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靜靜的呼吸

我凝視阿魯諾河的幽暗水面。循著走慣的河岸步道,小汽車猛速竄過身邊。這城市的汽車總是不控制速度。在這充滿過去的城市裡,唯一能和現代掛勾的或許只有汽車。或許是這個緣故,駕駛簡直像追求異性般一個比一個加緊速度。
走進工作室,眼前是個三角形的狹窄中庭。我抱著畫具,走進平常當做腳踏車停放處的鋪石地上。作業場那邊還亮著燈。還有人留在裡面嗎?我看看錶,已經十一點多。心裡警戒或許是小偷,悄悄從窗口窺望裡面。
我追上去,面對她的側臉說。她猛地轉過頭來:
夏天漸近。微微出汗。白晝變長,雖是黃昏,太陽仍有威力。仰望陽光的來處時,就看到大教堂的圓頂。猛然想起葵。陽光在圓頂周邊躍舞。
在畫具店買完東西出來時,正好碰上芽實。她正難得地從學校回來。我乘機把芽實介紹給喬凡娜,但沒說芽實是戀人是我失策。我說她是朋友,讓芽實很不高興。老師似乎了解芽實的好強個性,像要迴避衝著自己而來的嫉妒心似的說:「我想起來還有件事,順正,把這些東西送回工作室後,今天就沒事了。」
我邊走邊想著葵。我們常常並肩漫步在羽根木公園裡。一厭煩我那公園旁邊的公寓時,我們就帶著點心、啤酒去散步。雖然不是同居,有一時期我們頻繁來往彼此的公寓。好幸福。我緊緊地把葵繫留在我心中。她每天片刻不離地待在我身邊。
我點點頭。接著,她盡其所知告訴我有關拉斐爾的一切。從被稱為神童的少年期開始,成為教皇御前藝術家,享有龐大財富權利與名聲的羅馬時代;與頑固的奇人米開朗基羅形成對比,人見人愛、明朗快活而溫厚,還有一副俊美外貌,可稱為奇蹟的華麗半生……
亮燈的地方是最裡面的作業場。我稍微猶豫後,更加小心地走進去。有人的氣息,也聽到壓低的聲音。裡面的人好像沒有發現我,受到好奇心驅使,我更往裡走。
「約定?」
「安傑洛,我沒有那麼多的感情,我全心全意在我自己的愛人身上……」
和葵交往時,像芽實那樣生氣的總是我。葵從不暴露她的感情。不論什麼情況,她都是最冷靜的一個。
「幹嘛像孩子一樣?」
我停下工作的手,瞪著安傑洛。
「喂,能不能不要把我捲進你們的感情糾紛?」
瑛珠在公寓裡。我很快敘述一遍事情的始末,一起把芽實搬到床上。耗盡精力的芽實睡著時,我對她湧起和過去稍微不同的感情。那該怎麼說呢?該說是像父親般的心情嗎?
我想起在文連館前她介紹兒時朋友的情景,感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另一個葵而難過。
我不耐煩地問。葵這時才第一次說「愛你」,而且聲音低得聽不到。和圖書我雖然該高興,但就是無法坦然地表現出歡喜。
「我認為拉斐爾畫的聖母是全世界最美的聖母,全世界的人都會來這裡駐足欣賞他的畫。我和拉斐爾一樣是烏比諾人。對那個城市出生的人來說,這是莫大的驕傲,我以坐在這裡監看他作品的生活為榮。」
「對我來說是個痛苦的未來。」
藉著優秀的一流修復士和進步的科學,這幅畫數度恢復生命,活在近乎無限的永恆生命裡。我雖然沒有直接為這畫注入生命的可能性,但我的同行會盡心盡力地為它注入新生命。光是這一點,我就能以自己的工作為傲,為能夠參與這工作末端的自己感到光榮。
奇怪的是,不知為什麼,我仍然不會討厭這樣孩子氣的芽實。我雖然可以確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她,但她越像孩子,我就越能從和葵不一樣的角度,在芽實身上嗅出自己曾有的相似氣息。
「是突然發生的,雖然我有抵抗。」
我對老師沒有任何隱瞞。我像心情被看穿的少年,縮著下顎、輕輕聳一下肩。
「你看到那件事情,我也不打算辯解什麼,不過,我討厭高梨。」
「妳不能說愛我嗎?」
「你這下怎麼成了日本男人?大聲嚷嚷的是你吧!」
「可能很麻煩呦。」
我重新抱好塞滿畫具的紙袋,慌忙追上芽實。擦身而過的人都對我們投以微笑。回頭還看得見老師遠遠的背影。老師雖然聽不見,但我還是放心不下。
「我們總因為看不見未來而焦慮不安,其實不必焦慮,未來雖看不到,但它和過去不同,它一定會來。」
我看著老師的臉。陽光潑灑在那祥和的表情上,透明的皮膚顯得更白|嫩光燦。
我告訴她我沒有母親時,她表情微妙,輕輕點頭。
從那以後,我不再要求葵做|愛的確認。
我小心不觸及前些天晚上的事,故意談修復這幅油畫的困難。
男孩走後,我以不輪芽實的聲量吼向葵:妳平常是怎麼親密叫他的?
我頭昏眼花,快要窒息。在這不會發生像樣事件的佛羅倫斯,只有我身邊奇妙地發出怪光。我奔出室外,做個深呼吸,滿月又在頭頂俯視著我。每次有事情發生時,滿月總是當頭而照。
我不能不覺得,愛這個字只是古老的詐欺手段。
葵一臉困惑。善意的解釋是她很重視愛這個字,但也可以做完全相反的意思想。
燈光下兩個蠕動的身影。我看見白色的皮膚。心想可能是老師,定睛凝看,確認沙發上相擁熱吻的是高梨和安傑洛。
「『沒那回事』,用日語怎麼解釋才好?」
我環視廣場。的確,這裡沒有一座新的建築。古老建築的外觀如建造當初般原樣保留迄今。在不損害歷史美觀的情形下保存著整個城市。
我不時小聲勸她「適可而hetubook.com.com止吧」,她不但不聽,反而越是賭氣地把東西往嘴裡塞。
葵挪開視線說:「沒那回事。」
老師微笑,和我一起仰望圓頂。幾隻鴿子從圓頂飛起,拍著翅膀的影子優雅地落在大教堂的牆上。
「喜歡到想從這裡偷走的地步。」
人世間真的有不後悔的人生嗎?我一直在後悔。感覺這輩子都逃離不了後悔。這麼想時,腳步不覺沉重起來。仰望緩緩的坡路。看見彎道上芽實公寓的燈光。我站在原地,猶豫著要做什麼。
往工作室前的古西亞迪尼街走大約五十公尺,迎面就是碧堤宮的莊嚴英姿。這是佛羅倫斯著名富商盧卡.碧堤在十五世紀後半建造的私人宅邸。
第一次說這句話,是什麼時候呢?是距離幸福時期不那麼遠的日子。在那以前,我們不像其他年輕人,我們只是互相說「喜歡你」。雖然有肉體關係,我們仍謹慎地使用「愛」這個字。不,不是我們。葵在我面前不曾用過「愛」這個字眼。
「怎麼啦?」走在稍微前面的老師,回頭看向止步仰望大教堂的我,「前些時候,也看到你站著不動往上看……」
有一天,這個非洲裔的監看員也會把位子讓給別人。碧堤宮存續了幾個世紀,管理的人和來訪的人與時俱變。就像我,在這些畫的壽命前只擁有太過短暫的人生。
安傑洛的瞳孔吸入了室內的光線,發出鈍鈍的光芒。
拉斐爾畫的每一幅聖母像都充滿寧靜豐麗之美。有著其他文藝復興畫家描繪的許多聖母像中所缺少的溫婉可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把「大公爵的聖母像」和自己理想中的母親影像重疊。每當我感到寂寞時就來這裡,怔怔地仰望著她,向「大公爵的聖母像」真誠地剖露我的內心。
面對「大公爵的聖母像」,想像著那像是葵靜靜俯視斜下方的憂鬱視線的彼端,我為這數百年前的聖母像至今仍未消褪的美著迷。彷彿拉斐爾還活著。不,畫家是還活著。他的靈魂還在這畫裡。
我不是徵求他同意,也不是自言自語。我微妙地計算和安傑洛的距離,盡量不要踏進他的心。但是安傑洛站著動也不動。
老師說完,開步向前走。我跟在老師後面,走出廣場時再次回頭望著圓頂。我不認為葵會記得約定。那約定不是那麼清楚,像是玩笑,又像是吹過的風……
我贊成她的意見,說:「我也這麼認為。」
最後,我還不得不攙著幾乎獨自喝光一瓶酒的芽實回她公寓。我左手拿著畫具,右手攙著芽實,走在天色已黑的佛羅倫斯街頭。
我曾經瘋狂地嫉妒。就在目睹葵和陌生男孩站在文連館樓梯前親密說話時,我的感受就像芽實看到我和喬凡娜一起時那樣。那一瞬間葵的表情有些不悅,從那一瞬間起,m.hetubook.com.com我的心變得頑固。
此刻,我覺得離開工作室比較好,開始收拾科沙的油畫。
「你好像很欣賞那幅畫。」
「我一開始就喜歡你。」
老師溫柔的聲音搔動耳邊。我搖頭。「不是回憶,是約定。」
走出工作室,街上還很熱鬧。是週五的緣故。舊橋上擠滿觀光客,爛醉的年輕人的歌聲響起。我無意直接回家,走向還鬧著彆扭的芽實的公寓。
我想起那一夜他定定凝視我、似要跳出眼眶的眸子,就像戀人奸|情現場被撞見似的慌亂。安傑洛發現我時,高梨還遲鈍沒有反應,但他是真的沒發現嗎?還是比安傑洛更早發現我的存在,只是故意做出那些行動?現在想起來,當時高梨的亢奮好像故意要讓第三者看到似的做作。和安傑洛的不安正好相反,高梨格外地冷靜。
「不只是城市。活在這裡的人——說得誇張一點——都是為了守護這城市而奉獻一切人生。年輕人沒有新的工作。不是像我們這種守護遺產的工作,就是觀光業。高得驚人的稅金全都用來修復這城市。然而,城市逐漸老朽,即使修復了還是漸漸毀去。冬冷夏熱。人們活在過去,絲毫沒有未來。因此未來並不是零的你,是幸福的啊!」
安傑洛一副欲哭的表情。我感受到他真摯的眼神,但始終冷淡相對。我把油畫放回架上,逕自經過安傑洛身邊。安傑洛追到工作室外面,阻擋我的去路。
我幾乎每天來看「大公爵的聖母像」,有一天,農神廳的監看員跟我搭訕。
說什麼都無用。沒辦法,我只有默默跟在一肚子氣的芽實後面。
「……即使希望很小,也很痛苦,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不要放棄。」老師說著,拍拍我的肩膀,「看看這個城市,這是個倒退回到過去的城市,每個人都活在過去,到處看不到現代的高樓大廈。就是京都,也還有幾棟簇新的建築吧?巴黎也一樣。可是,看看這裡,時間從中世紀時代以來就靜止的城市。為了守住歷史而犧牲未來的城市。」
安傑洛那像對情人解釋的說話方式令我不悅。我不想聽。那不是我想知道的事。我默默地集中精神工作。安傑洛還站在原地無意離開。
傍晚,和老師去喀布爾街熟識的畫具店。渡過舊橋、穿過執政團廣場上擁擠的觀光客,進入市中心、經過熱鬧的卡札沃麗街,來到大教堂前。老師不時勾著我的手臂。當然,那只是她心情很好時極短剎那間的自然行為,而且很快就打消我期望永遠這樣的心願般,笑著輕輕縮回手。
「順正,我喜歡的不是高梨,是你。」
喝完瑛珠泡的紅茶,我把後面的事情託付瑛珠,離開那裡。像有人在坡下牽引似的,我走hetubook.com.com下剛剛抱著畫具爬上來的坡路。初夏的涼爽晚風從河邊吹來,鼓脹我的襯衫。稍微抑制了出汗後,我開始深呼吸。
我們經常並肩坐在公園小高丘的長椅子上,仰望照亮夜空的月亮。世界以我們兩人為中心而轉動。只要她在身邊,我彷彿什麼都能做到。可是,葵怎麼想呢?她雖然活在那樣幸福的時代,卻總是一副無法相信未來的表情,令我時時感到不安。
「我愛妳!」
像這樣單方面挑釁的情況一直不斷。葵總是像姊姊般包容嫉妒心強烈的我。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感情狀況合該無法長久的。
葵對那男孩介紹我是「阿形君」,以同樣的語氣告訴我對方是武田君。於是那男孩微笑說:「叫我武田君怪彆扭的,就照平常那樣叫我好了。」
我想從她嘴裡清楚拉出愛這個字。
「可是,這個未來的希望很小。」
我盯著安傑洛的臉說,他輕輕嘆口氣。
我厲聲說完,安傑洛卑屈地彎著身子,攤開雙手說:
「約定是在未來,回憶是在過去。回憶和約定的意義差別很大呢。」
「他三十七歲就早逝了。如果他像達文西一樣長壽,不知道會創作出多少精采的名作呢!」
我以右臂內側感受著芽實肉體的溫潤,登上通往她公寓的坡路。身體裡面滲出的汗水絕非不愉快的。我越是反省不曾為任何人這樣活過的自己,就越能理解對現在的我來說,芽實是比任何人都更像人的純樸女子。
我用力說完。安傑洛垮著肩膀,蒼白的臉上只有大大的眸子溼潤。我像老師平常那樣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後離開。
我和芽實漫無目標地在古都佛羅倫斯閒逛後,走進阿魯諾河畔的一家餐廳,在窗邊相對而坐。芽實還是不肯和我視線交接。她拿葡萄酒當水喝,似乎打算喝個爛醉,好借酒裝瘋。然後,還點了兩個人根本吃不完的份量的食物。
我們細細凝視彼此的臉後大笑。距今已數年了,不知什麼原因,那位監看員沒多久就不見蹤影,換了個身材高大的非洲裔男性坐在她的位置。
芽實先喝完包心菜、豆子和香菜燉老麵包的蔬菜濃湯,接著吃白豆通心麵,最後還把托斯卡納的名菜番茄燉小牛肚吃個精光。實在不是一般女孩平常吃的量,連店員都驚訝地望著她。
「欸,仔細看,你很像拉斐爾哩!」
老師忍住微笑。
那天以後,作業場裡平日無聊的會話暫時消失。我雖時時感受到安傑洛的視線,但高梨無視於我。不知內情的老師調侃說:「唉呀,安傑洛怎麼沒精打采的?」三個人立刻挪開視線,默默地假裝埋頭在自己的工作裡。
「放著不管,畫布這樣下去一定會惡化,不除掉不行。」
高梨失去平常的冷靜,背對著我亢奮地緊擁安傑洛。我記下安傑洛那似要傾訴的眼神,和-圖-書像私處被窺見的人的黯淡怯懦眼神。我靜靜地轉身,把畫具放在自己桌上,發出連高梨也聽得到的聲響在室內走動。某種感覺讓我很不愉快。
「是你才像孩子吧!為什麼不介紹說我是你的戀人?什麼朋友,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普通朋友啦?什麼時候啊?因為這裡是義大利嘛!就不需要在乎我是不?就算她是老師,當著我的面說我是朋友還是很失禮!換你站在我的立場,你會怎麼想?如果我說順正只是我的普通朋友?太殘忍了!差勁透了!沒想到你是那麼卑鄙膽小的人!」
那時的我雖然不像芽實那樣任性,但仍是一個幼稚男人。葵是我第一個認真交往的女孩,我不知道如何使力,常常用力過度,總希望她永遠看著我。
「有回憶嗎?」
「人家都在看,別這麼大聲!」
她又轉向芽實說:下回三個人再吃個飯、慢慢聊吧!說完轉身就走。剩下我們兩人時,芽實也撇下我,朝和老師相反的方向走開。
我後悔。可惜時間不能倒流,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奔去。我稍微站開一些,望著芽實的背,一聲連綿不斷的輕嘆。
我常利用午休時間來這裡。碧堤宮中的帕拉亭藝廊裡,有許多我喜歡的拉斐爾名畫。我在那裡可以貼身近看「面紗之女」「安紐洛.多尼的肖像」,還有「小椅子上的聖母」等名作。但最讓我愉悅的,是裝飾在農神廳裡的「大公爵的聖母像」。一看到那幅晝,我就感到心靈平靜。
微弱的燈光,將他們臉的輪廓像線條畫般浮現黑暗中。沒多久,我和正與高梨接吻的安傑洛四目相對。安傑洛的眼睛睜得好大,傳達他的震驚。高梨的後腦遮住安傑洛半邊臉。我一時無法走開,只能靜靜凝視安傑洛。
目擊高梨和安傑洛的事情約一個星期後。那天,我留在工作室,正用顯微鏡和X光仔細檢查活躍於十七世紀的法蘭切斯卡.科沙的油畫,已先回去的安傑洛又出現了。
我每次看到坐在柱旁的那個男人,就彷彿看見繪畫的另一種時間壯大而無情地流動。這些畫就這樣飛越時空,輾轉經過各式各樣的人手而生存下去。
等了許久,葵都沒有反應,我不安地問她:「不愛我嗎?」
我用義大利話這麼說的時候,她瞬間擺出警戒姿勢,指著我說:「只要我在這裡監看,這事絕不可能。」我們相視而笑。
我窺視老師的瞳孔。
「你看,這支撐體和襯布上的古清漆樹脂,只剩下樹脂部分,畫布都硬化了。」
葵絲毫不減冷靜,露出包容我那嫉妒心的微笑低聲說:「我們從小就認識。」
「我是來這裡悄悄和母親相會的!」我向她透露這不曾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一個人想說話時,真是任誰都可以成為吐露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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