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撞破姦情 腹坦東床原有故 翻留冤孽 酒酣平視本無私

月華顰眉不語,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冤孽難解,自從那日行拜師之禮,匆匆一面,至今難忘。此後雖然再見過他兩面,又羞難啟齒,與這冤家說話,整日價芳心縈掛,情絲自縛。唉!怪不得他對誰都冷冰冰的,原來有傷心事……」
他卻知道自己心裏的鬱悶痛苦,比之肉體的痛苦厲害得多,口中卻問道:「二小姐識得岐黃之術麼?如無不便,倒是個好主意,只是未敢有勞玉駕!」
他轉眸打量她一眼,道:「你愛說什麼儘管說,我頭痛得很!」
綠芸匆匆走出暖紅軒,只一會兒工夫,便真的端了一碗熱湯來,服侍著他喝下。她把碗放下之後,便試探地問道:「相公,你有什麼傷心事呀?能不能說給婢子聽?」
鍾靈猛然發覺自己方才的舉動和說話,甚是失態,泛起無量悔恨,忍不住嘆一口氣,並沒有聽到她說什麼話。小鶯放肆地伸手摸他的面,笑道:「我是跟你說著玩的呀!你不必嘆氣。喂!你倒是瞧著我,我在跟你說話哪!」
他呆了一下,睜目緊盯著她的表情,但一瞬間,便變為怨恨地摔開她的手,還是沒作聲。綠芸讓他的態度弄糊塗了,雖然他已鬆開手,卻仍然俯伏在床上,爬在他的胸膛,囁嚅著說不出話。
鍾靈待他走遠,才飄身下地,自個兒搔搔頭皮,不知怎樣辦好。他依然向前面走去,心裏想道:「真糟糕,我從來不想出門,怎的今天早上,第一次走出大門,便無意撞破了那小子的奸|情?那和奸的女人不知是誰?唉!老恩公盛德之家,也有這等卑污之事,我是把這事告知他呢?還是隱瞞住?記得早先我看見這李謨之時,早就直覺得此子必是奸狡之徒,果然是老恩公盛德之累!」
此刻在前宅書房中,李光鴻正陪著三個人在說著話,這三人之中,有兩個身量高大,脖子很粗,想像得出渾身都是虯筋糾結的肌肉,另外一個較為瘦小清癯,雙目閃爍不定,喜歡翻起白眼瞧人。
他忽然又覺得十分灰心和氣餒,凌亂地想起許多事情,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三人聞聲驚顧,來人正是李光鴻的少姬小鶯,但見她那春色撩人面龐上,裝出一種驚異抱歉的神情。這時節不由得鍾靈不撤兵後退,趕快把手縮回被中。月華尷尬地站起來,竟自扶在綠芸肩上,頭也不抬地走了。
鍾靈聽見聲音,立刻便知道這人是誰,微微伸頭閃眼看時,只見那人面色蒼白,顯得十分疲累的樣子,可是帶有一種奇異的滿足的表情。這人非是別人,正是李謨。只聽他又咕嚕道:「好個淫蹄子,那股浪勁兒,老子差點吃不消,還要老子今晚再去,哼……」跟著,他又詛咒出幾句下流的俚語,可是他的面上,卻滿是得意回味的神情,一點也無不情願之意。
如今正像誰人在深深的靜夜裏,猛然敲響了這根琴絃,把萬里岑寂的靜夜,驀地輕輕劃破!他痛苦地呻|吟一聲,用手掌掩住眼睛,像要這樣掩住心靈的創傷……
抬眼望時,只見李光鴻這時微微俯下頭,眉頭深鎖,大概是見他沒有立即回答,便擔起無窮心事似的。他忽然下了決心,橫起心腸,毅然答道:「只恐晚生高攀不起耳!」
綠芸一笑,道:「喝!小婢可沒這大的面子,說真的,倒是有些奇事……」當下她把在暖紅軒中的經過,都說出來。
一陣香風送入鼻來,月華已扶著綠芸的肩頭,裊裊地走進房來。書僮玉書早被綠芸遣走,月華見房中只有他一個人,臥在床上,怯怯地走到床邊。鍾靈正想欠身起來行禮。月華忙道:「老師貴體不適,千萬靜躺……」竟是鶯聲嚦嚦,令人色授魂與。綠芸伸手按住他,不讓他起來。
綠芸剛在書房外打量著,鍾靈也來了,大約是李光鴻差人叫來的。她見他進院子時,一個勁兒在注視著她,想起早先爬在他身上的經過,不覺含羞低聲地招呼一聲。鍾靈此時像平復了應hetubook•com.com了一聲,聲音中卻透出親熱的味道,不像以往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了。
他為難地思索著,不知不覺走出這巷子,原來已到了李府左側。只見窄窄的街道,卻甚是熱鬧,有一列房子貼著李府圍牆,都是些店舖,對面一列房子,也是各式各樣的買賣店。街道只有丈來寬,卻有許多人來往買賣,甚是喧嘈,這邊還好,再過四五丈,便更吵鬧了!他雖不知這時正是菜市之時,這莊裏的人家都來此買菜,或者買其他雜物。但看到那些人手中挽的菜蔬肉食之類,也猜忖得出來。
他的思緒停了一刻,又想起綠芸這些日子來的慇勤關念,前天和方才自己執著她玉手時那光景神情,繼續想道:「她對我之意,十分顯明,再不容懷疑,而那二小姐,恐怕也有點意思,不然綠芸膽子再大,也不敢整天打著小姐的旗號,來探望服侍我!」
正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章。
鍾靈見他說得誠懇,便不推辭,一同走進店後,卻是間小廳子,進去有個天井,旁邊有三個房間。天井盡處便是李府圍牆,聲息相聞。近牆處擺著好些木箱,疊起老高。
綠芸微微一震,卻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悄聲道:「相公,你覺得辛苦麼?啊呀!你的手這般炙熱,怕是……讓婢子去喚小姐,替你診看!」
他不但不放手,還扯她一把,綠芸立足不牢,猛地倒在他身上,也不敢叫喚出聲,那雙妙目,乞憐地向他瞧著,顯出哀求討饒的樣子。
鍾靈瞪著她,喃喃地道:「我認得你的眼睛,可是你別想再騙我了……」在他眼前,浮起一雙眼睛,更美的,更動人,眸子裏孕蘊著千言萬語,他彷彿能夠讀出來。他記得這雙眼睛有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充滿了這麼多哀憐求懇和疚悔之情,深深地注視著他。他也記得當時他竟是那麼冷漠地,輕輕放過那雙眼睛!沒有激動,沒有憐憫,就像陌路的人一樣,輕輕地抹過了。
鍾靈沒理會她,卻捏住月華的手,但覺軟如柔箋,皎如美玉。他的神情,宛如情場老手,夷然自若,操縱了整個局面。月華則玉頰霞染,如俎上魚肉,任他欺凌宰割。
他看了一會,正想轉身離開,忽然瞥見遠遠樹叢間,有個男人的背影掠過,好像要繞向這邊出來。他眼珠一轉,退後好幾步,身軀便挨著這邊人家的後牆,抬頭一看,上面屋簷斜伸出來,那角落不淺。當下腳尖點處,便像一隻輕燕似地飛上去,伸臂按住簷椽,身軀便輕巧地繃住,縮在屋簷下的角落裏。即使有人打園門出入,也不能瞧見他。他心裏忖道:「這後園怎會有男人蹤跡?老恩公的侄子們,都出門去了,侄孫又沒這般大的,我非替老恩公探聽一下不可。」
綠芸忍不住伸手扳住他的手掌,輕輕叫道:「相公,相公,你喝醉了麼?」
她道:「那人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是麼?」他點點頭。她又道:「比我家二姑娘怎樣?不見得可以相比吧?」她故意激他一下。
綠芸一徑回到內宅,匆匆走上倚琴樓。李月華的香閨,卻是一連三間的套房,房中陳設得華麗香綺之處,不能細表。她這時正在最裏面的套房內,坐在錦墊矮墩上,單手支頤,對著几上那瓶梅花在出神。綠芸進來,喚了一聲,她便問道:「鍾老師可好?早上出門到哪裏去了?」
他接著問道:「李謨呢?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呀?」
李福向他道過早之後,便道:「怪道小人方才送早點時,相公已不在」
他心靈一蕩,覺得這位小姐做得太過分了,但看到她關切凝重的神色,便勉強按住搖搖的心旌,自己譬解地想道:「古德有云,醫者父母心,我豈能以尋常禮法來看待她?」
他不禁又怒氣沖沖。卻默然不語。綠芸輕輕替他扯好被,把露出來的手臂也蓋住,便道:「相公,你和*圖*書睡一會吧,婢子一會再來服侍你!」
這一頓午飯,把鍾靈吃得滿腹鬼胎疑團,但那李光鴻卻歡容滿面,眉宇間的隱憂,一掃而空。鍾靈看到他高興坦蕩的神色,自覺答允此事,也換得相等的代價,便暫時把滿腹疑團鬼胎,完全拋開,痛飲起來!
鍾靈不覺呆了一下,心中電光石火般聯想起一樁事,忖道:「老恩公的門第名望,都高人一等,怎會嫁不出女兒?莫非是她……那李謨……?哎呀!這樁事如何是好?」
李光鴻默然半晌,似在心中斟酌了好一會,才道:「月來已知先生實是端人君子,自喜老眼無花。老夫的心事……唉!便是為了老夫長女之故!」
一個婦人走出來,劉掌櫃便命她倒茶敬客,一面道:「這便是賤內柳氏,是李府柳氏奶奶的侄女兒,寒家侷促,也沒有什麼迴避的講究,請鍾老師莫見笑!」
他記得來時,不過殘秋初冬之間,如今已是嚴冬了。四下再難瞧見有生氣的碧綠之色。他發覺這李府乃處於萬柳莊的中心,出了大門之後,四面都是人家,那些屋子雖不高峻宏大,卻也牢固乾淨,一條石板路,直通出莊外去。
忽然有人走進房來,「啊呀」一叫,尖聲道:「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料不到二姑娘會在這裏!」
次晨醒來時,卻見綠芸又在房內。綠芸見他張開眼睛,便關切地道:「相公,我知你借酒消愁之故,可是相公你千金之軀,還得保重呀!」他覺得頭痛得很,卻又感她好意,便呻|吟一聲,伸手去握她的纖手。
冷風侵肌,她打個寒噤,綠芸忙拿件白狐披肩,替她攏住。她忽然道:「綠芸,怎的爹爹說那些人還未來到?近半年雖說不再鬧狐仙,但晚上園中像常有黑影閃隱,偌大的地方,總得有護院把式才成!」
他忍不住衝口說道:「小生原本無事,只想借此與小姐相見親近。」
綠芸道:「經常婢子也勸過你,別要想他,即使他也情願,又有什麼結果呢?如今可好了,趕快死了這條心吧!」她的表情,也是幽恨連綿。
月華臉色變了一下,嘆道:「唉!這也難說,爹又老了,她們還年輕,我一個女兒家,想也不敢多想,更別說找法子解決,你別提了!」她又道:「以後你少往表姑娘家,她那丈夫劉掌櫃的確是老實惇厚,但敞開門戶做買賣,來往的人多。雖說表姑娘與你無話不談,但也得顧全大家體統!」
鍾靈沒有理睬,自己大聲吟哦起來,聲音卻十分悲切。
綠芸道:「我哪敢發脾氣,只是讓人家欺負了,姑娘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婢子活受罪!」
綠芸嗯了一聲,欲言又止,終於低聲道:「姑娘,婢子聽表姑娘暗中說過,傳聞府中有些太太,和外面一些人有不乾淨之事哩!」
她們聊了好一會,忽然有人叫道:「綠芸姊,綠芸姊!」
鍾靈打被窩裏伸手出來,一把捋住她的纖手,不讓她走。綠芸吃一驚,微微掙扎,悄聲道:「相公放手,讓人家瞧見了,怎生是好?」
只見他走出巷子,反手把園門關起來,便得意地哼起一些雜曲兒,腳步飄飄地走了。
這時因為天氣寒冷,不免有酒助暖,而且桌上擺個大雜錦火鍋,正是天寒佐酒的佳妙菜式。鍾靈餐餐都有酒喝,漸漸習慣了,這刻便兩盞三杯小酌起來。
忽見靠李府這邊一間布店裏,一個人正向他恭敬地點頭招呼,他認得是每天送飯的家人李福,見他正在買布,便走過去,笑著招呼了一聲,看他買布。
月華的手指,再也找不到他脈門的寸關尺部位,勉強鎮定自己一下,低低道:「老師既是無恙,奴家告退……」說著,想站起來,忽覺腿上如被一堵牆壓住,半點兒也動彈不得。
她緩緩答道:「我家大姑娘長得跟二姑娘一般美麗,只因……她身子不大好,又愛靜,便不常下樓!」
綠芸攤手道:「姑娘,你天天支使小婢去探鍾老師,人家嫌www•hetubook•com•com婢子愚笨,話都不多說一句,你還不厭煩,婢子以後不管啦!姑娘你自己去吧!」
鍾靈默然一下,似是在心中比較著兩人的容貌,才道:「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只是她那份德行,就別提啦!」
可是想儘管這樣想,面前這位小姐,委實太以嬌媚動人,那股風流神態,的確難以描畫。他那顆心,依舊搖盪不禁。其實分析起來,雖說李月華美麗動人,但也不至於有這麼大的魅力,只因鍾靈傷心之餘,努力要將往事忘懷,不得不借重另外的人,來填補那空虛的心靈,加之再受猜疑大小姐那刺|激,不覺有點偏激,稍有心理變態的傾向,使他橫下心腸,真真假假地玩弄一下。
不久,有人踢枝踏葉地走到門邊,只聽他呀地低叫一聲。自語道:「怎麼這門沒關緊?我太糊塗了……」這人一面探頭出來,在巷中張望。
李光鴻眉頭大放,立變歡容道:「鍾先生此言可當真?不是與老夫相戲?」
綠芸走出房去,一個婢女在外間探頭叫她,原來這裏面套房,婢女們除了綠芸之外,都不許進來。當下那婢女道:「剛才葉媽來說,老大人請的幾個護院,剛剛來到了,請你轉稟姑娘知道。」
鍾靈由他發著牢騷,不好搭口,只見一個人走出來,衣履端潔。李福跟他打個招呼,道:「劉掌櫃的,這位便是府裏的鍾老師!」
「晚生蒙老先生再造之恩,刻骨銘心,焉敢以此等大事相戲?」言中之意,委婉表明出自己為了受他深恩,無論此事其中有什麼玄虛,也甘心擔承!李光鴻一生為宦,經驗何等豐富,自然一點便透,便道:「如此一言為定,但……目前暫時不必外洩,老夫尚有一些要緊話,日後再告訴你,那日子也不忙去揀定,待老夫決定了,再跟你商量!」
鍾靈口中漫然多謝一聲,留心去打量這位二小姐。暗想道:「倘若大小姐也和她一般相貌,我這萬念俱灰的人,恐怕也難把持!可惜不是她,而是她姐姐,而且李謨那樁事教我如何撇得開?」想著,一面伸出手,由她去切脈。月華纖腰一扭,坐在床沿邊,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細細替他切脈。
月華道:「你的嘴最硬,晚上別偷偷流淚就好了!」說著,站起身來,走到窗旁,推開窗兒,對著後園中那些光禿的樹木出神。
鍾靈聽他提起這個謎一樣的人物,不覺觸起好奇心,衝口問道:「是大小姐?她……如何會令老先生為難呢?」
綠芸呆了一下,面色微微變白,半晌答道:「婢子哪會知道?婢子從來不跟他說話!」
鍾靈微笑點點頭,他又道:「這布又貴又不好,記得當年老大人做官之時,真說不完有多少好東西往家裏送,小人那時不過十多歲,身上穿的都是府中賞的,比這些好得不知多少倍,唉……」
他見她的神態,心裏益發確定自己的懷疑,切齒想道:「今晚我得綴住那小子,若是他……我就用重手法點他死穴,決不輕饒!至於她……」
回到暖紅軒時,已有六七分酒意,一下子倒在床上,閉目休息著。輕微的步履聲響處,接著香風撲鼻,他睜眼一看,卻是俏婢子綠芸,她姍姍地走到床邊,見他酒氣撲人,玉面通紅,便笑道:「相公,今日出了一趟門,有什麼高興之事呀?喝得醉醺醺的,待婢子替你端碗醒酒湯來。啊!這冷的天氣,也得蓋上被兒,別著了涼就麻煩啦!」她口裏說著,俯身伸手去拉開被,替他蓋住全身,卻見他鞋子也不脫下,便又替他除下鞋子。
那人忙過來施禮,道:「小人早聞李府敦請了一位飽學老師,想不到鍾老師光臨小店,務請入內奉茶……」
他並沒有沿石板路走去,反而繞著李府的圍牆慢慢走著,大約走到李府後面,卻見圍牆內,伸出光禿禿的樹枝來,便猜想是後園。再走過去,只見圍牆開了一道門,大約是後園門,那扇門正打開著。他隨意望進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覺這後園甚為寬大,植著許多樹木,還有假山小池亭閣之類,雖然如今是蕭殺的冬天,但佈置得法,尚堪賞玩。隱約還看見後園內右側,有一座樓尖,掩映在樹梢之間。
鍾靈眉毛輕輕一皺,右手駢指如戟,微微一動,忽然軟垂,沒有真個動彈。她又道:「料你也不忍冷落我,是麼?」一面風情駘蕩地吃吃笑著,將手伸入他衾中的摸索。她的頭忽然垂下,偎依在他的面頰上,在他耳邊低聲道:「小妮子哪解風情?我比她強得多啦!你信不信?」
喝酒當中,忽聽李光鴻嘆一口氣,拈杯沉吟,像想著什麼心事,他仗著幾分酒意,捺不住問道:「老先生有什麼心事?對酒無歡!能否賜告晚生一二?」
只是綠芸不能久留此處。於是當他晚上獨自用飯時,便多喝幾杯酒,聊以解開心頭恨結。哪知酒入愁腸愁更愁,不覺玉山頹倒,沉沉大醉。
他微笑道:「好容易才得見芳容,怎的就要走了?莫非嫌棄小生,吝於賜沐清光麼?」他這種舉動,本近於無行,但被他文縐縐地說出來,卻不覺得礙耳。
鍾靈見他每說話,都是十分誠懇的,言出由衷,沒有一點商儈浮滑的氣味,大生好感,笑道:「古人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劉掌櫃不必客氣,這等說法,便見外了!」
他莽然道:「哼!什麼傷心事!一個賤人罷了!」
綠芸聽他同意,掙脫手一溜煙去請小姐。他躺在床上,自個兒想道:「我總覺懶懶的,什麼都不起勁,連教書也覺得受不了,裝病是個好法子,且躲在重衾之中,把一切都暫時忘卻。聽綠芸說,大小姐之美,不下於二小姐。今番要仔細看看這二小姐,只是她有十分豔麗,我便添十分痛苦!唉!捨身為人的味兒,比死更難受,我真情願從此撒手西歸,省掉人間諸般煩惱侵襲。」
鍾靈跟他聊到晌午,方始回李府去,只見總管家李明迎著他道:「老師,老大人請你到他書房去,一同用午飯哪!」他「哦」地應一聲,便走向書房,果然在書房裏,已擺好圓桌碗筷等。
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掌移開,管自曼聲吟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遙遙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吟罷,歇了一刻,又道:「綠芸,你可知道什麼是情的滋味?」綠芸微微抬起身軀,含羞搖頭。他道:「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便是了!」
月華道:「啊喲!敢是鍾老師得罪了你,回來發脾氣啦!」
她道:「相公真是醉了,待婢子去拿碗醒酒湯來!」
月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雖然情願和他親近,但被他率直要求出來,哪禁得住這羞愧。綠芸道:「相公,你喝多少酒啦,怎的如此無賴?」
小鶯拉下他的被衾,身軀伏下去,那成熟豐|滿的胸脯,緊貼著他,放蕩地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木頭人呢!哪知……哼,你也不得冷落我,否則……有你的好看。」
鍾靈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唯唯否否地聽他們吹牛。他們簡直沒有想到他,要不是他是李光鴻極口稱道的才子,恐怕簡直不理會他了,饒是這樣,那花槍王作還不住向他翻白眼,大有瞧不起文弱書生之意。
鍾靈沒有朋友,那是指較為談得攏的朋友,只能夠跟李光鴻談談一些世事,雖甚投機,但一來年紀懸殊,二來李光鴻的道德文章,很使他衷心佩服尊敬,這種情操加上彼此經驗之截然不同,確實很難成為忘年知友的。
李光鴻道:「便是她的終身大事,至今總無合適婿家,啊!老夫倒想到一個辦法來了!」
月華也走出來,聽了這話,俏麗的臉上,泛起笑容,便道:「綠芸,你去看,那些人是誰?」綠芸扭動纖腰,下樓去了。
這天晚上,他便打消跟蹤李謨的本意,暗中希望那小子不再做出他想像中那種可怕醜惡的事。但是卻有一股氣鬱在心裏,十分難受。
這天是例假,不必上課,他披上一領輕https://www•hetubook•com.com裘,自個兒慢慢走出大門。自從來李府兩個多月,還是第一次走出這大門。門房的家人,都十分驚詫,這消息一下子便傳知全府了。
一番寒暄之後,彼此落座。鍾靈忖道:「半個月不曾見到老恩公,好像精神憔悴了一點,眉宇間的隱憂,更加添重了!」
鍾靈忖道:「我早已萬念俱灰,這三個臭小子雖可惡,由得他們便了!也許他們這一來夜間四面巡邏,那李謨害怕起來,便不敢作那逾牆偷香之事,省得我去煩心!」這樣一想,不覺反而高興他們來此!不過他又隱隱感覺到,那花槍王作的目光閃爍不定,使自己又泛起如同當日初見李謨時,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來。
他擠進人流裏,緩緩走著,這街市忽被一塊空坪截斷,這空坪直伸到李府圍牆邊,有扇紅色的木門,此時半掩著。他眼光掃過門縫,發覺裏面有好些人忙亂著,竟是廚房光景,便不再看。越過這空坪,又是一條街道,但寬闊得多,也靜得多。信步走著,只見有刀剪鋪、糧棧、香燭店、布匹店等等,店舖不但較高大,而且也顯得清淡得多,不像那邊人頭擾攘。
劉掌櫃不知他拋兩句文是什麼,便肅然請問。鍾靈解釋道:「白頭如新,意思是有些人由小時相交,一直到頭上都白了,還是如新相識一般。傾蓋如故,便是說剛剛相逢,便如老朋友一樣融洽。小弟是請劉掌櫃不要見外的意思!」
劉掌櫃大為高興,原來那年頭,以讀書人最為高貴,瞧不起市井販賣的商儈。鍾靈不但是讀書人,而且是李府西席,在這萬柳莊裏,說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居然肯跟他做朋友,甚至說是好朋友,哪有不高興之理!受寵若驚地慇勤招呼攀談,連生意也不管了。
月華道:「得啦!你別鬧,誰敢惹你,我稟告爹爹,趕他出李府,這該消了你的氣吧?」
他裝著恍然有悟地道:「鍾先生,比方老夫欲以長女,匹配與先生時,未知先生可肯接納?」
小鶯目送他們背影,消失在門外,便婀娜地扭扭屁股,坐在月華原先的地方。狐媚地笑道:「好個老師,把我家姑娘都勾引了,我告訴老爺去。」
鍾靈走進書房,裏面的人都站起來,李光鴻一一介紹,那個瘦削清癯的是花槍王作,大個兒是雙鐧將楚大江和太極門人岳雄。三人是拜把兄弟。原來這三人是由李光鴻早年認識的太極山人楊旭遣來。其實楊旭並不認識另外兩人,乃是岳雄自動舉薦。楊旭是見這個師侄岳雄,在鏢局裏混得太壞,恰好李光鴻請他代找護院,他一想這些富貴家的護院,哪需什麼好手,便讓岳雄拾這缺兒,但人手未夠,岳雄便招了兩個把兄來。這三人雖在鏢局混不開,但來到此地,卻十分神氣,岳雄較為老實,還沒怎樣,那花槍王作和雙鐧將楚大江兩人,卻十分狂傲,亂冒大氣,連綠芸任什麼把式都不懂的,也覺得他們未免自誇。李光鴻學的太極拳,本是專練身體那種,他極相信楊旭,故此也相信這三人的鬼話,以為他們的本領,真個不可一世,大有縱橫天下之慨!
她又問道:「她現在什麼地方呀?叫什麼名字?」鍾靈不肯回答,卻率然問道:「你家大小姐長得怎樣?我怎麼未曾見過?」
月華冷不防他說出這樣露骨大膽的話,吃了一驚,手也發抖了。他見她又驚又羞的神氣,覺得十分刺|激有趣,轉眸一看,綠芸也是瞪大俏眼,不敢作聲。
次日,他教完幾個孩子之後,懷著心事,但覺全身沒個安排。雖然李光鴻著人來請他到書房去,並且一同進晚膳,可是他想起那三人,不但言語無味,而且亂談武功,往往使他忍俊不禁,便謝絕了。正好綠芸這個俏婢又來了,他如獲至寶,透著十分親熱的和她談話,把綠芸鬧得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跟他胡扯。這俏婢也煞是可憐,明知她是跟小姐同嫁,大約總是官宦富貴之家,決不會是鍾靈,卻情願將萬縷柔情,繫在這書生身上。
上一頁