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恩威並施

楊凌差點以頭搶地,敢情幼娘是被自己壓得喘不上氣來,他還以為幼娘到現在還沒力氣說話呢,楊凌急忙一肘支地,稍稍撐起了身子,韓幼娘喘息一陣,慢慢的張開了眼睛,她打量著楊凌汗水淋漓的面龐,愛憐地道:「相公,幼娘感覺好多了,你……你歇息一下吧。」
楊凌嗯了一聲,稍稍移開點身子側靠著她,幼娘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輕輕地道:「相公,幼娘還想聽你說話。」
苗逵晃了一下,差點打翻手裡的端硯。弘治本以為他剖肝瀝血、慷慨陳辭一番,想不到從他嘴裡聽出這麼個詞來,弘治怔了半晌才驚奇地道:「什麼?你願意做椽桷之料?」
楊凌莫名其妙地接過弘治的墨寶丹青,神情有點茫然,皇上把自己在宮門外晾了一上午,進來送給自己一張畫,然後就打發他回家了?這還真是天威不可測了。
楊凌不懂畫,可他前世好書法,古詩詞記得極多,眼見這副山水濃淡相宜,可是卻無法評價,便取巧道:「陛下功力雄厚,更難得的是這副丹青寓意深遠,志懷天下,看這森森千丈松,雖磊砢多節目,施之大廈,必是棟樑之材啊。」
弘治恍若沒有聽到,他端詳著畫紙,提筆又勾勒一陣,然後擱下筆笑道:「如何?」苗逵讚道:「陛下的畫,筆力森森,神韻內蘊,實在是大家之作。」
又過了半晌,幼娘才似攢足了力氣,她扭動了一下嬌軀,弱弱地道:「相公,好熱呀……」楊凌忙道:「別動,小心受了風,藥丸還沒化完呢。」
翌日清晨,頭一次沒用幼娘喚他,滿腹心事的楊凌就早早的起身了,他收拾停當,留戀地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幼娘,悄悄喚過小丫頭雲兒囑咐一番,便趕往紫禁城。
楊凌連忙搶上兩步,跪倒在地道:「罪臣楊凌叩見皇上,罪臣萬死!」
張皇后話風一轉,轉而對弘治皇帝嬌聲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惱怒楊凌有負聖眷,可這也正說明陛下慧眼如炬、識得人才呀。自古以來的賢臣有幾個沒有觸怒過天顏的?楊凌不貪權不圖利,重情重義,頗有古賢者之風呀。昔年漢光武帝時宋弘不也以『糟糠之妻不下堂』為由拂了聖意嗎?唐太宗時房玄齡妻還當庭拒旨呢,這兩位古之明君都沒有降罪於臣子,可見只有聖君臨世,才會有這等賢臣出現啊。」
「我的親親娘子,相公捨不得離開你。前兩天你不是說要去買棵棗樹種在院子裡嗎?改天https://m•hetubook.com•com咱倆一塊去買,在院子裡種上棗樹,你說要養雞,那咱就養雞,對了,再養條看門狗,雞飛狗跳的才夠熱鬧。
「嗯!……說……說什麼?平時都是我睡著,你趴在我耳邊說啊。」楊凌愣愣地道。幼娘微帶羞意道:「像……剛才那樣的話,幼娘都沒聽……相公說過,我好喜歡聽……」
皇上沒有立即下旨緝拿楊凌的消息一傳開,一些第六感覺比較敏銳的言官就開始站到了楊凌一邊,查考古例、翻閱卷宗,開始未雨綢繆,為楊凌的行為尋找起理論依據來。
楊凌見幼娘病體虛弱,又去買了個小丫鬟回來照顧她,去官府登記主僕文書時,衙門裡的人連主簿帶衙役全趕了來堵在門口圍觀,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看上一眼少一眼的架勢。
京中的舉子們對此也多有議論,有個叫嚴嵩的江西舉子更是寫下了一篇長賦到處傳揚,先把弘治誇得花團錦簇如堯舜再世,又引經據典,大肆讚揚楊凌是受了陛下教化,君明臣忠,一通吹拍,似乎非如此君便不是明君,臣便不是忠臣了。
楊凌被引到一處殿前,小黃門躬身唱道:「稟皇上,楊凌求見。」
鐘鳴鼎響,一群官員魚貫而出,從楊凌面前走過,楊凌精神一振:早朝散了,皇帝該召見自己了吧。可是又等了許久,宮裡仍是靜悄悄的。
他悠悠一笑,脣角卻噙著冷意:「楊卿,你是願作棟樑之材、椽桷之料還是一捆劈柴呢?」
李東陽挪動了一下跪痠了的腿,咂巴咂巴嘴,好像在品滋味:「皇后娘娘這話我愛聽,看來女人還是得讀書,要不然哪說得出這話來啊。」
弘治哈哈大笑,說道:「你懂些什麼,呵呵楊侍讀,你來看看朕這幅畫如何?」
張皇后說著不禁瞪了寶貝弟弟一眼,這個小弟實在糊塗,這群讀書人慣會含沙射影的伎倆,他竟然瞧不出來,還跟著瞎起鬨。
張延齡被姐姐瞪了一眼,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哎喲,敢情這幾個老傢伙是當著和尚罵禿子,暗勸皇上別寵幸正宮呢。嘿嘿,這些讀書人還真是一肚子彎彎繞啊。」
楊凌不禁絕望起來,難道皇帝要讓自己活活跪死在這裡不成?他已經受不了這種長久保持一個姿勢的隱性折磨了。楊凌雙手努力按著地面,眼前金星亂冒,頸部的肌肉都在突突的哆嗦。
楊凌臀傷未癒,怕誤了時辰,路上雇了輛車子,www.hetubook.com.com照例來到角門旁,禁宮侍衛驗過了他的腰牌,皮笑肉不笑地道:「楊大人,內宮早傳出旨意來,若是楊大人來了,不必去東宮侍讀,就在午門外跪候聖諭便可。」
「幼娘,京城比不得鄉下,你一個人待在家裡,又沒什麼消遣的事情做,等你好了,我就和你早日生一個,不!生一打小寶貝,讓你一刻也閒不下來,你喜歡嗎?你要活著才能陪相公去做這些事,要不然相公就要再討一個漂亮妻子,陪她聊天,陪她種樹,陪她養……」
楊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午朝結束的,直到一個小太監走到身前向他高聲喚道:「楊大人,陛下宣你進宮。」他才清醒過來。
弘治皇帝有點怕老婆,雖說大事不糊塗,但平素極是懼怕皇后,這時見她大怒,也不禁嚇了一跳。張皇后怒視著李東陽,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一雙俏目幾欲噴出火來。
弘治被皇后一番話打動了,想想皇后說的也有道理,楊凌真要棄結髮妻子生死於不顧上朝見駕,這樣的人以後還敢用他嗎?
想通了這一點,張延齡立即扯著嗓子道:「皇上,皇后娘娘說的對,楊凌不該殺!」
楊凌目不斜視,逕直走到宮門正前方端端正正地跪下,俯首不語。
燈光下,幼娘的臉蛋仍是一片病態的嫣紅,鼻尖上冒著細密的汗珠,但是頸項間玫瑰色的疹紋已經完全消失,那種灰白的氣色也不見了。她長長的眼睫毛抖動了半晌,微微睜開眼睛,卻又疲倦地閉上,呻|吟著道:「相公,人家……好累,不想睜眼。」
張皇后冷冰冰地道:「皇上選賢任能,首重德行。楊凌結髮之妻重患在身,性命危在旦夕,此時若楊凌接了聖旨,棄下妻子上朝面君,那便如何?
楊凌怔了怔,拱手道:「是,多謝將軍。」他蹣跚著走到宮門前,那些身著朝服,手舉笏板的文武大臣正在候著宮門開啟,見一個六品官走過來,不由都面露驚訝之色,紛紛行以注目之禮。
楊凌想也不想便跪倒在地,大聲道:「臣,願意做椽桷之料!」
「不……不要……」韓幼娘身子扭動了一下,忽然呻|吟著說了一句。楊凌的話一下子停住了,他僵了半晌,才從幼娘濕膩的髮絲間猛抬起頭,狂喜地盯著她。
他說著繞回書案後,提筆在畫上題下「森森千丈松,雖磊砢多節目,用之大廈,終是棟樑之材」一和-圖-書行龍飛鳳舞的大字,然後遞與楊凌道:「這張畫朕就賜給你了,願你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時時自省其身,呵呵,你退下吧。」
「對了,再賜兩瓶金瘡藥給他,昨天楊凌抗旨,抱妻求醫,今天朕給他來個楊妻奉旨,為夫敷藥,呵呵呵!」
屋子裡一片靜謐,只聽到兩個人怦怦的心跳聲,楊凌感覺幼娘的小手漸漸有了暖意,用臉頰輕觸她的額頭,已經只是溫熱,他不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弘治帝想著擺了擺手道:「罷了,旨意上就說安排他去神機營任職,至於具體職務嘛……王越督著十二團營呢,他一向辦事穩妥,著他安排吧。
楊凌緊擁著幼娘軟軟的毫無生氣的身子,正焦急萬分,忽聽她幼娘呻|吟了一聲,頓時如聞仙樂綸音,他興奮得聲音發顫的喚道:「幼娘,娘子?」
他正琢磨著,陡聽國舅爺喊了一聲,不由奇怪地道:「建昌侯方才不是建議將他明正典刑、公示天下嗎?怎麼又不該殺了?」
楊凌自己也忙得不可開交,他修書一封,託吳傑帶回雞鳴,叫韓氏父子立即進京。以他想來,這番抗旨不死也要坐牢,幼娘病體初癒,如何受得了這個打擊,是以根本不敢向她提起,只盼韓氏父子能早日到京,幼娘也好有個照應。
只聽裡邊一個老太監朗聲道:「陛下有旨,宣他晉見!」楊凌跨進門去,只見弘治皇帝身著明黃色便服,立於案後正揮毫作畫,旁邊那個叫苗逵的大太監磨墨侍候,這座御書房除了他們再無旁人了。
「那便是喪盡天良、天地不容!天地君親師?哼,你們也曉得天地君親師?一個人不修德性、不敬天地、不重情意,會是個忠孝仁義的君子嗎?那時他上朝面君是敬畏君王呢?還是貪慕榮華富貴?」
弘治苦笑一聲,心中暗想:「朕何嘗不想慢慢磨練,只是朕怕天命將盡,沒有時間了呀。如今朝中六部,內閣三公皆是老臣,主少臣老,雖說他們忠心耿耿,但畢竟是臣子,若不為我兒再扶植一股力量,平衡內外臣工,我兒如何駕馭這萬里江山,滿朝文武?」
皇帝要擱置再議,等於把一個比宮門還大的風向標矗在臣子們面前,只要不是瞎子,誰還看不明白?這人不立刻抓起來,還有改日再議,議什麼?議是抬著錦輦去抓他還是扛著枷鎖去抓他不成?劉健等人放下心來,心中十分歡喜。張皇后也覺得扳回了李東陽一局,是以洋洋自得,宮廷上杯觥交錯,頓時呈現出一派hetubook.com.com皆大歡喜的美好局面。
未幾,悠揚的鐘聲遠遠傳來,天空第一縷曦光照射在朱紅色的宮門上,宮門應聲而開,百官上朝。楊凌垂著頭,只看見一雙雙官靴從身畔走過,發出輕微的沙沙的聲音。
楊凌忙不迭地道:「好,好,不睜,不睜。你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昔日自己誕不下皇子,這班人便整日地上書要求皇帝納妃。昨日李東陽奏了哥哥一本,又將他關入大牢,今天他藉著楊凌的事情竟然敢當面對自己指桑罵槐了,這還得了?
建昌侯臉上一紅,說道:「這個……這個……微臣也是剛剛想得明白。事有輕重緩急,當然君事重,家事輕,但是面君也沒有急事嘛,救人的事卻緩不得,這個……」
弘治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淡笑道:「楊卿莫只看到這株奇松,你瞧這山上樹木,有的細而直,可做椽桷,有的筆直粗壯可做棟樑,但是更多的卻是歪歪曲曲齊形怪狀的,便只好劈做燒柴了。」
楊凌抗旨救妻的消息在北京城一傳開,全京城無論高低貴賤所有的「衣服」們便全部站在楊凌一邊為他搖旗吶喊了。
他如釋重負地說道:「是,臣告退。」說著雙手將張畫高高舉過頭頂,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弘治帝見他退出了御書房,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他微微頷首道:「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嗯,小小年紀,能有這番見地,不枉朕一番栽培。苗逵,傳旨,楊凌罷東宮侍讀,該任神機營中軍官。」
劉健聽他說得費勁,實在忍不住了,忙插嘴道:「皇后娘娘說的對,皇上是仁愛之君,才有賢良之臣起而效之,楊凌此舉,實是陛下教化之功,善莫大焉。」
他呵呵一笑,說道:「起來吧,你有心和劉謝李諸位愛卿比較,這心氣已是極高的了,他們也是從你這年紀、你這身分一天天熬出來的,當初如你一般時,還未必有你今時今日的雄心,所以你也不必自甘菲薄了。」
早朝開始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楊凌雙手撐地,雙膝已麻木得沒有了知覺。頸子因為總保持著一個姿勢也變得痠痛難忍,汗水從他的額頭一顆顆滴落下來。
楊凌俯首道:「是,臣文不能像劉謝李三公那般助陛下治國安天下,武不能統率千軍萬馬,馳戰於荒漠草原,揚威四海,是以願做椽桷之料,能為陛下守得一鄉一縣,造福一方百姓臣便心滿意足m.hetubook.com.com了。」
平坦的石板剛剛跪下去還沒什麼,可是時間久了膝蓋又痠又痛,宮門口有官員負責視察文武百官儀容,楊凌現在是罪臣,不敢輕舉妄動再授人口實,只得強自忍耐。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弘治帝雖知道這老臣的心思,卻仍忍不住輕笑,他坐回案旁,思索片刻,呵呵一笑道:「都起來,都起來,被這楊凌一鬧,吵了朕和諸位愛卿的興致,來來,繼續飲酒,楊凌的事嘛……暫且擱下,明日再議吧。」
楊凌見他談笑晏晏,對自己抗旨的事絕口不提,心中不禁暗暗奇怪。他忐忑不安地應了一聲,起身湊到弘治面前向御書案上望去,只見紙上繪著一座山峰,峰上樹木叢生,山巔濃墨緩出一棵筆直的青松,似欲直插雲霄,遠處隱隱尚有山巒起伏,整幅畫雖然簡單,筆力確實不俗。
又過了半晌,幼娘強撐著又應了一聲,楊凌大喜,他緊了緊汗水淋漓的手掌,眼見幼娘疲憊不堪,仍是睜不開眼來,生怕她再昏睡過去,他忙貼著幼娘的耳朵說起話來:「幼娘,你快點醒過來呀,你喜歡相公抱著你說話,等你身子好了,相公天天晚上抱著你,陪你聊天,好不好?
京中的官員也分成兩派,彼此爭得面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結果當天一下朝,家中有女兒的大臣便受到一番疲勞轟炸,晚上又被妻妾們撲面一片枕頭風,立場不堅定的立刻便豎起了白旗,決定對這事裝聾作啞不置一詞,倒楊凌立即變得人單勢孤。
弘治聽了啞然失笑,只覺得這個臣子雖有謀略,可是性子卻直爽的可愛,根本就是個愣頭青年,他瞥見楊凌說著話,雙膝還在微微地打著顫,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在午門外跪的,心中不由浮起一絲憐意:「罷了,今日讓他午門長跪不起,在文武百官面前也算是懲戒過了,此人還是要用的,若嚇得他從此做事畏首畏尾,可就得不償失了。」
楊凌好半天才爬了起來,一搖一晃地跟在那小太監的後面向宮裡走去。跨金水橋、經太和門,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才進乾清門,楊凌在小太監的帶領下直入內廷,楊凌的心漸漸定下來,皇帝在內殿見他,看來至少是沒有殺頭之禍了。
苗逵吃了一驚,忙道:「陛下,楊凌剛剛受到懲治,就提升為中軍官,恐朝臣們又要非議了,皇上,是不是先讓他任個副都司,以後再慢慢升遷?」
幼娘溫順地嗯了一聲,喘息著道:「相公……能不能輕一些,幼娘……喘不上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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