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我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兩人走出房間。走廊裡一團漆黑。手電筒光模模糊糊照出盡頭的牆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間裡有電話響。我們躡手躡腳慢慢前行。電話仍響個不停。房間本應臨近了,電話鈴聲卻絲毫沒有臨近。
「先把東西放在這兒,看一下賓館裡面再說吧。」我好歹這樣開口。
「不是小池就是石應那兒吧。」
不下一兩百隻的螢火蟲在雜草和灌木之間閃閃爍爍。趴在葉片上的忽一下子飛起,同兩三隻一起飛了一程又躲進草中不見。數量雖然多,但飛得十分安靜。又像是整個一大群隨風飄移。
「不管不顧地脫個精光?」我笑著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謝謝。」我背對著她接過浴巾。
打開大木指定的三〇五房間的門,一張極大的床當即撲入眼簾。床虎虎生風地擺在房間正中。我覺得好像撞見了不該撞見的東西,不由轉過眼睛。可是房間除了床別無東西可看。兩個人都不知看什麼合適,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應說點什麼,卻說不出。沉默使得身體發僵。甚至吞嚥口中唾液的聲音都讓人心悸。
「懷孕?」亞紀瞪圓眼睛看我。
來而復去的海浪聲反覆傳來。海浪打翻岸邊的石頭,撤走時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
走廊大約正中間有個大大的窗戶洞,後山坡一顆樹從那裡鑽進建築物,樹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樹繁葉茂,蒼翠欲滴。看這情形,整座賓館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時間問題。
「也可能下雨的時候到處問同樣的問題來著。」
往她看的那邊凝目看去,草叢中有個小小的光點。一開始只有一個。但細看之下,這邊那邊都有光點輝映。注視之間,數量急速增多。
亞紀橫過身體,把臉轉向我。我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
大木說是「三〇五房間」。就是說,他於我們在海裡游泳的時間裡拾掇了那個房間,以免亞紀看見用過的避孕套一類玩意兒。當然講好付給酬金。金額雖然沒定,但巨無霸加炸薯條那幾個錢恐怕不行。感覺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額貸款纏得動彈不得的中小企業經理。
「不知道?」
「也好。」亞紀如釋和圖書重負地點了下頭。
「沒有水,晚飯也做不成的。」亞紀責怪似的說。
「sympathy」我當即回答。「以S開頭的單詞近來你可背來著?」
「我也說是野營。讓一個同學做證。」
廣播裡仍在播放名字特長的樂隊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銀使者),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樂),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與控股公司)。
雨依然下個不停。
亞紀做了個蔬菜條和水果塊混合沙拉。花工夫雖不少,卻感覺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來,點亮同樣是父親借給的提燈。吃飯時候,把收音機調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樂點播節目,專播名稱特長的樂隊:Red Hot Chili Peppers(紅熱辣椒),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刪除女孩),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非洲班巴塔與靈魂音速力量)。
「肯定看見你突然想起來的,想起小時的疑問。」
「翻辭典記的。」
「怪什麼?」
「我說一顆一顆下的。那個人說『一顆一顆的?』一副分外感動的樣子。他說從小就一直覺得是個謎,不明白雨是顆粒還是線條。今天因了小少爺自己也聰明一點了。」
鈴聲忽然止住。大概打電話的人判斷沒人接而放下聽筒。我們默默對視。用手電筒光往周圍照射。原來這裡是走廊窗扇壞掉而有樹枝侵入的那個地方。頭頂上,一條枝蔓纏繞的粗樹枝長滿茂密的葉片。往樹枝上一照,一隻銅花金龜在樹皮上趴著。從壞掉的窗口伸出腦袋把手電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遠的地方。這時,亞紀低聲道:
「在這裡洗身子吧。」
「有點兒。那麼,懷孕」
「懷孕啦勃起啦,那種單詞不知道也無所謂嘛!」亞紀生氣地說。
「勃起嘛!勃起用英語怎麼說?」
「幹什麼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
「差不多。可我不喜歡這樣,畢竟連累很多人。」
「有波浪聲。」亞紀的語音。
「簡單了點兒?」
「可現在想來挺怪的。」
「在同學那裡野營。你呢?」
「這類玩意兒在哪裡記的?」她仍然顯得不解,「什麼懷孕什麼勃起——」
我們互相抱著閉起眼睛。小沙礫在代替床墊鋪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發出聲響。
「嗯。」
我從喜歡登山的父親那裡借來了小爐、組裝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飯由我負責。菜譜是「極品鰻魚雞蛋澆汁飯」。首先把塑料瓶裡的水燒開,然後倒入「農協」大米,十分鐘後飯可煮好。煮飯時間裡把削成竹葉形薄皮的牛蒡過一遍水,把長蔥和盒裝鰻魚細細切好。然後把牛蒡墊在鍋裡,加入水和調味汁,放在火上。煮開了,投進鰻魚和長蔥一起煮。再灑上攪拌好的雞蛋、蓋鍋蓋、熄火,悶一會兒。最後壓在碗裡盛的米飯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來一個永谷園出品的「夕餉」牌醬湯料,一菜一湯毫不含糊。
「你寫的什麼?」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是麼,」亞紀信服地點點頭,「那麼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哪裡有電話鈴響?」亞紀突然說。
吃完飯,用衛生紙擦了餐具,垃圾歸攏起來裝進塑料袋,之後拎起提燈上三樓房間。或許因為淋浴時已經看了對方裸體的關係,這回沒了那麼尷尬的氣氛。肚子飽飽的,懶得琢磨烏七八糟的事情了。於是背靠床頭板,開始考英語單詞。一個說日語,另一個用英語回答。答出對方答不出的單詞即得一分。
「唔。」
「謝謝。」
繼續提問。
「關掉手電筒!」亞紀說。
「到底是喜歡才能擅長。」
「別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野薔薇纏著艾蒿和蕺菜,兩隻鳳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幾步有個舊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叢中豎起一條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來了。我把手插|進水槽,水涼得舒坦。
「不記得了。」她不無遺憾地說。
「那倒是。」亞紀停了一會https://m.hetubook.com.com兒,「我們本該是為了幸福而活著的。學習也好工作也好,本該是為了幸福才做的。」
「這說法我覺得不大對。」
「那個同學信得過?」
她來到窗邊向外眺望。隔著黑暗的海面,可以隱約望見對岸的燈火。
「莫非向警察報案?」
「迷信」亞紀問。
「想當新娘子?」
應該累了,偏偏不睏。於是輪流講小時候的事。亞紀先講。
「算背了吧。不過你記得可真牢。」
「在麼?」她遲疑地低著頭問。「估計你要浴巾。」
「啊,是啊。」
「下邊該你問了。」
「幼兒園畢業的時候,在幼兒園院子裡埋了time capsule,報紙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麼的。全用片假名寫的,寫將來自己想當什麼、自己的理想。」
夜深時又下起了雨。雨打在賓館窗扇和房簷,聲音很吵。我們躺在床上,悵悵聽著雨聲。閉上眼睛傾聽之間,一股股氣味強烈起來。雨味兒、後山的土味兒植物味兒、地板落的灰塵味兒、剝裂的牆紙味兒——這些味兒彷彿裡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團團包圍。
「勃起」
「聽大木說,賓館後面好像有口井。」我語氣中帶有辯解意味。
「啊,是嗎。」
我們屏息斂氣看著螢火蟲。忽閃了幾次之後,螢火蟲悄然飛離亞紀的肩。這回沒有像來時那樣猶猶豫豫,筆直朝同伴們所在的後山草木中飛去。我們目不轉睛追逐螢火蟲的光點。不久,螢火蟲返回群體,在同伴們之間飛來飛去,同許許多多小光點混在一起,無從分辨了。
「也有可能。」亞紀輕輕笑道,「真想挖出來看看。」
「我覺得大對特對。」
「沒睡?」
她依然背對這邊:「不是沒有浴巾的麼!」
我們不願意爭執,遂閉住嘴m.hetubook.com.com眼望窗外。當然黑漆漆一無所見。
遠看時似乎還新的賓館,近看卻見塗料已開始剝落,幾乎形同廢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蘇鐵樹,樹後徐緩的坡道一直連到正門。我們止住腳步,重新仰視這座四層賓館。就氣氛來說,即使作為魔幻電影的外景拍攝場使用也不奇怪。自動門釘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經掉了,成為可以勉強過人的通道。較之幽會場所,說是毒品交易地點或偷渡者的藏身之處更合適。
爬上三樓,提起裝有浴巾和替換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時,亞紀正在水槽旁邊光著身子背朝後站著。不可思議的光景。夕陽已躲進後山不見,雪白雪白的裸體從幽暗的雜草叢中模模糊糊浮現出來。我以做夢般的心情久久注視她的背影。
「什麼呀,那?」
「離婚未必等於不幸吧?」
這回輪到我了。
「呃——同情、同感」
亞紀三把兩把擦了身體,把浴巾纏在胸部那裡。浴巾沒有想的大,離膝部還差不少。
現在我們和牠們置身於同樣的黑暗中。一隻螢火蟲離群朝這邊飛來,曳著微弱的光亮緩緩靠近。飛到房簷那裡,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我手心朝上向牠伸去。螢火蟲警惕地往後退了一點,似乎俯在後山伸來的枝梢上歇息。我們等牠。稍頃,重新飛起,在亞紀周圍緩緩盤旋,然後像雪花翩然飄落一樣輕輕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螢火蟲選擇了她。牠像傳送什麼暗號似的閃了兩三次光亮。
「不過這麼記英語單詞,可能有幫助?」亞紀自言自語地說。「據說女性大學入學率的增加同離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學越不幸。你不覺得奇怪?」
「我去取浴巾來。」
「何至於。」我側耳傾聽,「真有!」
我則始終保持冷靜。「conception可是還有概念這個意思的喲!」我開始解釋,「勃起叫erection。把R換成L 就成了投票一詞。general election 是大選。但若把L和R搞錯,就成了將軍勃起。這種丟人現眼的錯誤,我可不希望你弄出來。」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hetubook.com•com
「既然那麼長時間裡迷惑不解,為什麼不早些問人呢?何苦忍到六十歲呢!為什麼偏偏問我呢?」
「別那麼看!」她說。
廚房門不見了。雨不知何時停了,後山瀉下的夕暉在廚房地上有氣無力地投下影子。山緊貼賓館旁邊。山坡上的雜草茂盛得如燃燒一般,全然看不見泥土。雜草也好蔓條也好灌木叢也好,一切都難解難分。
我們走去一樓廚房。那裡也有後山植物侵入,到處都是不很大的綠叢。兩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陣急雨似乎並沒徹底沖洗乾淨。擰了擰廚房自來水龍頭,沒有水出來。
「兩個都是通過搖滾曲名記的。斯蒂芬.旺達和羅林.斯通兄弟。」
「哪一帶呢?」
半夜醒來,廣播早已結束。擰短了燈芯的提燈也不知什麼時候熄了。我從床頭下去關掉收音機電源。房間裡悶著提燈的熱量。打開窗,外面涼瓦瓦的空氣和海潮味兒一起湧進。看樣子天還沒亮。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散盡的天空閃出許多星星。也許附近沒有照明的關係,星星近得幾乎可以用釣魚竿捅下來。
「大家都不擔心我們?」亞紀問。
「conception」
「螢火蟲!」
水槽裡密密麻麻長著泛褐的綠色水草,如一縷縷細發輕輕擺動。我把毛巾浸在槽裡擦洗身體。正用力擰乾毛巾擦著,亞紀從廚房門口往這邊看。
「你對家裡人怎麼說的?」
亞紀仍在游泳衣外面套著白T恤。
「奶奶活著的時候,有個常來我們家的按摩師。六十歲光景,據說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一次那個人這樣問我:小少爺,雨是一顆一顆下的,還是成一條長線下的?因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一樓除了大廳和沙龍,還有餐廳和廚房。餐廳一角堆著桌椅。穿過大廳,慢慢登上樓梯。二樓往上是客房。帶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門在走廊一側整齊地排列著。走廊和樓梯積了很多細沙,用涼鞋一蹭,發出沙沙拉拉的聲音。
「superstition」我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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