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咒俑

「是的。你要緊的棉田多少會毀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現在把棉樹先移到別處,應該沒有大礙。請儘量多準備火把。我想,今晚可能會寒氣逼人。」
柳宗元點頭說道。
「喔,這可好玩了。樂天,今宵我們何不學學玄宗皇帝和貴妃,一邊眺望驪山月色,一邊吟詩行樂。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將會是一場歡宴——」

空海跟逸勢說。
朗朗晴天之下,怎麼會埋藏著這麼多無以形容的戾氣呢?
與其說,這形貌乃偶然創作所為,倒不如說眼前真有士兵作為臨摹對象來得自然。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現的,就是這個東西!」
秦始皇陵墓巍然聳立於對面,高約八十公尺,東西南北各寬三百六十公尺。
說起來,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我也留下來吧。」
與大猴不相上下。
徐文強發出哀鳴的聲音。
「如果像真人一樣活動,大概馬上會碎裂。」
別為天地於其間,擬將富貴隨身去。
空海說道。
「司馬遷《史記》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這些陶俑,應該是守護地下宮殿的士兵吧。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正是傳說中始皇帝地下宮殿的一部分——」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燒製的則稱為陶俑。
「是的。」張彥高答道。
白樂天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
雖然都蓄有髭鬍,但兩俑容貌相異。
「你先前說過,這地下又發出某種聲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麼東西來了——」
「哇和*圖*書呀,還有一尊,一模一樣的。」
「從地點來看,這應該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草茫茫,土蒼蒼。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
空海入唐,停留長安,是八〇五年。
「是、是。」
比真人大了許多。
話說到這邊,逸勢似乎不想再說下去,硬又吞回嘴裡了。
張彥高發出近乎悲鳴的低呼。
大猴開口說話。
「那,至今還沒出現嗎?」
正確算來,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經過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歲月了。
然而,強烈的顫抖令他無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發出牙齒打顫聲。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著兩尊俑像說道。
「嗯,喔,」
有回音。
可是,眾人的眼裡,卻似乎都可以見到層層疊疊橫臥在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於是決定暫時先挖出最早發現的那兩尊。
從那聲音或大猴先前挾抱的模樣,可感覺裡面似乎是空的。
棉田主人徐文強答道。
聲音高亢了起來。
柳宗元、空海、逸勢三人,均讀過《史記》。
「逸勢,如果你覺得不安,可在張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強,視狀況而定,就算留我單獨在此過夜,也沒關係。」
「空海先生!」
某種強烈的情緒與感動,似乎正緊緊攫住這個男人。
奢者狼藉儉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兩尊陶俑,沐浴在午後斜照的陽光下,佇立在眾人眼前。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喂、喂——」
「這麼和*圖*書多——」
空海像要甩開纏繞身上的無形蜘蛛網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當然,並非實物,只是俑體一部分。腳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齊頭鞋,另一為高筒靴。
然而,寫作此詩的白樂天,至今為止,也不知道這些兵俑的存在。
實際上,那兵俑並未握劍。不過,兵俑右手呈握劍形狀,拇指和其他手指間騰出一個圓孔,看似確曾握有某物。
大猴話畢,卻沒人笑得出來。
直至向晚時分,兩尊陶俑才從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棉樹抽出的新綠,任風吹拂搖擺。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於始皇陵墓東側——約一點八公里處。
空海爽朗地說道。
「不,這是埋在地下的,我說的不是這個。當時出土的東西,跟這兵俑很像,幾乎可說一模一樣。」
面對時間的洪流,逸勢竟無以言對。
徐文強一臉詫異的神情。
說出彷彿覺悟了的話來。
這個男人,內心正澎湃激盪著無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說話而將它壓制下來。
逸勢向空海喊道。
「就是這個……」
「遼闊得無以形容——」
下流水銀像江海,上綴珠光作烏兔。
此一地下宮殿,曾遭到攻入咸陽的項羽軍隊挖掘、焚燒。
白樂天咬閉嘴唇,一語不發,表情看似在發怒。
「大概是吧。」柳宗元說。
「還沒。」
「這下子可挖不完了——」
這兩尊兵俑均身著甲冑。
所謂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模擬人偶。屬於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劍非俑體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空海觸摸了那尊兵俑www.hetubook.com.com
另一尊兵俑則持帶長矛。
空海喃喃自語。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燒製而成的俑。
他伸出手,朝俑體摸去。
逸勢低聲囁嚅。
墓中下涸二重泉,當時自以為深固。
夕陽餘暉之下,幾朵白雲浮現在蒼茫天際。
「沒錯。先前我來回走了一遭,察看這裡的地氣,地底似乎埋藏著剛剛斷氣的屍體。而且是整片田——」
兵俑的造型,極其寫實,彷彿就會動了起來。
「這麼一來,可沒完沒了啊。」
空海循聲望去,白樂天站在不遠處。
他徵用為數約七十餘萬的罪犯人力,歷經十二年歲月仍未竣工。
空海回答得很乾脆。
「夜裡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會來田裡巡視——」
「我會在啦。」
為了要挖出那兩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時,又發現另外四尊。
視線既非看著天也非看著地,白樂天想咬住嘴唇。
一個顴骨外凸,大眼上吊;一個五官平板,鼻翼橫展,眼眸細長清秀。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就是這個!」
無以形容……
「可是——」
他用指尖緩緩撫摩俑像表面,接著彎曲手指關節,敲了敲俑體。
「硬的,純然是陶制的俑……」
「是這樣嗎?果真如此,始皇帝死於始皇三十七年——」
然而,目睹內在澎湃難抑的這位詩人,因為體內沸騰的東西而顫聲抖語的模樣,他們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見之物的意義,那意義滲透進到了他們的肺腑之中。
「此話當真?」柳宗元問。
柳宗元發出讚和圖書歎聲。
「徐先生,勞煩您準備大小適當的草蓆、酒,再加些酒菜——」
逸勢用興奮的口吻說道。
耳邊傳來輕微的牙齒打顫聲。
「既然如此,就這麼決定了。」空海說。
白樂天說的話,他們當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學養之一。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對於一無所感的人,空海無法說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氣氛。
空海說完,轉過身向後望去。
此刻,兩尊陶俑正佇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可能會有點冷,不過,今晚大家在這兒宴會,一邊等待那東西現身,不知意下如何?」
張彥高低聲囁嚅。
這真是……
空海看著逸勢。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擁有與天同等的廣度。
無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我也……」
空海喟然長嘆之後,環視了廣袤的棉花田。
「沒問題。」
仔細端詳兵俑的臉龐,性格塑造明顯不一樣。
這尊兵俑手裡握著狀似銅矛的對象,出土時卻剝落崩裂,結果,只挖出了銅制矛頭而已。
話才說完,張彥高卻又左右搖起頭來。
「別擔心。今晚應該不會下雨。」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後居住的龐大地下宮殿。他打算將地上宮殿原封不動搬至地下。
「不,我不是說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實上,你的同伴們,當時不是被殺就是受傷了。是吧?」
「啊,製作得真是到家——」
「我也——留下來……」
地下並沒有冒出任何東西的跡象。
鞋下方有台座,兩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張彥高轉身像是準備往後逃,一雙腳卻仍然僵立在原地。
白樂天望著空海說。

和*圖*書
「吶,空海,如果這是俑的話,豈不表示——」
他的身子正微微顫動著。
「我不是那個意思。空海,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強大。不過,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強大的咒力,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
據說,原為一國之君的秦王政,自從平定七國,以「始皇帝」自號後,便展開地下宮殿的建造。
「在這兒?」
「逸勢,你打算怎麼辦呢?」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遼闊的時空。
一朝盜掘墳陵破,龍槨神堂三月火。
「不知道。」
秦始皇駕崩於沙丘平臺,時當西元前二一〇年。
唔——
孔子便曾如此說過。
一人右手持劍。
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
有關陵墓的描述,白樂天曾留下《草茫茫》詩作:
「這整片田裡,大概都埋藏著相同的東西。」
掉落在腳旁的劍,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最早的時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後來,才改以俑替代。
蒼蒼茫茫在何處?驪山腳下秦皇墓。
咦?
白樂天的視線,與其說拋向遠處的虛空——倒不如說是凝視著自己內心深處。
可憐寶玉歸人間,暫借泉中買身禍。
空海陷入沉思。
挖出第一尊時,大猴發現還有一尊。
「千年以上的舊事了——」空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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