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獄中明臣

他捶胸頓足,意致嚎啕,眾人一時慌了手腳,只得上前勸慰。就是熊文燦這將死之人,都不免上前安慰幾句。
他踱回御座,提起筆來欲再批一些奏摺。卻見一封封奏摺要麼是流賊為患,地方官求兵剿賊;要麼就是旱災水患,竟無一處消停的地方。自從張偉襲佔了南京,南北漕運大半已決,荊襄未失之際,還從南面緊急運送糧草至京,雖是路上多耗費了些,卻也總好過落入人手。待此時南方已失陷大半,此刻最困擾崇禎的難題,便是糧餉銀錢從何處來,若是不能維持現下北方數十萬駐軍的糧餉,只怕明朝已是覆亡在即。
袁崇煥與盧象升早已帶到,因是罪臣,尚不得與閣臣及被召來的部院大臣同列。兩人便跪於甬道左側,待崇禎匆忙趕到,見兩人跪在地上,只是冷眼一瞥,卻已是急步走過。
看一眼眾人神色,又道:「好在國朝近三百年天下,天下歸心,正統仍是大明。只要大家振作起來,天下事亦不是到了不可為的地步。」
「什麼事?」
崇禎雖然對袁崇煥極不信任,卻也是拗不過眾意。但把袁崇煥放回關寧,卻又擔心他成為第二個張偉。那遼東祖大壽、祖大樂、趙率教、吳襄等人,都對袁崇煥極是忠心。祖大壽因為袁崇煥憤而退兵,不顧京師安危,趙率教更是袁崇煥的心腹愛將。當日他們為袁崇煥不顧皇帝死活,那麼今日此時,為了袁崇煥而反叛又有何不可?思來想去,便先令袁崇煥以宣大總督,爾後以袁崇煥的名義將關寧兵調入剿賊。如此,袁崇煥不回遼東,而關寧兵調入關內,又能收剿賊之效,又可不擔心袁崇煥領兵作反。這般安排,自然是可保萬事無虞,崇禎倒也很費了一番心機。
他入北所詔獄之中,卻是與前兵部尚書王洽、戶部尚書侯洵、薊遼總督袁崇煥、山西巡撫傅宗龍,再有就是剛剛入獄不久的前三邊總督盧象升,他便與這幾人關在一處。這些人都是朝廷大臣,皇帝腹心。以明朝舊制,原本很難得有這麼多高官顯宦入獄坐牢,若是死罪,早便處死。不然,必定剝職還鄉了事。只有崇禎年間,因對大臣失望,手段越來越狠,殺人關人越來越多。終崇禎一生,殺首輔二人,總督七人,巡撫十一人,一則是天下局面崩壞,二則也是他對整個文官集團失望,總想以殺人來求治世。只是此人志大才疏,連殺人也不得其法,貪官污吏沒有殺過幾個,無能大臣比比皆是,卻偏生忠臣良將,倒讓他殺過貶過不少。
這侯恂是東林前輩,他一張口,其餘後學末進自然也不好再說。當下袁崇煥先飲,其餘各人亦都飲了一杯。
「熊大人,不是我說你,你也忒過大膽了!身為國家封疆,該當盡忠職守,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且不說,你手也伸得太長,膽子也未免太大!」
他赤紅著臉,想著袁崇煥的可惡之處,恨不能立時下旨將他處死。只是又知道此事斷然行不得,因嘶啞著嗓子,盯著那傳旨太監惡狠狠道:「你去,傳喻給吏部並內閣知道,命他們把袁崇煥的任命票擬出來,明發下去。」
因將王德化喝退,命乾清宮太監服侍更衣,他要往平臺召見閣臣並袁崇煥、盧象升。
他又惶然四顧,見左右無人,又道:「聽說江北大軍無人統領,周廷儒先是自請督師,待聖意充准,他卻又百般推諉,不敢領命。聖上大怒,現下又是著急,又苦無人選。張偉那邊的水師厲害,誰肯去江北自尋死路?」
那傳旨太監眼見袁崇煥公然抗旨不接,卻是驚得下巴也掉將下來,將聖旨略捲一捲,立時飛馬回宮稟報崇禎。
崇禎卻是不能盡信,他一向多疑,總懷疑東廠和錦衣衛勾結起來欺騙於他。只是這王德化與錦衣衛使報上來的消息卻總是相同,不由他不信。此時心情煩躁,便向那王德化喝道:
鐵鏈聲漸漸遠去,熊文燦因張偉而被顯戮於市,臨死之際卻是這般作態,倒也令各人好生相敬。其後不過數日,卻有中旨至這北所詔獄之中,命袁崇煥即刻至平臺召見,上意復命他為宣大總督。
袁崇煥不知帝意,卻也不敢輕易應承。好在皇帝急切之間,沒有通過六閣會推,乃是以中旨任命,倒正好給他推辭不應的理由。
盧象升因大笑道:「此事做得當真是陰損之極,也虧這張偉想得出來!那皇太極初時尚不理會,怎料傳言越來越凶,那遼東女真各親王貝勒,八旗將士都覺臉面無光。女真人初時也並不在意女人失貞,他們蠻夷之人,兄終弟及,甚至子納父妾都可,又怎會在意兩個女人失節的小事。只是皇太極https://m.hetubook.com.com貴為大汗,又稱了皇帝,他的女人被人如此羞辱,遼西各處的漢人都拿來取樂說笑,這女真是驕傲蠻橫,視漢人為草芥,又怎能受此折辱?是以遼東暗流湧動,對皇太極護著兩妃大是不滿。又聽說那宸妃原本就體弱,經此事一激,早就香消玉殞。皇太極對她甚是寵愛,心疼之下方寸大亂,身體亦大不如前。現下的遼東,竟不知誰人當家作主了!」
「皇上,您自御極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辛苦以求治世,普天下百姓誰不知道?現下就是有小小挫折,也不過是前朝積重難返,怪不到皇爺。所以百姓都心向朝廷,對李自成張偉等逆賊無不痛恨,恨不得剝皮吃肉呢,又怎會有什麼異樣心思。京師之內有三大營,又有廠衛,就是有些人想以身試法,咱們又豈會容他?」
自此,湖北、江西、江蘇、安徽、浙江等省全數歸漢軍所有。漢軍主力聽令由襄陽入江,由水路直奔江西南昌,將由江西入湖南境,湖南一下,將於左良玉會師,然後以優勢兵力攻閩,結束南方戰事。
這幾人都是曾位列封疆的大人物,生生死死見得多了。雖與這熊文燦同押數月,內心到底還是不大看得起他。此時皇帝要拿他明正典刑,各人雖不能說聲暢快,倒也覺得他死得不冤。只是見他神色萎頓,臉色慘然,卻又難免有些淒然。
「袁崇煥,命爾為宣大總督,統領關寧兵入陝剿賊,你是待罪之身,需克勤克謹,戮力殺賊,方能一洗前罪!」
遼東之所以勢大難制,不過是因為女真部落被努爾哈赤擰成一團,若是因皇太極病故引發女真內亂,那麼以一團散沙的遼東諸部,明朝又有何懼?
卻見崇禎凝神細思,在乾清宮大殿中負手而行,各親隨太監急忙將大殿中擋路的物什盡皆挪去,以防跘住崇禎去路。
自漢軍佔據江浙之後,主力連克名城要鎮,眼見大事已成,原本還猶疑不決的明朝各級官員紛紛棄明投漢。張偉又連番下令,除了必要的府縣官以外,明朝的各總兵鎮將,巡按、糧漕總督、巡撫、總督等大員要員,必須奔赴南京,以俟甄別後再行任用。官聲尚佳的,由張偉親自接見,善加撫慰後,或於南京閒居,或是送往臺灣先行辦事。至於武將,游擊以上皆送往臺灣,嚴加管束。
這熊文燦被皇帝愛重,以福建巡撫及兩廣總督而掛兵部尚書銜,總督九省軍務,鎮襄陽對付農民軍,雖無大成效,卻也將張獻忠逼入四川一隅,不得施展。正在得意的當兒,卻被踢爆收受賄賂,放縱張偉一事。崇禎大怒之下,立時將他投入詔獄。因憐他尚有幾分才幹,何況明朝官員貪污受賄比比皆是,熊文燦的罪過倒也不算什麼。再加上熊家到處託人活動,勛臣貴戚中亦有不少為他說話求情。若是張偉不反,再關上一段時間,沒準就會被放出起復。只可惜張偉殺高起潛起兵,旬月間攻克南京,又分兵四出,現下江南除了福建、廣西、雲貴,盡已都落入他手。崇禎急怒之間,自然要尋人洩恨。
「臣以為,中旨輕出有違祖制,亦非聖主應所為,臣期期不敢奉詔。」
盧象升大為感動,當即跪下叩頭涕泣道:「臣,以負罪待戮之身,竟得陛下信重,重以命以腹心,敢不竭誠效力,以死報陛下聖恩之萬一?」
說到此處,各人臉上都是神情古怪,均在猜想張偉到底有沒有在這兩個嬪妃身上佔足便宜。
袁崇煥雖是感慨,實則對明朝及崇禎帝早就失去信心,只是眼前這些人難保將來不被放出,與各人又沒有什麼深交,交心的話卻是不肯多說。只是又向著熊文燦慨然道:
故笑道:「編列行伍,修繕甲兵,這不過是表面功夫。若是想重振朝綱,中興大明,非得修明政治,撫慰黎民不可。張偉那邊困難,咱們這邊難處更大。」
袁崇煥被押最久,堪稱這幾人中的老獄友了,這幾年來被推出斬頭的方面大員也曾見過幾個,倒是處變不驚,心中波瀾不起。因見各人都有些鬱悶之意,便向侯恂笑道:
對著賊兵況且如此,更何況偽託靖難,又是明朝大臣的張偉呢!
「此事倒要歸到那張偉頭上。說來好笑,他將皇太極的兩個後宮嬪妃掠至臺灣,關了一年之後,又與皇太極交易還了回去。這本是暗地裡交易,誰料張偉得了人家的錢財馬匹,竟又將那兩個妃子的畫像用木刻雕版印了,從遼西和遼東四處散發。他尋的是西洋畫師,當真是畫得維妙維肖,令人一看便知。那女真人和蒙古人與咱們不同,後宮嬪妃也不是居和-圖-書於深宮不出,認識的人不在少數,這麼一鬧,全遼東都知道大汗的女人被人搶了去,然後大汗又想法兒贖了回來。這麼一鬧,立時是全遼轟動,皇太極臉面全失。原本張偉襲遼過後,他便威信大失,好不容易進關一次,搶了些財物,把臉面補了回來。這麼著一鬧,大家都說他連女人也保不住,又說那兩個後妃不肯死節,在臺灣不定怎樣被人羞辱。當真是污言穢語,什麼流言都傳了出來。道是張偉夜夜笙歌,夜御二女;又是將此二女充入漢軍營中,凡漢軍士卒有份嘗鮮。」
那王洽笑道:「若是能收復遼東,對流賊剿撫並用,以整個北方之力,再有南方士民並不會當真歸順張偉那反賊,以十萬逆軍,如何能抗大明數十萬精兵?他水師再強,無法兼顧千多里長的戰線;他步軍雖強,卻是人少,大明分數進襲,張偉必定將顧此失彼;若再有南方士紳興義兵擾亂其後方,憑著十萬兵馬,能治得住十餘省的南方?他現在一下子拿了這麼多的省分,其實是以蛇吞象,沒有幾年工夫想消化戰果,那是想也休想。」
明朝閣臣及方面大臣任命,甚至小到州府縣官,都需經過內閣六部會推,然後將名單呈上,由皇帝勾選。比如當日溫體仁與黃道周一齊入選閣臣名單,皇帝喜歡溫而不喜黃,便選了溫為閣臣。而之前的名單,卻不應由皇帝決定。由皇帝直接自內廷下詔旨任命的官員,稱做中旨官,或是墨敕斜封,為正經任命的士大夫所不齒。對中旨,閣臣和六部的給事中都有封駁之權。不過明朝皇權獨大,閣臣和部臣都仰皇帝鼻息行事,哪敢動輒封還聖旨。終明一世,不過是弘光朝時任命官員的中旨被封還過幾次,還是因他荒淫無道,在大臣中全無威信所致。
見袁崇煥被關了幾年,成日的不見天日,臉色倒是比之當年召對時白上許多。崇禎卻是先不與他說話,只像盧象升溫言道:「前番兵敗,朕怪罪於你。後來細想,那賊兵呼嘯於海上,動輒來回千里,官兵追剿不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丁啟睿畏罪而死,雖是有罪,卻也是因朕太過苛求的緣故。是以將你放出,令你重為薊遼總督,待邊兵入內,你可領兵剿賊,莫負朕恩才是。」
袁崇煥卻默然不語,不肯發聲。他個性蠻強,小節上很不在意,大節上卻是半分不讓。這侯恂雖是東林黨首,清流首領,為人也是謙和友善,深為士林稱道。只是身為戶部尚書,對國家財賦無半分貢獻,當年孫承宗領兵抗擊後金,近在畿輔的二十多萬大軍竟然領不到餉。後來戰事平息,皇帝派人去戶部一查,一面是發不出餉,一面卻又浪費無度,一怒之下,方將侯恂下獄。況且這侯恂甚好龍陽,他在戶部尚書任上,曾經出而督師,正好遇到了搶劫軍餉被剝了官職的左良玉,左良玉雖是遼人,卻是面目姣好,於是當夜被侯公傳入營中「命之行酒」,也就是陪著侯大人睡了一夜。後來左良玉被侯恂保舉,重為軍官,憑著后|庭花一路飛黃騰達,這又是後話了。
這詔旨卻是好生奇怪,袁崇煥心中詫異,心道:「復我的職,左右不過是因遼東局勢緩和,命我領著錦州、寧遠並山海關各路總兵,入關剿賊。卻又為何命我為宣大總督,宣大的精兵要麼屯於江北,要麼在洪享九的屬下,正在陝川交界追剿高迎祥、李自成,卻命我去做這空頭總督作甚?」
「建斗你說得是,人死萬事了,又何必太過苛責。」
他這番話說的正是崇禎癢處,此人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李自成都打到居庸關時,他還不肯南遷,而是指望臣子勸他「親征南京」,而大臣也不肯擔上放棄北京的責任,所以到最後不但是他,連太子也死在了北京。若是當日南逃,江南半壁未必不能保,只是性格使然罷了。
「回皇爺,東廠的番子們連日來在街市中四處走訪查探,京師中倒還安穩。百姓們都說聖明天子在位,張偉賊逆竟敢逆天做反,將來必被殄滅。」
說到此處,神色卻又一黯,嘆道:「只是現下時局如此,天下紛擾混亂,小兒就是進京應考,又能如何呢!恨我身為朝廷大員,卻偏生無德無能,不能為今上分擾。當年女真人入寇,孫大學士統領勤王二十餘萬兵馬與敵交戰。我身為戶部尚書,竟不能有所裨益,卻是糜餉浪費,因而入罪入獄,倒也不冤了我。」
「當真該死!」
盧象升見傅宗龍喋喋不休,只顧指斥,忙勸道:「文燦兄明早上路,他早已知過,你又何必多說。咱們只需飲酒為樂,同為獄友,亦https://m•hetubook.com.com是難得的緣分。」
第二日凌晨,自有負責行刑的監斬官派人前來提了熊文燦出去。其餘各大員的監室與熊文燦的所隔不遠,各人聽到熊文燦腳底鐵鏈嘩嘩一陣亂響,又聽他大笑道:「諸位老先生,我先走一步。文燦罪有應得,有負聖愛重,還盼諸位能脫此牢獄,重新為聖人解勞分憂才是。」
需知崇禎一直以為自己不是亡國之君,而是臣下無用,文臣貪污,武將怕死之故。他最後一次下罪己詔,就把所有的文武大臣並勛臣貴戚罵了個遍。明朝官員固然大多數該罵,可是其中也有些忠臣良將,卻也被他當成奸臣一般對待。更為可笑的是,明朝難得的幾個人才,卻也正是死在本國皇帝手上。
王德化身為廠臣,這瞞上欺下的勾當早就幹得得心應手,此時崇禎雖是臉上作色,王德化就知道他亦不過是虛言恐嚇,指望自己害怕,吐露實言。只是這實言雖有,他卻是半句也不能多說:整個北京城內早就人心惶惶,物價飛漲,斗米竟有賣到百錢的。當此之時,老家在南方的官吏紛紛寫信回家,打聽消息。待聽到張偉及漢軍行事,儼然已有新朝氣象,各官都是首鼠兩端,打定了明朝一亡便即投誠的主意。
前線打得火熱,張偉坐居南京城內遙控指揮,除了軍事之外,每日接見明朝前來投誠的官員,便是一宗要事。
雖然此時尚沒有官員南逃一事,算來待南方局勢一穩,而北方若是混亂依舊,強弱之勢倒轉,這些個齷齪官兒還有什麼幹不出來的?如同後來李自成攻入北京,除了有限幾個官兒自殺殉國,所有的文官百官皆降。被李自成關在天安門外,整日不得飲食,各官卻都是精神奕奕,等著任命。那大學士魏德藻被關在劉宗敏府內小房間裡,他很是不滿,對著外面的人喊道:「如要用我,不拘什麼官,用了就是。何必把人關著,是何道理!」
這屋裡各人,除侯恂之外,哪一個不是明末英傑,都是掐尖兒的人才。袁崇煥雖然話中有未盡之意,各人卻是明瞭,以崇禎皇帝的性格脾氣,只怕一天都等不得,更別說示敵以弱,甚至與敵求和了。
眼前的諸人都是明朝覆滅時支撐大局的精英,各人如何能不知就裡。只是明朝建國兩百多年,正統觀念早就深入人心,是以現下雖然朝廷危殆,各人都別無他想,一心一意為皇帝謀劃。所以凡有一線之明,無不歡欣鼓舞。
自接到南京陷落消息後,崇禎早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此時不但南京,便是江南大半已然陷落,使得原本便急躁的他又加多了幾分神經質。
便在張偉東征西討,全力征伐穩固江南之際。在北京城錦衣詔獄之中,一間侷促的小屋之內,有五六人身著囚衣,圍著一張破桌盤膝而坐。房內一燈如豆,只見那破桌上擺著一些肉酒之類。此時方是初秋,天尚不熱,那錫酒壺卻已是浸在熱水之中溫著,房內一股股酒香飄將出來,和著肉香,倒是分外能引動人的饞蟲。
這王洽曾為兵部尚書,對兵事也曾認真揣摩研習,此時只寥寥數語,卻將整個江南局勢勾勒出來。若崇禎果真能不焦不躁,急剿農民軍,與滿清議和,調結大兵四處奔襲南方,派人潛入南方,聯絡當地大臣士紳,在後方給張偉搗亂,那麼實行精兵強兵之策的張偉必然顧此失彼,南方無法治平,則兩邊必定會陷入膠著狀態。拖得久了,勝負自然難料。
熊文燦自從接受張偉賄賂的事發,便被錦衣旗校逮拿至京,投入詔獄。還好他為官多年,北京家財被抄,卻是狡兔三窟,仍有不少資財可以使費。再加上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他的家人在外為他打點奔忙,大筆的銀子塞到了東廠太監和錦衣衛大大小小的官兒們手中。是以雖然入獄坐牢,卻也未曾吃苦。像他這樣的大員,不比那些曾經冤死獄中的尋常小官兒,皇帝一日不發落,就隨時有起復再出的機會,甚至更上一層,入內閣為相,亦是難說。
「起復我的事,只怕是空穴來風多些。聖上對我與關寧駐軍的關係很是忌憚,怎會以我來帶兵出戰?就是聖上願意如此,難道遼東那邊,就會眼睜睜看著關寧兵調走而全無動靜?」
崇禎正在煩心,卻聽見耳邊有如蒼蠅般的說話聲嗡嗡作響,瞪著血紅的雙眼扭頭一看,卻見是東廠提督太監王德化躬身站在身側。
待到半夜時分,獄卒入內,將各人送回自己所居的牢房之內。各人見那熊文燦臉色慘白,和衣而臥,有心勸慰,卻一想人家明早就要人頭落地,卻也勸慰不來。只得訕訕一笑,各自向熊文燦和圖書略一拱手,立時做鳥獸散。
錦衣衛與東廠一同掌管的南所、北所監獄統稱為詔獄。與刑部獄不同,此處乃是皇帝直接下詔,由廠衛緝拿抓捕,投入獄中關押拷問,乃稱詔獄。自明朝立國以來,皇帝經常以中旨任命官吏,抓人拿問,不經過三法司的正常程序,為當時的士大夫所非議。
又命道:「將戶部尚書傳來,一併至平臺召見!」
待皇帝升上御座,溫言命眾閣臣與部臣起身侍立。見各人都不說話,崇禎低頭想了一回,命道:「令袁崇煥與盧象升近前來,朕有話說。」
這種病症卻正是朱氏皇族的家族遺傳,自朱元璋到朱棣,後世明皇多曾患此病症。好在他性格甚是堅韌,面對重重打擊仍是矢志不悔,只是對中興大明的希望,卻連自己也無甚信心了。
那熊文燦原本一心只想著明早要挨刀,哪有心思理會別的事。此時喝上幾巡,卻是捺不住好奇心,向袁崇煥問道:「元素兄,聽說聖上要起復你,重新督師薊遼大軍,先去平滅了流賊,爾後由川入湖,與張偉決一死戰!」
只聽得耳中不住傳來崇禎腳踩殿內金磚發出來的橐橐聲,諸太監踮著腳尖跟隨其後,卻是頭不敢抬,眼不敢斜,便是喘氣亦不敢大聲。
到得崇禎四年十月,漢軍劉國軒等部攻克武昌,荊州,偏師克江西南昌、長沙,俘獲湖北巡撫等文武官員數百人。明宗室吉王、湘王、岷王、谷王、寧王、楚王等親王盡被被逮,其餘藩王數十,亦同時被執。因得了張偉命令,只是又囚於原王府之內,不准外出。因此前農民軍殺害過蜀王,清兵殺過德王,施琅所部漢軍逼迫魯王自殺。坐鎮窮城,無計可施,眼見農民軍與漢軍勢大難制的楊嗣昌急病而死。漢軍輕騎入襄陽城內,於城外追住出城而逃的襄王全家,囚於王府之內。
說完,又在自己嘴上輕輕一打,苦笑道:「我卻還有什麼好怕的,左右就是將死的人了!諸位仁兄,若是有起復的一天,弟在此先發一言:與清議和,剿賊,與張偉劃江而守。若是不然,朝廷決然撐不過三年。」
「聽說大公子朝宗已中了舉人,即將來京大比?這只當真是了不得,年方十五,就有如此成就。恕我說句唐突的話,只怕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亦未可知呢。」
此次召對,各人都知是皇帝心急江南漕運財賦斷絕,戶部雖有些存底,也最多撐到年底,待來年開春,只怕就是打不完的饑荒。戶部尚書畢自嚴早就上了幾個奏摺,一者向皇帝報備,免得將來坐蠟,二來也是情形嚴重之極,若不早些設法,只怕不待人家攻來,北京這邊自己就亂成一團了。
他自是不知,命他復出帶兵,乃是因局勢太過緊張。內閣諸大學士並朝中清流皆向皇帝進言,道是袁崇煥當日事體不明,幾年下來,並未發現其人與遼東當真有勾結事。現下情勢緊張,朝廷危在旦夕,卻把關寧鐵騎放在關外閒置無用,這當真是親者痛,仇者快。再者寧遠錦州的軍隊和漢軍雖都是自己屯墾,到底每年還需用朝廷的幾十萬餉銀,哪有軍隊拿錢不打仗的道理?只需把袁崇煥放將出來帶兵,這一切難題自然迎刃而解。以關寧兵敢於正面硬撼八旗兵的戰力,只需調五六萬騎兵入關,飛奔陝甘,那幾十萬賊兵還不是一擊就潰!
只是這些話卻不能拿出來與崇禎說,一來徒惹他生氣,討不了半分好兒;二來這主兒一向多疑,你報喜不報憂他疑你,你報憂不報喜他一樣疑你。報喜不報憂至多引得他懷疑不信,報過幾次憂給他聽,只怕皇帝一怒起來,自己卻是小命不保。是以口不關風,低眉順眼的向著崇禎道:
「胡說,不要妄言!張偉佔了東南半壁,京師中難道沒有謠言,百官也都心如磐石?你快些如實道來,若有欺虛,朕絕不輕饒!」
「嘿。張志華當日助遼東糧餉,又曾趁皇太極入關之際偷襲遼東,我只道他雖然是跋扈,卻仍有忠義之心,卻不想是我看錯了他!」
袁崇煥初時默然不語,待聽到熊文燦此話,乃擊節讚道:「這話說得很是!國家失江南財賦之地,北方已是糜爛不堪。若是還銳意進取,只怕垮得更快。若是抱殘守缺,示敵以弱,刷新吏治徐圖更改,恐怕還有一絲生機。若是不然……」
過了半晌,只見那崇禎猛然頓足,指著一名太監令道:「你去,至北所詔獄,將盧象升與袁崇煥一併帶來。」
「皇上……皇上?」
「元素兄,請用,請用!不必和我客氣,咱們也算是相與一場,我給幾位先生先佔個地兒,到了那邊,也好有個照應。」
原本詔獄之中,哪能m•hetubook.com.com如此隨意?不過一則獄卒受了銀錢,二則熊文燦雖然已是死貨,其餘的幾位卻是仍然不能隨意開罪。自張偉攻下南方數省之後,袁崇煥起復之說,突然甚囂塵上。皇帝決意調關寧兵入內,迅速剿平流賊,然後由四川相機進剿。在失去南方,大明岌岌可危的情形下,這種傳言倒也不能全然不信。如若此言不虛,則袁崇煥出獄之後,地位還在當年之上,這些小小獄吏,如何敢開罪於他。
那太監立時飛奔去了。只苦了留在崇禎身邊的太監,各人見皇帝兩眼遍佈血絲,想起中午有一近侍太監在殿前踱步,聲音略大了些,便被崇禎下令著實狠打,一直到打死了方甘休。此時皇帝盛怒,若是一個不小心,便要屁股開花。
侯洵東林黨人,王洽官聲極好,潔身自愛;袁崇煥更是明朝難得的能臣幹吏,傅宗龍亦是清吏能臣。這四人若是在外,哪肯與這一年搜刮幾十萬銀的貪吏結交?只是關在這詔獄之中,這幾人都是大臣,每日還能放放風,在這詔獄天井中踱上幾圈,每日抬頭低頭的,都需見上幾十面,當真是避無可避。時間久了,幾人倒也熟識,於是不論平素裡如何,在這裡面倒也是交情日厚,平日裡說話談笑,倒也不嫌寂寞。
他這番話極是難得,以他的性格,居然肯向臣下認錯,當真是奇事一樁。四周侍立的大臣盡是張大嘴巴,難掩吃驚神色。
丁啟睿倒是識趣,早早兒便吞金自盡,溜之大吉;楊嗣昌據稱是急病而死,其子扶靈而回,朝野上下卻是盛傳其為自殺而死。這兩人是當面統兵的督師大臣,他們一死,皇帝自是無法可想。於是這熊文燦不但不能免死,連自盡的優待亦是取消,日前詔旨下來,命即刻推到西市處斬,以明正典刑。
他說的是侯恂的大得意事,侯恂心中一喜,立時面露得色。將眼前諸人忘卻,誇耀道:「我這長子倒也還省事,自小便喜讀書。還算得上有幾分悟性,五歲開讀,前兩年便要入京考試,還是我壓了下來。太早得意,怕傷仲永。那些小時聰慧,大時了了的例子史不絕書,我又何必讓兒子爭這些虛名。」
房內諸人多半都在與清兵交戰時吃過虧,深知遼東滿人的戰力橫強,不可力敵。便是袁崇煥身為薊遼大帥時,亦是早有明言,道是明軍不可與八旗野戰,只能堅城大炮而拒之,然後以城池堡壘徐徐圖之。此時聽了盧象升將遼東情勢一說,各人均是眉開眼笑,興奮不已。
袁崇煥雖是廣東人,當地男風甚熾,他卻極是厭惡。明朝軍中不能攜帶家眷,軍中龍陽之風甚重,袁督師卻始終不肯尋些清秀小廝來出火,倒也當真是個異類。這侯恂在獄中耐不住寂寞,與幾個有同好的在獄中勾七搭八,袁崇煥見了甚是不喜,雖面上敬重他是儒林前輩,心中卻一直甚是鄙夷。
各人亂了一氣,那侯恂被人一勸,又想起這是熊文燦的「好日子」,終強忍下來,六名朝廷大員,儒林前輩就這麼擠在小屋之內推懷換盞,飲起酒來。
袁崇煥卻不似這幾人那般興奮,且不說遼東現下尚未大亂,便是亂將起來,以努爾哈赤數十年經營之後,十餘萬八旗戰力之強,明軍仍不可急圖遼東。除非是八旗當真內亂,已然自相拼殺起來。而且沒得到確實情報之前,他穩妥起見,卻是寧信其無,不信其有。況且明朝失財賦之地,雖現在戶部尚有存銀,詹事府等處還有庫糧敷用,只是左右不過一年,庫銀存銀必然告罄。到那時別說剿賊滅遼,能穩著現下的這些明軍不反回京師,就算是阿彌陀佛了。
崇禎微微一笑,只是眼中波光閃爍,卻不知在作何想。袁崇煥跪伏於地,只覺後背冰涼。皇帝任命盧象升為薊遼總督,明顯就是用來掣肘自己。帝疑至此,又夫復何言。
盧象升剛被逮至詔獄不久,外面情形倒是略知一二,因向袁崇煥笑道:
待詔旨一下,熊文燦即將被拖去砍頭,因早已買通了獄卒,便從外面送入酒菜,在看押他的牢房之內,請了袁崇煥等人飲宴。至於第二天一早的斷頭飯,那是斷然不能請別人同吃的。
這平臺召見原是明朝朝會的一種,皇帝需定期在此召見大臣,問詢國策。與大朝不同,此處是建極殿後的左後門之上,比之大朝或是乾清宮召對,要顯得輕鬆隨和,便於臣下暢所欲言。只是明朝皇帝多半怠政,除了孝宗之外,甚少有堅持朝會的,更別提平臺召對了。崇禎即位以來,在勤政這一點上,其父祖兄長都是遠遠不及,只是他能力太差,管得越多,錯得便越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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