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慟哭之旅

「——」
黃鶴將酒杯擱在絨毯,放開了手指。
「很華麗,而且,大家都活著。」
「卻很華麗。」
黃鶴緩緩落座,繼續說道:「拿酒來……」
「你是……」
黃鶴望向空海。
「那高力士呢?」
「剛才你說,曾聽大猴說過。」空海問。
黃鶴冷笑道。
「在下空海。」
「你也知道尸解法?」
「如幻似夢的……」
「我聽大猴提起。來自倭國的僧人,原來就是你?」

「真是香哪……」
空海也是頭一回見到丹翁這樣。
「我使弄人讓自己醒來。靠著法術,操控那人。每過十年,他就會回到原地,從我沉睡的後腦拔出針來……」
「是的。」
淚水潸潸而下。
「是的。」
空海非搖頭非點頭地望著麗香,喃喃說道:「謹遵白龍大師所願……」
「沒錯。有個男人尾隨大猴,於是我親手殺了他,吸食他的血……」
「是玉環。」
黃鶴用乾枯的聲音解釋。
黃鶴把鼻子湊近,嗅聞葡萄酒的香氣。
「沉眠時間長達十年,就算身體塗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會散失。為了補充水分,也不得不補充食物。」
「師父……」
「——」
「這還需要些必備之物。」黃鶴說。

「大約生活一年之後,我會繼續尋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這樣反覆進行。」
「可是,您的年紀……」
「您不是死、死了——」
「——」
「玄宗的兒子肅宗,也是我殺的。」
和圖書鶴叫出聲來。
黃鶴用沙啞的聲音回問。
說到此,黃鶴哽咽不能言。
玉蓮斟上葡萄酒。
「別拔!」黃鶴說。
「那權傾一時的高力士,竟是我這逆賊黃鶴為他送終的。」
黃鶴再度拿起酒杯。
黃鶴用沙啞、細小的聲音說著。
「我讀過高力士大人寄給晁衡大人的信。」
黃鶴哽咽無聲。
卻沒舉杯飲用。
黃鶴望著空海的臉孔,問道:「你知道什麼內情嗎?」
「醒來之後,我當場便殺了他,然後吸食他的鮮血。」
開口的是丹翁。
逸勢、白樂天也同聲驚呼。
「比方說,找個像大猴這樣強壯的人來操控。暫居的墓地,也盡量挑選不會引入注目的地方。」
都在靜待黃鶴下文。
「拔了,血流出來,死得更快。那把短劍可以止血……」
「這麼說來,大猴是……」
空海代丹翁問道。
說到此,黃鶴哽咽難言。
「嗯。」黃鶴出聲回答。
「我們再度集首的時候。」
麗香走近白龍身邊,手按刺入白龍胸口的短劍,作勢拔出。
丹翁說道。
「尸解法……」
「隱密的行宮地底,蓋有石砌的密室。知道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將它當作是沉眠之所。」
黃鶴的眼睛來回逡巡,彷彿在舔舐著華清宮。
「而且,誰也沒想到,我竟雙手緊握那本應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鬆皺的喉頭,喉結二度上下。
「血?」
「只、只不過……」
「沒錯。」黃鶴答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
「我不會殺他……」黃鶴喃喃自語般說道。
舉杯湊至唇邊,黃鶴仰頭一飲而盡。
「死了?」
宴會已準備完成,篝火正在燃燒。
「是來自晁衡故國的男子?」
「——」
「那一刻?」
纖細的聲音不知唱著什麼歌。
「每十年醒來一次。這回是第五次醒來。」
「這裡嗎?」
「我的僕人。」
丹翁為之語塞了。
春風拂檻露華濃。
老婦在月光中伸出手來,指尖緩緩穿過半空。
月光之中,一名老婦站立著。
「那傢伙,臨死前對我說……」
他抱起了白龍的頭。
丹翁將白龍的頭部擱在自己膝上。
丹翁用眼光朝旁邊示意。
白龍開口了。
黃鶴緩緩地環顧四周。
「話雖如此,當我聽到大猴說,眾人會集華清宮時,還是嚇了一大跳。我內心暗忖,那一刻難道終於來臨了?」
無人出聲。
「——」
瓶酒溢流,在絨毯上不斷擴散著。
黃鶴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那時,對玉環施行的秘術,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我啊,這五十年來,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因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黃鶴沒有繼續喝酒,又將酒杯擱回絨毯上。
「什麼?!」
他凝視著那名老婦。
圍繞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狀的異物。
黃鶴喃喃自語時,倒臥在地的白www.hetubook.com.com龍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就是血。」
空海再度望向黃鶴。
白龍終於睜開了雙眼。
「僅有月光和我。」
「子英?!」
「但是,大猴呢?」空海問。
「當時,我本也打算一死。不過,高力士的死,卻讓我決定活下來。」
「白龍……」丹翁走近說:「還活著。」
「吞下尸解丹、扎針,或許單獨一人也能完成。不過,之後若想要醒轉過來,則必須托人幫您拔針。」
「沒錯。」黃鶴頷首。
「難、難道、難道她是……」
「尊姓大名?」
「為什麼?」
他手握酒杯,盯著深紅色的酒看。
誰也沒有出聲。
彷彿等待誰來問話,黃鶴環顧眾人。
黃鶴彷彿微微笑了一下。
叫出聲的,不只空海。
「怎、怎麼可能?」
「你是說,我為何沒吸大猴的血嗎?」
大家都在等待黃鶴繼續說下去。
「如今,誰也不在了……」
「——」
「那我大概會睡上一百年,乾枯而死吧。若是那樣,也就那樣了。萬一我暫眠的墓地崩壞倒塌,一樣活不了。不過,我還是設法不讓這樣的事發生……」
「你何時見過我的屍體?又在何處見過我的屍體?」
「喔……」
丹翁彷彿舌頭不靈光,無法好好說出話來。
「是的。」
「玄宗那傢伙在玉環醒來時,為了暫時安置她,在驪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宮。」
黃鶴挺起身子。
「我是為了一睹自己的幻夢的結局。」
「嗯。」
「——」
「什麼?!」
也就和_圖_書是是讓人吞下尸解丹,在後腦勺扎針,極度延緩人體生理作用的秘術。
「我想知道,丹龍啊、白龍啊,那時你們究竟為什麼——」
「繼續吧。」白龍氣若游絲地說道。
月光中,牡丹繚亂盛開。
「你下了什麼工夫呢?」
「你讀了?你讀過那封信了嗎?」
「您看!」
「——」
「究竟為什麼要棄我而去?丹龍啊,難道你忘了,幼時被我拾回收養的撫育之恩?白龍啊,玉環到底變成怎樣了?不問清楚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場夢想的最後倖存者。不問清此事,我怎麼能死呢?我怎麼能在還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祿山的、楊國忠的、晁衡的,我們這一群人的幻夢結局時,就死去了呢——」
「黃鶴師父所說沒錯。反正命已不保,搶救也無濟於事。」
「喔,不空轉世,當時在此華清宮對玄宗一吐為快的不空轉世了。倭國沙門哪,你問我為了什麼?」
「必備之物?」
「在驪山。」
「就是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為了此刻,我決定不死,要超越時空。結果來到這兒,竟然發現,啊,白龍和丹龍也都在——」
黃鶴望向兩人,繼續說道:
「那人平時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會想起。想起來時,就會回到我這兒,拔出針……」
月光之下,長針發出朦鈍的光亮。
雲想衣裳花想容,
「我們累積了許多話還沒說。在說完話之前……」和*圖*書
昔日,黃鶴曾於楊玉環身上施行此法。
「所以說——」
他早已淚流滿面。
「如幻似夢的一生……」
此處是華清宮極其荒蕪的庭院。
「——」
「此事也寫在信中了。」
黃鶴的嘴唇往上吊,說:「年紀又怎樣?超越歲月、時間和一切,才是方術之士。這是我的秘法。」
「那,您是使用那個秘術?」
玉蓮懼怕得臉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覺竟墜落地面。
「我們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環、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傢伙。還有不空也……」
仿如求救一般,麗香望向空海。
「送終之人有誰?」
牡丹之花。
玉蓮遞給黃鶴一個琉璃杯。
是李白的〈清平調詞〉。
「玄宗是我殺的。」黃鶴說。
「我的年紀?」
「喚醒我的人,便成為我醒來時的供品。」
「我沒對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著他,直到他過世——」
「什麼……」
追問的人是空海。
「哦。是不空嗎?這名字聽來很是令人懷念。」
「喔——」
黃鶴自懷中取出一根長針。
「難怪你知道。那傢伙在朗州病倒時,寫了那封信。」
皮包骨模樣的老人,露出數顆僅存的黃牙冷笑著。
「每個、每個人雖然都居心叵測……」
老婦看似在盤旋起舞。
「不空和尚圓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國。」
「比如說,此華清宮——」
「為什麼您一人也可以辦到?」
「十年之間,萬一那人死了呢?」空海問。
「——」
像是不知該如何問,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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