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河南大災。杞縣縣令遵了皇命,不但不給賑濟糧食,反道每日派了衙差下鄉四處催科,凡是交不起賦的,便用大枷在縣衙門口枷了,一直待交起田賦乃止。
待出了城門,卻與孔有德並兵部各司官撞在一處,這才知道今日不但是龍驤衛軍有新軍下撥入營,還是龍武衛軍前番入營新軍大閱之日。
一群人正隨著錢武往那軍營內座北朝南的一排建築走去,沿途上盡是赤著身子操練的士卒。此時正是盛夏時節,天氣炎熱,一個個精壯軍士赤|裸上身,在泥土裡不住摸爬滾打,呼喝有聲。
因赧顏道:「大哥,你看咱們的兵,連人家城門口的什麼靖安兵都不如。看這些龍武軍,一個個身高體壯,身披的十幾斤的重甲行若無事,咱們可真是差太遠啦。」
正巧見著李岩等人在路上行走,他卻不過情面,派了幾個小兵牽了馬來,讓李岩兄弟騎了,一同往城外大營奔去。
幾個親兵跳下馬去,跑到那黃瘦漢子身邊,一腳將那鐵鍋踢翻,露出一個小小有嬰兒屍身,各人強忍著嘔吐,匆匆將那漢子拖到一邊,兩人架住胳膊,一人拉開頭髮,便待斬他。卻聽那漢子又哭又笑,用力喊道:「這是我的兒子,老子生了他出來,現下餓得前心貼後心,拿他來吃,又待怎地!」
說到此處,李岩知道下文才是真正的安排,他卻也略有緊張,生恐被敷衍打發了事,因一欠身,答道:「我們雖是自河南輾轉而來,士卒疲敝,甲冑不修,然存留下來的確實如將軍所言,皆是武勇精壯之士。且又大多負有深仇,與官府朝廷勢不兩立,只要將軍略給些糧草衣甲,將來北上伐明,我部願為前驅,披堅執銳勇往直前,必不至成為漢軍的累贅。」
那都尉卻原是張偉親兵小頭目,姓錢名武,在宮禁之內因擅放張瑞等人縱馬,被巡城御史陳貞慧親眼看到,稟報上去,那王柱子也回護不得,於是被下放至地方,官兒倒是升了一級,只是由漢王身邊的帶刀侍衛發配地方,卻也是心不甘情不願之極。
自秦王行宮而出,袁崇煥便與趙率教等遼東諸將並肩而騎,向兵營而回。初至戰陣之時,各人還遵著皇命,關寧軍亦歸盧象升指揮,待到了後來,遼東各將凡事皆向袁崇煥指示後方行,盧象升等人無奈,卻也深信袁崇煥乃是正人忠臣,乾脆就不理會此事,隨他們罷了。袁崇煥迭遭變故,自也不似當初。對遼東各將的信重,感念之餘,隱隱然卻也當成了保命自重的砝碼。是以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坐視這些視他為主帥的將士受到損失,連番征戰,關寧軍一則悍勇,二來他指揮得當,倒確實是沒有什麼損傷。
那縣官早就惱怒李岩處處尋他麻煩,此時得了這個機會,稟報長官,道是李岩乃是閹黨之後,放糧賑災,收買人心圖謀不軌。上司批覆下來,立時逮捕入獄。李岩被捕之日,因傳言官府要將他殺害,各鄉的饑民感念他的深恩厚德,又對官府的催逼無可忍受,於是一夫倡命,萬人景從,數日間就嘯聚了過萬人,在李岩弟弟李侔率領下攻破縣城,救出李岩,殺了那縣官公然造反。
見袁崇煥滿面憂色,看著一群群圍繞在馬旁的饑民,意欲從身上掏出銀子灑給他們。趙率教忙道:「大人,您隨著秦王回來,不知城內情形。現下是有銀也買不到糧,給銀子也是無濟於事。」
「率教,你便是狠心如此麼?」
一邊大造火器,一面又是在江南各省招募新軍。漢軍餉俸甚高,是以招兵文告一貼,立時就是成千上萬的壯丁報名入伍。倒是張偉仍秉持精兵強兵的想頭,一年多來直擴軍至二十萬人,便是暫停招兵,先行訓練。這一陣子眼見北方局勢大壞,滿人隨時可能入關,倒是又下令再募十萬精兵,充實各部。因戰事或許就近在眼前,便下令各部加緊訓練,務使新募軍士數月內可敷使用。
那書記官站起身來,向李岩拱了個手,又坐下繼續說道:「貴部為廂軍襄陽守備軍左衛屯軍,李將軍為左衛屯軍的校尉,貴部有兵一千一百二十五人,比校尉治下略有超過,這倒也不打緊,沒準將來補充了兵員,提拔李將軍為衛尉,也是難說。」
錢武一路上一面與各個訓練的軍士們招呼嬉笑,一面答道:「全對。不過漢軍還有軍爵等級,與將軍職位並不相同,日後時日久了,你就曉得了。」
李侔定神一看,見兄弟攔住的卻是一個富商模樣的路人,頭戴瓦楞帽,身著團花細綢長衫,腳踩絲履。因李岩身上臭味熏人,那人禁不住捂住口鼻,支吾道:「有話你快問,我這還有事。」
自崇禎五年夏初起,因抄拿官員、宗室親藩所得甚多,漢軍先是花鉅資在南京興建火器局,在廣東等地加大鐵礦開採,大量的優質鐵石由一路修好的直道源源不斷的運至南京鑄成火炮、槍枝、彈丸。
張偉這一年多來治政,卻已m.hetubook.com.com是漸漸與臺灣相近。新設郵傳部,就是取當日在臺灣時官給馬車運載行人的好處。這馬車是仿西式的新式馬車,均是打造得軒敞華美,或是兩馬,或是四馬而架,上設官府印記。百姓只需上交十幾個銅錢,就能從襄陽一路坐到荊州,穩當便利。再加上幫人帶信、甚至貨物託運也可由貨運馬車而行,費用低廉高效之極。是以開辦不過一年半的光景,整個江南稍大點的城市已盡數有了官車行。
「大哥,十來年前,中原還是太平時節時,開封府又是省府大城,看光景也是較這襄陽差得遠了。你看這路邊的貨物,多半是南洋來的奇珍異物,有許多咱們這官宦人家子弟都沒有見過,更別提老百姓啦。」
「兩位將軍,明軍近日集結於川陝交界,漢王前日召集內閣並各參軍會議,很是憂心。」
李岩自造反後,方改原名信為岩,就是取山中岩石不懼風雨之意。見兄弟著急,想著他弱冠之年便隨著自己顛沛流離,心中一陣淒然,禁不住在他頭上撫弄一下。卻聽著李侔抱怨道:「兄長,不想法子,卻摸我作甚。」
正忙亂之間,卻聽得門外親兵入內稟道:「薛將軍,城外大營的劉國軒將軍派人過來,道是有新軍入營,請將軍與兵部司官一同過去驗看。」
李侔聽到此處,當真是雲山霧罩,不明所以。因急道:「說來說去,咱們到底是投誰?」
說畢,方向李岩笑道:「這些事不是咱們老粗們操心的,平日也懶得打聽。倒是近來做了這差事,還略曉得一些。漢軍原本出戰,都是各衛的將軍們指揮,凡駐守、操練、糧草,都是各衛自行辦理。佔了江南後,諸多事物不是各衛將軍們能夠自專的,也辦理不來。是以由兵部和參軍部、大司馬府在襄陽、杭州、福州、南京各地派出行署,處置戰事之外的雜務。像你們的事,該當由參軍部管。我現下就是帶你們去見襄陽城的參軍部署理將軍。」
兵部尚書黃尊素因知襄陽要緊,南京那邊乃是漢王治下,倒也罷了。這邊不親來探看,卻是不能放心。因帶了從員,自南京匆匆趕至,也不入城,直入城外大營查驗。
又聽他絮絮叨叨道:「真臭……唉呀,唉呀!」嘖嘖連聲,一面感嘆,一面搖頭晃腦的慢慢去得遠了。
兩個客套一番,薛勇因皺眉道:「貴部的情形我已知道,轉戰千里甚是辛苦。留存下來的部下想必都是勇武敢戰,堅韌不拔之士。來投我軍,當真是漢軍的榮幸。只是這麼久時間下來,體力和精神想必都是勞乏之極。」
錢武回頭一看,見是對方中主事之人說話,又見李岩神色淡然,並不如同一般初來投的義軍那麼屈膝卑顏,雖是身上衣衫破爛不堪,神色憔悴黯然,卻又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氣質,只讓人覺得這個並非等閒之輩。
至江心便已遇到了漢軍巡江小船,因近來北方大亂,每日都有饑民流賊過江來投。似李岩這種帶著千多人被官兵趕過江來的小股流寇,當地守將已是見得多了。當下也不多話,派了一個都尉官兒前來巡查。
李岩雖神色難看之極,心中不悅。卻也知道人家說的是實,打亂散編,挑選武勇之士入伍,這是漢軍建軍以來的規矩,斷然沒有讓自己帶著屬下全部加入的道理。因站起身來,向薛勇笑道:「既是這麼著,李岩一切依將軍安排,先告退了。」
李氏兄弟被這一隊漢軍都尉一路帶到城內兵營之內盤問,一路上見了這太平光景模樣,心中當真是感慨之極。李侔因低聲向李岩道:
劉孔二人面面相覷,卻是不解其意。劉國軒因問道:「咱們扼住上游來兵,不使遊兵入境,任他打生打死,終歸與咱們沒有干係。有十萬漢軍在此,那明軍和張獻忠部又能如何?」
「李岩,河南開封府杞縣人氏,年二十二,身高中平,面白無鬚……」
調撥募集兵員都歸兵部該管,訓練分配至各部乃是漢軍參軍部之事。因襄陽地處戰略要地,龍驤並龍武大部駐軍和大將軍的駐節之所皆在此處,幾次新軍下來,南京那邊都甚是持重,襄陽行部亦是不敢怠慢。
錢武向身邊的副都尉笑道:「聽聽,每個新來都是這麼著,心急著呢。」
李侔極親熱地答了一句,小跑幾步跟在錢武身後。向他笑嘻嘻道:「這位將軍,身上穿著這麼重的甲冑,可累麼?」
「倒不是害怕明軍怎樣,而是明軍精銳仍在外纏鬥,京畿一帶空虛,若是此處被滿人趁虛直入,北方局勢堪憂。是以漢王思慮再三,或許要先入淮,制形勝之地,預備與滿人決戰。還有雲貴兩省改土歸流之事,很不順遂,此時派大兵過去,卻是萬萬不能了。看現下的情形,只得敷衍了事。所以若不取川,只怕到時候後方也不是穩。」
眼見營地內人奔馬跑,雞飛狗跳。李岩帶著眾人在亂紛紛的人群中尋得了該管的廂軍將領,遞交關防呈章後,那將軍便命李岩的大隊屬下驗過了身體,一一造冊呈名,記下相貌體格特徵,家鄉hetubook•com.com籍貫等等,其手續之繁蕪複雜,當真是令一幫從鄉間造反而出的農民兵們心浮氣躁不已。
錢武白他們一眼,斥道:「難不成是天下掉下來的,廢話少說,驗看了就讓我帶他們進去。」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卻是不知道「河南李岩」是誰,在腦中略一思索,只得勉強將這郵傳之用向李岩解釋了。見他低頭沉思,心中一陣藐視,心道:你一個土包子,知道什麼。倒白耽擱了我去進貨,南洋來的香料,近來可很是好賣。
又向身後親兵命道:「來人,把這人斬了!」
又向李岩翹起大拇指讚道:「李公子之名,在下亦曾聽聞。仗義疏財,果敢勇毅,當真是難得的英雄豪傑!」
口中抱怨,卻是不敢怠慢。急忙帶了一眾屬吏,騎馬出營,直奔城外大營而去。
說罷起身送客,將李岩等人送出堂門。回到內室之後,卻又叫了參軍書辦入內,將今日之事匯總節略,報備給南京參軍部知曉。
一直待到了最後,那廂軍書記官在紙上用濃墨記下李岩的相貌特徵,職務差使等詳細備註,方將手中毛筆擱下,向李岩笑道:「李將軍,自今日起,你便是漢王治下的廂軍將軍了,恭喜恭喜。」
李侔亦隨著他站將起來,聽得自己一向視若神明的哥哥如此起誓發願,心中興奮,亦隨他道:「兄長,咱們李家兒郎未必比人差,將來出將入相,也未可知呢!」
黃尊素到來之後,這襄陽城外漢軍大營頓時是人仰馬翻,忙亂不堪。雖然兵部管不到漢軍日常事物,行軍打仗更很不與兵部相干,是以與明朝體制不同,兵部正堂並不是漢軍將軍們的直管上司。只是但凡軍餉、糧、器械、駐地、招兵等物,都是兵部該管事項,各人都拼了命的想成為兵部優先照顧的對象,此時黃老頭子親自過來,不借著這個機會抱住他老人家的粗腿,更待何時?
他身邊護兵只道他還在煩憂,因安慰道:「不管如何,朝廷總少不了咱們的吃食就是。」
他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怎奈薛勇聽得多了。那些來投的義軍首領們,哪一個不是將胸口拍得很響,待仔細一查,那些什麼「精壯」、「武勇敢戰」的士兵們要麼面黃股瘦,對著饅頭大米甚是勇猛,稍重的甲冑便是穿不起來;要麼就是流浪慣了,流賊習氣甚重,不堪軍令束縛。故皮笑肉不笑道:
漢軍諸將雖是武人,卻也不是不知世務的呆子。此時見了黃尊素如此動靜,便知道這老頭子身處內閣中樞,想來知道內廷消息。或許是漢王決意攻川,又或者由襄陽渡江,直攻河南,也未可知。
龍武衛軍因是持刃搏鬥的重甲武士,最重身體訓練。原本漢軍的各項身體鍛煉方法盡皆使用,還加了精減選編的格鬥之術。
一路上談談說說,隨著那錢武繞過鬧市,穿街過巷,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方到得城內漢軍大營之中。
雖是熟識,那些軍士到底一五一十驗看了權杖,錢武親自填了票,注明帶了何人入內,其何緣故。待一切手續完備,方又帶了李岩等人進去。其餘的兵卒只得留在營外坐地等候。
此時城內饑民遍野,別說糧食,縱是稍微嫩點的樹皮都被剝食乾淨。這漢子居然能在街頭大食其肉,陣陣肉香隨風飄向遠處,不但那些躲在遠處的饑民們張開大嘴拼命吃風,就是連跟隨在將軍們身後的明軍親兵,亦都嘴饞。
李岩當真是哭笑不得,卻不料初來貴境,竟被一個小小商人大大教訓一番。當下也只得唯唯諾諾應了,抬腳待行。卻又聽到那商人一路行去,向自己屬下一一言道:
又笑道:「漢軍本部倒也罷了,廂軍身分地方守護重責,也不能因忽怠慢。邇來投效兵馬甚多,不能良莠不齊盡數收了,總要甄別使用,分而治之。斷不能大意,若是出了亂子,其禍非小。」
他們著急打探消息,黃尊素人老成精,如何不知。因微笑搖頭道:「這事情不是文官們該管,行軍打仗的事內閣都不過問,我如何能知道。我此次過來,只是盡我的本分。你們龍驤龍武兩衛十萬大軍,關係到南京上游安危,我如何敢怠慢。還是親自過來的好。」
趙率教無所謂一笑,回道:「大帥,還是天啟四年,你就領著咱們征戰遼東。這麼些年過來,還不明白麼?大明,顯然是到了亡國的時候了。河北、山東、河南、山西、川陝,算算現在這些省分,哪一個不是災荒不斷,饑民遍野。以前還有江南的糧米和銀錢過來,現在,嘿嘿,想也別想啦!咱們混吧,卻是不能學祖大壽,他……」
見袁崇煥不理,那護兵是袁氏族人,還是從廣東跟隨而來,卻又忍不住嘀咕道:「前幾日接了家信,言道廣東老家那邊風調雨順,百業發達。要是得空能回去看看才好,自從老家出來,可是好多年沒喝上家鄉的井水了。」
這西安剛剛平定不久,當日攻城破損甚大,一行人並騎於大街鬧市之中,卻只見幾個稀稀落落的人影如鬼魅般閃過。什麼菜市米舖早就歇業,城內居民要麼在開初和_圖_書李自成佔了西安之時便已逃出,要麼就是在官軍到來前逃之夭夭,留在城內的,城破之時被屠甚多,餘下者也多被李自成裹挾在大營作戰時死傷殆盡。偌大一個西安府,此時殘破至城內居然不足萬人,還多半是官紳人家隨同官兵一同返回。僥倖留在城內未死的平民,一個個餓得如同枯骨一般,每日在城內四處遊逛,尋到吃食便保住性命,尋不到的,每日被官軍雇傭的民夫用小推車送到城外,燒化了事。
各人自然是唯唯諾諾,各各遵命。當下又說了一些細務,黃尊素便命各人辭出,獨留下劉國軒與孔有德二人說話。
河南南陽府地處豫陝鄂交界,自漢朝便是聯繫秦楚之間的戰略要道,乃是聯繫關中平原和江漢平原的四戰之地。
不再理會,卻向一個路人略一拱手,操著河南口音的官話問道:「這位先生,弟有一言求教。」
李岩見他無禮,心頭甚怒,卻又有求於人,只得勉強又施一禮,恭聲問道:「這位先生,在下河南李岩。敢問這一路上那些打造華麗的馬車,卻是作何用,怎地上面拉的人行行色|色,裝扮不齊?那些車卻是模樣一般,都刻著印記。」
「這事我想了幾天,現下已有了決斷。那張獻忠以前名聲甚差,攻一城,屠一城。又淫掠婦人女子,姦淫之後充作軍糧,這是什麼東西!現下他只是得勢,是以做出一副禮賢下士模樣,其實此人對官紳世家和讀書人很是仇視,有一天失了勢,還不知道會如何,咱們決計不能去投他!漢王張偉麼,在臺灣時我就聽說過他,把一個蠻荒小島治理得不在中原名城之下,幾年間天下賢士紛紛來投,攻下江南後一人不殺,保境安民,減免賦稅;現下又稱王建都,擴軍備戰。其實他若是攻過江來,只怕早就打到北京,只是不肯把北方災民背在身上,又怕實力分散,對付不了遼東滿夷。我看他的意思,是有些保存實力,以待北方變化的意思。此人的心術,看似光明,其實也很是能忍了。」
李岩霍然起身,目視南方,慨然道:「自然是投江南。漢王修明政治,免賦濟民。江南百姓受惠甚多!我又聽說漢王改革官制,興除明朝積弊,天下事,我李岩也思慮多年,倒要看看漢王有什麼辦法,使得三百年之興亡政革之弊不再現於後世。」
兩人計較已定,便帶了屬下悄然南行,這南陽府離襄陽數百里路,兩人帶著一眾屬下晝伏夜行,連趕了近月時光,待崇禎六年九月初,方趕到了江邊。明軍雖是禁絕南北往來,這一條大江逶迤幾千里,哪裡能處處禁得住?李岩帶著人衝到江邊,驅散沿江防守的鄉下鎮兵,奪了十幾艘漁船,在大股官兵趕來之前,已是渡到長江,到了那襄陽城下了。
待被引入參軍行部正堂,自有司官迎出,問及緣故之後,便命李岩等人稍待。待參軍將軍薛毅出堂,問清李岩等人底細。因讚道:「各位不懼豪強官府,殺官造反,為百姓不懼刀斧,真好漢子!」
「不要亂摸,這些貨物賣了你們也是賠不起。不論你是何人,壞了商行的貨物,誰也回護不得。漢王最重商貿,保護商人,可不是大明那邊的規矩了。」
見李岩仍是低頭不語,李侔急道:「官兵四處剿捕咱們,若不是河南現在四處烽煙的,咱們人又少了,官兵追得不急了,只怕我們兄弟二人,早就人頭落地了。兄長,你快拿個主意啊!」
「大人,不是咱們狠心。這亂世中,不能亂發善心。比若適才的那些饑民,您想給錢與他們,這是您的善心。可若是我們離了你,還不知道會怎樣?」
李岩因不知這邊底細,雖見錢武神色倨傲,並不隨和,卻也只得又問道:「請教這位都尉大人,漢軍軍制,我大概知道,分為衛大將軍、上將軍、將軍、衛尉、校尉、都尉、果尉、什長,未知對否?」
「兄長,咱們到底是去投張獻忠,還是南下投張偉?」
「貴部勇武,本人也是知道。不過漢王的規矩甚多,新附軍不能整編入漢軍伍中,非得甄別打亂,挑選合用戰士入伍,不合用者則安置為民。首領調為他部聽用。運氣好的,立時就有差使,運氣不好的,等上幾個月也有,投附軍隊甚多,有什麼法子呢!」
趙率教聽得噁心,連連揮手,執刀的親兵手起刀落,將那人一刀兩斷,頭顱滾落一邊,鮮血灑滿長街。將屍體草草歸在路邊,自有撿屍的人前來收拾,各人又重新上馬,隨同長官上司們出城。
說完拔腳便行,路過李岩身邊,卻又聞到一陣臭氣熏人,因又忍不住好心道:「你們來投漢軍,可要知道漢王最不喜你們這些人。漢王接近將軍大臣們,凡是身有異味的,都逐將出去。上行下效,咱們原本也是一年一洗澡,現下可都是得常洗才是。不然官員們都不愛見,切記切記。」
誰知各田主得了縣官之命,不准放糧接濟災民,賦稅未完之前,得糧的百姓統統需先將田賦交上,是以不准各大戶田主給賑。那些地主哪一家不是堆的小山也似的糧倉,卻只是心疼不和-圖-書肯拿出,此時聽了縣令大人的命,自然是樂得聽命。李岩初時便已拿了幾十石的糧石出來,待聽了縣令命令,又見了家門處饑民處處,將心一橫,卻又將家中僅餘的幾百石糧食盡數拿了出來,放給饑民食用。一時間李公子聲名大漲,不但杞縣聞名,就是開封府城,亦是有人傳頌。
錢武雖沒好氣,卻也只得答道:「一會兒我脫下來,讓你試試看,如何?」
「這邊太平無事,其實倒也不必如此。」
又回頭看一眼自己身後的隊伍,見各人都穿得破爛流丟,手中或刀或劍,大半是執棒弄棍的,又都是灰頭土臉,不成模樣。看押他們前行的卻偏是漢王龍武衛兵,一個個身披重甲,手按利刃,當真是威風凜凜,兩軍相差如同雲泥之別。
「是了,這位將軍。」
又沉吟道:「只是咱們落魄去投,不知道人家那邊都是精兵強將,會不會把咱們放在心上。原本我也不在意地位權勢,只是這亂世之中,家人盡陷官府,若是咱們無權無勢,還不知道怎樣。想救你嫂子和我弟婦,咱們兄弟還是得好生做將起來才行!」
因欠身一笑,從容答道:「不敢。岩雖在鄉里略有薄名,然賤名不足以有辱尊聽,將軍過譽了,岩愧不敢當。」
薛勇呻|吟一聲,苦笑道:「我好好的一個武將,卻被派來做這些佐雜之事,當真是要把我磨死過去,才肯甘休麼。」
營門處盡是錢武熟人,哨兵們見他帶著大隊人馬回來。忙都上前笑道:「錢都尉,又是江北那邊逃過來的麼?」
便向李岩一笑,答道:「居安思危麼。平日裡都貪圖舒服,不肯穿戴,戰時就能身輕如燕?這都是漢王的規矩,你們待久了,就曉得了。」
趙率教情知有異,順著袁崇煥的手指一看,卻見是一個小小人手露在外面。心中一陣厭惡,便知道又是遇著煮食嬰兒的饑民。因先向袁崇煥道:「這人是餓得瘋了,在大街上就敢煮食人肉,是以那些饑民聞到肉香,竟不敢過來。」
李岩一笑,想起他年前已娶了媳婦,是個大人了。只是現下兩人的妻子都被官府收押,未知生死,心中對妻子和兄弟甚覺虧欠,卻也是無法,只得正容答道:
見袁崇煥兩眼帶淚,心中猶是不忍,趙率教亦嘆道:「這邊吃人的事,我都見多少回。咱們的糧餉還能保障,便會略分一些給他們。卻也不敢多分,軍士們沒了吃食,可比饑民難對付得多。適才那些饑民,白天在城內乞食,晚上成群結夥的在四郊遊晃,遇著單身的,便一棒打昏,剝洗燒煮吃掉。就是大白天,也有在城內陰私角落偷吃人的。是以大人在城內時,務請小心,多帶護兵為是。」
薛勇一笑,便知道仍如往常一樣。倒是這一批投效過來的新附軍雖是行伍不整,衣衫破爛,看起來倒也像是個軍隊模樣。可見這帶兵的李岩倒也還有幾分本事,因道:「請將軍帶著部下入城外大營,換裝、訓練、領餉安家。至於駐防之地,所部任務,總得過兩三月後,再行分派。」
先旱後蝗,眾百姓勉強以稍許的存糧和穀麩、樹皮,甚至觀音土填命。官府不加賑濟也就罷了,還派了如狼似虎的衙差四處催逼,光在縣衙門口,旬月間便枷死了數十人。整個杞縣人心惶惶,餓死之餘還怕官府催逼,眾百姓無法,只得向田主們求告,請求借貸,或是放糧讓百姓度過荒年,來年自然加倍奉還。
待孔有德、薛勇等漢軍將官到齊,方知道是這兵部正堂親自過來。參拜行禮完結,黃尊素也不多話,便命人將一部部的軍士親自帶來驗看。也虧他六十餘歲年紀,鬚髮皆白,精力卻是甚佳。兩萬名龍武龍驤新兵一隊隊驗看完畢,又命操練校閱,鬧騰得人仰馬翻,到底才算滿意。
各人聽了無話,李岩原本對漢軍軍制知之不詳,聽了錢武這番解釋,倒也罷了。此時方知道為什麼漢軍軍權都落在武人手中,漢王卻為什麼指揮如意,並不怕武人作亂,不派文官掣肘武將。
李岩見他行事周到,語氣溫潤有禮,倒也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又著實客氣幾句,方向他領了對牌,印信等物,憑著這些命人至倉庫領取了衣服被褥,餉銀兵器等物。一直鬧到半夜,方被人引領著到宿處安歇,一夜無話。
原本的世家公子,開封府杞縣望族,山東巡撫、右僉都御史、兵部尚書李精白之子李岩,此時卻是灰頭土臉,繞過南陽府城,正在這南陽鄉間歇腳。
「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朝廷不想法子,流賊勢必越剿越多!」
「那麼咱們這群新來投效的,該當歸哪位將軍管制?到何處效命?」
說到此時,趙率教猛然醒悟,不再說話。袁崇煥卻是沒有將他的話聽在耳裡,心中只是一直在想:天下大局糜爛至此,這下一步該當如何,委實需要好生想上一想。
此時張獻忠幾乎佔了全川,兵強馬壯,善恤士卒百姓,一改屠城殺人的原狀。四川原本就號稱天府之國,土地富庶,又沒有什麼天災,這幾年在張獻忠的經營下,居然風調雨順,百姓富足。是以這李侔m•hetubook.com.com見其兄若有所思,便忍不住發問。
又逼問李岩道:「是散編,還是願意仍為一部?依我看來,你們都是一處來的,必然還是想在一處。是以不如依我的安排,先為廂軍一部,歸本地的參軍部指揮彈壓地方。做得好了,漢軍自然再有安排,如何?」
袁崇煥喟然一嘆,縮回手來,在馬身上重重一捶,那馬吃痛,咴咴叫上幾聲,甩開那群饑民,一時間跑得遠了。趙率教等人急忙跟上,向袁崇煥埋怨道:「大人,何苦如此。咱們一路過來,全天下哪一處不是饑民遍野,若是如大人這麼著難以承受,還不知道怎樣呢。」
李岩父親如此,李家在杞縣多年的聲名自然亦受到牽連。好在這李岩為人慷慨任俠,仗義敢言,其父在時,李岩便曾多次規勸,亦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待其父死後,其家產雖大半入公,家宅土地卻是無礙,又頗有些浮財留下。這李岩為贖父過,哪一年都是減免田租,遇到災年,甚至是一粒米都不要人的。凡百姓需著,都是盡力相幫。是以這麼些年下來,杞縣李公子的名聲大好,方園數百里內都知李公子大名。
黃尊素長嘆一聲,呆著臉看向遠方,向兩位面露興奮之色的大將軍道:「征戰之事,兩位或許無所謂,可憐我江南百姓才享了兩年太平日子,很是不想漢王興軍,再加上有心人播弄於中,其間阻力不小,兩位只是武人,並不明白。還是安心鎮守荊襄,靜待時局變化再說。」
李岩等人一路行來,只見一個個軍士或用磚頭拍臉,或是捉對廝打,招招擊打在對方身上,叭叭有聲,聽來甚是嚇人。至於打沙包、舉石墩、伏地挺身、引體向上等新鮮玩藝,李岩等卻是聞所未聞,從示見過。見一個個軍士皆是肌肉盤結,精悍健壯,不由得皆是在心裡感慨稱讚,方明白漢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並非僥倖。
李岩等人正自懵懂間,前面帶路的漢軍都尉卻是不耐,喝道:「兀那漢子,有甚想看的,一會兒來看個夠。現下快隨著我去參軍行部報備,等著安置。」
這襄陽城卻已是與江北氣象大不相同。被張偉佔據已近兩年,這兩年來商稅甚低,頭一年還免了田賦,再加上政治清明,官府並不多事。是以百姓熙熙攘攘,商家在路上擺列南洋各處運來的奇珍異貨,沿街叫賣。
別人倒也罷了,劉國軒卻是頭一個問道:「黃大人,這麼著急,可是漢王決意要用兵了麼?」
薛勇原不過是個校尉,因倭國一戰功勞甚大,漢軍內又一時安插不下,又有意要鍛煉此人,是故把這老粗悍將安插來這襄陽任參軍將軍一職。他粗鄙不文,心裡雖是清亮,卻是苦於說不出嘴。初來任上頗是受了一些嘲笑,待到得後來調來一些熟手佐吏,又有書辦相助提點,倒還好了一些。
袁崇煥聽了大是不滿,剛欲訓斥,卻突然在路邊見了一物,立時汗毛倒豎,顫抖著手指向一個面色饑黃的漢子,只見那人面色木然,兩眼露著凶光,見一群軍人圍在他身邊,立時捂著自家面前的一個小小鐵鍋,大聲道:「這是我的,你們可誰也別想搶!」
他眼角泛起淚花,泣道:「有能力救助天下者,偏偏不肯。眼見赤地千里,餓莩遍地,漢王卻在江南安享太平之福!就這一點,我甚是不齒他的為人!」
見李岩等人左顧右盼,四處張望。錢武便笑道:「這邊不過是幾千龍武衛的駐地所在,真正的大營建在城外。等這邊的事完了,自有人帶你們去那裡。」
李岩一笑,向他道:「你不是覺得這個差得遠,是覺著咱們穿得太破爛吧。」
李岩微微一笑,知道這將軍不善言辭,這一番話想必是預先準備好的套話,此時一股腦倒將出來,還不知道是說了多少次才有的效果。想來這兩年多來,江北各處動亂,百姓無以維生,只得紛紛投效江南漢軍之故。
此時河南境內數百股義軍四處活動,卻是在官府追剿下四處流竄,攻破縣城,殺害縣令卻是頭一遭。再加上杞縣距離開封府城甚近,那府城內聽了風聲,立時便派了總兵官領兵來剿。李岩雖是智略過人,手底下卻都是一群沒有兵器的亂民百姓。雖有義憤武勇,卻是沒有訓練和戰鬥經驗,幾次惡仗打將下來,官兵死傷有限,造反的百姓卻是死傷慘重。李岩原本還想趁虛攻入開封,此時卻是知道事不可為。十部於官兵的義軍都不是敵手,況且每戰必敗,人手越打越少。思來想去,只得一路南逃,到了這南陽地界,手下已是不足千人了。
他此時二十餘歲年紀,還是在天啟七年時便中了舉,卻是因父親的關係,不能為官,只得在家閒居。其父是魏忠賢的閹黨,李家名聲為之敗落。李精白為官甚是無恥,在魏忠賢得勢之時,偽造祥瑞上報,又曾送金器,上刻:孝男李精白。在家時私設公堂,殘害百姓,其宅後有萬人坑,凡拷打致死者都拋入坑中。其為官為人都是如此不堪,不但士大夫不恥,就是尋常百姓,也是恨之入骨。魏閹一倒,他被崇禎列入閹黨之列,在家監禁三年,家產大半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