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信

受傷的聲音。馬梧絕望地輕輕一笑,重複一遍I know。我立刻後悔了。
「妳想過再婚嗎?」我問。
我在米蘭,順正在紐約,各有類似的經驗。我們都有一種此處非吾家的心情。自己是外人的心情。
回過神來,我拿起電話。
我疊好信箋,放回信封。手指發抖。
——這是什麼?
看完信,我好一陣子不動,像是腦心麻痺般茫然地坐著。
「很近啦!」馬梧跟進浴室,「比起美國和日本,近多了。」
「順正。」
「在Biffi嗎?」
喝著茶,我談起丹妮耶拉。丹妮耶拉和小公主,還有童話屋般的嬰兒房。
我不知道我父親來過這裡,也對妳說了一些讓人難以相信的話。
順正這麼寫著。
葵:
馬梧親著我的頭頂說。
順正的父親有點驚訝,那聲音確實帶著驚訝,但另一方面似乎有點興奮。
晚餐後,和馬梧玩拼字遊戲。今晚馬梧是五勝二敗。邊玩邊喝著馬梧帶回來的高級葡萄酒。
——我最喜歡妳的脖子。
「I know,妳有妳的人生,不許我接近的。」
寫了好長。很抱歉讓已離開日本、回到生長的米蘭過著新生活的妳,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我究竟想幹什麼?打算做什麼?
請原諒我突然寫信給妳。好久不見了。我從剛才就煩惱著,這封信究竟該怎麼開始,又怎麼結束?畢竟我不擅長寫信,寫給比其他人更愛日語、也好讀書的妳尤其難以下筆。
「我不是存心打擾他們,」馬梧像玩遊戲時反應迅速地說:「只是覺得很奇妙,住這麼近卻沒去拜訪過他們。」
告別時,在門口親過臉頰後,菲德麗嘉問。
「阿形順正是大學同學。」
她噘著唇,直直吐出一縷煙。我微微一笑。抓起一顆夾著奶油和核桃的無花果乾。
和馬梧剛開始交往時,我就清楚說明。從那以後,馬梧只在夜裡——至少是黃昏時——才要我的身體。
昨天,和馬梧到機場送客戶。像往常一樣,馬梧買了算是我送的威士忌小酒杯禮物,特別放到我手裡。在餐飲吧喝完最後的咖啡、握手和形式上的親吻後,和客人揮別。
滿心悲哀。
自稱是父親的人看著我不愉快地問。我想泡茶時,他冷冷地說:「妳不必做那種事。」
——我對妳的人生完全沒有影響。
米蘭的初夏很美呦!
Biffi是家有古老感覺的小酒館,在那裡喝一杯利口酒是吉娜她們的樂趣。老女人聚在一起非常能喝。
——我不習慣在明亮的房間https://m.hetubook•com.com做。
積架沒有回來。
我唯一想說的是,為什麼沒有全都告訴我呢?只有這點,讓我有些落寞。
「花點時間並不是壞事啊。」
——會一點。
穿著無可挑剔的合身墨綠色西裝的馬梧探頭進來。
她起身走進廚房,燒沸換茶用的開水,回來時啣著甜味的香菸。
「好啊!」
我們去咖啡廳,飽食美式早午餐。焙果裡夾奶油起士、咖啡、蟹肉沙拉、薯條、水果。散步到「裴客」買些東西,回家時已是下午很晚了。
——妳是什麼人?
我說:「六年。」竟然這麼久了。
我回到房中,添些阿瑪蕾特。溼髮貼在脖子上。
馬梧不經意地把那白色信封放在廚房桌子上。打開冰箱,一邊把買來的食品塞進去,一邊問:「是誰?」
我想說馬梧有事,但沒開口。因為說了,她會說晚上來也行啊,或是週末時。
「妳回米蘭多久了?」菲德麗嘉又問。
看完整封信需要努力。拿信的手力道不足,途中因記憶湧現或是喘不過氣而數度中斷。每一次我都望著牆壁、地板和天花板。牆壁、地板、天花板、冰箱、餐具櫃、微波爐。吸氣,吐氣,想辦法繼續看下去。
才聽到鮮活的發訊聲音,指尖就懾住不動。日本的電話發訊聲。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來啦!我剛沖完澡。」
——真是太好了,Bellissimo!
「順正。」
葵,我必須向妳道歉,因此我寫這封信。
——一定。
看信要等晚上以後。我等馬梧進了臥室,才在廚房看信。順正那令人懷念的藍色原子筆字跡。順正寫得一手細緻、漂亮而工整的字。
梅丘。順正。懷念的語言隨著東京的空氣流入我心,滿溢四肢。
知道懷孕時,我非常害怕。年輕少不更事的,不只是順正。
嗶,刺耳的聲音。
——為什麼那樣做?
菲德麗嘉乾脆地回答:「沒有。」
我把馬梧雙手按在胸前,我們就那樣緊貼著,像是兩人三腳般笨拙地走了幾步。
我需要吹吹風,收好信,走到臥室的陽台。看似沉沉入睡的馬梧或許還醒著。雖然這麼覺得,但我已經無所謂了。六月的夜氣溼冷,街燈照在只停著幾輛車的幽靜巷道裡。看慣的米蘭街道。
我們是那麼難以置信地相愛。形影不離。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巴士晃著排出的廢氣,駛過繁華的街區。
「為什麼沒帶美國男人來?」菲德麗嘉問。
聽說妳回米蘭了。聽崇說的。也在那裡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我該說很安心了吧!www.hetubook.com.com
——我瞭解妳的意思。
我想,妳或許不願再聽到我為已經過去的事情再找藉口。可是,請妳無論如何聽下去。
菲德麗嘉皺紋滿佈的手,非常優雅地拿著用得順手的白色薄瓷大壺。濃稠色深的貓眼石戒指。
說著,她笑了,簡直像學校的老師。
我和妳不同,對植物不熟。不過,羽根木公園此刻花木盛開,兒童廣場那邊的野玫瑰——我想那大概是野玫瑰吧——開得滿地。
小學時,丹妮耶拉也常在這裡喝茶。上完芭蕾課後,望著逐漸暗下的窗外。
我繃著臉。「所以要去?」
——我就是養不活植物。
即使和菲德麗嘉及丹妮耶拉度過多親密的時光,那心情總是在那裡。
茶几上擺著我和安琪拉的合照。在盧加諾拍的。安琪拉摟著我開懷大笑。
馬梧抱著食品袋,彎身從信箱中拿出郵件。陽光照著他亮褐色的頭髮顯得好美。
對不起。
客人離去後,馬梧當場從背後抱著我。我們就那樣站著。看著出境室門前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旅客。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帶馬梧去那公寓有不協調感。最喜歡的馬梧、開朗、溫柔,總是寵我的馬梧。
「想過離開這裡嗎?」
——我瞭解,但是有選擇的餘地還是好的,至少有流浪的空間。
去年,為了艾柏特給我的學校說明書和馬梧吵架,馬梧那時說的話,我一直沒忘記。
「謝謝,我要。」
敞開的落地窗外,隔著一排枯萎盆栽的陽台,可以俯瞰米蘭街頭。
回家的路上,隔著巴士窗戶望著陰灰的天空,想起馬梧。
「沒有。」
她連說了好幾遍Bellissimo,還說認識母國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輕聲呼喚,那聲音為廚房帶來出奇的異樣感覺。出奇的異樣感覺和雪崩似的懷念。
這裡?「母國」?或是美國?
喀搭喀搭聲響的電梯、微暗的大廳。曾經住過的公寓。
「前些天見過寶拉和吉娜。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菲德麗嘉說。
「她們兩個都很擔心妳。」
我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扭開水龍頭,熱水隨著蒸氣迸出。
馬梧總是有香皂味道。小船似的結實肩膀和胸膛,很配斜紋粗布襯衫。專門洗衣的泰國女傭洗燙漿挺的馬梧衣物。
我想說——別這種表情,我不是有意的。度假就去英國吧!要見我爸媽也無妨,如果你那麼盼望的話。到哪裡我都去,只要在一起,去哪裡都好——我想這麼說。
的確。我以酒沾唇。
我現在住在梅丘。妳很熟悉的那棟公寓。和學生時代同樣的房間,和學生時代一樣四處晃蕩。如果妳在,或許要罵我了。m.hetubook.com.com
關於墮胎,順正不需要自責。墮胎是我自己決定的。我怕。我因為自己懷孕不高興,以為順正也會不高興而害怕。拿掉!我受不了從順正嘴裡聽到這話。為什麼要這樣?讓他這麼怪罪,更讓我難過百萬倍。
「馬梧。」
馬梧說去英國有美味的海鮮大餐。「還有,妳爸媽在英國。」
「假期去英國好嗎?」遊戲後,馬梧在沙發上撫摸我柔軟的頭髮說。
黃昏時分,街上人潮洶湧。熟悉的街道、車內的樣子、腳底傳來的震動、銀色的拉桿。
——別計較時間吧!
我回答,閒閒地望著威尼斯玻璃的菸盒。
「我想拜訪他們。」馬梧的聲音非常誠摯,「Just visit!」
教我這些秘訣的也是菲德麗嘉。同一個客廳,坐在同一張椅子上。
例如,和馬梧的客人進餐時、坐在珠寶店的椅子上時、讓馬梧親吻我頭頂時,我都還擁抱著那份空氣。
被菲德麗嘉盯著,我感覺自己的思緒像被看透似的。
「還不起來?」
「有封信。」
嗨,我是阿形,我現在不在,請留下你的姓名和訊息。
很好。
那天——下著雨。寒冷冬天的東京的雨——自稱是順正父親的人來到公寓,身邊有個不知身分的女人,她沒說她叫什麼,我也沒問。
崇也知道,那個人非常珍愛妳。
當然,實際上不會這麼做。
妳的地址是我強問來的,希望妳別生崇的氣。
這回,我像要清楚確定這聲音的迴響般呢喃著。
我雖然不願歸咎是我的年輕和少不更事,但還是厭惡自己的愚蠢。流產那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反正孩子是沒救的。
「那封信。」工作告一段落,馬梧打開一罐啤酒。「妳要喝嗎?」
聽見馬梧「Sure」的平靜聲音,我幫他換衣服。
——太完美了!
窺看他的棉褲和小羊皮休閒鞋之間,或許是裸|露的腳踝,讓我想一顆顆打開那漿挺襯衫的釦子,拆掉皮帶,親吻他的胸膛和肚子。我想就這樣和他做|愛。
「葵。」
直到現在,我清楚記得順正貼在我脖子上的唇。滾燙卻柔軟的唇。
是崇說的。妳的戀人是個好男人,他看得出來,那個男人非常珍愛妳。
——妳沒變。老實、謹慎。
「妳一點也沒變。」菲德麗嘉說。
我想起菲德麗嘉曾經這麼說過。枯萎盆栽擱在陽台不動。這裡幾無改變。
——我愛妳。
我該在的地方。
我愕然地抬起臉。「妳變了!」丹妮耶拉和艾柏特都這麼說。他們即使沒說和_圖_書,我自己也知道。
我常常在想,到了菲德麗嘉這個年齡時,我是和誰共飲?或許該問是在哪裡吧。
「不,我不喝。」
爸爸在銀行服務,已經派赴海外三十年了。這種生活或許合乎他的個性吧!這幾年,他都住在倫敦。
「I know.」
順正眼神晶亮而率直,熱切地說。
我決定去日本讀大學時,菲德麗嘉非常高興。
妳會像以前那樣嘆口氣這麼說吧!或是靜靜地微笑吧!
「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摸摸大聲落下的燙水,背對著馬梧說:「我有我的生活。」
敞開的落地窗外流入含雨的空氣。
「是妳的。」
「對不起。」
直到現在,夢中還常常出現那個聲音。
我設法擠出像微笑的表情。
我無意那樣傷害他的。
——對了,那美國男人會義大利話嗎?
——替我問候他。
「好久不見了!」菲德麗嘉遞給我香氣四溢的紅茶,「看起來很好嘛。」
我懷疑我的耳朵。背脊僵硬,手指凝滯。馬梧從後面跟上來,輕快的腳步。阿形順正。馬梧剛才是這麼唸的嗎?
菲德麗嘉骨結嶙峋的手輕拍我的膝蓋。
我忍不住想要馬梧。
當妳告訴我已墮胎時,我情緒衝動地責備妳、罵妳,真是慚愧。
她輕輕一笑。我卻突然有想哭的感覺。
「葵?」
「Junsei Agata.」(阿形順正)
「早。」馬梧親吻我的頭頂,「我的寶貝喜歡睡懶覺,儘管天氣這麼好!」
我嚥口氣。是順正的聲音。含糊柔軟的順正聲音。
真的很傻——這麼說,妳大概會笑吧!
保重!
熱水的聲音,蒸氣的味道。
「英國?不是要去希臘嗎?」
我像個木頭人似的杵在那裡,說出口的就只這句。
一切都還記得。
健身房回來的馬梧就是平日的馬梧。
我驚慌失措,數秒間的空白,然後趕忙放下聽筒。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一封長信。
「啊?」
我先上階梯,打開自動鎖。
「沒變嗎?」
感覺很不像現實中發生的事。
以不可思議的心情望著指尖正確敲著那個房間的電話號碼——已經好多年不曾想起的特定數字組合。
即使這段期間,順正的信片刻未離我心。
聽到若有所失的落寞聲音,我不禁轉過頭去。「馬梧!」
問候好男人!
「我覺得沒什麼奇妙。」我說,起身,在浴缸放水。「而且,英國也沒那麼近。」
「沒變。妳從小就很老實。老實、謹慎。」
「晚餐吃麵好嗎?馬上就好。」
不論東京或日本,至少對我來說都不是。
老實、謹慎。

和-圖-書
——紅茶熱到什麼程度才好喝,聽倒進茶杯的聲音就知道了。
我不敢說請原諒我。只是想向妳賠罪。
我經常向順正提起。
我什麼也沒說。
那時,順正哭了。
是那女人發現我從醫院拿回來的東西——超音波照片和印著懷孕注意事項的紙張。
初夏了。
大門傳來馬梧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但實際上道歉的是馬梧。總是這樣。
我知道那不是責備,而是控訴,因此該道歉的不是馬梧,是我。
是想看到馬梧的積架回來,在陽台上小站一會兒。晃著杯子,聽著冰塊發出的脆聲。甜醇的琥珀色液體。
——我不原諒妳,我想以後也不會原諒妳!
我的聲音帶點自嘲意味,菲德麗嘉假裝沒注意到。
連那條街、大學生活的點點滴滴、朋友、和順正發生的一切一切。
星期四,雨。結束珠寶店的工作,回家沖澡。倒杯阿瑪蕾特加冰塊喝。
「妳在這裡啊?」

還是這麼自私任性!
封閉的記憶。關上蓋子、用紙包好、再用繩子綁好打算放在遠方的記憶。
我偶爾十分嚮往菲德麗嘉和吉娜她們那種生在這裡、在這裡度過漫長一生,恐怕也將在這裡結束一生的毫無選擇餘地的苛酷和從容。
「妳不用道歉。」馬梧再度微笑,「妳就是這麼直!」
「唔!」馬梧津津有味地喝著啤酒說:「晚飯晚點吃吧!」
第二天是晴朗的星期六,我醒來時,馬梧已經去健身房了。我待在臥室不動。觸感柔和的米色床單、窗外灑進來的大把陽光、品味高尚的家具擺設。極低的音量聽著拉威爾。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我的容身之處。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喝口葡萄酒,「我不想打擾他們。」
我從背後摟著他,踮著腳尖在他耳邊說。馬梧有車上的味道。那內部裝潢豪華而寬敞舒適的車子味道。
流浪的空間。我覺得這句話好美。順正常常說出這樣美的話語。極其自然地。無自覺地。積極向前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強悍還是纖細,至少是精力充沛的人。浪漫。有的盡是我所欠缺的。
難以相信順正會寫信來。我是這麼的依戀地記著那藍墨水的文字!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馬梧都有客戶要招待。預約餐廳、飯店接送、吃飯、喝酒,邀請來公寓小酌。去健身房是馬梧陪,逛街購物則是我陪。
「水開了,要換杯茶嗎?」
我回答後,祈禱自己動作自然地拿起桌上的信封。
我想起妳說這話時的神情。
「要起來了。」
問候好男人!
菲德麗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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