妳好，我完全明白了！」
「那麼，我們走！」他說得肯定。
「詠梅，妳找我嗎？」是文仲的聲音。
她努力去分析可有自作多情的成份——沒有，絕對沒有，是嗎？
「是你，哎……你坐！」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親去了，文教授又在看報——這就益發顯得親切隨便，他們不當詠梅是客人般的特別招待。文仲看著詠梅，詠梅看著鞋尖。
在這種情形下招呼是尷尬的，他身邊有葉愛琳，她身邊有林正平——安迪！她覺得窘。
她不出聲，損失嗎？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嗯……再多一個海鮮盅！」她說。
又是星期六，又是唱詩班練習的時間。
「王詠梅，吃了炸藥嗎？」他忍不住笑了。
「詠梅……」他感興趣的望著她，這麼火爆的女孩子少見，火爆表示什麼？真？
別對愛情不羈哦！
「妳喜歡吃桃子？」他問得好怪。他亮亮的眼珠兒映著壁燈，有一抹琥珀色。
「安迪！」她皺一皺眉，心裏煩躁起來：「他真麻煩！」
她咬著原子筆，怔怔的望住空白的紙張，怎麼寫？他今夜對我說話？不，太平淡！他今夜看見了我，對我微笑，送我去巴士站——不，簡直自作多情，自己都會臉紅。寫——今夜是值得紀念的一個夜晚，他第一次對我說話，不，太庸俗了，紀念什麼呢？他以後不再對她說話？
平時她也安靜，也斯文，眼中的光芒熾熱，今夜變了，她視線一片冰冷，令人害怕的冰冷。
「那……」她再瞄一眼，葉愛琳那部的士開走了，「再去新界吧！我們倆一起玩水上單車！」
她站在巴士站上。
「怎麼會？大家是同學嘛！」她裝做無意回頭，文仲正扶葉愛琳上的士，她的臉色都變了。「今天去那裏玩？」
「莫名其妙？」他大叫一聲：「我們的友誼，莫名其妙？我喜歡妳，是莫名其妙？詠梅……妳該憑良心！」
「王詠梅，妳今晚遲到得太離譜！」他站起來。
她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不是朋友，」她反應迅速的搖頭：「葉愛琳才是！」
「實話！」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妳知道，看起來妳是個小女孩，說起話來一點不饒人！」
祝福別人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不說了！」他收回那打趣的笑容：「講一點妳的事給我聽！」
「我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她說：「我們都稚氣！」
「不，絕對不行！」她堅定的。
這個善良的男孩子，他不明白嗎？愛情，不是施捨！
「星期六一個人躲在家裏做什麼？」安迪說：「我來接妳好嗎？好多同學都在我家玩！」
「詠梅，我以為妳真不理我！」他說。
「我從來不騙人，」詠梅在安迪面前成熟得像個大女孩：「我明天要去教堂！」
所有的人都在聽台上的牧師講道，在這不熱也不冷的春天裏，人們的耐性總特別好一點。
「純理論，純抽象的東西！」她笑一笑，露出一排編貝般細小可愛的牙齒。說：「學數學，是一種征服！」
是這樣的嗎？他想接近她？
十九歲的女孩子很愛幻想，幻想是一件很美的事，可是幻想破滅時，是會痛苦的。
「去見他們並不表示妳要嫁給我，」他笑得很漂亮：「妳根本去過我家！」
「告訴他我不在！」詠梅用枕頭蓋住頭：「讓他以後永遠別打來了！」
和文仲在一起有種很美、很恬適的感覺，即使是拌幾句嘴，各人諷刺幾句，都那麼令人回味。
唉！男孩子！他們比所有女孩子更會保護自己，更會替自己找到好藉口。
「我懷疑，妳怎麼看到愛蓮的？」坐在卡座上，他突然想起來。
他呆怔一下，他發現有些不對。
文仲攔的車子來了，她們沒有再說下去，可是詠梅有個感覺，如果她請求幫助，愛琳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
一開始就是她喜歡他，她暗暗愛慕他，除了吃兩餐飯，他甚麼都沒有表示過啊！
做禮拜的時候，唱詩的時候，文仲的眼光總停在詠梅臉上，了解的、會意的微笑在他們之間閃耀。
「除非妳否認我們是朋友！」他認真的。
「我收回，我們重新來過！」她的手仍然在他合攏的雙手中，他們的視線仍然交結著。
詠梅又為自己嘆息了。
「那不同，那時我是去見文教授，我是學生！」她叫。
她站起來預備走，她從沒試過單獨和文先生相對，她已經開始緊張——雖然這單獨相處之間兩人絕無關連，但整個教堂裏不是祇剩了他們倆嗎？
文仲也看見了詠梅，他眼中光芒閃一閃，似乎要打招呼了，詠梅迅速地把視線移開。
詠梅牽動一下嘴角，她不能不笑，不是嗎？
「那麼大火氣！」他拍拍她放在枱面上的手：「朋友就是朋友，用心靈來交通的人，不是見面打招呼，也不是咧開嘴皮笑一笑的，就像是我和妳，我和愛琳……」
「焉有不好之理？」他迅速打開車門。
「你怎麼叫她走？」詠梅問。
「你認為誰的最好？」她的興趣來了。
「學建築的人，有這麼多書？」她搖了搖頭，忘記了剛才「很多女孩子」的那件事。「還有鋼琴，提琴！」
「是……很多女孩子，」他聳聳肩，神色有絲困惑：「爸爸的學生，媽媽的學生，哥哥的朋友，愛琳的朋友，還有我的同學和朋友！」
她翻了一下，她知道張曉風一定是個基督徒，而且是個十分虔誠的基督徒。曉風文采生動，思想深刻，感情真摯，她喜歡張曉風的作品。
詠梅心中一陣輕顫，愛琳也說文仲喜歡她。但昨天那女孩——她不能相信！
「誤會？」她眉毛一揚，裝得那麼驚訝。唉！人為了保護自己就變得虛偽了：「怎能有誤會？」
「別迫我，文仲！」她拚命搖頭：「去吃飯，或者……讓我考慮一下！」
她只知道他是文教授的兒子，是唱詩班指揮，愛好音樂卻學了建築。他偏愛曉風的文章，他有稚氣的一面，他還有許多朋友。
詠梅不出聲。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們口口聲聲說愛蓮，愛蓮可真是那天的那個女孩？她沒見過愛蓮，可能那個女孩是蘇茜、是瑪姬、是娜蒂……
「王詠梅，」文教授抬起老花眼鏡，笑得和藹可親，沒有一絲令人尷尬的地方：「從來不知道妳也唱聖詩，去教堂，更想不到妳認識文仲！」
天！怎麼又想起情敵這兩個字？文仲對她簡直沒有半絲「情」可言。說什麼情敵？
不，不，也不能怪文仲，他不該負甚麼責任，錯在自己身上，文仲，甚至沒有說過一句欺騙的話，怎能怪他呢？是自己不好，她似乎把這件事弄得一團糟了！
「詠梅！」他蹲下來，蹲在她面前，他叫她詠梅？這——和他叫葉愛琳有同樣意義？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別再孩子氣，答應我，明天去教堂！」
「詠梅，答應我！」他慎重的：「去教堂唱詩為神，不要攙雜人為的因素！」
先送愛琳回家，「的士」內只剩下詠梅和文仲。
接電話的是文仲的母親，她似乎很意外。
也許不會，文仲指揮唱聖詩時從來不看她，連視線都不掠過她臉上，他怎麼可能發現？
「有時塞車，有時紅燈多！」她不置可否的解釋。她心中有絲異樣震動，他原來知道她常遲到？她不問。
他不放手，用一種更堅定，強硬無比的眼光盯住她。
她發覺，偷偷的喜歡，悄悄的愛慕，比現在這種幻滅幸福得多。
「沒有人規定我不能來，是嗎？」她勇敢的看他一眼。
詠梅遲疑了一會，祇是這麼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近四十個人都走光了。詠梅懷疑，這個唱詩班，人特別多，來得特別勤，都是因為文先生的吸引力吧？
巴士開得顛顛簸簸的，這種老爺車再加上人多，站在上面簡直受罪，好在她穿了牛仔褲，不會像裙子那麼麻煩，即使一個緊急剎車，她也能像男孩子一樣輕靈。
「再見？」他幾乎在抗議：「妳不許我也坐這輛巴士？」
「我送妳回家，我還有一點點事！」文仲看看腕錶。
「準備什麼？」她皺起眉心。
「天下想不到的事真多，」文教授微笑：「文仲，去廚房請你媽媽出來！」
「妳是王詠梅，對嗎？」他笑得有一絲隱約的稚氣：「我剛才查唱詩班名單的！」
他故意不說出那個女孩子，那個漂亮的，時髦的女孩子，他聰明的把一切責任都推在詠梅身上——
她甚麼心情都沒有，就連上課也那麼心不在焉。
看上去似乎簡單的玩意兒，踏起來竟異常吃力，尤其詠梅穿了裙子，要很小心才行。半個鐘頭之後，詠梅已累得面紅氣喘，急急忙忙上了岸。
他實在是個天才！
「今天妳去見文伯伯，妳是什麼？」他打趣著：「一隻害羞的小貓？」
她動也不敢動的坐著，文仲會跟她說話嗎？
也許他對每一個女孩子都很好，對她也不特別，他不是帶每一個到他家的女孩子參觀他的王國？
「好！」她猶豫半晌，終於點頭。
「星期天是安息日，不許工作！」他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外走。
「一言為定！」她坐正了。
「聲音不錯，嫌誇張！」他沒有什麼特別表情：「唱詩班是合唱，講究共鳴、和諧！」
「文師母！」詠梅恭敬的。
教堂前的人已散得差不多，她仍然站在那兒。初春的陽光很溫暖，她卻感覺不到。
她想不出，無論如何——禮拜結束時就可分曉，文仲不可能每次送不相干的女孩子回家，對嗎？
十點鐘，詠梅準時到了教堂。
「王詠梅，對我友善點，行嗎？」他眼中隱有笑意：「每次見到妳不是垂著頭就是氣鼓鼓的，我以為得罪了妳！」
他眼中光芒連閃，她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不需要來接，」她搖搖頭：「這種陽光下走一點路是種享受！」
「我會。」她說。突然一個意念升上來：「文仲，你的公司叫甚麼名字？在甚麼地方？」
「甚麼話？」他看她。她說的話似乎有刺。
仍然陌生，她不了解他的心。
「妳回家吃中飯，我在門口等妳，」他說：「要不然……我們一起去吃海鮮！」
「別罵得這麼兇，」他說：「可能只是一種習慣，我姓林，叫林正平！」
「先走了！」他答得好平淡。
「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她感覺到痛，「妳真可惡！」
發生了甚麼事？昨天還好好的！
「我肯定電影拍不出舒伯特的氣質，我也不喜歡看那一段被誇張了的戀愛。」
訂婚？她夢想過的，但她從來不敢想文仲，因為他太合乎她理想，她怕這麼理想的對象得不到，於是連想都不敢，她怕失望太大——今天竟成了事實？
「又要獻寶了，」文教授笑著抬起頭：「他把他的王國獻給每一個來到的女孩看。」
文仲也出來了，還沒輪到他們唱，他總是坐在鋼琴的旁邊，但——他走過來，他竟坐在詠梅的旁邊，是故意的嗎？
「我去攔一部的士，」文仲望望天空衝進雨裏：「妳們進去找報紙來遮頭髮吧！」
房門又敲響，她停止換衣服。
有一分鐘的沉默。多長的一分鐘啊！對詠梅來說幾乎有一世紀那麼長，文仲——會走嗎？
帶她回家，只是炫耀他的王國罷了！
「是我那間教堂。」她說得很平靜，卻不能真平靜。
「你……也在讀大學？」她鼓起勇氣問：「文先生！」
「妳會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把手壓在她的手上面。
他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
她不該跟他回來的，她想。
「隨妳！」他笑了，笑得很有把握：「一個教徒是不可以遷怒別人的！」
很普通一個禮貌的微笑，她欣喜得臉都紅了。
他們練了三首聖詩，全是明天做禮拜時要獻唱的。然後，大家像平日一般的散去。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嫩黃色的衣裙上，幻出一抹奇異的動人光彩。他呆呆的望住她，他被那純真的青春光輝所震撼了。
會把文仲嚇跑吧？
她沒置可否，心中卻鬆弛下來，他畢竟及時留住她，他並非全然不在乎她。
「別當他是教授，他是我的父親，一個普通的父親！」他說。
教堂裏昏昏暗暗的，祇開了左角的日光燈，不是做禮拜的時間，祇有唱詩班在練習。
「性質相同嗎？」他問。
她點點頭，隨文仲走到一邊。
「你可以在我家樓下客廳坐一陣，」她抖落身上水珠：「不過，我不會邀請你參觀我的王國！」
「不是……妳說的那樣！」她困難的解釋。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他們就這麼安靜的，了解的，滿足的走著，誰都沒有說話。夜空中只有稀疏的星兒在眨著眼睛。
「朋友之間何必分那麼多？」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卻仍保持良好笑容。
吃兩次飯，多講幾句話，多笑幾次，在這個時代裏簡直是最普通的事了，就好像以往打個招呼，她竟竊喜了好一陣子，不傻嗎？
「你學音樂？」她忍不住問。
「妳很出名啊！」他笑著。
「誰可惡誰心裏明白！」她忍不住叫起來。
「你會明白，」她慢慢的說：「我參觀了你的王國，我知道我們是兩個極端的人，你有才氣我平凡，你知道會怎麼樣嗎？我自卑！」
「請妳過來一陣！」他說。
「我相信……你看錯了我！」她把視線移開。
她再看他一陣，她知道若是不吃這一餐，他是永遠都不會放手的，他就是那種固執得不可理喻的男孩子。
「因為……我們這樣走著，我記起舒伯特在電影結束時，孤單的從他深愛的女孩子的婚禮中出來，走在那兩旁全是椰子樹影的寂靜街道上，雖然好含蓄，我卻忍不住哭起來！」她微有羞意。
「他是我的同學！」她不置可否。
她呆怔半晌，是位少爺，誰？林正平？
「又來了，葉愛琳和我很有關係？」他小聲叫起來。
「我的頭髮不要緊，回去吹乾就行了！」詠梅微笑。
「哥哥還說……哎！詠梅，我希望妳自己去看看！」他不願說下去。
「糟！我新做的頭髮！」愛琳縮住了腳。
他抿嘴笑，提起愛琳難道他連個解釋都和_圖_書沒有。
「不造房子，只設計房子。」他笑一笑：「我有父母，有哥哥，還有一個妹妹！」
有人在敲門，又是阿彩！
「兩個人一起玩不方便，要換人踩的時候容易掉下水，」她的理由好充足似的：「我不願意在那種骯髒水裏游泳！」
明天——至少不能用今夜賭氣似的態度，要和氣些，要溫柔些，要像個女孩子些。
「說得很像真的，」她開始有些失望，不是她所想像的那種約會：「幻覺嗎？」
「王詠梅，我有幾句話要和妳說！」
「不黃牛，再見！」她放下電話。
這一剎那，她發現自己再無一絲妒意，她竟然可以全然不在乎葉愛琳了。
「我……不會放過妳的，」他的手收緊、收緊，直到把她的手完全包在掌心：「一個青春偶像，一個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子！」
「我們一人一部，來比賽！」她說。
「我很識相，我自己走！」愛琳眨眨眼，朝門口走去：「如果要去玩水上單車，二點鐘以前到我家集合。」
她把自己拋在柔軟的床上，專心的回憶剛才的一切——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對白，每一個動作，她後悔那樣沒有教養的離開文仲。
他還是穿燈心絨長褲，還是穿毛衣，這樣不向西裝妥協的人怎能配葉愛琳？
「我沒說要去！」她吃驚的叫。她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在教室裏傳授學問的教授——以另一種身份！
她似乎對文仲變得有信心了呢！
「錯了，我學數學！」她不看他。
再說詠梅，帶著一肚子的氣惱回到家中，靜坐下來，竟不知因何而惱，文仲全沒有得罪她啊！
「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她提高了聲音。
幔幕的這一邊——詠梅吸了一口氣，她喜歡那用整塊牆壁做成的書架，也喜歡牆角的鋼琴和樂譜架邊的小提琴，鋼琴上有一尊貝多芬的石膏像，其他就簡直沒有擺設了。詠梅覺得這簡單的屋子，有說不盡的豐富——精神上的。
她當然不能叫，否則只有自取其辱，不是嗎？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走吧！一起走！」他隨意說：「妳住那裏？」
她知道這是個新潮時代，可是她絕對做不到一些大膽的女孩那樣，理所當然的走到男孩子面前，面不改色的說「我喜歡你」。
「妳要氣死我才罷手嗎？」他大聲說。他似乎忘了是站在行人穿梭的馬路上。
「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她不說「訂婚」兩個字。
「不必討論這個問題！」她無端端的，不開心起來。
「不是很熟，」他點點頭：「去年畢業後我到台灣去玩了一趟，在教堂裏認識的，還有她的丈夫，一位出色的法律界人士。」
他也沒開口，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好一段時間，直到古典唱片放完。
「偏食不是好習慣，有的人會太胖，有的人會太瘦，」他向侍者招招手：「也不要緊，有時隨心所欲是很快樂的事！」
詠梅看著文仲，久久的。
「好，下次！」安迪仍然那麼高興，他是個難得開朗的男孩：「妳自己答應的，不許黃牛！」
「好簡單，爸爸、媽媽都在教書，」他聳聳肩，盯著她看：「爸爸教大學，教微積分，媽媽教中學英文。」
「誰說不在乎？」他瞪她：「我在乎！」
「或者說……目中無我！」她依然很冷。
「我會的，媽媽！」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她很快的往外走，她使自己完全不看文仲，看什麼呢？免得眼冤！
「甚麼？妳說甚麼？」他叫：「甚麼石頭、星星？妳一點都不了解，我對妳……不夠好？」
葉愛琳打扮得令全教堂的人注目。她不濃艷，那髮型，那淺淺的化妝，那名貴的新時裝，就連又寬又大的白色袍子都掩不住她的吸引力。
換到前面葉愛琳的旁邊？那不是「寶座」？不是可以和文仲面對面的站著？這——不是做夢？
文仲的視線依然在牧師身上。詠梅對自己搖搖頭，今天一進教堂他就沒正眼看過她，連招呼都沒打，是生氣？或是另有原因？
詠梅情願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她只是唱詩班裏沉默的一員，永遠躲在最後排的角落裏，永遠接觸不到文仲的視線。
「她們姐妹正好和你們兄弟！」她更妒忌了，他並沒有解釋甚麼啊！
葉愛琳看起來比文先生年齡大呢！
推開車門，她衝進雨裏。
「你知道我那麼多，該你講！」她說，很俏皮的。
她緊張的走向前，幫著他一本本把唱詩本收好。
「哦！」他又意外一次：「妳看來像個念中學的小女孩！」
她臉上沒有化妝，頭髮永遠直直的自然地披在肩上，頂多天熱的時候用一條絲帶束起來。身上的衣服離時髦就差得太遠了，在這初春的天氣裏，她總是穿套頭毛衣，穿打褶短裙，練習的時候還會穿條半舊的牛仔褲，她怎能跟葉愛琳比呢？
「安迪，我在這裏！」她提高聲音叫。
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或者真是葉愛琳的聲音太誇張，詠梅覺得自己唱得好糟，簡直不能成聲。
「不是這個問題，我是很『原則』的一個人，」她搖搖頭：「我們都是學生，沒有理由你請我！」
她的臉一下子變了，喜歡唱詩班的指揮？說她嗎？不，不可能，那是埋藏在心底的最大秘密，沒有人會想到她喜歡文仲。
「可惡！」她撒嬌的打他手心。她怎會對付他呢？他和林正平怎麼相同？他該了解啊，「我說……『別再向你哥哥借車了，我不坐。』又告訴他，你是文教授的兒子，我們要去吃中飯，如此而已！」
「林正平？很好的名字，」她看他一眼：「比安迪順耳多了，也更適合你！」
文仲母親手上還有水漬，腰上束著一條圍裙，剛才正在廚房忙著。
詠梅微微一窒，每一個來到的女孩子？甚麼意思？有很多女孩？她來不及細想，他已拖著她走向另一間房。
她脹紅了臉，當面說出自己在妒忌，笨得無可饒恕。在他面前，媽媽的話又忘了。
「不怕是假的，天黑半夜碰到飛仔怎麼辦？」愛琳連說話都誇張：「我不怕鬼只怕人！」
剛才那幾絲細雨不會使她頭痛，她是心靈受了傷害，她本就沒有存能得到文仲的念頭，他不必這麼對付她的，何必呢？她只是個傻女孩而已，他卻用了這麼大陣仗！
她不落痕跡的打量詠梅幾眼——是個純真，樸實的好女孩，滿臉青春氣息，他們叫她青春偶像？這個名字再貼切沒有了。她喜歡詠梅！
文仲穿著墨綠色燈心絨長褲，上面是一件幾乎同色的樽領毛衣。詠梅從沒見過文仲穿西裝，她知道，有一種男孩是從不向西裝低頭的，就是文仲！
「真是這樣？」心花怒放，臉也紅了。
客廳裏坐著的不是林正平，她意外得不能再意外，驚喜得不能再驚喜，文仲怎麼會找來這裏？
唱詩班指揮並沒有注意到她，他正拿著一枝小小的指揮棒，聚精會神的指揮著，大家正唱著一首「古舊十字架」的詩歌。
詠梅覺得血液一直往頭上衝，她那會計較他的語氣客氣與否，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啊！
「一定要打招呼？」她反問。
那麼大一個人就站在他面前，難道他看不見？他故意不看罷了，他在為昨晚生氣，這小氣的男孩子！
她用鑰匙開門，細雨絲飄落她長髮上，留下無數細小水珠在燈光下閃耀。
他毫不猶豫的說了。
「詠梅，有一件事要說清楚，」他低頭看臂彎裏的她：「妳若幻想我很了不起的話，妳會失望！」
「妳趕我走嗎？」他唇邊隱有笑意。
「不……不必客氣，文先生！」她細聲的。在他注視下，她不敢抬頭。
「那麼算我替愛蓮立下一功吧！」文仲擁著詠梅，旋風似的捲出去。
她搭船過九龍，然後搭巴士回家。她很想不在乎林正平的話，但那些深深的擾亂了她。
文仲雖引領她參觀他的王國，但是，她只不過是那麼多參觀者中的一個。她有甚麼值得欣喜的？
「我不知道，或者……我下意識的把你認為是他！」她的臉紅起來，她說得太直率。
他追上來，十分驚訝。
「很清，很淡的一種香味，」他滿意的點點頭：「像妳的人一樣！」
「我可以在妳家樓下坐一陣，陪妳聊天嗎？」他問。
她胡亂的對林正平說了一些話，正平失望的駕車離去了，她回過頭，看見文仲站在一株大樹下。
「你和葉愛琳親愛就行了，你管不了其他那麼多人！」她沒好氣的。
她是個相當保守的女孩子，覺得悄悄喜歡一個陌生的男孩是件很可羞的事。
「我剛領零用錢，」安迪笑得真誠：「哥哥大開恩借給我這部跑車，詠梅，別浪費了今天好陽光！」
「明天見！安迪！」她揮揮手，逕自走了。
媽媽再拍拍她，慢慢退出去。在門邊時，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說：「詠梅，妳是個好女孩，就是太倔強，太好勝，甚麼事都放在心裏不肯說。」媽媽停一停，又說：「與朋友相處，不論男的，女的都該坦誠一點，別把誤會越弄越深，徒令自己吃許多苦！」
過了他來時上車的那一站，他沒有下車。
文仲那一群走開了，詠梅輕輕的透一口氣。
「上來吧！」安迪拍拍車子：「這種陽光若不到郊外去兜風，是白痴！」
出了餐廳，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沒那麼嚴重，我說著玩的！」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是的，我們住得不遠，我送她回去！」他仍是淡淡的。
「很幼稚的謊言，我不是葉愛琳！」她回瞪他。
她看見女工阿彩驚訝的在一邊發呆，她不在乎，她已經得到了一份友誼。
「愛琳他們？」她不懂，學愛琳他們甚麼？
文仲站在指揮台上，他對詠梅笑一笑，笑得像平常一樣好，一樣漂亮。
「哎……你怎麼了？今天完全不對，」她不依的嚷著：「自說自話，不會臉紅嗎？」
「也是朋友？」他歪著頭：「他上星期也來！」
「沒有，她甚麼都沒說！」她掙脫他的手。
「很意外的問題，妳太敏感！」他不置可否。
但——絕對沒有希望的，不是嗎？
「哎……妳，」他指指詠梅，不很客氣的：「幫我把唱詩本收拾好！」
真的，文仲能來到面前已夠滿足，她還貪心什麼？貪心的女孩子神不喜歡。
她和葉愛琳並肩坐著簡直是種悲哀。
詠梅心都涼了，林正平說的是真話！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是嗎？」他解嘲的聳一聳肩。
「更離譜，為什麼要見我？」她掩著臉，掩不住稚氣的嬌羞：「不太荒謬嗎？」
他對自己點點頭，心中有了打算。
「我猜妳學文學！」他說。
莫名其妙去喜歡一個陌生的，全然不了解的男孩子，是天下最靠不住的事！
整個禮拜過程，詠梅恍恍惚惚的不知牧師在說什麼，她從來都是好信徒啊！
「唱詩班共有四十個人，我又不像色狼，爭看女孩子，」他笑了：「我工作時很專心，沒看見也是正常的！」
「怎麼敢？對我們的青春偶像！」他笑著。
怎麼回事？這個男孩子吃錯了藥嗎？誰得罪了他？明明是他的錯，他還滿腔委屈似的！
「為什麼總說葉愛琳？」他有絲困惑。
他剛才說過有事的，自然是和那個漂亮的女孩的約會啦！他好聰明，他裝做好心的進來陪詠梅，他卻只坐了不到十分鐘，看起來還全是詠梅的不是——
「不說了！」他伸了伸舌頭：「去郊外逛一圈好嗎？」
「青春偶像可不是爸爸替妳取的哦！」他說。
「大學一年級。」她搖搖頭。
詠梅可沒有這麼快樂。
她的眉峰聚攏，安迪是同學，不同系的同學，這麼活潑好動的男孩子怎麼老要纏她呢？麻煩！
「錯了，妳看錯了她！」他搖搖頭。
她震動起來，摔一摔，摔不開他。
「那麼遠？妳不該來這裏做禮拜的！」他意外的皺眉。這個小女孩渾身都是羞意，很清新。
「為妳俗氣一次又如何？」幽默的。
禮拜完了，她親眼看見文仲和葉愛琳相視微笑，她幾乎忍不住要叫起來：在教堂裏眉來眼去嗎？
「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他好意外。
巴士繼續向前駛，再過幾個站就是教堂了，她拉平了毛衣，有隻手拍到她肩上。
文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也不看林正平。
「我沒說過害怕啊！」她笑一笑，大步朝林正平走去。
「文仲是很特別的男孩，很有才氣，」他吸一口氣，在支持自己的信心嗎？「他也是教堂唱詩班的指揮，音樂造詣很深。」
「怎麼你在這兒？」她淡淡的問。
「客人？找我？」她不能相信，她從來不招待朋友回家的：「弄錯吧！找爸爸或媽媽的！」
「我自然不及葉愛琳那麼大人！」她笑了。
「我是王詠梅！」她說。
「星期五下班時，愛蓮去找我，她看見了，」文仲說得那麼的直率，詠梅窘得無地自容，「你替我解釋！」
「要我打發他走就像你打發葉愛琳走？」她問得巧妙。
「桃子次之，李子第一。」她說。柔美的古典樂已化去她心中的不平衡，此時此地，她鼓不起心中氣泡。「我喜歡那陣香味。」
她和文仲是沒希望的，她越來越清楚了！
「我們是朋友嗎？文先生。」她說。
「安迪的哥哥？」他皺起眉頭。
「剛才那男孩子是誰？」媽媽問。
「為甚麼要問？」他反問著。
「我知道，」媽媽顯然洞悉一切，卻又巧妙的不揭穿：「那個文仲……看來是個很好的男孩！」
「你從來沒對我表示過甚麼，連這兩個字也要從別人口裏說出來，我懷疑你的真心！」她不認真的。
「我不喜歡這種吃法，像在生吞活剝，一點情趣都沒有！」她說。
她來這間教堂參加唱詩班是不值得的，她住得那麼遠，她家附近的教堂比這兒更大，偏偏她不辭勞苦的搭巴士趕來，祇有她自己知道是為了文先生！
她不理會他，她已經到家了。巴士一停，她頭也不回的跳下車，連再見都沒說。
距離近了，她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在她眼裏他簡直是完美的塑像。她喜歡他寬廣的額頭，喜歡他挺直的鼻樑，喜歡他亮亮的眼睛，喜歡他顯得任性的唇和方正的下顎，這樣的男孩在這個時代已不多見了！
「坐，坐，詠梅，」文仲的母親好親切：「別當教授是教授，一個普通同學的父親，妳就自然了。」
「知道我名字又怎樣？」她心中好舒暢。
愛琳深深的看了她半晌，把塑膠頭巾戴上。
她想一想，還猶豫什麼？王詠梅，這個約會不是妳夢寐以求的嗎？別像昨晚一樣，弄得事後懊惱。
再多幾個她們這樣的人，上帝要流眼淚。
「讓他走，我們去吃中飯！」他突然說。
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直等到他笑聲停止。
文仲那天說有話要告訴她，但是他始終沒有說，他只是故意找個藉口而已。
「你預謀暗算我！」她盯著他。
她半垂著頭，悄悄的坐在最後一排，拿起詩歌本，深深的吸一口氣，才敢抬起頭來。
下課了，她無精打采的合上書本。
是假日，遊客很多，餐廳裏熱鬧得很，還有一些後來的客人在等座位。在這種情形下，想說什麼也不可能，只好埋頭大吃。
「我想知道文仲公司的電話號碼，文師母，」她好緊張：「我有一點事找他！」
「是嗎？」她毫無表情的反問。突然之間，她發覺一件事，他們之間還陌生——可怕！
「見文教授？不，不，」她嚇了一大跳，瘋狂的想法。「我不去！」
「你看過一部電影嗎？是講舒伯特的一生！」她突然問。
葉愛琳坐在第一排中間，正對著文仲。
「以前你送我無所謂，現在……詠梅肯嗎？」愛琳說。
詠梅有點慌亂，有點緊張，她不能預知情形會怎麼發展，如果愛琳在，愛琳會幫她的，現在——
他不再說什麼，握住她的手，並肩走出去。
「可能嗎？葉愛琳每次坐在我旁邊。」她說。
詠梅怔怔的望著文先生，可是文先生的眼光始終不移到她臉上。
真是不可以憑外表去判斷一個人的。像文仲，他斯斯文文的，誰知道他霸道得很，主觀又強，令詠梅完全沒有反對的餘地。
「不願和我一起玩？」他開始有些失望。
「還沒有巴士？」他站在她旁邊。
誰會注意一塊石頭？
她去浴室，沖涼，換睡衣，讓溫水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氣惱沖走，然後回https://wwｗ•ｈｅｔｕbｏoｋ•com•ｃom到房裏。
文仲整個星期不找她，不理她，最方便、最簡單的電話都不打一個，表示他根本不在意她，是嗎？
「不小了，我是大學生！」她說。
葉愛琳和文先生似乎很親熱，他們總是有說有笑，練習完了又總是一起走，她好可能是文先生的女朋友——女朋友？詠梅很妒忌。
她好失望，也好無可奈何。
他倆互相凝視，相對微笑，很甜蜜，很了解。
他像裝滿了氣的氣球，就快要爆炸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平靜，他要保持好風度。
「王詠梅在唱詩班裏唱女低音，她對我滿有敵意！」他裝腔作勢的：「於是爸爸就說：『王詠梅是我的學生，你讓她來見我，我教訓她』！」
有時候還是覺得做男孩子舒服，她默默的想。
「告訴我，妳到底怎麼對付他？」他追問。
「占美，愛蓮在嗎？」文仲一進門就問。
已經到了沙田，他把車泊在路旁。
「傻丫頭，這都不僅！」愛琳的聲音突然加進來，還有文康：「訂婚呀！免得兩個人都日夜緊張！」
「我明天……去教堂！」她說。
回到臥室，她的心情平靜了不少，安迪的電話使她心理平衡，因為她不是個沒有人要的女孩。
那只是幾個普通的客人，有男有女，談得興高采烈，所不同的，是在中間那個穿墨綠燈心絨長褲和同色樽領毛衣的男孩子。
她奔回房裏，把考試的課本扔開一邊，匆匆換雙皮鞋，現在才四點一刻，她可以在五點鐘以前趕到文仲的公司。
「林正平，你知道明天有考試，我想早些趕回家！」她暗示著。
落到樓下，她心中的氣憤、妒意全消了，愛琳姐妹讓她誤會得多慘！她不夠坦誠，對他又全無信心，怎麼會不弄成一團糟呢？
「你知不知道我參加唱詩班一年多了？」她看著他，心中情潮洶湧，這樣一個男孩竟不能屬於她？上帝在這件事上太殘忍了：「你到現在才認識我？」
「不舒服？詠梅！」媽媽摸摸她額頭：「沒有熱度！」
「什麼事？」她盯著文仲。這樣一個男孩子，她忍不住陣陣心顫。
「去吧！但是……」她臉上紅霞未退盡：「今天以後，我不再見你，不再參加唱詩班，不再來這間教堂！」
「喂！找誰？」拿起電話，她連禮貌都忘了。
「天！原來你是教授的兒子，難怪你知道我！」她臉孔脹得通紅。她想起那和藹可親，和學生打成一片的文教授，世界真是小得很。
她懊惱的用原子筆狠狠在紙張上畫著。
她又不自量力，又自作多情，又誤會友情為愛情，多糟的事？簡直糟透了！
她好柔順的點點頭，怎會不肯？這是她渴望了許久，許久的事！
「為什麼只有我？是我得罪了你們？」她更加生氣。
詠梅有點退縮，她怕這種直口直言，沒心沒腸的男孩，他說文仲是安杜比雲，倫敦交響樂團的指揮，倒也恰當，只是，他怎能叫她做米亞花露？人家是夫妻啊！
「說得我像大情人，」他笑著：「或者……青春偶像？」
一個大人——她認為在思想行為上能替自己負責的人都該算大人，該有寧靜而獨立的生活，更該有不被打擾的權力，不是嗎？
「能不能不說了？」她有點著惱。她不喜歡恭維人的男孩，顯得虛偽，雖然安迪不是。
「你不和我！」她脹紅了臉，堅定的說：「對我來說，你是唱詩班指揮，一個……比較不落俗套的男孩子，我們不是……你說的那種朋友，不是！」
她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這一份幸福不屬於他，他不能強求。世界上還有許多份幸福，總有一份是為他預備的，他只要耐心的等待與找尋，他對自己點點頭，又開心起來。
「他沒回家？幾點鐘？」詠梅忍不住問。
「慢著……」他忽然想到什麼，阻止她下車：「我們該回去陪爸爸和媽媽吃飯，對嗎？」
「單方面的，是嗎？」他嘆一口氣，他不像在假裝：「妳一直不當我是朋友！」
「跟我回家，或出去吃一餐？」站在馬路上，他問。
不到一分鐘，只說了三句話，她大搖大擺的又走回來，林正平的跑車一溜煙開走了。
「這句話更可笑，誰失望？」她無法再支持，假意冷笑兩聲，用力掙脫他，坐在沙發上：「有人高興才對！」
「太貶低了香港的男孩子，有人抗議！」他盯著她。
他皺皺眉，一時之間他想不起來是誰。
她到唱詩班集合的小房間裏套上白色的袍子，她看見文仲正在一邊忙著，她不敢上前打招呼。
門口衝進一個男孩子，很有才氣，很有靈氣也很傲氣的一個男孩子，他一眼就看見了她。
「詠梅！」林正平神色嚴肅的站在她面前，他已失去那種爽朗的笑容，誰說愛情不殘忍？「我有幾句話要告訴妳。」
「要不就是有人說了甚麼鬼話，告訴我！」他抓住她的肩不停的搖晃：「告訴我，詠梅！」
他是個斯文、白皙的男孩子，瘦瘦的，高高的，頭髮很濃，額頭寬廣，眼睛很亮，若不是有一股藝術家的傲氣，他會顯得文弱。他不是什麼美男子，更沒有使人眼花撩亂的時代氣息，但是，很特別，很吸引人，他勝在氣質。
看著那漂亮女孩子的背影，那鬈曲著的最新髮型，那件合身的時裝，就連那雙鞋都能一眼看出是義大利貨。
不是普通的友誼，是心靈相通的！
「愛蓮！」他幾乎跳起來：「妳是指愛蓮，是嗎？天！看妳多大誤會，愛蓮是愛琳的妹妹，是位空中小姐！」
陳夫人開始彈鋼琴，文仲的指揮棒抬起來，吸住了所有的視線，他們又開始練習。
「會！」她使自己的聲音很肯定。
「妳的話我都當真，像聖旨一樣！」他說得半真半假。
「你若平凡，我就是庸俗了！」她說。
詠梅呢！她永遠是打褶裙子，套頭毛衣，雖然質料很好，顏色和諧，但是，平凡怎能對抗時髦！
「我可以去，但是……我們各自付午餐錢！」她說。
「好像仇人！」他搖搖頭，攔一部的士。
天！雖然躺在床上，她依然臉紅了，她怎能說喜歡文仲，那麼葉愛琳呢？
「肯跟我吃飯或回家了吧！」他盯著她看。
「隨妳！」林正平幾乎跳起來，怎麼幸運至此？是因為在教堂門口嗎？「妳喜歡那裏我絕對奉陪！」
媽媽微笑一下，伴著她走回臥室。
「甚麼話……」他停下來，似乎想到了甚麼：「跟我來，我帶妳去看一個人！」
「表示？我不是帶妳回家了？妳還不明白？」他問：「我帶妳參觀了我的王國，還不夠？」
詠梅全身一震，裝做那麼漫不經心的轉身。
「那麼……我也不能敷衍你！」她笑了。笑他一本正經教訓人的模樣。
禮拜做完了，換下詩袍，詠梅看見文仲和葉愛琳並肩走出去。
「那麼多女孩子？」他呆怔一下：「在那裏？是誰？」
「不夠資格？」他在門邊的鞋墊上擦去鞋上的水滴。
「文仲，我不以為你有權力管這麼多事，」她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著這份鎮靜：「我有不去的自由，我也不會受什麼苦，你這麼說……不好笑嗎？」
「文仲？」她皺皺眉。事情必不簡單。
「我要一個菲力牛排，妳呢？」文仲不假思索的說。
等了將近十五分鐘，在五點五分的時候，文仲匆匆下樓來，他仍然穿著燈心絨長褲，仍然穿著套頭毛衣，在這種大公司裏工作，可以不|穿西裝嗎？
她偷偷的笑起來。
她點點頭，好自然，好願意的點點頭。
「詠梅，我！」一個男孩子聲音，很活潑的：「安迪！」
「很奇怪，許多女孩子都喜歡去那間教堂，」正平很感興趣：「是教堂特別漂亮？牧師特別英俊？或是靚仔多？」
「也許我說錯了，」他有點懊惱：「怎麼今天總是說些破壞氣氛的話呢？」
她矛盾又煩躁，她自己說過不再去的，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即使十分渴望去，她也不能再去，她下不了這自築的台階。
「不打擾你們，你們也別想打擾我們，」愛琳挽著文康去另一卡座：「詠梅快點答應，別讓幸福溜走了！」
「那麼，妳叫我去理會誰？」他問。稚氣得不像從他口裏出來的話。
「你說吧！」她勉強振作起來，正平仍是同學。
他完全沒有看見縮在一邊的詠梅！
「我記得這麼說過了！」她裝得冷漠，心裏好懊惱，怎麼會弄得這麼糟？不去教堂——不是等於封死了前面的路？
「妳把文仲氣壞了！」愛琳笑著又說。她壓低聲音悄悄說話的本領，倒是一等，第三者絕對聽不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麼生氣過，濕淋淋的衝到我家去！」
「大家都這麼說妳嘛！」安迪還是笑：「說妳身上的青春氣息是別人身上找不到的，妳天生該穿套頭毛衣，打褶裙，牛仔褲什麼的！」
「很好，」他似乎真滿意：「很好！」
「別連名帶姓的叫我，我也不說破壞氣氛的話了！」他笑起來，恢復爽朗。
「告訴我，妳有了甚麼誤會！」他抓住她的手。
「稚氣，」文仲的母親盯他一眼：「你陪詠梅，我把那幾樣菜弄出來。」
「傻女孩講傻話！」他皺起眉心：「在教會裏我們是同做肢體的兄弟姐妹，在上帝的光亮下，我們站在同一石階上，甚麼才氣？甚麼平凡？別被這些字眼困擾了！」
「不會耽誤妳的時間，」他急忙說：「我是想告訴妳，文教授的兒子和我哥哥是同事。」
「你不需要受我的氣，」她倔強的不肯抬頭：「你可以不必理會我！」
他在一角放好樂譜和白袍，匆匆走近她，甚麼也不說，擁著她的肩就往外走，她親眼看見幾個唱詩班的女孩子露出驚訝的神情。
她一邊想著一邊已上了巴士。
他獨自一個人，四周圍都沒有女孩子！
「你從來不坐巴士的！」她心中暗喜，他當她是個朋友般了，是嗎？
她可憐的初戀！
愛情也像戰爭，有時候是很殘忍的。
她在說甚麼？他怎麼會全然不懂？她真是彆扭極了！
「我不知道妳誤會了什麼，」他似乎在嘆氣：「王詠梅，如果妳本性是這麼可惡的，我……我看錯了妳！」
她知道自己態度不對，來教堂是為事奉神，不是找尋愛情。她沒辦法，她控制不住自己，文仲對她的吸引力那麼大，大得她無法自持。
「我說過不去的。」她努力使自己鎮靜。
「也許吧！」詠梅向前走一步。
「喜歡自然不荒謬，荒謬的，是指揮已經有了太太！」他哈哈大笑，似乎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一件事了。
「先讓那個有洋名字的人走，好嗎？」他說。深邃的眼睛光芒逼人。
「我惹妳生氣了？」他小心的。
「小姐！」阿彩以為聽錯了。
「你這個人，你要天下人當你是朋友才開心？」她忍不住說：「朋友是什麼？見面打招呼咧開嘴皮笑一笑？虛隱的嗨一聲，走開了就忘記你？」
「說得好怪，我不懂！」她說。
從獅子山隧道出去，他們漫無目的地向前駛著，說好是享受初春的陽光。
文家是詠梅熟悉的地方，不是第一次來，卻遠比第一次緊張和彆扭。
她無法在家中安靜的看書，她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到文仲的公司裏去看看？
「一點也不忙！」他悠閒的笑：「我甚至可以立刻趕到妳家裏來！」
「不認識！」她大步走出去。
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開始吃牛排。
「小姐，妳的電話！」
他霍一聲的站起來，眼睛瞪得那麼大，射出來那麼凌厲的光芒。
哎！怎麼又想起文仲？他們唱詩班練習該結束了吧？說句實話唱詩班裏多一個詠梅和少一個詠梅並不重要，她不像葉愛琳是台柱啊！
「妳休息吧！」媽媽輕拍她的肩：「有甚麼問題，有甚麼困難可以找我，詠梅，在媽媽面前妳永遠是個孩子！」
「哎……」文仲停下來：「妳那有洋名的朋友來了！」
「我們之間有點誤會吧！」他說。
這不算敷衍，是嗎？他有話說。
然後，她感覺到臉上有點冰涼，有點潮濕。她看見他動容的神色，她放開一隻手，用修長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抹一抹，她眨眨眼，燈光突然變成許多細碎的小星星——
「猜不著！」她眼觀鼻，鼻觀心的。
人就是這樣的，往往一件極小的事，就能贏得一分真誠的友誼，不要忽略小事和小幫助。
她總是遲到，要坐那麼長一段路的巴士，多遇上幾個紅燈，再加上塞一陣子車，她就非遲到不可。
葉愛琳永遠吸引了文先生的視線！
「錯不了，我相信自己！」她昂起頭，頑固的小傢伙。
「這……何必呢？」他尷尬了：「一次午餐我請得起！」
「中飯？」她的眼睛亮起來，約會嗎？
但是，她就是喜歡他那股霸道，再加上主觀強，傲氣重，滿臉毫不在乎的灑脫，這就是他，文仲！
「哦！」她臉一紅，不再說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吵架？怎麼會？愛琳把文仲和她說成好像拌嘴的情侶似的，愛琳誤會多深！
詠梅暗暗皺皺眉，快九點了，甚麼事？昨天那女孩？
她把頭埋在枕頭裏，她想起張曉風那本「地毯的一端」，曉風和她的「德」有那麼美滿，甜蜜的生活，曉風是那麼一個虔誠的教徒，曉風是那麼一個堅守崗位，奮鬥向上的女孩子，怎麼她的朋友（文仲說認識曉風）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淡？」他看她一眼，眼光又深又遠：「若真是淡，倒也抓住了舒伯特那份無可奈何的戀愛！為什麼妳提起？」
「慢著，」他在線的那一端叫：「明晚早些去教堂！」
他們到了那家又可吃飯，打麻將，又可划船，玩水上單車的漁場，他租一部水上單車，她不同意。
「聽見了沒有，」文仲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還要對我亂發脾氣？」
「好不好你肚裏明白！」一粒淚珠在眼角閃動：「我根本……不要你對我好！」
「我也想不到，文仲是你的兒子！」詠梅很不自然。
運氣真差，等了十分鐘都沒有一班巴士，怎麼回事？故意跟她作對？
她不明白，男孩會喜歡大膽的女孩嗎？
換了她做男孩，她會覺得大膽女孩完全失去其味道。
當然，她不可能是男孩，她的想法也不一定對。
「別說那麼多大道理！」她推開車門：「你沒看到了嗎？」
文仲點點頭，笑得容光煥發。
似乎是很難啟齒的一件事，走了好一段路，他依然無法說出來。
詠梅靠著冰冷冷的牆，定定的凝視著自己的鞋尖，過了好長，好久的一段時間，才能使自己站直，才能使力量恢復。
「葉愛琳？」他眉梢一揚，眼中光芒閃一閃。
「稚氣！」她輕輕的笑了。上教堂也需陪？也需要有交換條件？只有安迪那種大孩子才想得出。「我不需要你陪我去教堂！」
一路向前駛，鄉村的空氣令人心靈平靜，陽光又使人振奮，詠梅很快的忘卻了文仲和葉愛琳的事。
「蔬菜沙律和桃子冰淇淋。」她也不思索。
「我不曾這麼幻想，只是……你很特別！」她紅著臉。
「不是爭執，媽媽，」她困難的解釋，她忍不住用手去撫弄越來越痛的頭：「文仲……只是送我回來，外面下雨！」
「誰知道！」她聳聳肩，活潑起來了。
「還辯，妳會為這倔強受苦！」他握住她的肩。
「妳不是我的朋友嗎？」他反問。
「哎！詠梅，妳到那裏去？」愛琳不明就裏的叫：「我們一起走，免得害怕！」
她外表裝得冷漠、不妥協，眼睛卻裝不來，她怕洩露了自己秘密。
「遲到總是有很多理由的！」他的笑意更濃了。
現在他和葉愛琳面對的站著了，多羅曼蒂克的鏡頭，難怪葉愛琳這種女孩子也肯參加唱詩班。
她慢慢走出去，茫然的跳上巴士，她算是不自量力吧！她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了！
教堂的工作人員來通知唱詩班可以出去了，於是他們排著隊，安安靜靜的走出去，坐在屬於他們的位置上。
「我自然沒有你那麼了解她！」她說得有點酸溜溜的。
還需要什麼呢？簡直太妙了！
「妳把朋友的界限分得太狹小，」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只能告訴妳，妳想錯了！」
他一定當她和參觀文仲王國的其他女孩一樣吧！
「我去試一試！」她轉身而去。打褶短裙晃動著，很青春。
「你一點也不像文教授，hetubook.com.com」她不理他，自頭自興奮的說：「我去過文教授家，我沒見過你！」
「我說過，他只是送我回來！」她搖了搖頭。她不能就此扔下媽媽，媽媽是好意，她只能忍耐著頭痛了。
「吃飯講情趣的，只有女孩子！」他說。
文仲站在唱詩班前面，不，站在葉愛琳面前，他很莊嚴的做一個手勢，全體詩班站了起來。
「但是……我總得稱呼你！」她無端端又臉紅。
「一定要知道？」她斜睨著他，好天真。
電話裏有一陣沉默，然後他說：「妳令我疑惑，詠梅，」頓一頓，再說：「一定發生了一些甚麼事，對嗎？」
詠梅躺在床上，又是星期六，練習唱詩的時間快到了！
電話放在樓梯轉角處，阿彩已在樓梯口消失，她拿起電話，一定是那個同學打來的。
「當然！」她不置可否的笑。
她先畫一個大圓圈，在大圓圈旁邊畫了許多個小圓圈，然後又畫出一個特別的圓圈，比其他的小圓圈大些，也更圓一些，這個特別的圓圈是她嗎？
「你不能算木頭，你那麼好動！」她逕自朝前走去：「我才是一段木頭！」
「你也看武俠小說？」她很意外。
「文仲！」他笑一笑，停在巴士站上：「這是妳回家的巴士？再見！」
「九龍塘！」她的頭垂得更低，今夜真幸運，她全身似乎都在燃燒。
「天地良心！」她激動得也脹紅了臉：「告訴你，我寧願做地上的一塊石頭，也不擠到天空中去做一粒不會閃光的星星！」
還有，葉愛琳的女高音唱得那麼出色，她幾乎是唱詩班的支柱，唱低音的詠梅在她旁邊祇像塊黯然無光的石頭罷了！
「當然，我又平凡又蠢，那能和你這種滿身才氣、靈氣、傲氣的唱詩班指揮比？」她脹紅了臉說，她誤會了他的意思，她以為他在諷刺。「但是，即使我奇怪，我也有我可以奇怪的自由，對嗎？」
「當然，」他笑了：「我的意思是在每一個教堂裏崇拜都是一樣的，妳得坐好久的車，是嗎？」
「你在用激將法？」她笑了，慢慢走上車。
她困惱著。
好不容易，牧師終於禱告，祝福，然後宣佈散會。就在大家站起來的一剎那，詠梅發現身邊的愛琳不見了。
哦！朋友！多溫馨的兩個字！
她回頭望一望，文仲和葉愛琳出來了，她不屑的輕輕哼一聲，揚手招呼林正平。
在自己家中，她無法再擺出那副兇巴巴、冷水冰的假面具，她顯得手足無措。
「真的上床了，下次吧！」她淡淡的。
「不敢高攀！」她半真半假的。
「慢著！」他一把拉住了她，顧不得在街上，顧不得男女有別，也顧不得禮貌：「妳答應過去吃中飯的！」
表面看來，她是個全身佈滿稜角的女孩，實際上，她是塊純真的璞玉，光華內蘊的璞玉。
取回在櫃枱的押金，他們預備繼續「陽光下的兜風」，就在這個時候，詠梅看見幾個人走進來。
他可是和葉愛琳約好了來捉弄她的？
「沒有，我很少看電影，」他搖搖頭：「我看過舒伯特的傳記，研究過舒伯特的作品，再看描述的電影，我怕破壞了舒伯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不是傻話，是真話！」她看著車窗外。汽車停在她家門口，是一幢兩層的舊花園洋房，她祖父留下來的：「到家了，再見！」
唱完這一首，文仲若有所思的停下來。
她跳起來，看不下書就乾脆不看，免得徒傷腦筋。她到樓梯轉角處，撥了文家的電話。
「正是家父！」他作狀的微微欠身。
不到半分鐘，陪同著一位嫻淑高雅的婦人出來，兩人神態有五分相像，必是文仲母親了。
能夠有一天，這特別的圓圈能發出一種巨大的力量，像太空人手中的死光槍一樣，把其他的小圓圈都消滅嗎？
「文康是我哥哥。」文仲在一起說：「愛琳，要我送妳回家嗎？」
一天又結束，明晚又將是練習唱詩的時間，她知道自己會去，去了又如何？
她沉默的等他吩咐侍者，他說有話說，她願只聽著。
「同意了，我去！」她說得很堅定：「不同意，送我回家！」
燈光並不明亮，指揮的形象卻那樣清晰、那樣強烈的呈現在詠梅眼前。
葉愛琳走到文先生旁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話，她獨自一人匆匆先走。
她嚇得倒退一步，誰在開玩笑嗎？
「他送妳！」詠梅脹紅了臉，她真怕口沒遮攔的人。
她不願說他在做戲，他是唱詩班指揮，他是基督徒，他是文教授的兒子，她不能這麼說他，只是——
這樣的女孩子詠梅怎麼奢望和她爭？她看來比葉愛琳更吸引人呢！
詠梅想一想，心中的氣憤消了一點。這麼說，文仲昨晚沒去赴那個時髦女孩的約會？
她輕輕嘆一口氣，開始附和著唱。
「只有小女孩才喜歡裝大人！」他說。
如果文仲在場，她會跟林正平去，至少，也算一種示威，一種報復。
明天在教堂見面時，可要好好的說一聲對不起——哎！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文仲說不定會莫名其妙呢！
「我是目中無人的自大狂乎？」他故意來了一句開玩笑的文言。
「安迪，」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姓什麼？你的中文名字是什麼？」
她翻了個身，從床頭櫃裏拿出本小巧的日記本，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她要把今夜記下來。
她隨手在床頭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是本看了許多次的散文集，是台灣的張曉風寫的「地毯的一端」。
詠梅是唱詩班的一員，唱的是女低音部份。
「看得太多，」他笑一笑：「台灣出的我幾乎全看了，白辛的、曉風的、於梨華的，還有好多忘了名字的作家！」
這個男孩子還不死心？她剛才在電話裏已經夠不客氣了，他怎麼還有臉來？
她奔去樓梯口，站在電話旁時已在喘息，就在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她是全唱詩班最好的女高音！」她只好掩飾的說。
「葉愛琳呢？」她忍不住問。
她真的說走就走，也不給他一點挽回的機會。
「講得好！」文仲收拾好樂譜走過來：「這個世界裏的確人比鬼還可怕！」
「王詠梅，太倔強的人會吃虧！」他說。
「我知道。」她說。心中著實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可是，我不是他女朋友！」
音樂停了，他用手掠一掠額前一綹亂髮。
「以前不同，我們不認識，」他粗心的甚麼都沒發現：「這麼黑，又下雨，我怎能讓一個朋友自己回家？」
「我很好啊！」她攤開雙手。
「嗯……你忙嗎？或者明晚練唱時再說！」她又退縮了。
「文仲，別忘了你的身份！」她提出警告。
「我很偏食！」她臉無表情。
她考慮著，她是不會接受安迪的，他們祇是同學，甚至不是最談得來的，她不能給安迪一個錯覺。
「不會使你難堪，」她笑了：「你先付錢，我再還你！」
「妳猜呢？」他不答。
「稚氣，我永遠不可能是他！」他放開她的手，圍著她的肩：「我只是個平凡人！」
「在香港不看武俠小說的人少，武俠小說是最好逃避現實的地方。」他說。
他彈的是一首「匈牙利狂想曲」，他自然不是一流的鋼琴家，卻彈得很有感情，很有氣魄。
「我願意相信妳！」他說。這樣誠懇的聲音，不像是林正平所說的啊！「祝妳明天考試成功！」
「那我們就站在這兒！」他也有點惱怒，這女孩是怎麼回事？一陣風一陣雨的。
「那……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的是誰？」她終於說了，要坦誠啊！一剎那間，她心中的彆扭、負擔、矛盾完全消失了：「那個頭髮鬈鬈的，穿得好時髦，樣子好漂亮的女孩是誰？」
「沒……有！」她不敢承認。他是喜歡她？愛她嗎？若不是如此，承認了不是很丟人嗎？「我沒看見女孩子！」
「數學？」他十分意外，好奇心也更重了。
「是嗎？」他臉上光芒一閃：「不過……我不是想破壞，我只是擔心妳！」
「我覺得在香港的中國人好奇怪，總喜歡用英文名字，」她搖搖頭：「就連一些小說裏的主角也是英文名字一個，連個姓都沒有，崇洋嗎？還是殖民地的特性？」
她有種得而復失的感覺——雖然她可能從來沒得到過。
女孩子開倒車，是件很醜的事！她不是新潮女孩子。
天！多麼神奇？文先生——不，文仲和她說話，送她到巴士站，這不是奇蹟嗎？
「當然！」她皺皺鼻子，忍不住笑了。
「女朋友分很多種，」他慢慢的說。不承認也不否認：「普通女朋友像公司同事，像唱詩班女孩子，好一點的女朋友像愛琳、愛蓮，另外一種特別的，像……妳！」
「你們總是一起走的！」她又說。
文仲不曾發覺甚麼，他是那種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甚麼都不在意的男孩。
「詠梅！有甚麼事嗎？」她問。
「恭維嗎？」她在嘲弄。
「不是這意思，」他有些著急：「我們是教會裏的唱詩班，大家應該像兄弟姐妹一樣親愛……」
她知道自己無法和葉愛琳比，不祇是她，就算全唱詩班四十個人都無法和葉愛琳比。
「再見！」她把臉轉開。
「他有很多女朋友！」他脹紅了臉，很費力的。
「安迪說你有許多女朋友！」她說了真話。她這時真正體會到，無論對男孩子、對女孩子，坦誠的說真話，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他哥哥和你是同事，人事部的！而且……他不是惡意，我看得出來！」
詠梅呢？外表看來，她祇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校園裏到處見得到的女孩子。
「用不著考慮，小孩子要聽話！」他抓緊她的手，怕她逃走似的：「媽媽說現在的青春偶像都是長頭髮，怪服裝的男孩子，我要她見見妳！」
她勉強裝出一個笑容，顯得若無其事的。
詠梅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怎麼巧得這麼離譜？文仲怎麼也會來這裏？
果然看見林正平在對街，還是他哥哥那部二手貨的跑車，他正在四處張望找尋她。
「你總是跟葉愛琳一起，她不是坐巴士的人！」她說。
「我怎麼知道？你有那麼多女孩子！」她衝口而出。
詠梅全身的神經都扣緊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文仲是看見她才坐過來的？看，她又在胡思亂想了，文仲根本一眼都沒看過她！
今晚她故意提早出門，就算多遇到幾次紅燈，就算特別塞車，她也絕不擔心遲到。
空白著中間一大截能表示任何意義，空白能導致更美的幻想，隨你的畫筆在上面抹上什麼顏色，不是嗎？
詠梅故意放慢了腳步，剛才的好心情消失了，見到葉愛琳，她心中就又酸又涼，比妒忌更難受的感覺。
她沒有回答，她心中也同樣懊惱。他雖然是無心之言，卻也說中她的心事。
「你對他們怎樣說起我？」她輕嘆一口氣，妥協了。
「我喜歡這裏，我認為值得！」她放鬆了一點。他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嚴肅。
「我知道，我不會忘了妳是基督徒，」安迪並不失望：「我們不是跳舞，只是大家在一起聚聚，聽聽音樂什麼的，妳來吧！明天我陪妳上教堂！」
「我可惡？」他呆了一呆，忘形的放開了她：「我自問沒有得罪過妳！」
「我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她看著手指。想著這幾天的事，她自己也覺臉紅。
她沒好氣的走下樓，總不能讓他在客廳坐一夜。
她羞澀的低下頭，該是笑容，不是淚水！
「哥哥訂了婚，妹妹還在讀中學，哦！忘了說哥哥是醫生，在政府醫院做事。」他一本正經的。
再一次去那一家小餐廳，她比上次更喜歡此地，或者，因為此地帶給她一生的幸福！
「我們互相都好緊張，不如……」他的臉竟紅起來，他想說甚麼？「不如……學愛琳他們！」
「以後妳對付我的一天，別像安迪一樣毫無抵抗力的。」他說得似乎好認真。
文仲從教堂那邊走過來，單獨一個人。
他跟著她穿過不太大的花園，走進客廳。
「上帝會罰你，你怎麼敢這樣說？」她叫起來。有點做賊心虛嗎？
「來！我讓妳看清楚！」文仲又一把抓住了她，不由分說的衝進占美的臥室，他指著一張放大的照片：「是不是她！相信了嗎？」
「我認得一個朋友，上教堂為學英文，那個教堂的傳道人都來自美國，另外一個想找關係出國，」他說得很認真：「還有個女孩子更荒謬，她喜歡唱詩班的指揮！」
「怎麼了？一點禮貌都不講，」占美抱著雙手倚在門上笑：「萬一我臥室裏有情人呢？」
詠梅怔一怔，看見了安迪。
就在這時候，一個冷冷，很威嚴，也很穩重的聲音響起來。
「狡猾的小狐狸！」他拍拍她的頭：「勇敢一點，過去告訴他事實。」
「現在練第二首歌，」文仲說：「試試看換了座位的合音效果是否好些！」
她覺得處理這樣的事需要更多勇氣，是的，勇氣，讀數學系的人該很理智，她的理智呢？
「你帶每一個來到的女孩進入你的王國？」她低喃似自語的：「很多女孩子？」
她默默的拿一本詩歌本，一聲不響的坐在最後一排，她要離他們——文仲和葉愛琳，遠遠的。
她收拾起那牽連著文仲的亂七八糟思緒，從床上起來，匆匆忙忙出去接電話。
「妳很沉默！」他又說。他也是沉默的人，怎麼今夜的話特別多？
「我對你並不重要，你不必這麼擔心了！」她冷冷說。
文先生把他自己的樂譜收拾好，抬起頭來，亮亮的眼睛閃了閃，怎麼大家散得這麼快？練唱的詩歌本散得到處都是，明天要做禮拜啊！
詠梅坐在那兒出不了聲。
「下次等我穿長褲再跟你比！」詠梅說。
她穿著淺黃色的套頭毛衣，淺黃色的打褶短裙，很清新，很青春。
「好像不很欣賞！」他不真心的。她眼中那一絲迷惘代表甚麼？他喜歡那純真的模樣。
文仲。
詠梅看著那張放大照片發呆，誰說不是那天的那個漂亮女孩？看來她是誤會了，只是——他怎麼知道剛才她心裏在想甚麼？
教堂到了，巴士停下來，她輕巧的跳下去，他跟在背後，他們好像約好了一起來似的。
文仲說他們是朋友，怎樣的朋友啊！
「師母告訴你的，是嗎？」她努力使聲音正常：「我只是問了號碼，也不一定找你！」
「今晚不送？」她真像個多管閒事的阿婆了。
「隨便問問！再見！」她掛上電話。
他想一想，笑了，是笑她的稚氣。
他會為這個生氣嗎？一定不會，看他那神情，似乎天塌下來也不在乎呢！
她垂下頭，眼睛有些濕潤，怎麼形容呢？她渴望的都已得到，上帝對她這麼好，她該做一個好基督徒，絕不該再小心眼兒，使小性子。
「為什麼不？媽媽想見見妳！」他說實話。
「還是你說吧！」她笑一笑。她驚訝於自己的冷靜功夫，有些人是絕對假裝不出呢！「我知道你是好意的！」
從眼角瞄到文仲正在注視她，她誇張的奔到林正平的車旁，她看見那胖胖的男孩一臉孔受寵若驚。
「我和他們說好了。」他替她關上車門，令司機再開車。
文仲和彈鋼琴的陳夫人坐在一起，詠梅斜眼望去，他似乎聽得很入神。
「愛蓮？」占美看看錶：「我相信她現在剛到羅馬，她昨天中午跟班機去，甚麼事？」
「他不肯走呢？」她也笑。輕鬆，開朗的笑。
「謝謝，再見！」她預備放下電話。
詠梅竟悄悄的仰慕著那狂態，那傲然，那旁若無人的模樣，祇是悄悄的。
「妳不是說有要緊事情嗎？」他問。
侍者送上食物，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都低下頭像是很專心的吃著。
「我不需要趨炎附勢！」她的臉上露出不屑：「我更不會去拍人馬屁，讚人頭髮漂亮，衣服時髦。」
詠梅知道這點。大學一年級的女孩子也會有理智，但理智卻敵不過幻想的吸引力。
「我不害怕！」詠梅說。卻止住了腳步。
幸好她決定不再去那間教堂，否則一定給人看笑話。
等了十秒鐘——對她來說，已經像十個鐘頭那麼長的時間了。她吸一口氣，再等下去，她會對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她拿著手袋往外走——
「妳有敵意。」他扶著她的肩，一起過街，然後，他立刻放開了她：「妳眼中，有一種永https://m.hetubook.com.com不妥協的光芒！」
「換到前面來，好嗎？」文仲再說。
「吸引了很多人，你不知道嗎？」她反過來捉弄他。
「哎……你們！」詠梅掩著臉甚麼都說不出了。
「你什麼時候發現唱詩班裏有一個對你有敵意的人？」她抬起頭，問得突然。
「文仲！」他糾正她：「不管妳怎麼想，我覺得是朋友！」
尤其是指揮棒在手，他整個人都溶入了音樂，他怎會發現女孩子的小心眼呢？
「誤會？」她不懂。
「下星期真不來教堂了？」他拿著叉子。
她對葉愛琳點點頭，靜靜的坐下來。
每一次想起葉愛琳，她的心就不能平靜。
「我知道！」她吸了一口氣：「但是……這人為的因素是你造成的！」
「講得好死板，像在背公式！」她笑得好開心。她幾乎忘記還有一個葉愛琳。
他帶她走進一幢很新，很高尚的大廈，詠梅認得這不是愛琳的家，他要帶她去見誰？
她搖搖頭，她記得上次他是走路回去的。
詠梅靜靜的從小錢包裏拿出一個軟塑膠的頭巾，很友善的遞給愛琳。
詠梅不得不站起來往前走，她覺得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比遲到更難堪。
「妳知道不好笑！」他仍盯著她：「妳不去……有人在失望！」
詠梅不得不勉強牽動唇角，她笑得一點也不好，天！她把葉愛琳當成情敵了！
「好！」他故意清一清喉嚨：「我叫文仲，二十三歲，和妳是同一間大學，我是去年畢業，學的是建築。」
她覺得自己真傻！
她睡不安穩的移動一下。
他望著她，望了好一陣子。
但願是！
她矛盾的回到臥室，有了號碼而不打去就更難令她安靜了。她咬咬牙，不管怎麼說，打個電話別人未必知道，也不算甚麼開倒車啊！
「為什麼不去練唱？」他不坐，定定的，凝視著她。
或者——文仲對她根本不是愛情，只是友情？
「重不重要不該由妳說，只有我自己明白！」他咬著唇：「詠梅，我們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一共也只有十張卡座，走道中間的空地不設桌子，稀疏的放著一排棕櫚，很特別。
「嗯！那將是唱詩班的一項損失，」他搖搖頭，認真起來：「妳的低音唱得不錯！」
「嗨！」她低下頭，無話可說。
「尤其是口是心非的男孩子！」詠梅說。她說得這麼糟，她看見愛琳和文仲臉上全是一片驚愕，多麼不合適的一句話！
「再見，王詠梅，我不會再來打擾妳！」他咬咬牙，轉身大踏步衝出去，剎那間消失在雨絲中。
空白的一頁最美，裏面藏著一個祇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夢！
「我不以為有錯！」她避開他視線。他全身每一吋地方都發出令人難抗拒的壓力。
詠梅的臉色永遠藏不住心裏的事。
「或者我說得不貼切，總之……妳令我不安！」他說。
詠梅放心一點，也好失望。
喜歡一個人是件痛苦的事，尤其喜歡一個無法接近的男孩子。
「不是嗎？你們不認為這樣？」她再說。
「有點頭痛，我想早點休息！」她趁機說。
禮拜做完了，文仲示意詠梅留下，葉愛琳也不走，詠梅不知道她在打什麼鬼主意。
葉愛琳向旁邊移動一下，讓出一個位置給她，而且展開一個歡迎的友善微笑。
攔了一部的士，他們一起跳上去。
文仲有理由看她的！
「可惡極了！」她笑起來，心情也輕鬆下來。
葉愛琳雖是文仲哥哥的未婚妻，無論如何，她還是屬於可惡型的女孩。
「微積分！」她大叫一聲，把自己都嚇一跳：「你是說文聲恒教授？」
她和文仲仍然陌生，不是嗎？
「我也有同感！」她幾乎是叫起來：「你認識曉風？」
她不知道文仲會怎麼說。
他看著詠梅，像要解決什麼困惑的問題似的。
「女孩子若對男孩子無意，一開始就不能敷衍。」他看著安迪：「否則自己惹事非！」
電梯把他們送到七樓，他用力在C座門前按電鈴，很快的，一個年輕的男孩子來開了門。
「為什麼會想到舒伯特？」他問。
「她怎麼樣？她是怎麼樣的？」她稚氣的抓住他的手。曉風是她最喜歡的作家啊！
「妳來嗎？」安迪追問。
「我正要告訴妳這件事，」他把她拉到面前，兩人面對面的站著：「愛琳是哥哥的未婚妻，我的準嫂嫂！」
她坐巴士去的，站在尖沙咀那幢十分氣派的大廈下面，她開始有點擔心，這麼大的辦公室，進進出出的人一定不少，她有把握一定見到他？
「不是電話，小姐。」阿彩小心的說。這幾天小姐的脾氣真難捉摸。「有客人在樓下等妳！」
「不需要答覆！」她不置可否。
她慢慢走過去，大家都是同學，而且安迪的爽朗和善良是很難得的，她沒有理由不睬他。
她不去打擾在銀行工作了一天的父親，也不去麻煩可能在改學生作業的母親，她關上房門，她也不希望有人來打擾她。
「很難解釋，或許是潛意識的吧！」他不想深談：「聖詩裏有首歌叫『這世界非我家』，記得嗎？我們的指望在天國，在永恆的世界！」
對詠梅來說，這是「寶座」，她可能永遠坐不到，她坐在最後一排的最旁邊。
她不能說話，她的倔強、任性及那些不妥協的防線已經崩潰。他說得那麼溫柔，那麼有感情——是感情嗎？她能感覺到，他們真的是朋友了。
「老婦？」她冷冷的笑起來，心中卻吃驚，他看得出妒忌？「匪夷所思！」
「妳在唸中學，是吧！」他看了她一眼，走出教堂。
中間的牆打通了，由一幅巨大的落地幔幕分隔著。半掩幔幕的那一邊是臥室，有床、有桌、有椅、有櫃，還有一張斜的工作枱。
「不是每一個人，是妳！」他認真的。
「哎……哎……」她什麼話都說不出。
他說「重新來過」，多神奇的四個字，帶給她說不盡的希望——她本來是絕望的！
「妳很有本事！」他們一起走進教堂。
「說話，告訴我明天去教堂！」他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
文先生仍留在那兒收拾樂譜什麼的。
他的眉峰聚攏，好半天，輕拍她的手。
他呆了一下，反應迅速的扔下五塊錢，一步也不停留的跟著跳下車。
「我知道文仲為甚麼喜歡妳，也知道別人為甚麼叫妳青春偶像，」她說得十分懇切：「妳樸實，清純的身體裏，包著一顆善良的心，而這善良……那麼自然！」
文仲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不是生氣，而是震動。
「嗯……昨晚？今晨？不，不，是那天在新界的漁場裏，」他回憶著：「妳避開不和我打招呼！」
那種燃燒的感覺一直伴詠梅回到家裏。
「妳怎麼氣他的？教教我，我好氣文康！」愛琳再說。
「走吧！我肚子餓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你不是有事？」她問。門開了，她跨進去。
「為什麼要逃避？你不滿意現實？」她睜大了眼睛。
「我明白了，妳誤會了一件事，」他喃喃的似自語：「妳看見一個女孩子，是嗎？在甚麼地方？告訴我！」
三個人並肩走出來，剛才還好好的天空，竟飄起細細的雨絲。
「找妳，小姐，是位少爺！」阿彩走了。
「我要回家！」她看著鞋尖。
「從來沒有你這樣的怪人！」她隨手抽出一本書：「你也看中文的散文集？」
文仲和葉愛琳——唉！也許將來是夫婦吧！
她喘過一口氣，緊捏著那張電話號碼的手已經冒汗了。她考慮一下，該不該打這個電話？
為什麼大家要叫他做文「先生」？這先生兩字把他叫老了，看樣子，他絕不會超過二十三歲。
「我明白。」她低下頭。由林正平來告訴她關於文仲的事，她覺得很難堪：「我完全明白！」
「為甚麼不直接回答我？」她用雙手托著腮。
「畢業了，在做事。」他說：「還有，別叫我文先生，這是最彆扭的稱呼！」
哎！別想了，即使無人知，無人見她也臉紅。
葉愛琳一定知道，詠梅就坐在她旁邊，不是嗎？她心裏一定暗暗高興，去了眼中釘，去了情敵——
「比葉愛琳還時髦，還漂亮的！」
不是吧？詠梅自知不是什麼大美人，年輕的女孩都該有青春氣息，什麼偶像不偶像呢？
「明天開始我要宣佈，所有的人只可以叫我林正平，」他一本正經的：「叫安迪，我一律不理！」
揮揮手，他大步溶入前面的街道。
「沒想到妳倔強得這麼可惡！」他一步步朝她走去：「妳做錯了，知道嗎？」
教堂裏唱詩班的台柱？很可笑的名詞！
「去天文台道那家餐廳吃午餐，然後回家求爸爸准妳明天遲交習題！」他半開玩笑的。
文仲昨夜和她有談有笑，今晨竟連一個招呼都不打，是忘了她這麼一個人？
「別頑皮了，去吧！」他笑一笑。
「不吃！」她氣呼呼的脹紅了臉：「放開我！」
文仲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去做甚麼？談心？聽音樂？參觀他的王國？
詠梅心情輕鬆，林正平未必想破壞，一定是誤會了！
除了不自量力，她還自作多情，不是嗎？
「詠梅，王詠梅，王詠梅！」街邊一部脫篷的二手跑車上，有人在叫，叫得一聲比一聲響：「我在這兒！」
詠梅在教堂門口站了幾分鐘，等到七點正，唱詩班剛要開始時才走進去。
「誰規定不能有？」他朝書架指一指：「中文書多過英文書，有一半關於音樂的！」
他預備自己去收拾，這時，他看見文文靜靜，顯得有點怯生生的詠梅。
「什麼話？」她白他一眼，臉紅了。
林正平說得對，喜歡音樂的人比較不羈——但，請在別的事上，好嗎？
「去慣了！」她不置可否。
她移動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
悄悄喜歡著他的小女孩！
「很難下斷語，要看各人的感受，」他想一想：「我偏愛曉風的，不因為我認識她，也不因為她和我一樣是基督徒，她能用樸實無華的文字，濃得化不開的真摯感情，去描寫一件最平凡的事，而又能那麼深切的感動人。說句真話，每次看那本『地毯的一端』，我總是梗住喉嚨，不由自主的感動著。」
「為什麼突然想著約我吃中飯？」她看他一眼。
她想著文仲的神態，想著文仲的笑容，想著文仲那種灑脫、超然的模樣，她越來越興奮。
教堂裏像每一次同樣安靜、肅穆。
她慢慢走上樓，頭越來越痛，不是刑罰吧！
他身邊是葉愛琳，自然，還有其他幾個年輕人，顯而易見，他和葉愛琳是一對。
「你也帶很多女孩回家，也邀請她們參觀你的王國！」她搖搖頭。她記得他父親的話。
「別談別人了，我彈一曲鋼琴給妳聽！」他自顧自的坐下來。
他是個令人回味的男孩子，他那氣質！
整個禮拜的過程中，文仲連一眼都沒看她。
葉愛琳不停的朝詠梅微笑，笑得她渾身不自在，臉孔紅完一陣又一陣。
「平凡的招式，往往是最厲害的殺手鐧！」他搖頭。
「妳可以不再來教堂，妳可以不再參加唱詩班，妳可以不再理會我，但答應了吃中飯一定要去！」他說。
「幸運的是她，可不是妳！」他笑。
詠梅跟著大家唱，跟著大家起立或坐下，她眼中祇有文仲，而文仲似乎永遠看不到她。
「不懂生活情趣的豈不等於一段木頭？」她眉梢一揚。
「妳是怎麼知道的？」他反問，跟在她背後跳上去。
「像你這種說法，還該說出父母做什麼！」她打趣。
「去那裏？我想回家！」她說：「我的微積分習題還沒做完！」
「等等我！我有話說！」他定定的，凝視她幾秒鐘。
「妳說過要上教堂，忘了嗎？」安迪是個胖胖的男孩，當然，胖人多半不瀟灑，但安迪的笑容很好：「我算準了時間來接妳！」
也有男孩子重視她，追她，不是嗎？
整個星期，詠梅的情緒總低落著。
「解釋甚麼？愛蓮是我的未婚妻，」占美毫不在意的聳聳肩：「我不相信誰有本事能把她搶走！」
「妳沒說真話，我看得出，妳的眼睛告訴我的！」他絕對相信發生了甚麼事：「愛琳說了甚麼？」
她猜不透文仲那樣男孩子的心理，文仲到底怎麼想？他不是看來對她很好？
她很後悔，會有什麼閒話嗎？
她恨恨的咬咬牙，封死了路又如何？希罕？她不相信全世界只有一個文仲！
「不許說那個名字，」她掩著臉低嚷：「說一次你就變得俗氣一次，知道嗎？」
其他人都站起來離開，詠梅覺得沒有留下的必要，文仲和葉愛琳必是雙雙對對而去，她不想看。
「謝謝你告訴我，」她深吸一口氣：「我得回去了！」
她很不客氣的推掉林正平的邀約，這個男孩子一定生氣了，她不在乎他生氣！
「目中無人而已！」她說。
「誰諷刺誰了？」她沒好氣的，心裏好懊惱，和安迪——不，林正平在一起就不會有這種爭執。「不喜歡聽可以走開一點，沒人抓住你！」
「或者……我會轉去另一間離家較近的教堂！」她吸一口氣，慢慢說。
「等我，詠梅！」他奔到她身邊。
「她有點事！」他看著馬路的那一端：「巴士來了！」
足足有半小時，她咬著筆頭發呆，紙張上依然空白一片，似乎，沒有文字能形容今夜。
講台上，文教授講得很起勁，就像過去一年裏每一堂課一樣，他並沒有對她特別一點。
詠梅懷疑，自己大概是唯一心不在焉的人吧！
「我還不至於這麼小器！」她笑一笑，剛才她是想到了文仲。「我們去漁場玩水上單車，好嗎？」
她心靈顫抖，激動的淚水幾乎流出來。
「不能人人都像葉愛琳一樣活躍！」她說。立刻，她知道說錯了，收不回來。
五分鐘像五小時那麼長，文仲就這麼沉默的坐著，直到彈鋼琴的陳夫人暗示他開始唱詩。
「肯陪我出去走走嗎？」他站起來。
笑什麼呢？難道不知道人家在害羞了？
「下午一起去玩水上單車嗎？」葉愛琳對詠梅說：「文康每星期只有半天休息，連教堂都來不成。」
「別作狀！」他看穿了她：「妳對他說了什麼？妳對男孩子很有本事嘛！」
文仲，很可惡！
「好有個準備！」
練習結束，文仲放下指揮棒，看看葉愛琳又看看詠梅——他終於是注意詠梅了。
她很不開心，雖然唱詩是為讚美神，她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嗨！」那人招呼著。
媽媽去了，那幾句話卻依然留在空氣中來回激蕩——與朋友相處坦誠，別把誤會越弄越深——是警惕，是指引，像暮鼓晨鐘，一下子敲醒了她。
她向他走過去，她喜歡看站得那麼直，那麼挺的男孩。
「如果是我，就沒有這麼容易相信你了。」她說道。
「你不必得罪我，我算甚麼？」她有點想哭了：「帶我去吃兩餐飯，說幾句好聽的哄一哄我，我只是個傻蛋！」
詠梅從家中走出來，腳步變得有些猶豫，上次在漁場中對文仲視而不見，連招呼都不打，今晚再見是否尷尬？
她主動的打去找他，是否——有點那個？以後別人說起來還以為她在開倒車。
她不回答，定定的注視著他修長的，滿有藝術味道的手指，這樣一雙手，該天生是唱詩班指揮吧！
推門進去，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幽雅的古典樂，燈光不亮，暗得恰到好處，踩著柔軟的地毯，侍者把他們領到一張卡座上。
詠梅的氣消了一半，她喜歡這地方。
他們開始練習，是一首黑人的靈歌，很哀怨的。黑人的音樂總有一股被抑著要爆發的情緒，很感人，詠梅對這種音樂有偏愛，她唱得很起勁。
「我從不曾帶女孩子回家，有女孩子到家裡來，我禮貌上邀請她參觀王國，卻從來沒有邀請她們進去！」他說道：「妳是唯一的一個，詠梅，我邀請妳進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傻得厲害。
學校裏有些男孩子真無聊，除上課之外還喜歡點紅點綠，說詠梅是全校最自然，最純樸，最真摯，也最有青春氣息的女孩，替她取了個外號，叫什麼「青春偶像」，這雖是恭維，卻叫人臉紅。
「為什麼妳要去那麼遠的教堂？」他突然問。
「文先生，有事嗎？」她說。
文仲這樣對她，是懲罰吧？
「就在這兒吃午餐吧！」他替她打開車門：「吃了午餐我這張嘴大概不亂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