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著:
他的神情變得平靜許多了。
那兒有塊砍除樹木、整理過後的小空地。
空海像是聽見逸勢的話,又像沒聽見。
「不會被發現的。」空海若無其事地說,「縱使被發現,我們也有個冠冕堂皇的名義。」
是人聲。
逸勢開口想說話,卻又覺得說了也是白說,於是又閉上嘴巴。
「明白了。總之,先聽聽你的說法之後,再做打算吧。」
「你們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一言為定。」
有時候反反覆覆,同樣的字句再三重複。
「不清楚。」
誠如白樂天所言,楊貴妃埋葬此地已經過四十九年的歲月了。
「原來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給你們看的吧?」
「只是,我卻無法以文字表現出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敘述這個故事。」
隨著階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勢的上方,盡是剛剛萌出的淡淡新綠。
「說是昔日,也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
「是的。」
「不是的。項羽和虞美人之間的美,在當時已絢麗地完結了。也可以說,兩人的戀情,本身就已經是一首詩。」
容貌及體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將崩潰。
「我們也住那裡,那些話就留在今夜談,如何?」
「咦?怎麼連在下姓氏都知道呢?」
白樂天恢復一本正經的神色,站起身子。
不過,一半以上的階梯都已傾圮。雨水把土和圓木都沖毀了。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這裡。」
「不,只有七個來月。」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
空海如此一問,白樂天突然閉口不語。
「是的。」空海點點頭。
這時,空海從樹幹後方走了出來。
「若是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我也覺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來一看,果然如此,看樣子,盜墓這件事,好像應該明確地列入考慮中了www•hetubook.com•com。」
「或許還有我登場的機會。玄宗在不得不殺死貴妃時,既慌張又萬分猶豫,手足無措地替貴妃辯護,結果,你們知道嗎?最後,他竟只是為了保住自身性命。換句話說,為了自保而答應處死貴妃。而且,也無法像項羽般親自動手,而是交給宦官高力士行刑。這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讓人不忍卒睹……」
午後陽光,照射在這一大片新綠上,閃耀著光芒。
「在下姓白,白居易。」
「什麼事?」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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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容在下自我介紹,敝人是從倭國來的留學僧空海。」
那是一片槐樹林。
「要來挖?!」
「喂,你聽到沒?」
聲音從山坡上方斷斷續續傳了過來。
男人驚訝地抬起頭來,直望著空海。
坡地的土被挖成階梯狀,為了防止雨水沖走階梯,以圓木頂住階梯。
途中,逸勢突然停住腳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聲說:
「那段戀情,沒有我置喙的餘地。」
「同樣的理由。」
「真是失禮,打擾您了吧?白官人——」
「貴妃被高力士絞殺時,纏住她脖子的是什麼布呢?」
逸勢和白樂天同時衝口而出。
「我曾從玉蓮口中聽說你的事情。話說回來,你的唐語講得真好,來大唐很久了嗎?」
空海和逸勢順著坡路爬上去。
「還有,樂天先生,您坐的這塊石頭,以前就在這裡了嗎?」
「或許因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了,世間彷彿都想把他們的故事,美化成一段淒美的戀情。」
他似乎沒察覺到空海和逸勢的身影。
聽起來像是什麼詩句。山坡上應該有個男人在吟詩。然而,那聲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斷斷續續,所念和圖書
的也不是固定的詩句。
他們就走在從枝葉間穿射過來的陽光之下。
這時,正好有天光樹影灑落到男人臉上。剎那間,男人看起來竟像是在哭泣了。
「養在深閨人未識……」空海接唸道。
「我想說的是,樂天先生去年五月來過之後,或許有盜墓賊之流來挖掘過貴妃的墓。」
穿過槐樹枝梢的光影,對半灑落在空地。
「——」
「同樣的理由?」
「什麼?!」
詩人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一起來挖墓嗎?」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空海一邊傾聽那聲音,一邊徐徐往前走。
白樂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隱藏不住內心那股無以名之的亢奮。
空海和逸勢默默地等待白樂天開口,不過他並未說出嘆氣的理由,反而把話吞進肚子裡去了。
「絹布?!」逸勢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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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了。」空海說。
「就是治好玉蓮手腕的那一位嗎?」
「然而,事實與世間看法有些出入。不,壓根不是如此。」
不久,空海走回兩人身邊。
「若是時間許可,還有很多事想和您談,不知您今夜住在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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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說,是因為向您請教李白翁〈清平調詞〉的緣故。讀過那首詩後,才突然想到這裡來的。」
「您是想說,您不瞭解貴妃和玄宗之間所發生的事嗎?」空海問。
「您是想把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寫成詩嗎?」
「空海啊,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逸勢問道。
男人臉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白居易——白樂天嘆了口氣,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麼。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頭上,凝視著墳墓,深深嘆了一口氣。一種和-圖-書既非哀痛、也非悲傷的深刻苦悶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原來如此,這麼一說,倒確實如此。」
「雖說是貴妃的墳墓,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排場啊。」逸勢說。
「您對楊貴妃原本就很感興趣?」
無論空海還是逸勢,對唐玄宗和楊貴妃也有大略的認識。
「我當然不曾眼見,但想來應該如此。」白樂天說。
墳墓一旁,有塊大岩石,露出地面。
「說是石頭更低,不如說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
「若被發現,可不得了。」
白樂天回過神來問道。
「馬嵬驛的客棧。」
「您不覺得這塊石頭周圍,也就是說,貴妃墳墓周圍的泥土顏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那時候所挖出來的,正是這些顏色有些不同的土吧。」
「您在此不斷反覆自語,誰都可以記住了。」
「他們之間的戀情,或許是一段悲戀,卻一點也不美。說到美,項羽在窮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戀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斷的美。我可以理解當項羽手刃虞美人時,那種親手挖出自己腸子,宛如噴火一般的哀痛和苦悶。正因為項羽當時已視死如歸,才做得出來吧。不過——」
白樂天和逸勢在一旁盯著空海看。
「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詩?」
「啊,沒錯。」空海答道。
「啊,好像說得太多了。」
「什麼並非如此?」
「你是說要來挖?!」
白樂天說完後,露出納悶的表情,看著空海和逸勢。
然而,從雙唇形狀看來,內心深處似乎隱含著一股強硬精神。
空地正中央,立了塊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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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知道呢?你方才脫口而出的詩句,那是——」
空海和逸勢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見的槐樹後方默默www.hetubook.com.com注視著。
空海唸出該詩的續句,朝那男人走去。
「要挖!」
空海答道。白樂天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的唐語,講得根本和我們一樣。」
「還有一件事想請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調詞〉,當時貴妃真的編演成舞了嗎?」
「的確如此。」
「並非如此的!」白樂天說。
男人的聲音——彷彿念經般的低微聲音。
「是的。至今為止的細節,今晚用餐時,我會慢慢向您說明。若您對此事感興趣,今夜也一起來,如何?」空海說。
不久,男人又緩緩地像是念經般低聲吟唱起那詩句來了:
「喔……」
「對的,去年我也來過,三月和五月各一次,這塊石頭好像就在這裡了。啊,不過,對了,那時候石頭好像更低些。這次坐起來不太一樣。」
總覺得是有些耳熟的詩句。
「喔……」
「楊貴妃墓」
楊家有女初長成
「怎麼可能?」
「我對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經常像今天這樣,到和楊貴妃有關聯的地方走走。你們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也感興趣?」
男人以手緊貼墓碑,彷彿在愛撫摯愛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著那種感觸。
他一下子觸摸墓碑,一下子繞墓周而走,還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獨自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這是我友人橘逸勢,也是從倭國來的留學生。」
從此處開始,山路更加陡峭。
他緊盯著眼前的空海問道:
「你在說些什麼啊?空海——」
以「禍根」之名被殺的貴妃,墳墓當然不會有多豪華。
「也有人說是漂白布,我相信絹布的說法。但是,絹布又如何呢?」
詩人微微搖頭。
「喂,空海,我——」
「什麼名義?」
「嗯。今夜要來這裡挖挖看。」和-圖-書
不用說,那聲音當然也傳到空海的耳裡了。
「是的。正是如此。」
「不過,我卻很喜歡這其中所顯現的人性。我很在意他們的戀情。我想,在兩人的故事中,或許有我登場的機會。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腦海裡,確實有這個把握。確實得近乎痛苦——」
「我也是看了你們給我的〈清平調詞〉,想起了楊貴妃,才突然想到這裡的。身為秘書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於名利,其實是可以偷閒到處遊逛的。」
「那一首也讀過嗎?」
「樂天先生,那您又為何來到這裡呢?兩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們一樣還在『胡玉樓』嗎?」
「隨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論發生什麼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
逸勢緊跟在後頭。
「什麼舞呢?」
「我和逸勢目前住在西明寺。」
「絹布。」白樂天說。
男人當然不是在哭泣。
「不過,從倭國來的人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是人的聲音。」
空海指著石頭周圍的地面。
「為了『守護天子』這個名義。」空海轉過頭問白樂天,「樂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來呢?」
那男人時而凝視墓碑,時而環視四周槐樹枝梢,口中念誦著詩句。
兩人爬上坡。雖說坡上,卻非坡頂,而是山坡中途。
墓碑前,站了一個男人。
「讓您受驚,真是抱歉。我是從『胡玉樓』玉蓮姑娘口中得知尊姓大名的。聽說您經常跟『胡玉樓』索取筆墨,書寫詩句。前些日子,我還拜讀了您寫壞丟在房內的詩句。正是白官人現在所吟詠的。」
「天生麗質難自棄……」男人喃喃出口。
「我們還讀過您的另一首詩。是以『白樂天』之名所寫的〈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空海說出詩名。
「決定了?」
「請留步,樂天先生。若您不急著走,我還有事想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