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腳的貓

她的眼睛如此容易泛淚,好似森林深處湧出無人知曉的清澈泉水。
這個店名引起我的注意,當時心想有機會一定要進去看看。因為不久前還跟我同居的貓,就是阿比西尼亞貓。
「好貓都花心。」
我說了什麼啊。
「就是啊…」
「四樓有一個獨居女人——」
「別傻了,我怎麼可能拿剪刀剪貓的腳。」她笑著說。
「牠還在住院。以後只能依靠我了。那隻貓,沒有我不行。」
她既美麗又文靜。
當天我工作到很晚,但是到了深夜才發現沒辦法把事情做完。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但也微妙地有些遺憾。
之後我多待了三十分鐘左右,喝完第二杯麥卡倫,才回家睡覺。
穿著黑色V領毛衣、黑色長裙、黑色針織開襟薄外套的女子。
「不然妳就效法某個國王,把貓的腳砍掉兩隻不就行了。」我說:「拿把大剪刀,像這樣喀嚓喀嚓地剪掉,牠就哪兒也去不了,不是嗎?」
「我的貓常進出的家。」
只聽見巴哈的大提琴。
大約七天後,她這麼說。
「……」我說不出話來。
我點了單份的麥卡倫
「不朝那頭,往上走。過兩旁有櫻樹的那條路,就會看到左邊有間公寓。」
她慢慢推著男子坐的輪椅,靜靜踏著地面堆積的櫻花花瓣,往這邊走來。
又到了櫻花的季節。
「漫畫。」她說。
「我太太喜歡貓,她養了一隻阿比西尼亞,所以當初兩人開店時就取了這個名字。」
櫻花花瓣在我的頭上輕輕地隨風飄動。
「你喜歡貓?」之前默不作聲的女子突然問我。

又在那間公寓的女人那裡。
把一大塊冰放在巴卡拉水晶杯裡轉一轉,然後注入麥卡倫。
我的公寓既是住家也是工作室,位在車站背面的山腰上。
「嗯。」我點點頭。
「妳說的沒錯。」我點點頭。
那天到了晚上還吹著溫暖的風,我想,照這樣子,只要一個晚上櫻花就會全開了。
一隻有著貓臉的大毛毛蟲。
況且出門一小時後,就能坐在東京的飯店咖啡廳裡,與合作夥伴和*圖*書討論公事,沒什麼不方便。
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喝醉了。
「喔,那隻貓啊,沒事了。」
我住的那間公寓。

雖然也有讓人煩得受不了的時候,但不那麼讓人討厭的原因是,就算淚水在眼眶打轉,她也不會情緒激昂,她的體內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寧靜。
我隔一個位子坐下,不過她主動移到那個空位來。
眼瞼上形成藍色的影子。
是個鼻樑高挺的青年。
「牠好像有了喜歡的家。」
「喔……」她垂著眼點點頭。
「牠是一隻好貓喔。」她嘆氣似地說。
只有一個客人。
店內播放著低沉和緩的大提琴旋律。
「沒事?」
「但其實貓並不屬於任何人……」
不久前,我跟女朋友,還有一隻貓,在東京過著同居生活。
她的左手肘放在吧臺上,左手指尖撐著額頭,微笑時右手搖晃裝著威士忌與冰塊的杯子。
我現在這麼想。
我看了老闆一眼,希望他救救我,不過他卻默不作聲,靜靜地擦著玻璃杯。
「意外?」
她用自覺這字眼很特別。
我一邊看她、看坐著輪椅的男子,一邊這麼回答。
比起白天,我較常在晚上工作,所以附近有一間像Abyssinian這樣開到很晚的店,真是值得慶幸。
不過,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看到什麼?」
快到車站的地方,右手邊有條岔路,往那邊走去的話,有一間像酒吧的店。我大約十天前發現這間店,但是還沒進去過。因為是白天發現的,店家還沒營業。門口吊著一個銅製招牌,上面橫寫著店名。
我第二次在這裡賞櫻。
工作到很晚,終於做完了,但眼睛還亮得很,無法馬上入睡,所以決定去Abyssinian喝一杯。
白天——
但並非一個人。
我漫步於盛開的櫻花樹下。
「唉呀。」她停下腳步出聲說。
藉著分手,我搬到這個離東京不到一小時車程的靠海地方。
「就是那隻跑去別的女人家吃飯、讓妳很頭痛的貓啊——」
她嘴角淺笑,眼眶泛淚地說。
我曾經看過一本書,敘述某個國王把自己的貓截肢的故事。不過國王用的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劍。
「是啊,有時候別處的貓也會跑來,不是嗎?給牠們飼料的話,就會每天同一時間出現,待上一段時間,然後一不注意又不見縱影了——」
「嗯,剪掉牠的腳就解決了。」
這次我隔了一個位子坐在她旁邊,跟她聊天。一樣聊貓。
「因為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算牠回來,也不怎麼吃飯。我想牠一定是在別人家吃飽了。」
如貓一般的黑色大眼睛正面盯著我,散發出讓人心跳的光澤。
她說自己住的公寓在二樓。陽臺當然就是二樓的高度,不過由於她住邊間,逃生梯就在轉角。從陽臺的扶手到逃生梯,貓一跳就到了,幾乎沒有距離。
我搬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月。
我有點不知所措,想換個話題。
我是開玩笑的,所以故意換成剪刀。
地點在Abyssinian吧臺,她就坐在我右邊。
她可能注意到我臉色的變化,「出了個意外。」她說。
「沒錯。」
那個生物爬到我面前,伸出小小的粉紅色舌頭,舔著我的手指,並發出「吶…」的聲音——
想起貓毛的柔軟觸感和溫度。還有重量。彷彿再次感到牠的毛皮下靜靜呼吸的內臟的份量。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
「結果是哪裡?」
杯子與冰塊敲撞出聲。
因為當我抱貓摸貓的時候,一定會想起她而難過。
眼睛不動、呼吸停止。
她大約三十五、六歲吧。
她不來Abyssinian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心意。
「常有人這麼問,但其實我並不特別喜歡。」老闆用大提琴般的低沉嗓音說。
住在我公寓四樓的女人搬走了。
我的背上起了雞皮疙瘩。
可是——
每次見面,她總是聊貓。

「的確常有呢。」
不方便帶貓去,但也不能把牠關在家裡,所以她會打開貓門。那是她公寓陽臺的落地窗角落,一個讓貓自由進出的小門。
On the rock(加冰塊)。
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
走下坡道。
我做了一個夢。
就像第一次去Abyssinian的那晚一樣,我沒穿外套就出去了。
貓沒回來。
厚重的木造吧臺後方,站著一個看起來像老闆的五十多歲男子,穿著白色襯衫和深石榴色天鵝絨背心。
我們邊喝紅茶邊聊貓。
記得是櫻花盛開前,一個相當暖和的日子。
「不能走路……?」
是她。

談話間,知道她應該是一個人住,同居人是一隻貓。
「養過嗎?」
說完後,我極度後悔。
她開門請我進去,還泡了茶。
「是啊,好久不見。」
她說完之後,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起身把錢放在吧臺上,慢慢走了出去。
錯身時,她注意到我。
當時——
「是和圖書夫人取的名?」
濃濃的威士忌香味飄散在店裡。
「跟蹤嘍。就這樣找到的。」
我在高腳椅上坐下,與那名女子隔著兩個位子。
「我畫漫畫,少女漫畫。就是那種女生喜歡男生,又被別的男生追求之類的…」
一走出公寓大門就是坡道,往下走十分鐘就到車站。
她喜歡上別人,因而分手,但讓我不捨的是她帶走了那隻阿比西尼亞貓。老實說我非常喜歡那隻貓。雖然當初分手時我很想留下牠,不過現在想想,她帶走了也好。
應該比我大個兩三歲。
「我家的貓啊,最近出去之後就不怎麼回來。」她說。
因此丟了幾個工作,不過還有一些在手上。為了填補減少的部分,我在這裡也跑業務,接了地方雜誌的廣告頁、幾個企業廣告,和報紙夾頁廣告等設計案。
設計雜誌內頁、書籍等等,有時候也畫插圖。
我承受那沉默整整一分鐘左右。就在我受不了、準備開口時,她的表情好不容易有了變化。
她用纖細指尖拿起自己的那杯威士忌,移到脣邊。
我本來想問她筆名是什麼,幫哪家雜誌畫畫,不過後來打消念頭。
她又是眼眶泛淚又是嘆氣,對我說這些。
我一說,她的表情就靜止下來。
花瓣從上面緩緩落下。
姑且不論次數,我會常去Abyssinian,都是因為她。有機會的話,應該好好追求她。
「那店名是——」
我住在古城的老街區。眼前就是海,山脈綿延至海岸附近,坡道很多。不管從哪條坡道走下去,都看得見海。
「妳看起來很好。」我說。
「Abyssinian」
木製大門下放著一個燈籠式的銅框立牌,銅框鑲著深綠色玻璃,上面寫著:
「去那個女人家嗎?」
「Abyssinian
「對。不過她六年前過世了。雖然太太和貓都不在了,店名還是叫阿比西尼亞。」
「漫畫?」
該不會——
店名叫做Abyssinian,想必有許多貓的擺飾,但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唯一說得上跟貓有關的,就是吧臺上籃子裡印著店名的火柴盒,上有形似阿比西尼亞貓的圖案設計。
她的眼睛盯著我看,泛起淚珠。
我踩著柏油路,走下坡道。
「……」
第一次看到老闆的臉上浮出一抹淺笑。https://m.hetubook.com.com
閒聊了一個小時左右,我戰戰兢兢地問她:
是個沒有腳,披著天鵝絨毛、像絨毛玩具的生物。
沒想到她對著我展現我不曾見過的爽朗笑容。
「什麼?」
那名青年沒有雙腳。
「貓啊,不受拘束、善變、怕寂寞又愛撒嬌,但也不能對牠大意——」
「說的也是。」她說。
「我去工作的時候,牠在家無聊就往外跑。往外跑也沒啥大不了,可是居然像那樣跑到別人家去。」
我點了麥卡倫,和第一次來的那晚一樣。
「妳的工作是?」
「妳怎麼知道?」
「我發現了。」
沒表情的臉直直望著前方。
我問她的貓最近好嗎,她開心地微笑,然後叫起貓的名字。
「以前養過阿比西尼亞貓。」回答時,我的胸口微痛。
想著想著,我突然想放下手邊的工作出去走走。
總共約有十個座位。
她嘴角兩端慢慢上揚,露出些許潔白牙齒。
「好久不見。」她說。
我猶豫著是要繼續工作到早上,還是乾脆去睡覺。總之先抽根菸,於是我打開窗戶。
但真的說出口,只是一時衝動,沒別的了。
黑色長裙、黑色毛衣、黑色針織開襟外套。
「貓?」
我沒穿外套就出了門,希望在工作室附近找到營業至深夜、可以鬆口氣的平價店家。
可是,男子不能走路。
舒服的大提琴旋律降落堆積於沉默中。
是一間只有吧臺的窄長小店。
「從這家店出去之後左轉,順著坡道往下走不就是車站嗎?」
「神奇?」
她說她的貓總是利用陽臺和逃生梯外出,然後回家。
用幽靜、令人發毛的柔美聲音說。
她跟一個年輕男子在一起。
「我家的貓在那裡喝牛奶、睡在地板上,就像在我家一樣自在——」
一片沉默。
如果她報出筆名,我卻沒聽過,氣氛多少會變得尷尬。
是個留著黑色長髮、脖子細長的女人。
「我家的貓不能走路了。」她輕鬆帶過。
我第一次遇見她,應該是在四月上旬左右。
「您喜歡貓嗎?」我開口問老闆。
當時從窗外吹進一股氣,我驚訝於它的妖嬈溫度,於是就這樣走出工作室。
仔細想想,我們雖然見過聊過好幾次,我卻沒問過她住在哪裡。
那時櫻花全謝了,我經過綠色的櫻葉隧道來到店裡。她一如往常比我早到,坐在高腳椅上。
「貓很神奇呢。」她說。
是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喜歡的曲子。
然後用力咬下去。
第二次看到她也是在Abyssinian。
這就是我與她相識的情景。
我推開重重的大門進去。
右轉和_圖_書後不久,就會看到右邊亮著燈。
「……」
「或許三家主人都擅自以為牠是自己養的貓。」
她開心地看著我,並自言自語:
「被車子輾過。」
她有時候為了買東西或工作,把貓留在家裡看家。
「兩隻後腿沒了。」
「託福……」
「好久不見。」
櫻花樹下是個特別的空間,既不讓人發狂、也不讓人哀傷,有種不可思議的開朗氛圍。

肯定是看到櫻花才想到她吧。
和以往相同的語氣。
夢見我去她家玩。
走著走著,看見一個女子從坡道下方走上來。
她的表情、身上穿的黑衣和上次相同,不過雙眼有些濕潤,還比上次多話一點點。
我想不管發生什麼事,她應該都不會情緒激動吧。
沒什麼特別意思。
兩旁是老櫻樹,形成一條美麗的櫻花隧道。走在櫻花樹下,看得見街上的燈火,還有更遠處的黑暗海洋。
「……嘍。」
「那種貓到底有沒有自覺哪一家才是主人呢——」
或許我對她的話題多少有些厭煩了。老實說,我有點想看她聽到這話的反應。我想看看她情緒起伏的樣子,這點我無法否認。

淚水從她的眼裡滑落白色臉頰。
她靜靜地、不出聲、不停地流淚。
自上次之後,她不再去Abyssinian了。
他坐在輪椅上。
之後將近一個月我都沒再見到她。有一天,終於又在Abyssinian遇見她。
「上午在這家吃飯、下午在那家午睡、晚上回另一家睡覺,不知道牠們是不是這樣區分。」
不一會兒,有一個柔軟的生物從房裡朝我爬過來。
眼睛的顏色、說話時嘴角開合的角度都跟以前一樣,明明沒什麼不同,她的語氣和態度卻顯得有些興奮。她第一次沒聊到貓。
當時她的外套背後黏著一片櫻花花瓣。
我說那句話,真的是一時衝動。
窗外櫻花盛開。
我從工作室的窗戶往外看,好久沒想到她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扮演一個受女人責備、不老實的男人角色。
「怎麼發現的?」
我是做設計的。
「發現什麼?」我問她。

「妳的貓呢?」
「嗯。」我看著她回答。
雖然收入少了些,但是房租和生活費比較便宜,所以收支還能平衡。
「因為我看到了。」
一口、兩口,我一邊喝著麥卡倫,一邊不經意地打量這家店。
她的嘴角浮現我之前不曾看過的幸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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